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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野梨树》的成就与局限

作者:光明网

作者:复旦大学艺术教育中心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龚金平

《野梨树》用冷静又疏离的视角,带领观众见证生活的粗砺与冰冷。但是,影片并没有让锡南与父亲在一番挣扎之后彻底失陷于空无,而是让他们以“野梨树”自嘲,在不适、孤独、畸形的人生境况中获得自我救赎

影片《野梨树》的成就与局限

《野梨树》由努里·比格·锡兰执导,岛吾·德米尔考、穆拉特·杰姆吉尔等主演,讲述了作家锡南为了新书出版返乡筹钱,不料在家乡等着他的,竟是父亲遗留下来的大笔债务的故事,于2018年5月在第71届戛纳国际电影节首映,2019年6月在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展映。

《野梨树》的场景主要有三个:锡南祖父及外祖父母居住的乡村,锡南父母居住的小镇,作为旅游及港口城市的恰纳卡莱(锡南读大学及考教师资格的地方)。这三个空间,在工业发展水平上勾勒了现代化进程的正向曲线,但在文化和情感上就暧昧和驳杂得多。此外,影片中还有土耳其东部和西部的空间划分。对于大多数土耳其人来说,东部贫瘠、荒凉,是地理上的苦寒之地,可能也是现代化的蛮荒地带。

影片主人公锡南的痛苦与尴尬在于,不可能在小镇成就自我,也不可能在乡村或东部书写壮丽诗篇,但是,在大城市又没有一技之长,没有立锥之地。因此,锡南作为一个小镇青年,在大学毕业之后陷入一种空前的失落与虚无之中。这种失落与虚无,和现实处境的严峻有关(教师岗位过度饱和),可能也和他的迷茫与偏激有关。遇到高中的女同学哈蒂斯时,锡南口无遮拦地说,在这里生活只能看着自己一天天腐烂,并断言自己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可是,锡南又缺乏清晰的自我定位与规划,对于自己的写作水平也没有一种理性的评判。锡南活得有些盲目,愤世嫉俗,挣扎于沉沦与莽撞之中。

影片《野梨树》的成就与局限

但是,影片并非单纯地描写一位小镇青年找工作的艰辛之旅,而是表现一位自我定位模糊、自我认识浑沌的青年,如何在雾霭沉沉的人生之旅摸索前行的心路历程。本来,锡南可以在小镇上随便找一份工作混日子,也可以发奋图强,一举通过教师资格考试,甚至可以在乡村养羊,但这不是他憧憬的生活。至于理想生活到底应该怎样,锡南可能不清楚,但他一定知道:不能像父亲那样活得浑浑噩噩,毫无尊严和名誉,沉迷于赌博,执念于毫无希望的打井事业;不能像母亲那样因为年轻时的文艺情怀,一辈子活得艰辛沉重,在抱怨中耗尽了朝气,在困窘中走向内心的寂灭;也不能像祖辈那样困守在乡村,在庸常与寂寥中走向衰老与死亡。在生活浩渺的烟波中,锡南一度把出版自己的小说《野梨树》作为人生得救的舟筏。令人失望的是,即使锡南将变卖猎狗的钱用来资助小说出版,小说也一本都没卖出去,父亲是唯一的读者。

影片用冷静又疏离的视角,带领观众见证生活的粗砺与冰冷。影片弃绝煽情与戏剧化的情节反转,而是在观众渴望奇迹与成功时,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例如,锡南将猎狗卖掉之后,在离开时有点不舍与内疚,似乎内心受到了触动,观众多么希望他能良心发现,但他只是犹豫了一阵,就决绝地发动汽车,驶向回家的路。还有,锡南服役回来之后,满怀希望地去书店询问《野梨树》的销售情况,老板用冷漠平静的口吻告诉他,一本都没有卖出去。

影片《野梨树》的成就与局限

理解了锡南的处境和内心状态之后,我们不仅找到了解读影片《野梨树》的钥匙,而且理顺了人物之间的呼应与互文关系:影片中的人物都在为自己寻找精神寄托或灵魂救赎,只不过,有人在跌跌撞撞中身处迷途而不知归路(锡南),有人在自我放逐中坠落于失控的深渊(父亲),有人在麻木中深陷寂寞庸常(母亲),有人在精明势利中计算着自我收益(市长与承包商),也有人在平静从容中收获人生的果实(作家苏莱曼)……影片中的人和物,交织成一幅世俗众生的浮世绘,并让观众从中获得不同的感触与共鸣。

影片的温情与慈悲在于,并没有让锡南与父亲在一番挣扎之后彻底失陷于空无,或者在精神的堕落中毫无意外地走向毁灭,而是让他们以“野梨树”自嘲,在不适、孤独、畸形的人生境况中获得自我救赎。虽然,这种救赎多少是以一种退缩的姿态,以隔绝于现代文明的方式,在远离尘嚣的乡村所完成的,但至少,父亲在养羊的生活中找到内心的平静,可能也找到了人生的真谛(诚实的劳动与从容的心境);锡南则在父亲身上看到了一种精神血脉上的共通性,获得了面对未来人生的勇气与力量,准备在人生的荒野执拗地挖一口井。

因此,影片虽然对于人生的失意与庸碌有着深刻的洞悉能力,但并没有完全走向悲观与绝望,而是用一种缺乏铺垫的方式,让父亲完成了自我的调整与洗心革面,并以此为情感契机,感染了锡南。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影片的成就与局限。

影片《野梨树》的成就与局限

影片的核心情节冲突,应该是锡南对于自我人生的设计与践行。为此,影片安排了哈蒂斯、市长、承包商、高中同学、苏莱曼、两个伊玛目(一种宗教职位)来刺激或影响他,但这些人物对锡南的内心震撼几乎没有。锡南在影片的五分之四时间里,都处于茫然无措、倔强无助的状态,没有在与生活正面迎击而头破血流之后,一点点地完成触动与反思。最后,锡南在发现父亲对他的默默关心,并见证了父亲朴素又踏实的生活之后,才如天启般获得了人生的顿悟与内心的丰盈。这在情节安排上未免有些头重脚轻,突兀而生硬,结局也多少有些理想化。

此外,影片为了打造一种原生态的质感,用大量的长镜头来还原生活的真实样貌,以及时间的凝滞之感,并在许多细节捕捉中,展现出生活的微妙处、人心的细腻处。但是,影片对于情感倾向的自然流露缺乏信心,或者对于思想的布道过于自负,安排了多场冗长枯燥的对话来凸显其主题野心。例如,锡南与哈蒂斯的对话,与苏莱曼的辩论,与两个伊玛目的学术探讨,对于刻画人物有一定帮助,对于披露人物的内心状态有积极意义,对于拓展影片的思想视野功不可没。但是,这些对话不加节制和剪裁地放置在影片中,毕竟有些喧宾夺主,缺乏那种言简意赅、点到为止的含蓄隽永。甚至,大段大段如学术论文般的对话,尤其是关于文学的功能、宗教信仰的意义等问题的探讨,看起来极富洞见,但与影片的核心主题毕竟相隔遥远,与影片平稳从容的风格也极不协调。(龚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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