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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夜色朦胧》茨威格目录书籍摘录书籍点评茨威格

作者:漫游在云海的鲸鱼
【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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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摘录

书籍点评

茨威格

今年夏天的天气真好,天空中一片安然平静,流动的空气也比较清纯。天色已经晚了,但我们竟误以为是风儿吹来的云朵,将细雨带到城市的上空,才使得屋里变得昏暗。对面屋脊的上空,金灿灿的晚霞已经铺满,落日的余晖在屋顶的窗户上熠熠闪光。再有一个小时,太阳就要完全沉浸到地平线的下方。这短短的一个小时,真是奇妙无比,渐渐消退的黯淡颜色是天下最美丽的景象。夜空中的黑暗,在暮霭悄悄地升起地面之后,便随着浓黑的浪潮悄无声息地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这个时候的屋里一片昏黑,如果两个人坐在里面,互相张望着,却并不言语,那么彼此都会觉得对方的那张熟悉的脸比原先的要苍老许多、陌生许多,仿佛彼此时空相隔,谁也不认识谁一样。然而你说,你不想保持沉默。时钟的滴答声把时间分成无数的细小碎片,附和着彼此的呼吸声使得心情更加郁闷。呼吸声打破了沉寂,就像病人的呻吟声响彻四周。既然这样,我还是讲点好听的东西给你听吧。当然不会讲到我自己。像我这样的人,生活在偌大的城市,各个城市之间彼此相连,无限延伸,是没有多少生活经历的。又或许我们的生活是如此平淡,以至于我们每个人都不曾知道自己真正拥有什么。所以,我们最好只字不提。但是,我却要讲一个故事。我希望这个故事会带有朦胧温和的光,波动着射进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房。

这个故事到底是怎样开始的呢?我记得今天下午,我坐在这儿看书,不一会儿就放下手中的书,恍惚之中便进入了梦乡。突然有人影在我眼前晃动。他们的言谈举止,我都看在眼里。他们顺着墙壁一直走下去。我还没有来得及目送这些人影,便醒了过来。醒后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而书本早已掉落在地上。此时,我捡起书本,极力寻找刚才的那些人影。这个故事好像已经从书本中跳将出来,又或者书本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故事。总之,我没有找到它。天空中五彩缤纷的云彩从遥远的国度飞来,飞到我们的城市,把压抑我们的雨意驱走。难不成这个故事是我在哪一朵云彩里读到的,还是我在做梦?在我们的窗外,扎扎作响的手风琴在忧伤地弹奏着古老的歌曲。难不成这个故事是我在古老歌曲中听到的,还是别人在很久之前就说给我听过的?这些我都记不清了。这些故事就像溪水一样,经常涌到我的跟前,但又迅速从指尖滑过。我们没有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就像人们路过麦田和花园,露出欣赏的眼光而不愿折断麦穗和花朵一样。这个故事只是发生在我的梦境。由一副色彩斑斓的图画开始,过渡到一个柔和凄美的结尾。但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仔细地端详过每一个细节。然而,今天你想听这个故事,那我只好讲给你听。这个时候,在朦胧的夜色中,我们心中向往的那些新鲜亮丽、闪烁跳跃的东西,不断闪现在我们的眼前,但随即又变得稀疏黯淡。

我应该怎样开始讲呢?在梦境中,总是有一幅图画和一个人倏然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想模仿梦境的开始,在黑暗中首先突出一个闪亮的瞬间。我现在终于回想起来了。在夜里,一个少年从一座府邸的台阶上走下来。他修长的身材,黑色的头发垂落到高高的额头上,显得有些稚气。不过,他的外貌倒是十分英俊。虽然只有微弱的月光,但是我对他轻巧的躯体和五官特征看得格外分明,就像是用一面雪亮的明镜照射到他的全身。温暖的空气就在身旁,他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想要更真切地感受一番。他的那双手娇嫩、秀气。犹豫不决的步履来回往复,终于他走向了一座大花园。唯一的一条宽阔大路贯穿全园,两旁的树木正在飒飒作响。

今晚的这个时候,少年原本打算上楼睡觉,却又发现屋里闷热难耐。房间的窗户没有关上,太阳趁着白天把整个屋里狠狠地晒了一天。此刻,桌子摸上去烫手,床铺简直就是一个火炉,周围的墙壁传来阵阵的热气。整个屋子热得叫人透不气来。夏天的夜晚在屋外明亮地闪烁着,四周悄无声息,连一丝风儿也没有。

少年独自一人在小路上走着,陪伴他的只有花园里惯有的窸窣之声,就像是雨滴落在花草树木的叶子上而发出的声音。有时候他顺手摸一摸树干;有时候他止住脚步,静静听着周围的细微响声。此时他心中一片惬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淡淡忧伤。他戴着帽子,压着额头,走了一段时间,他就顺手摘下来,任凭晚风轻轻抚摸着他灼热的太阳穴。

他继续走向树荫的深处,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他猛地转过身去,发现一个白色的人影正向他走来。那个白色人影身材苗条,飘飘忽忽地挪动,即刻就到了他的身前。他只觉得自己一把就被抱住,感到一个温暖柔和的女性身体正使劲地贴着他。对他来说,虽然抱得有些过紧,但并不算粗鲁。一只纤细的手紧张而又迅速地抚弄着他的头发,向后扳去。他的神志恍惚,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感到两瓣颤抖的芳唇对着他的嘴,正用力地吮吸着,散发出果味般的香甜。这张脸距离他很近,他看不清楚脸上的模样。不过,他也不敢去看这张脸。这两片炽热的嘴唇此刻已经彻底俘获了他。阵阵寒战透过全身,他无法动弹,只是紧闭着双眼。刚开始,他还犹豫不决,手忙脚乱地抱着这个陌生女郎。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喝醉酒似的猛地一下把这个娇小的身躯搂进了怀抱。

他紧紧地搂着她,双手沿着她背后柔美的曲线,开始上下移动,间或停顿一下,接着又哆嗦地继续移动。他们俩之间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狂热。此刻他深深地陶醉于压在他胸上的柔美躯体。她越来越使劲,想要完全渗透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体有些不支,渐渐向后倒退,突然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就倒了下去。他的双腿已经不能支持这样的沉重。他脑海里一片空白,不去想关于这个陌生女郎的任何事情。那两片热唇还贴在他的嘴上,他双眼紧闭,只是贪婪地吮吸着那里发散出来的香气和湿润,一直等到自己彻底迷醉。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任由体内的一股激情狂奔乱窜。天上的星星,在他眼里看来,全都在熠熠闪烁,接着又迅速划过天际,迸发出一道道火光。他就被这陌生女郎压在身下,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难道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还是仅有几秒钟?在这场肉身与肉身的搏斗中,他感到浑身燥热,心神都荡漾在销魂的神奇眩晕中。

突然之间,浑身的炽热感中断了。压在他胸膛上的陌生女郎倏地坐了起来,双手用力一撑,便离开了他的身体,迅速向树林中跑去。他还没有来得及伸手去抓,她早已消失得毫无踪迹。

她到底是谁呢?刚才的情景究竟持续了多长时间?他在一片迷茫之中,抓到就近的一棵树,站了起来。他曾经梦想过女人,梦想过和她们之间的种种激情,难道刚才的那一幕使梦想变成了现实?虽然他发热的头脑慢慢变得清醒,但是他还是觉得时间在他的脑海中一下子推进了无数个小时。难道这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他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身体,又伸手拉一拉自己的头发。不,这不是梦境。他的太阳穴上还沾着青草上的露水,又凉爽又湿润,直到现在还没晾干。那是他和她无意间落入草丛中所致。于是,刚才的那一幕又在他的脑海中闪现。霎时间,他又觉得嘴唇滚热,仿佛又闻到了从衣裙间散发出来的那股沁人心脾的芳香。他试图回想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但是这样的尝试经过几次努力失败之后,他无奈地放弃了。

现在他又想起来了,原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甚至都没有喊起他的名字。他只记得她嘴角间流溢出的呻吟声,以及她竭力忍住但又无法克制的啜泣声。她的柔软胸脯灼热地压在他身上,他感到无比顺滑丰腴。她凌乱的头发垂下来,一股幽香从那里发散出来。她的身体、呼吸,以及她所透露出来的激情,都深深地将他吸引。他贪婪地将这些全部占有,但是始终不知道那个黑暗中的她究竟是谁。他现在嘴里梦呓似的说着,想寻找一个名字借以称谓他今晚的幸福,当然也包括惊诧。

他突然觉得,在黑暗中用诱惑的目光凝视着他,比之刚才和一个女人经历的那种事情丰富多了。对他来说,前者有着更加重大的影响。他又飞快地在头脑中把身边所有的女人想了一遍。刚才的那个女人会是谁呢?他从记忆中挖掘每一个与他交谈过的女人形象,并努力想起她们每个人微笑的样子。也许是他叔叔的年轻妻子,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温柔,且不乏放射出夺人的光泽;或者是年轻的E伯爵夫人吧,她时常呵斥她年老的丈夫;再不就是他的三个表姐中的一个?想到这里,他不禁吓了一跳。他的三个表姐,个个都端庄优雅,神采飞扬,言谈举止从不落入俗套。她们三个姐妹彼此长得非常相像。她们一般自视甚高,向来旁若无人,且做任何事都极为慎重。所以,根本不可能是她们中的一个。自从那双黑暗中的诱人目光刻在他的大脑,并时常出现在他的梦境以后,他的内心就无法平静。对于那三个表姐,他很是羡慕。她们平静的神态,很少暴露出任何欲念,甚至可以说她们身上没有一丝不安分的想法。而他呢?他对自己心中萌生的激情从不正面承认,他甚至惧怕得要命。但是他现在却不这么认为了。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她们这些人了,究竟是她们中的哪一个这么善于掩饰啊?

这样的质问在他头脑中盘旋了好久,使得他血液中的醉意逐渐消去。已经深夜了,连玩牌的大厅也人去灯灭了。现在整个府邸就他一个人还醒着,不,或者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刚才的那个神秘女郎。疲惫不堪的身体拽着他往睡觉的房间走去。不要再多想了,也许明天早上醒来,一道熟悉的目光投来,迎面一个会意的眨眼,再悄悄地握一握手,一切问题的答案就浮出水面。就这样他迷惘地走上楼梯,就像他那会儿恍惚地走下楼梯一样。然而,现在的这个时候与刚才又是多么不同啊!他感觉身上的热血已经停止了剧烈的躁动,房间也比先前凉爽了许多。

他们又一起骑着马奔向乡间。在路上,他仔细辨认每一个人的声音,认真端详每一个马背上女人的身体线条,他甚至还关注她们每一人的扭动姿势,以及她们怎样举起手臂。中午在饭桌上大家谈笑风生的时候,他偷偷地弯着身体,努力地靠近她们,想去闻一闻她们身体上到底有什么气息,秀发间的幽香是什么味道。尽管他费尽心机,但是却没有多少收获,他从她们身上没有获取有效的痕迹和线索。

他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吃着晚饭,手还是不住地哆嗦,这里摸一下,那里碰一下,两只眼睛不敢正视每个人,一直低垂在眼皮底下。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晚饭结束,大家都起身离开座位,他不禁心中窃喜,偷偷地溜进花园,在那条小路上来回走着。他在这条小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多得连自己也数不清楚。客厅里的灯和往常一样,按时点亮了。二楼的那几个黑窗户也有了微弱的光线,那是太太们回房休息了。她是不是快要来了呢?也许再有几分钟吧,但是现在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漫长的等待,使他备受煎熬。他还在踱来踱去,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来回牵着他,让他这么走来走去。

忽然,昨晚的那个白色身影出现了。从台阶上一闪,迅速朝他飞奔过来。她太快了,他几乎看不清她的模样。她就是一缕轻柔的月光,或者是一条白色的纱巾。这条纱巾在树林间随风飞舞,被这徐徐的清风送来。此时此刻,他又一次投进了她的怀抱。他猛兽般的双臂,紧紧地抱住娇美的身躯。这身躯由于快速奔走,心房那里在直突突地乱跳。迎面而来的暖意重重地击打在他的胸口上,他差一点就昏了过去。这一切是如此美妙,他只想沉浸其中,尽享这销魂的时刻。不过,这一切和昨晚一样,转瞬即逝。接着,他迷醉的心志稍微有些清醒,内心的那股无名火焰得以暂时控制。在没有弄清楚这摄人魂魄的双唇是来自哪个美丽姑娘之前,千万不要迷失在美妙绝伦的境地之中。她和他贴近得如此紧密,以至于他觉得对方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一直在他的胸腔内搏动。他一直想看看她的脸,于是她在吻他的时候,他的头一直往后靠,希望能瞥见一些端倪。无奈,她的长发和黑暗中闪烁的微光连在一起,幽暗的月光从浓密的枝叶穿过,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有那一双闪亮的眼睛,他看在眼里。那双眼睛就像一对宝石,晶莹透亮,仿佛镶嵌在一块色泽光鲜的大理石的某个地方。

“告诉我,你是谁?你是谁啊?”他撕心裂肺地喊道。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她说句话,哪怕只有半个字眼从她的嗓门飘出。但是她只字不说,只是用热吻应对他的要求。可是,他执意要求她说话,便用指甲深深嵌入她的肉体,用手掐她的胳膊,以此逼迫她吐出几个字眼。但是她间或只有几声轻微的叹息,一直屏住的胸口那里发出气喘吁吁的呼吸声,而火热的双唇那里却没有一句话冒出。他对这倔犟的意志丝毫没有办法

难道是她吗?这简直太意外了,这个名字十分焦灼地烫着他的嘴唇,他几欲呼喊出来,但是却一直咬着牙关。这会儿她的声音就像她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说话似的,在他的耳朵里显得十分陌生。她说着一些玩笑,语气却十分冷漠。她的仪态从容,谈吐大方。他不禁对她的这种善于伪装和惺惺作态有些厌恶,甚至感到极端恐惧。昨天晚上被他压得气喘吁吁的女人,果真是眼前的她吗?他吮吸过她那散发着芳香的滚烫双唇,她在夜里是那样疯狂,这些都是眼前这位端庄小姐的所为吗?他注视着玛尔格特的嘴唇,一动也不动。是的,那股倔犟的脾气,一言不发的沉默,只能在这双薄薄的唇间闪现。但是那烧灼的烈焰又是什么呢?

关于她的脸庞,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好像他生平第一次见到。他极度兴奋,内心欢呼着,甚至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她的这种高傲神态,第一次在他眼中发生了变化,他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娇美。这种娇美隐藏在她身后的秘密中,让人无法猜透,却又难以割舍。她那紧绷的嘴唇在他的目光中被幻化成花瓣,舒展着开放,以便他不断地亲吻。她的两条弯弯的细眉,就像一对弧形曲线,但是靠近鬓角的地方却又突然向上挑起。那双灰绿色的眼睛深深地吸引着他,苍白的皮肤发出淡淡的光泽。他的目光在她的秀发上掠过,然后飞快地往下一落,抱住了她的整个身体。直到这时,他才又重新认识了她。她的音容笑貌彻底征服了他,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整个人漂浮在空中。他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双腿在不住地发抖。

他们一个个地跃上马背,接着传来一阵马蹄声,穿过花园里的林荫大道。刚开始的时候,马儿的步伐太快,少年觉得与他浑身奔腾的血液十分不协调。刚出大门,大家就快马加鞭,从大道两边奔驰而去,冲进远处的草地。夜里的湿气估计很重,晨曦照射下的草地上依然笼罩着一层薄雾。不过,透过这层薄雾,依稀可见下面闪烁的水珠。早晨的空气很清凉,就像附近有一道大瀑布一样。

玛尔格特一马当先,骑在队伍的最前面。她天性喜欢这种狂奔的感觉,迎面而来的疾风飒飒作响。在她看来,还有什么比这有更好的感觉呢?少年紧追在她的身后。他看见马鞍上的身躯是那样挺拔,但由于不断的颠簸,慢慢地簇拥成了一条柔和的曲线。他有时看到她的脸,会感到一阵发热。她的眼睛熠熠闪烁,这又使他回想了许多。她那热情奔放的样子,尽情地享受自己的力量。现在,他终于确信他已经认出她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对她产生了爱情,一种强烈的欲望攫住了他的心房。他现在只想把她从马背上拉下来,一把抓住她,紧紧地搂到自己的怀里,然后再一次狂吻她湿润的嘴唇,同时迎接她胸部发出的震人心弦的搏动。他想到这些,顺势朝马肋上抽了一鞭,他的马儿一声长嘶,窜到了前面。现在他俩并排驰骋,她的膝盖几乎和他的贴近,两个人的马镫也轻轻地碰到一起。

玛尔格特的那只手还被他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好像他非要把这只手刺进自己的胸膛。

此刻,他胸腔中的怒火并没有压制住全身的激情。这时,玛尔格特的脸通红,狠狠地把他一推,就从他身边迅速走过。而他仰着向后退去,差点摔一个大跟头。旁边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俩之间的这些行为发生得太快,迅若雷电,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气愤到了极点,用恶狠狠的口气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走了。他是如此义愤填膺,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连背后的椅子都推倒了。可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只要她能来,只要他再次能够贪婪地吮吸她那湿润、滚烫的双唇,感受到她那无限的贪欲,他就心满意足了。

窸窸窣窣的声音依旧从周围的草丛间散发出来,浓密的枝丫在空中挥舞着,就像爱戏弄人的手在来回抚摩着,对着地上的影子和灯光露出猥亵的姿态。虫子也开始歌唱了,整个花园乱成一片。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比万籁俱寂更加让人痛苦不堪。一会儿,远处的乡间传来几声狗叫;一会儿,一颗流星划过天空,最后陨落在花园后面的某个地方。路上的树荫下变得越来越黑暗,而此时树荫上的夜空却越发明亮。一阵轻风吹来,送来了几朵流云,结果仿佛整个天穹都被遮盖住似的,一片漆黑占领了整个世界。

少年在花园的小路上不停地踱来踱去,步子的节奏也越来越快。他有时怒火中烧地猛烈击打一棵树,有时使劲地揉碎一把树皮。他是如此用力,以至于连手指都弄破了。她不会来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可是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晚上又匆忙地赶到这里,并焦急地等待。他说服自己必须来,因为如果他不来的话,以后她可能就永远消失,再也不会来了。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无法忍受的剧痛。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今后的生命该如何度过啊!他放纵地扑倒在地,使劲地抠着潮湿的苔藓地,刨着泥土,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他独自一人哭泣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以后也不会这样哭了。

突然,树林中一声作响,他迅速从悲愤中醒悟过来。他跳将起来,伸出双手向前胡乱摸去。猛然间,有种暖烘烘的东西撞在了他的身上。这是多么美妙的一撞啊,他不知道等待了多长时间。连日来朝思暮想的娇躯,现在又投进了他的怀抱。他异常激动、兴奋,身体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一阵呜咽之声从他的喉咙间传来。此刻这个亭亭玉立的娇躯被他抱得如此紧密,如此粗暴,使得她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她的呻吟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立刻明白他已经主宰了她,而不像昨晚,他成了她倔犟脾气的摆弄对象。他心中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已经把理智从他的身上驱赶出去。

他的嘴紧紧地贴在她的唇间,使劲地吮吸,似乎想把这呻吟声封锁在她的躯体里。突然,他觉得一股咸咸的、热乎乎的东西进入他的口中。那分明是血,她的嘴唇上不断渗出鲜血。看来,她刚才用牙齿咬着嘴唇,是多么的用力啊!他顾不了这么多,只管一个劲儿地折磨她,直到他感到筋疲力尽,心中涌起一阵心满意足的快意。最后,他们两个人在地上乱作一团,大口地喘息着,显然都非常疲惫。天上的星星在他的眼前飞舞,流星溅出的火花抛向四周。他的头脑里现在只有一个名字,世间所有的事物也都有一个名字,那就是:玛尔格特。就这样,他从心底撕心裂肺地喊出了这么一声。这是欢呼的声音,但也包含着绝望;这是挚爱的声音,但也包含着愤怒、怨恨。这一声呼喊,将这三天来积压在他心头的痛苦终于释放了出来。此刻,玛尔格特,这几个字对他来说,就是宇宙世界中的全部。

她听到这一声呼喊,好像身上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下。先前热烈的拥抱,在她那里戛然而止。她为了脱身,使劲地往旁边一推。喉咙间发出阵阵的抽泣,她脸上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突然回过神来,想要把她抱住,便一下子把脸凑上去,却看到了这一切。她又恢复了往日的凶猛,他感到十分震惊。她奋力地挣扎着,猛地把他推倒,转眼间就消失在阴暗的树林中,只留下一道白色的模糊身影。

他体内的热血激荡,额头上像是有尖锐的利器在猛烈刺扎。他到底是怎么了?他摸索着,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在花园的深处,那里有个流动的喷泉。一排排的树木从他的身旁滑过,他终于来到了那个喷泉。他把手放在水中,让轻微的水流抚摸着他的手。从浮云中探出头来的月亮,发出柔和的光线,照射在清泉中,泛出一片银光。汩汩流动的清泉仿佛在对他说着悄悄话。他这会儿的心情平稳了许多,但是无名的悲哀却涌上心头,使他不能自拔。滚滚的热泪夺眶而出,他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多么深爱着玛尔格特。刚才盘旋在他心中的怒火和悲愤,他对爱情的痴迷,以及占有欲在他心中引起的痉挛,霎时间都化作泡影。此时此刻,只有一种既甜蜜又忧伤的滋味,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悄无声息地从树荫中走出来,虽然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走向了她的房间。此时,她那里的灯还亮着。一片昏暗的灯光从她的窗户射出,连她窗前一棵枫树的叶丛都没有照亮。这棵枫树就像一个黑漆漆的巨人,站立在她的窗外,好像要偷听什么似的。一阵轻风吹过,它的枝丫飘到窗前,像是要敲打窗户,但接着又抽身向后。只要想到玛尔格特一个人待在屋里醒着,也许正一个人哭泣,也许正在思念他,他的身体就不自由主地颤抖。他努力克制住心中的激荡,但是身子还在晃悠,于是便慢慢地靠在大树上。

他抬起头,仰望着她的窗户,一动也不动。白色的窗帘随着风儿在空中起舞。从外面望去,里面的昏暗的灯光照射着它,显示出一片金黄色。但是如果它飞到窗外,皎洁月光透过枫树的叶子照耀到它,则显示出银白色。这光与影就在朝里开的窗户那里活跃流动着,忽明忽暗,好像是在织布机上编织黑白相间的花纹。

他的脑海中闪现了无数幅充满想象的图画,正以瞬息万变的速度映入他的眼帘。流动的黑影,闪烁的银光,这些轻轻地掠过明亮的玻璃板上,成了他想象的来源。他看到了她,玛尔格特,她依旧那样亭亭玉立,娴雅端庄。她的美丽金发已经不似白天那样盘起,而是散落在肩上。她是那样焦躁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他看到了她为了销魂荡魄的爱情,身体不住地颤抖,由于悲愤不已而不断抽噎。他还看见她举着纤细的双手,坐在沙发上,抬头凝望着星空。她是那样绝望和失落。她最细小、最轻微的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树木的睡意正浓,传来阵阵的轻声呼吸。睡意惺忪的阵风吹拂着地上的青草,发出窸窣的响声,就像是在地上拖曳丝绸而发出的声音。

他的激情在心中翻滚着,强烈的欲望不断冲击着心房,就像一股来势凶猛的浪潮,都已经波及周围的树木上,仿佛树上的叶子和树皮不住地发颤。这时候,微弱的灯光从窗口透出来。他看到这些,更加感到心烦意乱。他现在就想见她一面,就想当着她的面与她交谈,哪怕他的大声呼喊引来大家的围观,他也在所不惜。他隐约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此刻即便是最荒唐的事情,他也热切地期望发生。

他又一次张望那扇窗户,突然发现有一棵树干伸向了那里,就像迷路上的路标一样。一种奇特的想法攫住了他的心头:可以从这里爬上去。虽然这棵树干看上去很粗壮,但其实柔韧而摇摆不定。他现在一心只想爬上去,在树顶呼喊她的名字。那里距离她的窗户最近,他相信只要这样,她就会与他说话。他一定要请求她的原谅,如果她无法原谅,他就死活不从树上下来。他没多想,便朝着那微弱的灯光处爬去。那扇窗户引诱着他,而这棵树在他看来正好可以背负着他,导向最终的目的地。他的身体不住地晃悠,两只手攀着树枝,身体随之上升。

不一会儿,他就到了树顶,几乎是树丛的最高处。他身下的茂密枝叶在空中放肆地摇曳着,传来阵阵的飒飒声。通往那扇窗户的枝丫,现在被压得更低了,更加接近窗户。少年这会儿已经看到了屋内的天花板。油灯射出来的光晕,在天花板上留下金色的光圈。他兴奋到了极点,身体哆嗦得更加厉害。他知道,马上就可以看见她了,看见她一个人抽噎哭泣,或者正陷入思念之苦。慢慢地,手臂快没有力量了。但是,他总是不断地给自己鼓气。向前爬,朝着窗户的方向爬去。他的膝盖也蹭出了血,手早就磨破了。可是,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他只管继续向前爬。窗户附近的灯光射到了他的脸上,只是还有一蓬树叶挡住了他的眼睛。他无法容忍这样的遮蔽,那急切盼望的最后一眼马上就能如愿。于是,他使劲地伸出手,想去拨开树叶。他努力向前一倾,明晃晃的灯光已经照在他的身上。他还没来得及看一眼,便身子一晃,一哆嗦,猛地栽了下去。

草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沉闷响声,他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有个人影从楼上的窗户口探出头来,向下望了望。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就像一个池塘行将吞没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扑腾的落水人。又过了一会儿,楼上的灯光也熄灭了。夜色朦胧中的花园,到处一片鬼魅阴影。

没过多久,这少年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刚睁开眼睛的那刻,他直愣愣地望着苍茫的夜空,有几个星星冲着他眨眼。接着阵阵剧痛就从他的右脚遍布全身,他疼得无法动弹。只要稍稍一动,他就能失声喊出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出事了。他明白,千万不能躺在这里,不能发出一点声响,更不能向任何一个人求救。他的额头摔破了,一定是磕到地上的什么东西了。血滴顺着额头往下流,他怕流进眼睛,便用手去擦拭。然后,他竭尽所能,把身体的重量都放在左边,吃力地向前爬行。他的双手深深地抠进泥土,慢慢地挪动着。每次右腿碰到什么东西,或者身体稍微倾斜一下,他就痛得无法忍受,身子不停地抽搐,他担心自己又要昏死过去。

差不多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才挪到台阶前。这时,他的胳膊已经发麻,再也没有办法动弹了。汗水和血滴都掺杂在一起,渗透在他痛苦的脸上。那道台阶对他来说,是最后的一道难关,也是最为凶险的。他爬上了台阶,异常激烈地喘着气,双手抓住扶梯,慢慢地挪动。快到打牌的客厅了,他听见里面有说话的声音,屋里的灯光闪烁着。他摸着门上的把手,吃力地站起来,突然,门顺势往前打开,他就像被抛出去一样,狠狠地跌倒在客厅。

他身上的鲜血、污泥,赫然展现在众人面前。顿时,客厅里乱作了一团。大家都争前恐后地跑到他的跟前,把他抬到沙发上。做这一切的时候,人们都极为小心谨慎,因为他扑进屋里的景象让众人着实惊恐。他嘴里还不停地喃喃:在去花园的路上,一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他还想说些什么,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昏死过去。

如果想要梦见心上人,只要闭上眼睛,窗外的风儿便送来阵阵清风,娇美的身影就会走到他的床前。在虚无缥缈的梦境中,他可以与意中人的娇美身影尽情交往。所有的凡尘俗物都将远离他们。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多么甜蜜啊!想必人们在谈恋爱的时候,也未必有这梦幻中的时光幽美动人。

他还有更加奇特的想象:第二天早上,她被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她探出窗外,发现地上躺着他,一动不动,已经死去。为了她,他死于非命。看到这些,她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他仿佛看见她一脸凝重的神色,忧伤地穿着黑色的丧服走着。如果有人问起她的痛苦,她的嘴角便露出绝望的抽动。

他就这样沉溺于梦幻之中。好几天过去了,刚开始他只能闭着眼睛,在黑暗中感受到这一切。现在,他可以睁开眼睛进行浪漫的遐想了。就这样,心上人的幻影缱绻在他美好的回忆当中。他每天的呓语都离不开玛尔格特,或者与她交谈,或者与她外出漫游。几乎没有一个时刻,可以把明亮的光环投入他的眼睑,致使她的身影无法靠近他的床前;也没有一种声响,可以把喧闹的动静灌进他的耳朵,使得他无法辨别出她的声音。他沉浸在梦幻中,却又不时地从梦幻中惊醒。他在她的心中会不会永远保持一席之地?他的逝去,真的会引起她撕心裂肺般的哀痛吗?

她如往日般美丽,光彩照人。但是现实中的她,却与梦境中的她迥然不同。她没有显示美丽的温柔,更没有俯身送给他的额头一个亲吻,虽然他总是在梦中看到这样的情景。她只是坐在床边的小沙发上,问他是否感觉好点儿,之后便给他讲一番生活的琐事。她只要一出现在他的身旁,他就感到既害怕又惊喜,更不敢正眼去看她一眼。她偶尔也问几个问题,他回答起来总是犹豫不决。深切的沉默成了他唯一的状态。他只想听着她的呼吸声,只有这样他才会感到她是和他待在一起的,她才真正地属于他。为了更好地倾听她的声音,他闭着双眼,把这些话儿全部吸入他的内心。他觉得,这才是他自己的音乐,几个小时一直萦绕在耳边,不断地颤动回响。等她要离开的时候,他撑起身子,挣扎着忍受着一切痛楚,想要再一次把她的身姿全部收揽入眼底。她的身姿是那样轻快娇美,趁着它还没有遁入这空灵的梦幻之中,他再一次将它深深地刻在心里,就如同活生生地拥抱着她一样。

小伊丽莎白,她每次都那么深情地望着他,虽然略显心惊胆战,但是她的含情脉脉却溢于言表。她总是担忧地问起他,是否觉得好些?

她的秀发飘洒着浓郁的清香,如同花园中的茉莉争吐芬芳。

这个漫长、明亮的下午,在他看来,又是一个神思飞驰的好机会。

她到底想做些什么啊?这短短的几秒钟等待,对他而言已经长得无法计量。她只是静静地端详着他,看着他睡眠的样子。他睁不开眼睛,顿时觉得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只好任凭她看来看去。他心里明白,只要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就像一件冬天里穿的大衣一样,紧紧地裹住玛尔格特惊慌失措的脸,让她处于热烈的爱抚之中而无法自拔。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一种既让人痴迷心醉又让人百般不适的感觉迅速传遍他的全身,就像一阵电流从他身上经过,浑身麻酥酥的。由于胸口憋闷,他的呼吸已经有些紧凑不安,但他尽力控制着。他静静地等待,等待着。

他只是觉得,她已经俯下身子,似乎更加贴近他的脸庞,一股似曾相识的紫丁香花的幽香从她的唇间飘来。于是,他浑身的鲜血沸腾起来,从他的脸上一直辐射到全身。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臂上,虽然隔着一层毛毯,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轻柔温馨的抚摩。她的手摸到哪里,他身体的血液便狂热地奔流到哪里。这种柔情蜜意的爱抚既让他欢畅,又让他沉迷。

那只纤细的手还在他的手臂上来回摩挲,悠缓自然,节奏分明。他悄悄地把眼睛睁开一点。一片模糊的紫红最先在眼前飘荡,那是由闪烁的光线组成的小片云雾。接着,那条深色的斑点毛毯,映入他的眼帘。慢慢地,他发觉到了那只纤细的手。它好像从偏远天际飘来的一片白云,透着明亮,一会儿涌过来,一会儿又退回去。他贪婪的眼帘再次将缝隙扩大。

现在他看清楚了,富有光泽的细手,白皙得像一块做工精细的瓷器。她的手指略有弯曲,顺着他的手臂滑来滑去,动作轻盈,却富有活力。

他心里登时冒出一种冲动的念头,想要把这白皙、娇嫩的玉手一把抓住,放到嘴边,亲吻个够。可是还没来得及多想,他就感觉到她的脸散发着火热,正慢慢向他靠拢。他已经听到她的呼吸了。

等那张脸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慢慢散去,他才看清楚了她。光线射向那张激动万分的脸上,同时他也心头一怔:原来是伊丽莎白。他愣在那里,眼睛盯着那张由于紧张而过于绯红的脸,而她早已将羞怯的眼睛移到了别处。原来是玛尔格特的妹妹,年轻漂亮的伊丽莎白。这难道是一场梦吗?是不是搞错了?不,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飞速地向她身上扫描。果不其然,她戴着那块金牌手链。

听完这句话,他眼睛里顿时冒出一些湿润东西,他努力克制住,强忍着转过头去。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此刻,他眼睛里饱含着泪珠,再也坚持不住,顺着脸颊流了出来。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由于担心嗓子哽咽而失声痛哭起来,他还是一言不发。伊丽莎白也默不作声,两个人的心情跌宕起伏,彼此窥视着对方。

玛尔格特的嫣然一笑和她的纤手对他的抚摩,都已经强烈地超过伊丽莎白对他倾注的全部爱意,以及她刚才竭力控制住的炽热激情。

无言的泪水再次吞噬着他的视线,眼前一片昏暗。他此刻竭力呼唤玛尔格特的倩影。在卧床养病的时候,他总是在梦幻中看到她的身影。然而这会儿,他没有如愿以偿,眼前飘过的始终是伊丽莎白饱含深情的眼睛。她的身影飘过来,就像一片阴影,挤到他的冥思苦想中,使得他梦幻中的人影纷乱。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他又重新痛苦地寻思一遍。对于自己怎样在玛尔格特的窗下呼喊她的名字,如何从她窗户旁边的树上摔下,他一想起这些就觉得羞愧难当。与此同时,对于金发碧眼、端庄娴雅的伊丽莎白,他又充满了同情。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没有冲她看一眼,要知道在以前的那些日子里,是伊丽莎白才使得他的激情犹如烈焰升空般散射出来,而他对此一直保持着感激之情。

伊丽莎白在下午也过来看望他了。她轻声地说些话,言语中透露出无限的忧伤。她还不时地用她那双纤细稚嫩的手抚摩他的手,流露出似水的柔情。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对她怀有什么样的情感,有时候是一种怜悯,有时候是一种感激。

有一次,他躺在椅子上,伊丽莎白坐在躺椅的旁边。那天格外晴朗,阳光照射在窗外的树荫上,朝着屋内扔进了一块绿色的光晕,随着屋外风儿的吹动,在室内的墙壁上不住地晃动。她坐在那里,焕发出光彩照人的艳丽,头发像熊熊烈火般殷红,皮肤白皙得像透明的瓷器。她待在那里,给人一种轻柔秀丽的感觉。有一片阴影恰好落在他的枕头处,借此他可以看到她的脸。她就在他的身旁,照在她脸上的阳光并没有青睐于他,因而在他看来,她的脸却又是那么遥远。她的娇美妩媚使他将心中的所有事情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她俯下身子,把脸凑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她的那双眼睛更加深邃明亮,就像是有两盘螺纹线在那里不停地打转。她的身躯还在下倾,他趁势一把搂住了她,对着她那湿润、炽热的嘴唇吻了起来。他感觉到她的身体在不断地颤抖,但并没有多少挣扎。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神情之间略显悲哀。突然她轻柔地说了一句:“你爱的是不是只有玛尔格特啊!”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声音极其微弱,语气中夹杂着无限的凄凉。这种声调和绝望的语气,深深地侵入到他的心底。伊丽莎白的以身相许和没有一丝的反抗,使得他百感交集。然而,他知道那个震撼他的名字已经透入了他的灵魂,他不能撒谎,于是便什么话也没有说。

可是,等到他的马车起步的那一刻,他看到玛尔格特毫无表情地扭转身体,走向台阶,而伊丽莎白的脸上流下两行晶莹的泪水,无助地靠在台阶旁的扶手上。他此时眼睛中再次泛起久违的泪花,种种经历过的事情顿时涌上心头。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遍访各国,到处游山玩水,成了一个举止文明、高雅宁静的英国绅士。在许多人眼中,这样的英国绅士是没有一点感情的。因为他们看起来总是不苟言笑,他们的眼光很少驻足在女人的身上。可是,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直埋藏着心爱女人的美丽肖像。他们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这些肖像,从来没有转移过。他们的整个血液已经与它们相互交织在一起。他们沸腾的血液在肖像周围炽热燃烧,就像圣母玛利亚神像旁边的长明灯一样。

我编造出一些离奇古怪的故事,幻想出多种多样的命运,然后又让他们退回去,回到他们的生活和天地里去,你会因为这些而微笑吗?这个少年从爱情的旁边路过,在美妙的花园中徘徊了一个小时,最后永远地离开它。你会因为这些而感到悲伤吗?啊,你千万不要陷入这种情绪。我只是在讲述一个少年的故事,他对一个姑娘的爱,和另一个姑娘对他的爱。但是,人们在朦胧的夜晚讲故事,难免会落入哀伤的情绪。朦胧的夜色正浓,就像一件薄薄的轻纱,披在这些故事的上面。夜空中的全部悲哀笼罩在它们上空,黑暗流经它们的血液。叙述这些故事的话语中,裹挟着它们的丰富多彩和鲜明亮丽,使得人们听上去感觉有血有肉,激动人心,就像它们在讲述一些我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一个少年在夜色朦胧中和一个神秘少女度过了一个销魂落魄的夜晚,但始终不知道她是谁。他通过观察周围人的蛛丝马迹,一直以为那个神秘少女是他的二表姐玛尔格特。少年对二表姐产生了爱情,一种强烈的欲望攫住他的心房。为了看到她,少年不惜从树上摔下折断腿骨。在少年卧病养伤时,神秘少女才露出真面目。少年发现原来神秘少女并不是自己的二表姐玛尔格特,而是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三表姐伊丽莎白。这一段经历强烈震撼着他的心,以至于在以后的生活中,爱情和其他女人都无法成为他生命的主题。因为那种爱人和为人所爱的经历已经充分地展现在他的身上。

阅读茨威格,是一个享受却不乏惊吓的过程,因为,在深入的过程中,你简直不敢相信,一些长久隐密于心的心曲和思想闪现,会由一个不同时代、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全部揭开,在书页上朝你默契微笑。这真令人战栗。

于是,你不得不相信,茨威格的确是罗曼罗兰所说的“灵魂猎者”。当他用手中的笔像手术刀一样去解剖他的人物时,他也在剖析人性中必然的共通;当他在在书写一些个别的命运时,他也在记录所有人的心灵笔记。

倾听者”或称“旁观者”,是茨威格小说中,一个不可忽略的意象。即作家本身,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与传奇故事的亲历“者进行交谈,比如《看不见的收藏》、《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马来狂人》中的“我”。作者化身为一个倾听者,往往引发叙述者的一番衷曲。不作评述,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关系,就在这种“旁观式”的处理手法上,模糊了引领和被引领的界墙,转而共同倾听。

茨威格持型号不同的“心灵解剖刀”在手,其目的不是用冷眼对我们进行审视、批判,抑或指引,而只是忠实地向世界传达我们心灵的回声。

从《情感的迷惘》中的教授,《一个女人一生二十四小时》的赌徒,《马来狂人》中的医生,他们在不同程度上来说,是为社会不赞赏、不容纳的一群,有一定的畸形成分。尽管茨氏笔下的人物,是被生活压成畸形怪状的人,然而对他们的表达和描述并不古怪、亦不荒诞,整个倾向于写实。莫泊桑也尝试过这方面的题材,如《怪胎之母》和《坟墓》,也有着警世和怜悯的意味,可动人的力量较茨威格稍弱——这是茨氏的另一过人之处,他用最寻常的写实手法,不刻意搜求离奇晦涩,怪异神秘,但求读者的理解,让人认识到某种悲哀的确于普遍的人性扎根,引发共鸣。而真实自有万钧之力。

黑暗之中有一线光明,失望之中还有一点希望,颓丧之余仍有些许慰藉。这是茨威格用他对人性的理解反映出的真实,然而又升华与真实之上。

人性之中,少有能用“善”与“恶”这两字,来全面概括的东西,更多的是融合、是杂糅,有时,我们自己也很难意识到这多样性。行为只不过是人精神的外化,而其后多变的动机才是难以透视的秘密。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否认这种多样性的存在,否则,我们看待生活的眼光就太过狭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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