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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胡同里的奶奶们

作者:睇人
李静:胡同里的奶奶们

李静,临沂第四中学教师。生于乡野,长于农家,瓜干画字于瓦缶,石子识数于山垭。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足我衣食,送我学堂。学为人师,行为世范。躬耕杏坛卅载,不敢言桃李天下,却也是潜心育人度芳华,心念莫负养育恩。暮去朝来字为码,码字拾朝花,度当下。

胡同里的奶奶们

文/李静

这几位奶奶,是我小时候的街坊,小时候是指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街是指鲁东南一个偏僻山村的小胡同。胡同里住着赵、孙、张、李四姓六户人家,后脑勺挽着小纂儿的老太太们,论辈分,我喊她们奶奶。奶奶们燃起的炊烟早已消散在旷野的风里。奶奶们的故事还鲜活的胡同的沧桑里。

赵奶奶“喊鸡”

面黄肌瘦的赵奶奶,是寨子里第一“高音喇叭”。太阳躲到山那边了,暮气四合,“鸡栖于埘,牛羊归舍,”如此山村良辰,赵奶奶惊觉,一只芦花母鸡“未云胡不归”却未归!赵奶奶第一要务便是“喊鸡”(找鸡之意)。

一幕:

赵奶奶着急忙慌,走到街口。

(白)东邻西舍的,前街后巷的,俺家的芦花母鸡溜达谁家去了,芦花的——菇菇头字的——长尾巴的——有谁见着了!有谁见着,恁跟俺说,恁跟俺说,俺领情了哈.....

(赵奶奶一“开锣”,正在玩“老鹰捉小鸡”的小丫头们,便飞跑来捧场。)

二幕:

(一盏茶后)赵奶奶面有愠色(科:一会拍手,一会拍腿):

(白)谁关了俺的芦花母鸡,别当俺不知道,你快点给俺放出来!(十几遍)

再不放出来,俺可要噘(临沂方言:骂)了——

(大人们漠然路过,小丫头们期待地仰着小脸。)

三幕:

(一盏茶后)赵奶奶手里多了一个木板、一把刀(科:刀板有节奏的碰撞)(小丫头们纷纷退后)赵奶奶开骂:

(白)关了俺芦花鸡的那个娼妇,那个馋种,你赶紧给俺放出来!你赶紧放出来!你要是吃了俺的鸡,噎死你,你不得好死,恁一家人都不得好死,一家三代都不得好死,再不放出来,恁过不了今晚上——

(画外音:二丫,回家吃饭了——三妮子,回家吃饭了——)

四幕:

(夜幕四垂)赵奶奶的孙子拿来一只小方凳放在奶奶屁股下,赵奶奶坐好,神情颓废。

(白)天就黑了,不要留宿俺的芦花鸡了,恁行行好给俺放出来吧,俺家还指望它下的蛋换盐吖,恁就行行好......

落幕:家家闭门熄灯,乡村氤氲在祥和的夜幕中,鸡民狗民也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李静:胡同里的奶奶们

孙奶奶“护蛋”

上学不久,就听张传玉老师说:恁家的鸡屁股,就是恁家的银行。嗨,恁家的鸡屁股也可能成为别人家的银行。如果你胆大妄为,别人家的鸡屁股也可能成为你的口粮。

孙奶奶的二儿媳妇(我们喊她二婶)发现鸡窝的鸡蛋不够数已四五天了,家里几只母鸡下蛋,哪只母鸡下的蛋的壳色、蛋型、蛋的产量,女主人心里都有一本明细账。“蓬门荜户”的大门,是不挡小人的。壮劳力们都要下地挣工分的,大点的孩子上学,小的跟着奶奶。出工的走了,上学的走了,家家户户就没人坚守了,孙奶奶受儿媳妇嘱托,一连几天都特别留意西邻儿子家的风吹草动,一声轻微的“咯吱”,大奶奶立马踮着小脚转过去,儿子家一扇门离开了门轴耷拉着!走近时,西胡同里“齁脖子”(气管炎)三奶奶,一只手正扒拉着门探出头来,一只手的瓢里有五六个鸡蛋,三奶奶吓得面无人色,当她看清只孙奶奶一个人时,立马装腔作势地叫嚷:俺家的鸡跑到你儿家下的蛋,不用你管!孙奶奶是出了名的“闷葫芦”,只好气呼呼地回家了。二婶下地回来得到情报,就直奔三奶奶家去了,“齁脖子”三奶奶“拉风箱”样地狡辩:“是——俺家的鸡——下的——”二婶就让她把她们家的鸡蛋拿出来,箩筐里的鸡蛋没有一枚是尖头的!而地上的蛋壳都是尖头的!二婶拿出一枚椭圆的鸡蛋摔在了地上!扬言:“谁再到俺家里“认鸡蛋”,腿我给她砸瘸了!”二婶认为婆婆“护蛋”有功,狠狠心,用两个鸡蛋(一个鸡蛋可以换一个本子呢)炒了两大盘韭菜,放了辣椒那盘,大人们吃着过瘾;没放辣椒的那盘蛋多,小孩子们吃着解馋。坐在上席的孙奶奶却居功不傲,满脸喜悦地看着七八个儿孙,只往自己碗里夹少许的韭菜。

李静:胡同里的奶奶们

张奶奶的“好战”

张奶奶长得像个硬汉,颧骨高,肤色黑。自从听大人说张爷爷当过国民党的兵,在我心里便认定土匪就长张爷爷那样。尽管张爷爷对我们小不点总是和气地笑。他们家的姑姑叔叔好像一长大就去“闯东北”,记忆里就没有他们一大家子一起吃饭的画面。

张奶奶“好战”,动真格的。

她一口咬住了张爷爷小腿上的肉,任凭张爷爷“救命啊!”喊得响彻山村,就是不松口!劝架的庄邻挤满了小院,母亲差点被张奶奶抛出的一根钩担误伤。

大儿子闯东北的日子,张奶奶经常对大儿媳妇“动手动脚”。

张奶奶和大儿子干了一仗,那一仗,打得惊天动地,四邻难安,骂得歇斯底里,伦理全无。儿子家没有儿子,张奶奶骂儿子断子绝孙,儿子家有俩女儿,张奶奶骂儿子和女儿“噶伙”(私通)。开场自然是张奶奶的主场,唇枪舌棒,手撕脚踢;直到儿子实在招架不住,血脉贲张,抱起亲娘,将她撂到天井里,跌断了腿。三四个拉架的爷们齐心合力才拖走了儿子,张奶奶一辈子的“内战”,终于在她渐弱的哭喊咒骂里落下了帷幕。

那年夏天,张奶奶一人守巢。张奶奶喝水,全靠邻居们“捎脚”。张奶奶“好战”,但只好“内战”,不仅不以邻为壑,反倒友爱邻邦。有一天我放学回家,被张奶奶喊住了,她笑着让我给她提半桶水。

不满十岁的小我,就提着她的大桶到自家的水缸舀了上半桶,一步三歪地送到她家锅屋。我往外走的时候,张奶奶铁黑的脸上都是笑:小娜,你小的时候,天天到俺家里喝红糖水!

那个麦收季节,每天下午放学,若看见张奶奶坐在她家大门口望向我,我便给她送半桶水,嗨,糖水之恩,当桶水相报。

说实话,不是我喝了糖水忘了甜,我是真不记得在张奶奶家喝糖水。不过,前几日聊起此事,母亲作证:胡同里的小孩,她就喜欢你,好喊你去她家里喝糖水!母亲说的,必是真的。我也仿佛看见扎着朝天小辫的自己,坐在张奶奶家的锅屋里,端着大陶碗,甜蜜蜜地喝糖水。在那个“统供统销”的年代,白糖红糖是靠“供给”的紧俏货,只有过年,一家才能分到一张粉红的糖票,到供销社里买到一斤红糖。而“东北”的糖好像很充足。张奶奶家闯东北的人多,糖便多。最难得的是,张奶奶舍得给俺喝。

张奶奶家门口,有一个蒲团大小的大石凳,石凳上面刻了一个楚河汉界的棋盘,折了腿的张奶奶经常坐在棋盘上,一坐就是大半天,坐成了一尊雕像。

李静:胡同里的奶奶们

二奶奶“说呱”

夏天夜晚,东岭的麦场,西河的堤堰,横七竖八的是乘凉的男性公民。街头巷尾,檐下过道,是妇孺的天地。我们家门口的街面,下午就洒扫干净了,蓑衣、蒲团上,席地的,都是来听二奶奶“说呱”(讲故事)的。本家二奶奶长得胖嘟嘟的,慈眉善目。二奶奶的“呱”说得很生动,在你脑海里,缭绕不去,蔓生枝节。

二奶奶讲,天地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有户人家用的“笆漏子”(垫在筛子下面,方便漏水的用具),有年头了,因小孩流鼻血随手抹在了上面,“笆漏子”得到人气就“成了精”,家里没人的时候,它就自己从墙上挂着它的橛子上下来,满天井溜达,还自言自语“家里没人了,下来嘎巴嘎巴(临沂方言为遛达之意)”。吓得我很长时间都不敢一人在家,在家就时不时看看,我家那个旧“笆漏子”还在不在墙上挂着。

二奶奶讲,很早很早以前,有一户姓孟的人家,种了一棵瓜,瓜秧顺着墙爬到姜家结了个好大的瓜。瓜熟了,得分啊,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又白又胖的女娃娃,于是就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孟姜女......

恰好东邻大伯家栽了两颗葫芦,葫芦藤蔓爬到了我家猪窝的上面,结了一个大葫芦。葫芦开瓢的时候,我紧张得不敢出气,想着会有一个穿着肚兜兜的粉色小女娃,甚至想,要是葫芦里真蹦出个小女娃,也会被大伯家争去的!大伯家五个儿子,没有闺女,何况葫芦是大伯家栽的。

我屏住呼吸,目不转睛——葫芦里只有白色的瓤子,我反倒长舒了一口气。那天我们两家午饭的菜,都是“清炒葫芦瓤子”。

二奶奶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小红帽”......

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闭上眼,蝴蝶啊,仙女啊就在眼前飞......

二奶奶讲,当年“跑鬼子”,老人孩子躲在大山里,她们年轻力壮的妇女做军鞋、烙煎饼.....

二奶奶的“呱”滋养了我童年的记忆。

整天笑呵呵的二奶奶有一天竟哭得昏天黑地。三姑回娘家割了二斤猪肉,二奶奶剁了一点肉包了一顿饺子,留下的分成几个小块放在盐坛子里腌着,想着来日方长。白胡子二爷爷半夜起来,将猪肉放在院子里的红泥小火炉上煮了,蘸着盐粒全吃了,锅里剩下不到一碗汤。天还蒙蒙亮,二奶奶的哭声就划破了山村的宁静。

嗨,都是贫穷惹的祸!

李静:胡同里的奶奶们

呼我乳名的奶奶们,踮着小脚,摇摇摆摆地走远了,到了天那边。胡同也在城镇变迁中没了踪迹。我将那鸡零狗碎的往事拾起,码成一只只粗糙的发簪,镶在岁月的发间,追念时光深处的乡土。

2021年11月11日定稿(敬告: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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