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国复国不久,父亲作为陛下复国大业的一把手,位高权重,我作为嫡长女,从记事起爹娘就喜欢问我喜欢哪家的公子。
他们都说,只要我喜欢,我想嫁给谁就嫁给谁。
太祖母一直教导我,一定要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且她警告爹娘,我一定要嫁给也喜欢我的人。
太祖母是左丘文君,她是注定青史留名的人,跟我的爷爷和爹爹不一样,太祖母的故事广为人知,是因为另一个人。
北国射卿希夷,她在刺杀离武帝前,向我太祖母学过一曲舞,叫做风华秋。我的太祖母感情不顺,后来嫁给了一个容貌尽毁的乞丐,却没想到那乞丐就是南国末帝陆嵇。
后来南国皇太孙开始复国,太祖父与太祖母的子嗣与皇太孙同父异母,冠母性,两代努力终究复国。
太祖母夫妇享了几年清福,我还未完全懂事,撒手人寰。
如今我也到了成婚的年纪,甚至于,已经晚了几年。
我今年已一十八岁。
我没有嫁给我喜欢的人。
......
陆安颜是当朝太子,陆泽洲则是三皇子,是当朝唯二的两位皇子。
那时候我还小,因为我祖上的关系,我和安颜、泽洲是一起玩大的。
陆安颜从小就好看,众星捧月,出身高贵,读书读得厉害,总是甩泽洲一大截,所以贵妃在得知后总是毒打泽洲一顿。
皇后娘娘看泽洲被打了还会收留他和安颜一起玩,结果贵妃知道了便更生气了。
那时泽洲便有些阴骘,所以我不太喜欢他。而且我父亲与皇上逐渐有了些芥蒂,家里希望我和安颜打好关系,也跟皇后混个脸熟。
我喜欢弹琴,安颜是无冕储君,他稀奇东西最多,喜欢给我搜罗各种各样的琴,甚至我十岁生辰,他替我找到了流云皇后云忆初的栖凤琴。
这事连皇帝也惊动了,便要我献一曲,于是后来就广为流传了一句俚语。
南有竹知音,北有符息笛。
我和送我琴的安颜自然会有不少佳话,我记得那年十三我众星捧月,想去看桂花会,安颜笑着答应我,亲自出宫领我去玩。
他对我一向温和耐心,一路走到桂神街,耐心的与我念苏先生写桂花仙的诗词,我正是豆蔻年华,因为家族势大,名气又响,世人赞我南国第一美,我竟还厚颜从不否认。
如今想来我竟也有那般幼稚愚昧的时候。
我那时尚不知晓,我家既然登在高处,自然也树大招风,危如累卵。
安颜对我笑着念诗,我拿出袖里藏着的红线穿过的木牌,挂在挂满木牌的枝头上,向桂花仙祈愿白首不离。
安颜的眉眼含笑,对我说:「竹知一席素白,在我心中,纵是桂花仙亲临,也不及你十之六七。」
我只好羞赧低声道:「再敢胡说,惹了桂花仙生气,牌子就不灵了。」
他浅笑摇头,也从袖中取出了一枚簪子,木质的十分普通,我看着他,他对我说:「这是桂木枝所制。」
我心有所感,已经有了猜想,但至少脉脉看着他,等他告诉我。
「那时我与三弟在等苏先生,母后说有人要做我和他的伴读,你和阿简随着安公公过来,我听你对阿简说你吓哭了六妹。」
那年六公主跋扈张扬,我亦是从小被惯大的,她见我和阿简面生,要我们给她当马骑。
结果我编了个谎话,说从前有人爱骑人马,后来便和那人长在了一起共为一体,吓得她三天没有回魂。
「六妹连我都要头疼,每次却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入学堂几日,六妹反应过来,找你算账,又被你刺得说不出话,后来恼羞成怒折了桂花枝要打你。」
「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怎么?六公主想要扮嫦娥?那可有点难了!」他一贯正经的脸学着我幼稚的语气,笑煞秋风,「气得六妹当即砸你的头,又被你嘲笑,直到先生来才不敢再闹。」
「这就是那一枝?」我憋着笑问他。
「不是。」他说得一本正经。「当初那个早不知去哪了,这个已经处理妥当,可以一直保存,是我亲手做的。」
我被他逗笑了,仍要扮作生气的模样,却没有绷住。
他送过我许多东西,却是第一次亲手做一件礼物给我,那桂花雕得不算太好,我却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那年巧笑嫣嫣,殊不知树下戏言,是否真的惹了花仙气恼,把那红线姻缘分剪。
2.
陆泽洲究竟是什么时候做到的,没有人彻底清楚。
但是连陛下也鬼迷心窍,信了他的邪,最后自食恶果,活活气死。
贵妃娘娘没有斗过皇后,郁郁而终;陛下原本宠爱安颜,后面却疏远了他倒向泽洲。
我此时知道了为什么。
因为我姓左丘。
陛下越发忌惮父亲,父亲也不肯急流勇退,明明只远了三代亲缘,却好似仇敌一样。
皇后总是与我家来往,内定了我做未来的太子妃,让陛下十分忌惮,加上好几次被皇后和父亲顶撞不得不临时改了旨意,触发了他的「尊严」。
他默许陆泽洲与我家作对,与安颜作对。
安颜有的,就给他一样的份例,也将丞相大人的嫡女指给他成婚。
对了,我还应该称丞相大人,一声苏先生。
陛下把给太子授课的重臣之女赐婚泽洲,分明是为我们划了两个阵营,生死有命。
陆泽洲他从小就是一个阴骘且不择手段的人。
我见过一次,印象极深,他与贵妃娘娘死前那几日有着一样的阴骘眼神,我想陛下若是见过那几日的贵妃娘娘之眼,一定会对他起心里疙瘩,更别说信任他。
可他在陛下面前总是乖乖的,沉默的,恭谦的。
我后来才知道,陛下喜欢信任他,最重要的也是,他是唯一一个毕恭毕敬把陛下每一句话都落实下去的人。
他让陛下感觉到了自己才是九五之尊,说一不二。
如此尝尝进言的父亲和安颜就碍眼许多,可陛下顾着先帝遗旨,还要假装谦虚。
陆泽洲就是这样的小人,他知道人性的弱点和险恶,毫不浪费的加以利用。
等我父亲已被陛下恨之入骨下入大牢时,他走到我面前,对我说:「阴谋诡计,摆弄人心上不得台面?我只是徒劳?」
那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杀死一个人时,我对他说的话。
我们都输了,安颜也输了,皇后也输了,他不靠任何人,他巴结他的父亲,这个南国的皇帝,名正言顺的培植自己的势力,他与苏梓叶大婚,却还是会为了陛下打击他的岳父。
甚至于,把他贬了官,换上了会把陛下圣旨奉若神谕的严正浣。
我当时觉得,南国休矣。
安颜流放封地,永世不得归京;后族贪污蛮横,皇后打入冷宫「病逝」于内,我家男眷因他们罗织的罪名尽数下狱,陛下身边只有那些奸佞,我反而看开了,终日在家中饮茶枯坐。
在我看来,这复了没多少年的南国算是完蛋了。
陆泽洲兴致很好,总喜欢来找我喝茶,告诉我最近的近况,炫耀他做到了些什么,但他总是在最后跟我说,他会让南国重回泯皇盛世。
我总是一笑置之。
他好似一定要证明给我看,我是错的,他是对的。很多年前我没有揭发他,他对我总是多一份耐心。
今日我照例等他聒噪完端茶送客,他笑了,笑着对我说:「西南时疫。」
我手里的茶杯摔了个稀碎。
安颜流放西南,但我曾一度怀疑他还能不能活着到西南去,他作为安颜的影子,那般恨他,怎会放过他?
而且安颜就算流放,若不加以遏制,定会卷土重来,是他心头大患。
陆泽洲在笑,我抿着唇不想理会他,分明我已骗自己放弃去想。
我喜欢安颜,但不代表我会为了他枉顾我的家族。
我与陆泽洲有一个约定。
他要一步步用我不屑的手段把我在乎的,安颜在乎的抢过去,而我要见证这些,直到他满意。
他会把爹爹和阿简活着还给我。
「你就那么害怕?」陆泽洲似乎很欣赏我的担忧。
我深吸了一口气,只当做没有听到。
「你知道父皇为什么能对我如此放心吗?」他悠哉悠哉的站起来,负手背对我说。
「我告诉他,左丘不除,陆氏皇族永无宁日。」
就算是我已被他打磨得很好脾气,听了这话也气得站起来指着他,指尖发抖。
「奸佞!」
他并不生气,反而走到边上折了我院内含苞的桂花,淡笑:「人人都说我与安颜各得苏先生五分学识神韵。」
「其实独你一人学了苏先生满身风骨。」
但他很快不再纠结这个话题,把我的桂花带走了。
我听闻,陛下在金殿上吐血,太医说是早年积劳,如今旧毛病开始讨债,需要更多的休息才能益寿延年。
他休息了三个月,休息的时间便越来越长,沉迷于丹药。
今天,他让我跟他走。
我也只是随他走,并不问去哪儿,哪怕是看见了皇宫,也不意外,随着他走。
我遇上了六公主睢阳。
不同以往,她看着我时,我再也没有笑。
她似乎很怕陆泽洲,连三哥这两个字都叫得结结巴巴,陆泽洲淡淡瞥了她一眼,不曾理会她,拉着我向里走。
我想挣脱他的手,可他攥得紧,我没有办法只能随着他,就好似我如今的困境一般,他径直带我去了太极殿,见到了床上形如枯槁的陛下。
哪怕我再是如何了解他,也不敢相信,他对他的父皇下如此毒手。
「一个皇帝如果失去了对朝堂的掌握,那便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他的神情竟然还有一些厌恶和不屑,我又想起了那个阴毒的来贵妃,于是闭上眼。
大概是我的表情取悦了他,他笑出了声,他是很阴骘的人,不爱笑,更不会有笑声,他却极其喜欢在我面前笑得肆意。
「你究竟想要怎么样?」我想要劝他,我第一次想要劝他,本来我觉得他是个劝不动的疯子,可此刻最该绝望的时候,我却可笑的生出了希冀。
「你这样得到的南国,乌烟瘴气,千疮百孔。」我注视着他的双眼,第一次没有躲闪,「南国光复是我与你父辈和祖上的心血......」
他又笑,对我说:「左丘竹知,我告诉过你很多遍,我会给你一个更好的,最好的南国。」
我失望透顶的笑。
「你看下去,你接着看下去,我就放过大哥,我就把你的父亲和弟弟还给你。」他弯下腰在我耳边说。
「左丘竹知啊,我从大哥手上一点点的把他有的东西抢了过来,还剩下最后一件,我也不会留给他。」
我笑了,笑出了声,笑得嘲讽,我看着床上的陛下,看他急怒得青筋暴突,显然已是了解了他的真面目,也被他软禁许久。
我是一件东西。
我看着自己的手,看向雪白的衣裳,从小到大我都是所有人的目光焦点,但陆泽洲已用四年一点点把我的棱角磨平。
我从前敢斥责他,对他喊出他那令人不屑的做派,如今却连生一次气,都已是稀罕事。连被说成是一件东西,心里也仅是微凉,没有半点怒意。
我看到他对陛下说:「父皇,左丘家的人能不能安安稳稳,就要看她的表现了。而您想杀的人,从现在起,一个也不会死。」
陛下的眼睛一点点的瞪大,像是那年椒兰殿,我见到的来贵妃,那双好似要突出来的眼珠。
当年我看着他木讷地站在殿外,直勾勾看着那令人心里发毛的场景,现在想想,他当时是否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咽气了?」他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我有些不敢看,转头去看青烟袅袅的香炉,我不怕死人,只是陛下实在让我想起来贵妃那双怨毒的眼。
当年我觉得他可怜,如今也觉得。
可恨之人必有可悯之处。
「可惜了。」他如此说。「太早了。」
「逝者已矣,更遑论这是你的父亲,你的君,你积点口德。」我立时蹙起眉头,下意识斥责他。
他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的那股凛然逐渐泄了气,不敢与他对视,移开了目光缄默下来。
我很少吃瘪,在他面前只能和睢阳一样,变作温顺的猫,可能偶尔有些小脾气,挠他一下。
他说过了,我左丘家如何,全看我的表现。
我知道他一直想向我证明他是对的,他有多不凡,他不输任何人,他又一向知道,我不喜欢他的作态,于是想让我认可。
陆泽洲看我沉默不语,也不再多说,陛下驾崩,他有许多事要忙,也不再与我过家家,他让朔风送我回去。
「你什么时候把阿爹和阿简送回来?」临走前我问他。
「过几日。」他回答得倒是干脆,也没让我低声下气求他什么,这是交易,他做到了我就会履约。他最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们四个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
再没有与他有什么可说的,我一步步走出去,这座皇宫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了,每一处我都能想起安颜与我,或是泽洲与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陆泽洲从死了母妃开始,我便一点点地见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分明我该不管他,可我却时常忍不住与他吵一架,骂他罔顾先生教诲。
结果我、先生、安颜,每一个都被他拉了下来。
他一直活在安颜的影子里,如今,他却终于堂而皇之的站在阳光下,享受万民敬仰。
3.
登基不久,他终于开始选秀,父亲和阿简被平反放了出来,虽不至于官复原职,好歹是保住了性命。父亲曾隐晦的问我缘由,我只说是从小与泽洲一块儿长大,他念及旧情,才放了我们一马。
父亲只是摇头,阿简皱眉问我我与他分明从小吵到大,哪来的什么交情?
我觉得,父亲是有所预感了。
果不其然,选秀的名册,我位列四妃,封贤妃,住椒兰殿。
消息一出,康都炸开了锅,我与安颜传了几年的眷侣名,最终却入了宫。
但我早已适龄,又是府中独女,与安颜尚无婚约,所以后来传得多的,大多是在小巷间的话本,我无趣时曾让锦兰买过一本,坊间流传,说是我们三个从小就剪不断理还乱。
虽是信口胡诌,但这桥段还是有些趣味,若我不是戏中人,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我入宫的第一日,自当去见过苏梓叶,她贵为皇后,但也算是从小就互相认识,各自一笑,都只是苦涩的喝茶。
我们都知晓如今龙椅上那人是个什么人,苏梓叶更惨,父亲被丈夫打压,她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更何况苏梓叶是先生独女,自小也是耳濡目染,对他该是极为厌恶才对。
我本来这么想。
可我只和她坐着闲聊一阵,就听闻圣驾来了凤仪宫,与她都站起身,我看到她小心又含着期盼看着门外,我便知道我错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穿龙袍的样子,他的那股阴狠已少了不少,只是还是有些阴冷,配上帝王的威仪,我更加不敢看他,低头看地。
在凤仪宫的妃嫔自然不止我与她两人,她们都眼含羞怯带着期盼盯着年轻的新帝,入了宫的妃子,谁不希望能得圣上青睐一眼?
这一室的莺莺燕燕,我听到他说不必拘谨,坐到苏梓叶边上,也随着众人坐下,我也不是没想过如此,但年少时总以为该是坐在主位上,大度的调度六宫,而非如今四妃最末,坐在个不上不下的地方。
我名气最大,但家中已遭贬黜,按宫里风言风语的说法,我能位列四妃,已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我听着他们在那儿言笑,只是觉得吵闹,自顾自地喝茶,他们也好似默契的忘了我,与苏梓叶和皇帝聊得开心,直到连我都有些坐不下去了,才听他叫我们都回去。
我舒了一口气,耐心实在是快用尽了,于是尽礼告退,回了椒兰殿。
他把我封在贵妃所住的椒兰殿,封在他母妃暴死的椒兰殿,我知道这反而说明了我的作用并不一般。我并不甚清楚他到底是想赢我的心多一些,还是只是想夺去安颜的一切。
我住在椒兰殿,一开始容易做噩梦,梦见来贵妃惨死的样子,睡得不好。
我入宫的第三天,他身边的王德让过来告诉我好好准备,陛下要来椒兰殿用膳。
自然不需要我来好好准备,于是就吩咐下去让她们注意一些,其他的便撒手不管,我在宫里已是有些出了名的孤僻,终日躲在宫里也不串门,入宫至今两夜他都去了不同的宫室,第三日又要来我这儿吃饭,他的兴致倒是好。
我其实真挺好奇,我与他都熟成了这样,他能不能、敢不敢在这间宫殿对我下手。
晚饭时他压根没来,我饿了许久,他才在酉时末姗姗来迟,饭菜我自然是一口都不敢动,起身迎了他,我觉得他是故意折腾我。
他最是记仇,虽然好像与我之间心知肚明,但能让我不痛快的地方,他倒是乐得给我使绊子。
饭菜凉了又上了新的,我与他一时无话可谈,仅是吃饭,只是吃饭时他总爱盯着我令我有些心中发毛。
「左丘竹知,你我是不是第一次同桌用饭?」
男女八岁不同席,他是皇子我是臣女,怎么可能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点头,放下了筷子,一时有些感慨,但问道:「能不能给我换间宫室?」
我私底下并不是太尊敬他,因为我知晓他喜欢我带些不起眼的小刺,且若我太顺了,让他一时失了兴趣,接下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你害怕?」他笑得讥讽,问我。
当年我就不该搭理他,否则也不会跟他在椒兰殿看到那一幕。
「毕竟那时才十一岁,小时候见的,总也忘不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双眼夜夜都在暗中注视着我?」他嗤笑着说,又是那股熟悉的阴冷。「不管在哪。」
我明白他是不会同意了,于是不再提这事,他究竟想我见证什么,经历什么,又会有怎样的感受?
他耐心的如前一阵子告诉我他废了他扶上来的许多人,安插上自己的心腹,告诉我他的打算,告诉我从他扶那些废物上位时,就准备好了拉下他们的手段,他安排的那些人,不过是为了恶心人滥竽充数一阵罢了。
我还是沉默的听,他告诉我先帝积弊甚重,南国如今急待改变,他会一点点的做到。
我听厌了他的抱负,他说的那些,安颜本来都能做,但一想到他用那人心的丑恶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便有些气愤,于是对他道:「若你真能做到,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他似乎就等我这句话,我甚至看到他笑了,笑得没有阴冷没有嘲弄,笑得温和,但立即又是肆意的笑:「左丘竹知,等你的一句认可,需要让人,等上整整十年。」
「我还真的该谢谢你,没有你,我要少了多大一份动力。」
他那么想我认可他吗?
「曾经你眼里只能看到大哥。」他的语气似有些愤懑,「可现在只有我站在天下的视线之下。」
「你只能看到我,其实贵妃位空置,那本该是为你留的。」他开始动手动脚,我躲但是没有办法,「可我又觉得贤字适合你。」
「多少人夸你贤良,总跟在大哥身后,风过无痕?」我的耳畔拂过热息,我错了,我比我想的要排斥他更多。「你现在只能做我陆泽洲的贤妃,没有人能记得陆安颜,即使记起他,也只能记起他是个失败者!」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完全暴露出自己内敛的情绪,他在嫉妒安颜,即使是他夺得了一切他还在嫉妒他,我有些意识到了他对我的重视,只是不知他对我的执妄是否是那长年累月的妒忌扭曲而来。
而且他想激怒我。
我扬起脖子,深深吸了口深秋微凉的空气,任他撕咬,不去理会他,但当我感到腰间束缚感消失时,我侧首看了眼紧闭的窗。
他因我的动作,一时停了下来,也把目光递过去,但我知道他只能看到紧闭的窗。
这天真冷,我在想,桂花应该落尽了吧。
然而那股吸气带来的寒意,他却霸道得不准给我多留片晌。
我闭上了眼,悠长地叹息。
这一次他却再不停顿了。
4.
我尤其烦早上见到他。
因为我还得替他更衣,而且见到他,我就感到一阵挫败。
送走他以后我才终于有了清净的机会,锦兰看我整日憋在宫里,便问我要不要栽些花。
我看到来贵妃的院中那棵寒桑树郁郁葱葱,问道:「这宫内可还有位置给我栽一棵树?」
锦兰替我去看了看,只有它在的地方可以种树,其他地方只能栽栽花。
「替我去问问王总管,有没有桂花可以栽过来......罢了,还是算了吧。」我如此说。
稍晚之时,泽洲便亲自到了椒兰殿,说是要用午膳,我只好添双筷子,他瞥向琴台上的栖凤琴,问我:「我听说你不爱出门,终日待在椒兰殿,连皇后那儿的问安也托病推了。」
我懒得听她们聒噪不休,尤其听不得那些妃嫔嘴碎提起安颜。苏梓叶知晓我不耐那些唇枪舌战,我给了她一个借口,她便帮了我这个小忙。
「懒得出去。」就像什么?好像是几年前,安颜送我一只西域来的蓝眼白猫,关在笼子里,不同的是那猫爱溜达,我却不爱。
他问我:「要不要挪些花到里头来,你不是最爱桂花?」
我做出有些意动的神色,但还是摇头,他看向院里的寒桑树,先是想说什么,却突然顿住,仔细看了我一阵。
我还是不喜欢和他对视,甚至于不喜欢直视他,微微侧过脸避让他的视线。
「把那树挪了,换成桂花。」他转头对王德让说道,把碗递给我,让我再替他添一碗莲子羹。
他给我一株桂花,我为他乘一碗汤,交易就又这样在无形之中达成了。
我猜他下午该要忙起来,因为他说的那些可不是光在我这里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可他用过午膳,却让王德让他们下去,道:「朕要小憩片刻,未时一刻再来叫醒朕。」
王德让恭敬地应声退下,我有些意外,但只好站起来替他解了外衣,请他安顿,我不爱对他低声下气是一回事,因为我知道他可以允许我言语如昨,唯独这些事我得顺他的心,「好好表现」。
他和我都给对方一点宽容,这样两个人才能都比较好的活下去。
是不是觉得,我早上想的事,中午就阴差阳错的实现了,很奇怪?
而我喜爱桂花,多是因着安颜,他又为什么会大度成全我?
我猜他在我的宫内留了耳目,我早上与锦兰的对话也并不限于我和她,当值的许多宫人都曾听到。
我这么一试,他便来了。
我躺在床上,面朝着里,闭着的眼睁开,他并不过分亲近我,各睡各的。
他如此喜欢使那些阴私诡计,玩弄人心,我这一出试探,粗陋无比,他怎么会看不出?更别说他不到几个时辰后立刻就来,他就算是上当,也上得太粗陋了。
其实我没打算让他上当,我只是在试探他,他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现在我明白了。
他的行动仿佛在告诉我,我想要什么,哪怕是虚与委蛇,逢场作戏,只要我肯做做功夫,他就可以满足我。
他不怕我向他讨些什么,他只怕我无欲无求。
我与他之间本谁也不肯服软,只能由我一点点去试探底线和游戏的规则,我给了一个台阶,他便顺着下来,也不揭穿我,只要我打破了这个僵局,以后我和他这样的戏只会越演越多。
未时他走了,我也起了,我压根就没有午休,我对锦兰说:「替我穿戴齐整,去走走吧。」
锦兰本还怕我闷出了病,一听闻我愿意出门,当即笑着点头,替我换上正装。
我的父亲和弟弟还赋闲在家,而苏先生已被他官复原职,苏先生忠于南国,又恪守君臣之仪,虽因先帝驾崩的内幕把泽洲拒之门外了几次,皇帝三番五次去请,他终究还是出山了。
如今四妃我排行最末,德妃暂且不用考虑,那是来氏之人,怎么也不会得宠,只是这个淑妃,让我十分头疼。
林泠父亲林其宗是户部尚书,位高权重,母亲则是云氏之人,底蕴悠久,我家失势以后,陆泽洲把他扶持了起来,分了我家大半权柄给他。
父亲不肯退,他不许自己打下的南国交到别的人手上糟践,连我如今也有些不肯退,我不想输得那么彻底。
本来我也有些犹豫,直到早上试探过后,我终于知道左丘氏并非再也翻不了身,只要我肯放下那点无所谓的面子,无所谓的清高。
连先生都已妥协,我又还要什么风骨?
也许陆泽洲就是希望,我这说着那些冠冕堂皇之话的人,活成自己本来最厌恶的样子。
不出意外,我只是出门走了一圈,我就遇见了林泠。昨日他才来我的椒兰殿,今日中午又急吼吼的来了一趟,我和他关系差在康都也算不少人知道,如今这样的展开让他们摸不着头脑,于是就不安了起来。
林泠「夸」我不愧是南国第一,不仅安颜是我的蓝颜知己,连泽洲也和我是知心好友,她提了好些年我与安颜出席的宫宴,提了那些我弹琴他赋诗的诗会。
我只是笑,还得叫她姐姐。
所以回去的路上锦兰倒是气了个半死,愤然说:「从前她还总是围着娘娘说些讨好的话,如今满嘴也说不出一句好话来。」
从前我家权势滔天,从前安颜是无冕储君,从不缺想与我打好关系的人,这个林泠在我的印象里甚至排不上号。
我当然不想出门给自己找不痛快,可我躲在椒兰殿,不就是不想听任何人提起我和泽洲,把我和他说成一家人都让我厌恶,更何况我清楚她们不少人喜欢拿安颜刺我。
可我躲着也在告诉泽洲,我在逃避,他便知晓我的痛处,他可以很容易看到我的弱点。
我不想被他玩弄于鼓掌,便只能把自己伪装起来,让他拿捏不住真正的我。
如果他的所谓掌握,是我让他去掌握的,我就不能算是输,因为我才是控制那个度的人。
晚上,我还是准备了五个菜,并没有特地多加。
直到我听到王德让通传的「陛下驾到」。
我蓄起微微的笑意,让锦兰添一副碗筷,我知道只要我活跃着,他就会一直得到我新的消息,我就会新鲜。
我本就是这座宫里最特别的人,只要我想,我该很容易把他留下,我比起她们有那么多的优势,又为什么要白白浪费掉?
当他踏入殿中,我已是一贯的神色,柳眉微蹙,并不把我的排斥藏得多好。
我敢怒不敢言的忍气吞声之态,应该也会让他心情愉快。
那么,就请他愉快吧。
5.
从前喜欢刺我的人,现在喜欢围着叫我贤妃姐姐,总是夸着我宫中的某些物件,身上穿着的衣料,佩戴的小东西。
甚至是一罐喝的茶。
我能做到让一个皇帝半个月内只有初一十五踏足皇后寝宫,一两日去一些必要的宫室,其余日子全待在椒兰殿。
不论我是不是小日子。
当然也有他每日向我「汇报」他那些宏图大业进展的缘故,多半是他来了聊完了,我便替他宽衣请他休息,有几次连他想去林泠的甘露殿,也因我为他宽衣,咽下了话。
否则他不该去得那么少。
我在向朝堂透露一个消息,也许左丘氏会东山再起。
这几日阿简来信说家里没有前一阵子过得那么难了。
初雪过后,他送了我一件银狐裘衣,自从开了一个头,他就时常送我各种物件,塞满了椒兰殿。
我红了,是非自然也就多了,有一日抓到了有人买通我的宫人在我的香囊里添麝香,这事儿我和苏梓叶都还没来得及放些水,他便直接把人丢入了冷宫。
虽说也只是小小的一个才人,后头却一定有大头的人,他这么雷厉风行,怕也是在敲打那些搞小动作的人。
我其实觉得没什么,若非子嗣对宫妃而言太过重要,我都要说这个才人干得漂亮了,而且我也不大乐意我和他能有这种「家事」还闹得如此大。
他看我整日心不在焉对这事情一点也不在意,午饭时冷笑一声,对我说:「你到底在自欺欺人什么?你和我什么都已经做了。」
这话他说得有些过了,至少换做几个月前他敢说我就敢跟他吵,如今却也吵不起来了,阿简现在重新任官,我做什么都要仰仗着他,已没有了生气的资本。
我猜他是真的生气了,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只好替他盛汤,叫他先喝一碗再吃饭,他看我半点也不生气,逐渐冷静下来了,嗤笑道:「你如今倒是越来越衬这个『贤』字了,如此贤淑。」
与他过了几个月的日子,就算我对他的印象再差,也该习惯了他,我并不在意他的讽刺,道:「既是想让我上心,那我午后就去冷宫问问她是谁指使。」
「徒劳无功罢了。」他冷笑道,就算过了几个月日子,他那股阴冷劲头也没减多少。
「至少做做功夫。」我嘴上随意应他,他怪笑一声,把我拽进怀里,我已是习惯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都不问。
我的每一日,不都是在做些功夫吗?
我与他在宫中有太多的回忆,在椒兰殿里则全是阴影,却没想到有一日要在这座宫殿里交颈。
到底是在一起认识了十年,就算是吵,也吵出了交情,就像我会骂他,其实也只是希望他不要再这样下去。
可事实证明,我的这套陈词滥调的风骨,在他冷眼玩弄人心的诡计之下压根不堪一击。
「竹知。」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十年来都是如此,多是连名带姓,而且咬牙切齿,寒意彻骨。
在外人面前我叫他三殿下,人后和他吵架也是连名带姓喊他陆泽洲。
我有些恍惚,他和安颜的眼睛像,眼神却全然不同,此刻他俯首唤我的名,那神情却让我想起了安颜,但我很快回神,推拒他,他便更加不肯撒手,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道:「用膳。」
我不想听他的下文。
而他偏要说给我听,他用臂弯困住了我,对我说:「此事倒是提醒了我,我与你如此勤快,你怎么还没有动静?」
他的手还敢按在我的小腹上。
我气上心头,一时没能忍住,对他气道:「不如你换个人试试,看是你的问题还是我的问题!」
话说出口我便后悔了,我费尽心机留下他,怎么敢把他推出去。
还好他并没有生气,许是我面色羞红取悦到了他,他弯下腰在我耳边吐气道:「你知不知道,这话不能乱说?」
我肠子都快要悔青怎么又被他弄破功了,此时自然巴不得他不要生气,哪怕他要教训我也是肯的,毕竟我挽留他,本身皮囊也是我的手段之一。
我只好扭开躲他,可分明还在他怀里,所以他的兴致就越来越高,我把脸憋得通红,见把他哄好了不由在心底长舒一口气,对他轻声说:「你放开,菜要凉了。」
「再换。」他开始下嘴。
「一粥一饭来之不易。」
他总算是停了,只是贴着我的脸,对我说:「左丘竹知,我最喜欢你这幅道貌岸然的作态,只是你现在的样子委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我的衣服被他弄乱,脸还通红,被他这么一说更加羞辱,只是他的话又暴露给了我一些事,他竟不反感我的所谓「清高」,甚至敢说最喜欢。
而他脱口而出,又是在调戏我,一时竟还没有品出不对。
「你不是说你取胜的秘诀就在『不贪』二字?」我想起他几月前对我说的他是如何一点点取的陛下信任,「现在连浪费都做得出来了。」
「我既曾给你鞭策,如今不如也给你泼些凉水,让你别忘了本。」
我话说得像是在因他调戏赌气,话里话外却又是卖弄与他的亲密,他果然十分受用,当即整了整衣冠与我吃了这已微凉的饭菜。
当然午后我还是没逃过这一劫。
我曾好几次不许他白日里乱来,南国有不少昏君有过前车之鉴,甚至在坊间变作话本,所以我严令禁止此等行径,可惜他一向喜欢与我作对。
今日倒是明白了,在他看来我越是「道貌岸然」,他便越来劲。
我不能和他来硬的,我只能和他来软的。
6.
午后我洗了澡换完新衣,去冷宫走了一趟。
见到的已是畏罪自缢的尸体。
我想即使没有陆泽洲这混账耽搁我我也问不出什么,于是探了口气,让人安排口棺材埋了,我正要出冷宫,一个內侍冲到了我面前。
「大胆竟敢冲撞娘娘!」锦兰当即护在我面前。
我推开锦兰,看着这个头发花白的內侍,轻声颤抖的问:「杨公公?」
他是皇后娘娘的心腹,也是安颜的人。
「娘娘你一定要救救王爷!」
我受不了他的这一跪,我也受不了他话中的意思,我退了一步,看向四周,只有锦兰在身边,于是问他:「安颜......怎么了?」
他生了一场大病,陆泽洲答应我不会杀他,可也不代表会善待他,流放西南,他先是因瘴气成疾,后来连过冬的冬衣都找不到。
我答应他一定会帮忙,他泪眼看着我,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了陆泽洲还敢和安颜藕断丝连。
我只是没得选。
冬衣和药并不难,我托阿简帮我,他与我和他们两兄弟是一起长大,和安颜最好,我以为他会帮我,可他却拒绝了。
他让锦兰回了我一句话。
「左丘。」
我一时有些绝望,他在提醒我我的责任,我也明白我不该和安颜有半点往来,可我不能放他病死西南。
晚上陆泽洲一如既往的来到椒兰殿,我望着他,我从不喜欢直视他,更别说一直这么望着他。
而他也只是冷着脸由着我望着他,我知道这宫里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秘密,杨公公收到紫林的求救信,冒险来冷宫见我,并不隐秘,而我也清楚,安颜的现状,他再清楚不过,只有我蒙在鼓里。
我张了张口,他越发的阴冷,我感觉心有点疼,我还以为我忘了,我以为我已经习惯自己是贤妃了,可原来有人再提起他的时候,我根本无法自持。
那支木钗我答应他嫁给他的那天,我一定会戴在头上。
「我从没有求过你什么事。」我轻声地说,坐在他送我的寒桑木椅上,静静地望着他:「他需要冬衣和大夫。」
陆泽洲沉默的站着,我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他,在我靠近他之前,他便转身要离开椒兰殿。
「泽洲!」我喊他的名字,他顿住了身形,我只好奔上去亲自锁住他,用我的双臂。「他是你的大哥。」
「我还杀过我的父亲。」他冷笑着要把我的手拨掉。
「泽洲!」我抱紧他,不敢放他走,他的手停顿了片刻,但下一刻便使力。
我抱得越紧,他便越想挣脱我,我越想求他,他就越想拒绝。
「我已经是你的了,我只希望他活着,我希望他能活着。」我亲口承认了这个事实,我向他认输了,我声泪俱下的哭,我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哭过。「我不会再做小动作,我给你,我都给你。」
为什么他总是宿在椒兰殿,我却迟迟没有身孕。
因为我不想。
「你越不想他死。」他捧着我的脸,用衣袖轻轻帮我擦去泪水,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我越想他死。」
「你做的越多,我越想他死。」他笑着说这话。
「连我要你有一个孩子,都要用他的命来换。」他还在笑,笑得肆意张扬。「凭什么?」
我揽住他的脖子,主动去亲吻他,他分明带着怒火,却又没有推开我,额上的青筋在暴跳,我把脸埋在他的脖子亲吻,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了,我没有别的再给你,所以我求你,救他一命。」
我听到他拳头握紧的骨节爆响,以及他牙关里蹦出来的那句话。
「仅此一次。」
我仰起了头,第一次主动去亲近他,他没有拒绝,甚至于带着一股狠意,但依旧把握了分寸。
今日我尤其的累,即使是他克制了,我沙哑地对他说:「泽洲。」
他将我揉在怀里。
「对不起。」
我并不是为了我之前的所作所为道歉,也不是为了我亘古不变的心意向他道歉。
我只是在为了将来的一切道歉。
7.
他第二日醒来只当是无事发生,尽管是一张臭脸。
我照例替他更衣,转身取腰带之时,他扣住我的腰,按着我的肚子。
他知道以后那里会逐渐丰腴,有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只是笑,对他轻声道:「要误了早朝了。」
他这才松手让我替他系上。
我并不提醒他我们的约定,我对于他答应我的事有莫名的信心他会履约,送走了他,我才坐回了琴台,我其实已很久不曾抚琴。
我的心太杂太脏了,已弹不出多好的琴曲。
而今日我奏到一半,琴弦断了。
我再换上一根,不到半曲,再断。
我不知晓是不是这传闻中的名琴有灵,听不得我阴私的心声,于是放弃了接着弹奏,抚摸琴身,还不小心被刮伤了手指。
帮安颜,我有三种办法,直接去求他是危险最麻烦的办法,我却选择这么做。
好像是我真的为了儿女私情,连脑子也不要了。
可其实,我做这件事,并不完全是为了帮安颜,甚至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可以私下安排人去帮他,请别人帮他,把消息告知先皇后一族忠心的旧部,可我却去求陆泽洲。
在这件事上,在他看来,我为这件事做出任何的牺牲都该情有可原。
他的嫉妒会让他忽略一些不自然的地方,忘记我的性子,全心去嫉恨安颜。
那么我的任何退让就都显得合情合理。
我说答应不再捣鬼,一定给他生一个孩子。
我说我会把自己的所有给他。
看起来,似乎他终于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他完全得到了我心以外的全部。
可这不也意味着,我与他的关系更进一步了吗?
其实,不曾动心,就说明我永远也不会输给他。
他认真了,于是满盘皆输。
究竟是他得到了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是恰恰相反?
不言而喻。
今日他提前说了是要去甘露殿,我猜他是要换个心情,而且也不在意他要去哪儿,便有些清闲,午时我把他送的新茶带些去给苏梓叶,没想到见到了先生。
苏先生难得能进宫探望一次独女,可先帝要他嫁女儿,他便只能遵旨,即使再是疼爱女儿。
「先生。」我对他见礼。
苏先生对我作揖,称我贤妃娘娘,我仅是笑而不语地应下,笑得心头有些微凉,我把茶带来,为先生敬茶,他接受了,临走时问我:「恕臣冒昧,想与贤妃娘娘说几句话。」
「先生,请。」我自然不会拒绝他,陪他走出凤仪宫,向外宫走,途经花园停了一阵。
「娘娘,谁能不负初心呢?」先生叹息一声,对我说道。「只是微臣希望娘娘始终记得分寸。」
「陛下虽有违礼法,但为君并无不妥。」
「先生。」我苦笑了一声。「否则,我又岂会是如今圣宠不衰的贤妃?」
若非知晓大局已定,没人可以撼动,我又何必费尽心机去讨得他的欢心,迎合他的喜好,不就是为了他的圣宠荫及我左丘家吗?
苏先生也叹息了一声,看向后方,对我叹道:「娘娘活得远比叶儿明白,也不会如叶儿那般的累。」
她困于她的情情爱爱,我则演戏演得连自己都已看不清,究竟谁更累些,只能仁者见仁。
「娘娘,保重。」先生摇头看向金殿,最终直视着前方,一步步离开。
我只能留在这里,这四方的墙里。
绵绵的雪纷扬而下。
8.
我最近又不太喜欢出门。
前阵子除夕时宫宴他带了皇后出席,而四妃里带上了我与林泠,一顿饭吃得格外累,林泠更加不喜欢给我好脸色了。
天气逐渐转暖,这一年的惊蛰,雷声仿佛要撕开天际,惊雷骇到了我,让我有些厌食腹痛,结果他知道时,先是有些担忧,接着就请了太医。
我有了喜。
我第一次见到他脸上有喜意,于是连不喜都不好意思有太多,勉强算是藏得极好,而且日子过的久了,那些排斥与不喜,也一点点的被泯灭得微不足道。
太医说要我注意休息,另外因惊雷便腹痛有些不太寻常,请奏他说要彻查一番宫内,结果又找到了寒凉之物,这一次他远比上次生气不知多少倍,我的宫中宫人一下子全是新的面孔,他大张旗鼓的开始彻查谋害皇嗣之人。
许多人都被牵扯,而最后毫不意外的指向林泠。
那日林泠端坐宫中,对朔风和传旨的王德让说了一段话。
「桂中仙,她怎么配?难怪她自入宫之后,再也不曾穿过白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是不是知道自己真的不配?」
这话都能传到我的耳朵里,他自然也知道,锦兰怕得要死叫我向他澄清是林泠诬陷我,我只是一笑置之。
她说的对,我不配。
连陆泽洲送我的那件银狐裘也被我扔到了箱底。
他却还是每日耐心的来,一点点看我的肚子滚起来,我今日心情不好,便问他:「林泠说的话,你就没有半点想问我的?」
陆泽洲对我笑,道:「就算是你做的,那又怎么样?」
「只要你想,你尽管去讨,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我笑了,看向自己的双手。
「还记得第一次我说你不择手段,是因为什么吗?」我笑着对他说,去追忆一件可笑的往事。
「我杀了田芷,借用婉嫔的手。」他也对我笑,给我削了一个苹果。
「那你为什么要杀田芷呢?」
「我要扳倒婉嫔,让皇后失掉一个臂膀。」他扎着苹果喂我。
「田芷是你的妹妹。」我如今提起这件事,已是万分平静,毕竟那不过是个开始。
「如果当初你有实证,你真的会揭发我?」陆泽洲问道。
如果我知道以后会变成这样,我的确会。
「为什么这件事你连大哥都没有告诉过。」
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当时觉得,你只是因为贵妃娘娘的死,受了刺激,也许还能回头。」
没有人敢跟他提及来贵妃,我记得上次哪个妃子说我住在来贵妃的椒兰殿不合适来着,好像是死得挺惨的,家里人也死得挺惨的。
可我与他是一起见到从那根绳子上注视着门口的来贵妃的。
「你在怜悯我吗?那你后来不该巴不得我死?」他笑着说着这样的话。
我对他笑得柔和,道:「孩子面前,说话注意点,别让他像他父皇一样。」
他收起了他的阴冷,终于不再犯病,抚着我的肚子,他偶尔这样恶语相向我已是习惯了,这话对他百试百灵。
可他摸着我的肚子片刻,又笑着说:「他的母妃又是什么好人吗?」
我沉默了,今日也许是提及了来贵妃,才让他心情不好,我对他叹息道:「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可我希望他能简单一些,我们的事情,不该连累他。泽洲,不要让他变成你。」
他捂住了我的嘴,冷冷道:「住口。」
他对我生气要么是因为安颜,要么是因为来贵妃。
我如他的意,住口了,他当晚去了凤仪宫,没有留下来。
9.
父亲说西南可能会有异动,我很害怕安颜真的狠心起兵。
我对不起他,我不配谈喜欢他,因为在他流放时,我却为了自家的苟活与权势,费尽心机讨好他的杀母仇人,甚至为他传宗接代。
私心里我希望他能一辈子活在西南,不要回来送死,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安颜,我的安颜啊。
他是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当他愤怒之时,我知道若是天公有闻,也未必敢发声。
可这条路是走不通的,不能走的。
父亲今日也重回朝堂,领了一品太尉,我不明白,陆泽洲分明也很忌惮我父亲。
所以午饭时我亲自提着食盒去御书房找他,一是送餐,二是真的不安。
他听见我来了立刻让王德让放我进去,把我让到座位上,我怎敢坐他的龙椅,可他混不在意,最终拗不过我,我便坐在了他腿上。
「你还有着身孕,有事让人来叫我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他似乎尤其怕我磕着碰着。
「为什么?」我与他在他那些阴私的筹谋上,向来直来直去。
「贤妃,后宫不得干政!」
他连贤妃都叫了,看来是真的不爱我过问。
他已许久没有细致地向我介绍他做的每一件事的用意。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在打算什么,我没有插手的打算。」
的确,除了陛下驾崩那日,我没有劝过他什么,而且我好像越骂他,他就越有反骨。
他低笑几声,把我手上的碗拿走放到桌上,困在狭小的座椅与桌案间,道:「你在打算什么,你何曾慷慨地告诉我?」
他分明知道,我在打算什么,只是一旦说出来,对他对我都是一种残忍,他拥着他自小就觊觎想夺来的宝物,我则苟活着为我的家族谋利,既然可以两全,那就都不要拆穿。
「泽洲......」
「嘘。」他又笑了。「你每次这样叫我,心里又在想什么?」
我在向他示弱,可我一示弱,他就该对我让步和耐心,这又是我和他之间无形的规则。
还好他这一次,在即将捅破这层窗户纸时,又没有说破。
他在御书房众目睽睽之下对我亲近,我有些自嘲,把他推开站起来,他懒洋洋的靠到椅背上,他知道我「道貌岸然」最好面子,他又是在报复我让我不痛快,从前到现在他都喜欢这样,只不过现在的方式未免有些残忍。
我觉得有些讽刺,他总是不忍心揭穿这个谎言,他利用了先帝的弱点,可如今他也有了他的弱点,而被我利用。
每次他想撕开这层遮羞布,他却都舍不得。
「你父亲对我说。」他慵懒的开口,继续了这段开始被他掐断的问题。「放他远远的,是为了杀他,既然杀不了他,就最好放在眼皮底下。」
而这个杀不了,父亲用得也太果断了。
安颜孑然一身,泽洲是南国之主,想杀谁就能杀谁,杀不了的人,又是因为谁?
「你要召他回来?」我以为他该很在意,但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你......」
安颜若被他软禁在京,不仅要看着杀母仇人春风得意,万人之上,还要听着我圣宠不衰,杀人诛心。
他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要受这样的折磨。
「左丘竹知!」他冷声呵斥我,骇得御书房一众宫人大气都不敢出。「你想他死,我就让他留在西南,你想他活,他就必须留在康都!」
留在西南,安颜想必不久后,便要为母报仇,一去不返。
「那你还是......让他留在西南吧。」我轻叹着望南天,尽管只能看到金顶砖瓦。
我不想安颜死,是不想他就这样含恨死在西南,可我也不该一己私心让他活着受这样的苦楚,若是他宁死也要复仇,我凭什么剥夺他愤怒的权利?
「左丘竹知......你还真是好得很!」我见他气得厉害,他冷笑着问我,「南国一旦内乱,你去年与我说的那些,你挂在嘴边的那些祖辈基业,不是一样毁于一旦?你的凛然呢?你的大义呢?」
「你越想他如何,我越不会让你称心如意。」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平静了。「传朕旨意,朕念及西南严酷,不忍胞兄受难,即日召他回京,封平王!」
王德让颤巍巍的跪下接旨,不敢出声。
「待在你的椒兰殿,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不同于上次,我动摇不了他的决定,而且我越想动摇,他就越加坚定。
「今日......你在何殿。」临走时,我在门口问他。
他本不想理会我,可抬头时见我站在门边,大抵是见了我的肚子,只淡淡的应我:「回去等着。」
我得到了答复,于是离开,王德让替我提着那些食盒,轻声对我道:「娘娘......既是做了选择,还是不要再留恋过往。」
王德让在来贵妃死后本在冷宫当值,后来他登基便一跃做了总管,也是看着我们长大,再想想如今在辛者库的杨公公,我对他摆手让他不要再说。
王德让叹了口气,只好不再劝我。
晚间他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很臭,我为他沏茶,他似乎有些恍惚,看着我的脸,这宫装,这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想起了他是个赢家,心情无端好了三分。
否则我何必闲来无事为他沏茶?
只要我示弱服软,他就乐得下这个台阶。
七个月的时候,听闻苏梓叶也诊出了身孕,林泠谋害皇嗣是大罪,林家也遭了波及,我家日子越发好过,但登得越高,就容易跌得越惨。
我要更仔细他的心情,需要忌惮他的地方就越来越多,安颜到了康都,泽洲还办了一场接风宴来体现一下他们兄弟情深。
我自然推说肚子疼不想出席,他却不肯让我蒙混过去,他又生气了,我柔声说:「我不见他,你不应该高兴才是?」
他笑得讽刺,道:「我只让他见你这一次,见到你已是我的,见到你怀着我的子嗣。」
「往后,他敢见你一次,我就毒瞎他的眼。」
「你已经赢了,泽洲,我不想见他,不要让我见他,我没有脸见他。」我还是向他示弱,我在告诉他,我已经背叛了那些誓言,背叛了安颜。
他一直在笑:「作为朕的贤妃,你怎能不见见朕的大哥?」
他一直都明白,我不会轻易对他柔顺,只是这一次,他不肯再允许我骗了。
10.
安颜是被朔风绑来了接风宴。
他瘫坐在座位上,可能是被点了穴或是下了药,我不清楚,连话也说不出口。
朝臣全都只当没看见,好一出兄友弟恭。
连苏先生也只是沉默的在座位上喝闷酒。
我与苏梓叶都陪着他出席,我不敢看安颜一眼,一是怕给他和我添了麻烦,二是我没有脸看他。
只隐约看出,他瘦了太多。
我对他说我有些不适,想要退席,我不想看他折辱安颜,他不肯放我走,我叹息着对他低语:「你不觉得,这太下作了吗?」
他被我气笑了,以为我又是要拿那套条条框框来说他,我只是叹息着劝他,又一次劝他:「你塑造了那么久的形象,你让苏先生都对我说你合适这个位置。」
「可你今晚太幼稚了,这样有什么意义?你已经赢了他,还要如此毫无胸襟的落井下石,天下人不敢言,可天下人会怎么看?」
「泽洲,别让你的嫉妒毁了你。」
他仿佛要把我瞪出一个洞来。
苏先生在底下摇了摇头。
「平王大病初愈,万里奔波,看来是太过勉强,王总管,送平王回府。」他淡淡道,「列位爱卿不必拘谨,各位为我朝兢兢业业,朕敬诸位爱卿。」
我听到山呼的万岁,我想安颜也听到了。
晚上我为他宽衣,他对我最近越来越容易生气了,他一言不发,我也不出声,他突然揽住我,一亲芳泽。
我的肚子隔着他,他恶狠狠的下嘴,又恶狠狠的说:「我嫉妒他?你以为我为什么嫉妒他!」
「凭什么我得到了他有了那些,你还是忘不了他!我要夺走他的一切,一切!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夺走他有的那些?!」
我不会因为他有了安颜曾有的这些外物就对他有所改观,安颜是安颜,泽洲是泽洲,安颜不会对泽洲做如此过分的事,泽洲他啊,不择手段,狼心狗肺,小肚鸡肠,自卑到了极点。
可我也配不上安颜了,我自私自利,玩弄情感,勾心斗角,背信弃义,自私到了极点。
他最终愤而披上了我已挂起来的外衣,离开了椒兰殿。
我与苏梓叶接连有孕,后宫不起眼的德妃那里反而热闹了起来。
我以为他该一见到来仪便会想起来贵妃,从而心里不舒坦,所以从没有警惕过来仪。
可当他连着三日宿在来仪的昭芷殿,我便知道他恐怕很久都不会理会我和苏梓叶了。
正是因为他留在昭芷殿的可能微乎其微,所以一旦来仪做到了,他便再也难走了。
恰好他在我这里也该累了。
来氏的人本来在来贵妃死后便各自零散,近些日子却姊妹弟兄皆列土,德妃成了贵妃,比起我前阵子的风头,有过之而无不及。
父亲已多次来信催我。
他选择了投靠泽洲,如今感觉到了危险,不想前功尽弃。
我安抚父亲等他兴致过了也就算了,再不济我还有孩子,只是没想到,第一胎是一个女儿。
我知道儿子对我才有用处,可我私心里却想要一个女孩,哪怕知道不应该,更何况这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孩,我是真把她当成了宝。
他在我临盆之日来了一次,亲自替芸儿起了名字,却又泡回了昭芷殿,我总算意识到这个来仪不简单。
我见过她几次,一股臭脾气,有些娇蛮,和来贵妃四成像。
毕竟来贵妃的跋扈是真的世所罕见。
而她一封贵妃,我便觉得我如今争不过她。
泽洲什么事都能对我退让,唯独来贵妃与安颜是他逆鳞,我碰不得。
但就算如此我也该尽人事听天命,于是等我出了月子,他下次来时,我问他:「你以后能不能多留几日?」
妃子如此挽留皇帝,闻所未闻。
他倒是吃了这一套,嗤笑问我:「怎么,你换了新招了?」
我微微笑着,回眸望他,道:「难道我的美貌输她?」
我连对他主动都是少之又少,谈何对他千娇百媚?
需要用这样的办法留下他,足以证明我强弩之末,油尽灯枯。
可他招架不住。
「南国谁能及得上你?」他喟叹道,与我共枕,我从未如此,所以他又有了新鲜劲,哪怕明知我是换了花样。
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我已把自己低落到了尘埃里,我与他之间,再没了什么区别。
不择手段。
我感到,左丘竹知死了。
11.
安颜定了一桩婚事。
他这么告诉我。
我知道他的小算盘,只是笑,对他说:「好事。」
他仔细看我,确认了我不在意,心情似乎好了许多,问道:「不好奇是谁?」
「是郎将军的女儿。」
郎将军是泽洲的人,杀母仇人的下属却要做他岳父,连我都看出了不自然,他夺嫡虽是用了下作的手段,但观他手腕和吏治,我知道我不如他很多,他又怎么看不出猫腻?
「他连回来都不死心啊。」他一边像是逗猫一样逗我,一边用这些话来刺探我。
安颜做什么我都不配置喙,他就算愿意为之慷慨赴死,我也该祝他求仁得仁。
我仰起脖子给他让了点位置,无言的邀请他,他从不拒绝,当即扣我扣得更紧了些,当我真的不择手段,放下了最后一点身段,什么来氏,再也不够看。
「贤妃。」他一边啃一边说。「只要你想,什么人你留不住?」
至少留他是极其容易,我笑了,连他说这样的话我也波澜不兴,我环住他的肩背,问他:「不喜欢?」
哪怕明知是假的。
「喜欢死了。」他不屑的笑了一声,身体倒是诚实,他讥讽着我,又推不开我。
我不好奇他是在什么时候、又为什么中了我的毒,对我如此执着,没有兴趣知道,知道了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不在乎。
我与来仪如今已是水火不容,来仪恨死了我,但她多半是来找我使绊子,千方百计引他过去,我没有她那么热络,她还是争不过我。
因为她喊的是陛下,我喊的是泽洲,她作为贵妃,姓来,却是我住在椒兰殿。
我猜他大概是想好好养着她,所以我绝不可以对她伤害半分,我了解他,从前有一个吊死宫中的来贵妃,现在他希望这个来贵妃安安稳稳。
他任用来氏之人我也不再阻止,父亲催我,我置之不理,他就是不了解这个人,才会这么着急。
在父亲眼里他只是个耍小手段上位的皇帝,又小肚鸡肠,甚至取胜后当众羞辱自己的兄长,小人得志,外人看来,他色令智昏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我知道他是要平衡我的父亲,平衡苏先生,来氏的确是弄权小人,可他也是小人,来氏得势是必然,但他同样也有筹谋。
来氏的权势大不过父亲与先生,父亲的权势也别想再大。
自打我彻底放下身段,他就越来越喜欢流连在我这,从前独角戏唱久了他唱累了,现在既然我也入戏,他便顺势和我一起演。
他如今做什么还是爱对我说,只是再也不说他的用意,反而要我来答,答对了他便「犒赏」我,错了就去昭芷殿。
所以今日他问我:「你父亲又来信了,你就不做些表示?」
我只把我的结论对他一说,他便笑着把茶一饮而尽来抱我,末了突然问我:「怎么?如今是白日,你也不吵了?」
我娇憨一笑:「那晚上就能睡好觉了。」
「就那么自信我晚上就休息了?」他笑着问我。
「对。」我答得毫不犹豫。
今日是激将法。
他冷哼着埋进我颈间。
12.
各方都相安无事了大半年。
我如今活着也仅是为了过日子,相安无事对我来讲便是最好的消息,我告诉他最近我不想要孩子,算是提前知会了他,不像以前是偷做手脚。
这件事他倒是应得干脆,我在宫里照顾芸儿,他来就侍候,他不来就带孩子,日月飞逝,我感觉若是一辈子都是如此,对现在的我而言已是最好。
桂花又开了。
我因此肯到院子里走走,我只有这一株桂花,不似当年。穿着殷红的宫装,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我有些后悔,后悔在这里种一棵桂花。
心像是撕裂般的疼,在我如今的波澜不兴里,唯有此物令我难以自持,痛彻心扉。
我还以为我习惯了,其实只是没有机会提起。
连痛对我来说都成了一种看季节的奢侈。
泽洲来时,正看见我在桂花下。
「我替你做了套新衣裳。」他总是给我裁新衣,这也没有什么,我心里有事便只是点头应下,他让王德让捧着托盘上来,对我道:「试试?」
我看见那是一套白衣。
连他从前也不敢做白色的衣服给我,如今想必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不了。」我轻声拒绝他,使他沉默下来,脸色也有些难看。
「把这株桂花挖掉,衣服拿去烧了!」他生气了,我猜他是要去昭芷殿,我叹息,叫住他:「泽洲。」
一如以往,他停了下来。
「我配不上了,是吧。」
他并没有答我这话。
「花挖了,衣服留下吧。」
王德让下意识去看泽洲。
「花留下,衣服烧了。」他愤愤说。
我拿起了那件衣裳,款式熟悉,是我从前常穿的,并不是宫妃的正装,我拿到了里面去,王德让当然不敢拦我,尤其是他没有阻止,反而跟了进来。
最终我穿上了那套衣服,那花也没有挖成。
我站在镜子之前,镜中人脸上早就没有了半点稚气,也没有了从前那跳脱锋芒,我身后的他还是阴冷如昨,他从身后抱住我,与我一同看着镜子。
我感觉鼻尖有些酸涩,别开了脸,他非要逼我看着,我就闭上了眼,可我从前闭上眼,尚能想到安颜心中隐痛,如今却只能让自己的感觉更加清晰。
我有些怕真有一日,我会忘了皎皎天上月,只能看到墨池里的一片漆黑。
「泽洲。」我睁开了眼,看着镜中人。「哪怕穿着这身衣服,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
「我要从前的你做什么?」他冷笑一声,对我说。「从前你是别人的,现在才是我的。」
「我是我自己的。」我皱起眉头,对他说道。
他不予置评,撩起我的衣摆扣着我,撞了进来。
他要清清楚楚的看着,哪怕只是镜中的空幻。
我也看着,逼自己记得我是谁。
后来我不再刻意避开白衣。
因为他喜欢。
至此,我连最后一分的自我厌弃,都输给了命运。
13.
我抱着芸儿,她对我的琴很感兴趣,总是咿咿呀呀的要去摸,我怕她伤着了自然不肯,她便闹得厉害。
吵得我脑壳疼,但我想我的女儿像我些也没什么不好,让锦兰抱着,自己弹琴哄她,她听着琴曲,渐渐就累了,开始想睡觉。
我一曲奏罢亲自抱她去偏殿,看嬷嬷哄她睡觉,眼见睡着了,突然有人在我背后揽住我,我差点惊叫出声,回头瞪他一眼,小声退出去。
他有些太宠芸儿,直到我严令禁止,怕他又养出一个睢阳。
说起睢阳,睢阳也要嫁人了。
当然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我的日子过得平淡,加上他关照过安颜的消息难以传到我这里来,似乎这种日子能一直过下去。
我果然是在自欺欺人。
安颜怎么可能任由自己平淡度日?
又是一年的除夕,我今年并不陪他赴宴,他带上的是来仪和苏梓叶,因为安颜也要来,他叫我在宫中等他,他会尽早回来。
我看向一旁,桂花落尽,芸儿已经吵过开始休息,我正等着午夜的烟火,没想到禁军却把我的宫殿围了起来。
朔风亲自过来让我不必担忧,只是有些小事,我不想过问这件需要围住我宫殿的「小事」,直到我听到外面传来打杀声。
我有些不安,芸儿被吵醒了,我走出去,被朔风拦住,我一见到了青衫的公子,他从前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却提着一把刀跟人悍不畏死地拼命。
事后我得知,他在宫宴上安排旧部行刺泽洲为母报仇,失败后突围出来,往后宫来,他知道他失败了就再也没有以后了,他什么也做不到了,可他还有一个心愿。
他想见到我。
我知道自己不该见他,既然他已经输了,那为我的家族,我该离他远远的,不看到就不会痛,可我进不去,我没法自欺欺人的走进去。
我还在劝自己狠下心来的时候,我见到一把剑穿过他的胸口,他消瘦、麦色的脸,肃杀的脸,露出了刺目的狠色,他捂着胸口,站立艰难。
握着那把剑的人,有一双阴冷的眼。
我推开朔风,提着衣摆向下奔过去,他丢了那把剑,毫不费力地揽住我,不让我过去,我不该失态,不该得罪他,我不该......不该......
我的安颜啊,我让他放开我,他只是让我离他越来越远。
我看见那双黯淡的眼,注视着我,微微一笑,若没有嘴角的鲜血,若不是那张风吹日晒的脸,似是一梦千千,当年的光阴在此重叠。
他一步步向我走,踉跄着,好像一点也没有怪我,好像只是无可奈何。
我又想起有一年上元,睢阳说不想背书,要玩老鹰捉小鸡,她非要扮老鹰,专来抓我,安颜在最前,我抓住他,苏梓叶抓着我,阿简抓着梓叶,泽洲在一旁冷冷地看。
睢阳专冲我来,轮我做了老鹰,泽洲在最前,我想抓安颜,他死死将我拦住,我气他报私仇,最终不欢而散,谁也玩不成了。
回忆似墨迹,在我刻意漂白的思绪里晕开,当我回过神来,当我的视线逐渐明晰。
我眼睁睁看着他伸手扶住那棵桂树,看着泥土,眼底写满了遗憾。
他满胸热血,染尽了我的桂花树。
我哭着唤他的名字,昏倒在泽洲的臂弯。
14.
父亲来信狠狠骂了我一通。
我已是什么也不想理会,也不回信,整日对什么也提不起兴致,只待在卧房里,连门口都不去。
我怕看见那棵树。
我怕想起那纵我十年天真的朗然少年。
我闭上眼仿佛就能想起他的笑和提剑刺他的那阴冷双眼。
陆泽洲知道我不想见他,这几日都没来我眼前晃悠,直到大半个月后,才来问我要不要去西白河边散散心。
我答应了。
因为我听闻,他要处斩安颜乱党一众,其中有杨公公,我想为他求情。
安颜最是敬重他,他又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并没有直接参与那刺杀,他是无辜的,我想他能颐养天年,离皇宫远些。
郎将军也无辜,我却没有理会的意思,那是他的人,他都不留情,我何必记挂。
他来寻我,见我竟主动穿了一身白,愣了一下,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那株桂花树,他不高兴,于是语气就冷淡了些:「你又想要什么?」
我竟不再生气答应陪他游湖。
「杨公公,你放了他,他也是自小看着我们长大的人。」我说道。
「明日就放他归乡。」他冷哼道,但还是来牵我,我浑身都在抵触他接近我,我知道结果是那样的,我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但我只要一想起这只手握的剑夺去了安颜的性命,我便心内发寒。
他那么嫉恨安颜,甚至于要一剑亲手刺死他。
他看了一眼我的神情,终是没有说什么,但依旧没有放手。
我说我想见杨公公最后一面,他也同意了。
我听闻安颜将自己的的遗骨化骨扬灰,是他在起事前托旧部所为。
杨公公替他处理的后事,所以我见到他,已是在慈恩寺。
我穿着那一身的白。
杨公公先谢过我,我只说是我该做的,不论是这次救他还是上次救安颜,他看我沉默了许多,叹气说:「大小姐变了很多。」
「殿下希望大小姐能开心些。」杨公公看着沐浴梵音的瓦罐,道:「殿下知道陆泽洲定不会放过老奴,也知道大小姐不会坐视不理,所以在起事前,嘱托过老奴给您带句话。」
「殿下只怪自己能力不够,也低估了陆泽洲,希望大小姐不要归咎于自己,殿下流放西南,也希望大小姐能过得好,陆泽洲至少还会善待大小姐。」
「大小姐自小受苏先生耳濡目染,纵是众人娇宠,看似天真烂漫,实则最重家族与责任,只望大小姐一世安康,家族兴旺。」
望我安康,望我家兴旺。
我跪在蒲团上,笑着泪流满面。
「殿下化骨扬灰,只愿今世以自己为大小姐种出一株最好的桂花,便留在这慈恩寺,希望这次这棵桂花树挂上红牌的男女,都能成双。」
我已没了别的话能说得出口,杨公公在法事结束后,种下了树,离开了康都。
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15.
父亲与阿简过得越来越顺心。
我却不同了,每当他用那杀了安颜的右手温情蜜意的抚过我,我便总是会在心底厌弃自己。
他看出了我对他的生疏,今日他多喝了几杯,我安顿他入睡,替他擦脸,连服侍他我都已经养成了习惯,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厌弃自己。
我把布帕放入盆中,他突然揽住我,对我说:「早知道我不该杀他。」
「你连戏都不屑于再和我演。」
我看他是在说醉话,笑得有些讽刺:「陆泽洲,你嫉妒安颜,可你却不曾想过,为什么大家一块儿长大,我却喜欢上了安颜而不是你。」
他还是倒在我的臂弯里,我仍是笑着说这些话:「你做的,都是安颜不会做的;他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但若角色互换,他不会对你落井下石,哪怕是死,也会让你死得有尊严。」
「你恨陛下害死了来贵妃,可你还是可以对他摇尾乞怜。」
「他是天上月,他才是真正的桂中仙,你和我这样阴私的人,怎配与他并论。自小他便是我们的焦点,我们的月,我们绕着他转,你只是在角落里窥视,找个机会,便背后偷袭。」
「哪怕你文采样貌不差他分毫,你又有什么值得我青睐的呢?」
「你是不是从召回他时,就在等着杀了他。他怎么会甘心受你百般折辱?你和我约定了不对他下手,于是你逼着他来送死。」
「我知道,他一定是活不下来的。」
「可知道,与看到,完全是两回事。我有些高估了自己,我还以为我真的可以无心无情。」
「成王败寇,我曾不恨你。」
「但你的嫉妒,让你把手上的一把好牌打得稀烂。」
「我这辈子都会恨你。」
「你爱极了他,恨极了我,我是不是,也不比他差分毫?」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我笑了一声,不答这话,他到如今,还在自卑着希望和安颜相比拟。
他把我按在怀里,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自己赢了,才能有一点点的安心。
我恨死了他,于是我终于想要报复他。
我的安颜啊。
16.
我终于开始和来仪起摩擦,从前我是从不理会她,来仪比起睢阳都还不够看,加上我仗着他的宠爱,常把来仪气得快昏过去。
陆泽洲知道我在撒气,于是并不多管。
来贵妃是吗?
好一个来贵妃。
父亲本就与来氏不睦,我乱来他倒也不放在心上,而阿简熟知我性子,屡次来问我,都被我笑着糊弄过去。
只是我每每见到芸儿,终是不忍迁怒于她。
他也因着如此,总是觉得我与他之间还有余地。
来仪她活到现在压根没吃过多少苦头,是别人百依百顺的大小姐,我一日给她三次不痛快,她真是恨不得生啖了我。
大概是来仪受不了了,跑到他面前哭得稀里糊涂,说她有多委屈,他终于介入,晚上入睡前对我说:「差不多就好了,你不是喜欢无理取闹欺压人的人,何必如此。」
我笑了,对他说:「我可以从今往后都不找来仪的麻烦。」
「你从今往后都不许再碰我。」
又是一个交易。
但他沉默着没有答应我。
「竹知。」他扣住我的腰。「你让我有些不安。」
我觉得新奇,怪笑一声:「你会不安?」
「你变了。」
我现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我从不曾无理取闹,我该顾忌着我的家族对他百依百顺。
可我已看出了我家不是我的软肋,反而我是他的软肋。
「我早就变了。」我淡淡应他,「我累了,睡吧。」
我想着秋天又快要到了,这已经是我嫁给他的第三年了,我却感觉过了三十年一样;从前我想看桂花会,想去西白河,想吃桂花糕,可后来我想的再也不是那些吃吃喝喝,如今已是什么都不再想。
他试探着问我想不想再要一个孩子,我还是说过两年,他觉得两年也不算太久,如果两年后我肯再要一个孩子,是不是就能平淡度日,复归当初?
我会告诉他的。
他不肯答应我不再碰我,我也没有理由饶过来仪,到最后她甚至都崩溃的问我要如何才肯放过她,我仍没有停手。
「你不是桂中仙吗?左丘竹知,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从来没有对你做什么过分之事!」她歇斯底里的对我喊,我想她和来贵妃真是差远了,来贵妃只会怨毒的诅咒一切与她做对的人,然后对婉嫔下手,然后走上绝路。
我微微一笑,终于离开了她的宫室,但是对她说:「来日方长,贵妃姐姐。」
我知道他想能弥补那个遗憾,想要来贵妃活过那一年的寒露,可来贵妃终究是死了。
我要让这个来贵妃,也活不过今年的寒露。
这个夏天我停了避子汤,入秋前便诊出有喜,他虽然意外,但是更加仔细我,也不再阻止我去找来仪。
在他看来我若憋着火,对身子还不好了,要是乐意去来仪那里撒撒火,也就罢了。
结果今日我去找来仪,他午后便听闻我小产了。
等他马不停蹄赶到椒兰殿,一切早就尘埃落定,他难得笑得苦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满意了吗?到此为止吧。」
他遂了我的意,果然在来仪那里找到了寒毒,他也如我的愿把来仪关进了冷宫里,他知道我在报复他,他知道这一次真的是我做的,可他还是上了我的当。
于是他问我满足了没有。
我没有。
但我终于不再出门。
17.
白露前,往年麦尚未熟透的时节,我的身子小产后一直没好利索,他对我越来越耐心,因为我越来越沉默,甚而至于,他有时会温声细语地哄我,试着让我对一些东西有兴趣。
他总以为,我对来仪的所作所为,是因为我清楚他的痛处,所以以此报复他,而我不再异动,他也终于以为我的气头过了。
我咳嗽几声,太医总是对我的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劝我好好休息,于是我整日都睡在宫内,睡的时间却反而越来越长。
我院内的桂花开了。
他今日一如既往在下午扶我在宫内走走,希望我颓废的精神能因着这桂花季好上一些,我对他破天荒一笑,说:「我想去一趟慈恩寺。」
杨公公做了什么,他是知道的,但我难得有了什么念头,他虽然有些迟疑,但午后便微服带我出门到慈恩寺去。
路过西白河,我请他下车,陪我走到慈恩寺去。
慈恩寺就在西白河后一里外,不算太远,他给我多披了一件衣裳,我走到河边,望见自己苍白的脸,和他隐忧着皱眉看我的神情,伸手让他扶我,一步步向慈恩寺走去。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到西白河,是什么时候......咳咳,吗?」
大概讶异于我肯跟他闲谈,甚至是追忆过往,他答得有些慢,我却并不着急,他说:「是睢阳十岁生辰,非吵着要来西白河吃烤鱼。」
「结果把你也说意动了,我们就一起跑出宫来,回去全被罚得三个月无精打采。」
「我想,贵妃娘娘罚你一定更狠,那时候我还给你带了三个月的吃食。」
他露出追忆:「那时候我们还不怎么吵。」
来贵妃死后,他才与我们渐行渐远。
「就算我总是和六公主玩闹,但她出鬼主意的时候,第一个同意的往往是我。」我也笑,好像忘了之间的不愉快,只是走了一阵,便喘得厉害,他要让我回马车上,叫朔风驱车过来,我摇头,跟他说我想慢慢地走,不想关在马车里。
我说我难得出来一趟。
「要是喜欢,你说一声,我们也能常出来走走。」他把我横抱起来,对我说,接着往慈恩寺走。
我在他的怀里摇头,轻声说,仿佛再大些声就要用光了力气:「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究竟是想赢安颜,还是真的对我有意,才让我入宫?」
他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有意。」
我笑了,他的有意,我还真是消受不起,我接着问他:「那是从何时?」
「反正是从小时候开始。」陆泽洲说这些,并不看我的眼睛,好像是不好意思说。
「那你藏得真好。」我淡笑着说。
「你只懂得怕我,气我,不是我藏得好,连大哥和六妹都能看出来。」
我想安颜他应该也清楚,否则不会告诉杨公公陆泽洲会善待我,这么想来我反而是最迟钝的一个,我讥讽地说:「我何德何能,得了你的青眼。」
他轻声道:「大家都护着你,是有原因的,我也想护着你,只是我排不上号。」
「你就像那桂花,大家自小称你桂中仙,也是事出有因。」
「我为了我的家族,背叛了我的山盟海誓;我为了我家的权势,不择手段的去争夺去我爱之人一切的人的宠幸;我仅是因为愤懑,便要一个不到二十的女子,幽居冷宫。」我自嘲地笑着。「你相信,我这样的人,配得上这个名号?」
「我想得到你,你便只能与我一起跌进泥潭里,不是你的错。」我一看到了慈恩寺朱红的庙墙,于是让他放我下来。
走入庙内,我见到一株开了满树的桂花,白月清辉,香气四溢。
「它开得真好,不是吗?」我对他笑。
「是。」他对我点头道,但有些紧张地看着我。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笑着念起这句诗,这句诗是苏先生教会我的,可我后来又读到了另一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我眼前的桂花,逐渐模糊。
在我泪水滑落之前,我便听到了他紧张的呼唤声。
我倒了下去。
18.
他开始遍寻名医。
我找了一种难寻的寒毒,害得自己小产,而那毒又扎根在我体内,如今入秋,我出去吹了一场秋风,病来如山倒。
后半年,我都是在病榻上度过的,天冷的时候更病得厉害,他终于把我挪出了椒兰殿,新盖了一间宫室,引温泉水为暖,再加上炭炉,我的病才终于不再恶化。
连母亲也被惊动了,他亲自上门去请我母亲劝我放宽些心。
母亲劝我苏梓叶虽为皇后,后宫里却只有我圣宠不衰,只要我想,我该是天下最顺心的女人。
我只是笑着对她说,我有些想太祖母。
于是她哭着对我说,当初就不该让我陪着阿简入宫伴读,也不该带着我去皇后那里走动。
我仅是笑,哪有那么多倘若当初。
我南国皇室与名医沈家算是世仇,说起来还和太祖父有关系,所以陆泽洲找大夫的事便不是很顺,太医都说我郁结于心,得自己看开了才好治。
我的病时好时坏,瘦了许多,陆泽洲已许久不曾碰我,也是我没有这个条件了,他明知我是故意,却也无可奈何,于是就常过来陪芸儿,希望我开心些。
他若想我开心些,就不要让我看到他。
「竹知。」他又是试探的问我,「天气转暖,不如去花园看看?」
我摇头,提不起兴致。
他把我挪出椒兰殿,一是怕我的病,二是怕我触景生情,哪知只要看到他,看到他的那只手,那双眼,对我就是一种折磨。
我其实并不想坚持太久,我如今这样一日日坏下去,便是在惩罚他,若是可以我当然也希望一刀穿他胸膛而过,可为了我南国,也为了我家,为了左丘氏的名声,我不能这么做。
我想起他最喜欢杀人诛心,既是如此,我便礼尚往来,替安颜还给他吧。我唯有这一种办法,既能报复他,又不会危害到我的家族。
可我还是苟延残喘了三年之久,这三年来,越发形如枯槁,他也再也没有机会再要一个孩子了。
入秋以来,最近一个月我常咳血咳得厉害,只是不爱芸儿看到,她与苏梓叶的那个混球玩的还算开心,连睢阳也会入宫来看我、帮我带带孩子,我心有所感,今日他一如既往下朝来我这里看我,我为他煮了一壶茶。
他显得很不安,如今我每每做出些反常之事,他便会不安,我对他说:「我想回椒兰殿。」
他先是拒绝了我,当我咳嗽起来,他赶忙为我顺背,不敢再与我唱反调,于是我又住回了椒兰殿,那桂花又开了满树。
我知晓自己已时日无多,我求仁得仁,也终于不必再折磨他和我,只是我有些遗憾,感觉对不起芸儿,所以总是尽可能的陪着她。
午后与她用完膳,我笑着牵着她的手带她到院子里,到那棵桂花树下,但又有些咳嗽,芸儿紧张地看着我,对我说:「母妃母妃!我们改日玩也是一样的,你还是进去休息吧!」
我笑着摸她的头,她如此的懂事,让人怎么狠得下心让她流泪,可我早已没了回头的路,而我再选一次的话也还会是如此,我问她:「芸儿,若是你答应了别人什么事,会做到吗?」
「当然了!先生说食言而肥,诚字当先。」
「母妃答应了别人很多事,都没有做到。」我想把她抱起来,但使不上力,又开始咳嗽,锦兰吓得想要过来扶我,但我却瞧见了明黄的衣角。
他扶住我,他来了多久,我并不清楚,我摆手让他放开,指了指芸儿,让他帮我把她抱起来。
「母妃以前......很会打桂花糕......睢阳姑姑贪嘴,却从来都拉不下脸,咳咳,请我替她打糕。」我轻声地说,已不在乎他也会听到。「我让锦兰打些桂花下来,芸儿尝尝,好吗?」
她想让我休息,又不敢在此时拒绝我,求救般看他,他微微点头,芸儿才敢应我。
我让锦兰去备工具,找了些凳子,坐在院内,一步步地教她。
「要先......晒干了桂花,才能有浓郁的香味。」
一步一步,一日一日。
五日后,我再也下不了床,但糕点终于出炉,我靠在床上让她试过,然后请陆泽洲先出去,我有话要对芸儿讲。
他松开我的手,替我关紧了门。
「母妃一生,负了两个男子。」我让她坐在床边,抱她在怀里,如哄着她睡觉,对她轻声地说。
「一位,是你的皇伯;一位,是你的父皇。」
「为什么?」
「母妃希望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记住我说的话。」我摸她的头,她还很小,这话我希望等她懂了以后,能帮到她。「把桂花糕带一盒去给你睢阳姑姑吧。」
我不打算说更多,我只希望她知道,我亦自知负了泽洲的一片心意,可我不可能告诉他。
「她最馋这个了。帮我把你的父皇叫进来。」
她好像有些不放心,但一向听我的话,她指着我的琴,对我说:「等我回来,母妃能教我弹琴吗?我听睢阳姑姑说母妃弹琴是南国最厉害的。」
我有些说不出话,我承诺了太多,但它们都没能被我兑现。
「娘亲的琴是跟苏先生学的。」我只能如此说。「有什么话,有什么想要的,都去问你父皇。」
她父皇宠她不下我,她对我点头,跑出去找锦兰和泽洲。
她出去不久,泽洲便进来了。
他走到我的床边坐下,我难得看着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想,我感到一股轻松,又觉得有些轻快,但看见他一脸的沉痛,我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开心。
「他到最后,还在要我不要多想,让我好好的活,他相信你会善待我。」
「我不是他。」他仍不服输的想告诉我。「没他那么好心。」
我咳嗽起来,他刚刚的强势又不见踪影,把我抱在怀里,为我顺背,哪怕我咳了他满肩的血。
「我想躺下,坐着好累。」我轻声说,他把我捧起来,安顿好。
「如果可以,我想把眼睛瞪大一点,这是在椒兰殿,而且寒露还差个几天。」我笑着对他说最狠的话,我曾因来贵妃而对他心生不忍,想劝他回头,如今却也成了笑话。「可又好累。」
说着,我费力瞪了一下,可最终还是半阖起眼。
他沉默着握了我的手。
我尚有心像是从前小时候那样与他斗嘴,他却再也无力回我的话。
「几年了?这已经是第六年了。」我笑着说,可是有点想哭,想着这是最后一次,干脆不忍了。「我认识你们的时候,有没有六岁?」
「可能更小一些,后来入宫见得就更多了。」他终于开始回我的话。
「泽洲,我做得好吗?」我问他。
「你让我既没有护成来仪,也没能留住你。」他轻笑着说,「做得再好不过。」
「你知道我在仗着什么,你利用人性,也被我利用,好一出报应不爽。」我一边哭一边笑,可是说着这些,我心里并不开心,不论我做什么,那些逝去的日子都不会回来。「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不想作为什么人的什么东西。」
「是我不会说话。」他轻声哄我,「是我口不择言,老是爱冷言冷语。」
「是吧,就因为你这样,从前我才不喜欢你,还有点怕你,我还是觉得,谁能三天两头被你讥讽几句,本来高高兴兴却被你恶语泼几盆凉水而不生气?能受得了你的人,准是有病。」
「那你本来病得不轻。」他对我笑。
「我只是没得选,我也受不了你。」我的鼻涕吐了个泡,他帮我擦脸,他把我抱在臂弯里,贴着我的脸。
「我真的很后悔在你面前杀了他。」我猜他这一次这么说,不是为了惹我生气,而是真的后悔,可我还是生气了。
所以我咳嗽得越来越厉害。
「可不论是你还是大哥,都没能赢我,我什么都有了。」他还想告诉我,他没有输。
本来若他不贪我这颗心,不因着嫉恨想把安颜恶狠狠地踩进泥里,他的确是赢了。
我闭上眼,再也笑不出来,对他说:「那......咳咳,你就赢了吧。」
我感到一股疲累,最后有熟悉的感觉,捧着脸庞的手,熟悉的触感在我的眼上,最后一次感觉到那张唇吻过我的眼。
眼角的泪被他吮干,但我下一刻泪水汹涌,他仍不厌其烦地吻,一如那日在镜子前,我没法再记起安颜,但这一次我的感觉没有变得敏锐,只是越来越迟钝。
我在心里泛起最后一个念头。
陆泽洲抱着怀里的人,她很冷,从她病后就很少会温暖,他感到泪水不再变多,只是加深了那个吻,她总是在他的怀里,她与他相知了十六年,相伴了十六年,陆安颜没能做到的事,他陆泽洲都与她做过了,她未必肯对陆安颜示弱,却总是对他放低姿态。
「我们谁也没有赢。」他轻声说。
我们谁也没有赢。
(正文完)
番外 饿
苏先生赞了安颜的课业,说他目光长远颇有仁心,大小兼顾。又赞了竹知,说她心思细腻。
然而却劝泽洲应开阔视野,不该太过执着于小处。
同一道题关于吏治,三个人做出了不同的答案,唯有泽洲被打回不批。
苏先生对不合格的课业总是如此。
睢阳压根没有做出来,也不敢嘲笑他,只是嚷着让他们想下学以后去哪里玩。
安颜笑着在替左丘简讲解习题,左丘竹知则要看泽洲的课业,他不肯给,便冷脸不理会她。
可她坚持要看,他便问:「你是要笑话我吗?」
左丘竹知生了气,冷哼道:「先生说我心思细腻,不就是在说我目光不够长远吗?只是小处尚可夸赞,我当然想看看你的小处和我的是不是同一种!」
「算了我不看你的,我直接去看长远的算了!」
泽洲有些后悔,怎么又把她气走了。
但他又不肯低头去让她再来看看自己的课业,觉得丢面子。
回去以后,母妃听说自己课业被退了,又是一番恶语,他当天又没有晚饭吃,第二日早上,他的桌上多了一个小食盒。
他看见前面的课桌,左丘竹知指着桌上的东西,大拇指指向自己,夸她自己做东西好吃,睢阳虽然馋嘴,但就是不肯夸她,她作势要把睢阳那份拿走,睢阳又不肯还,盯着那份花糕锁住她的手。
这样的情景经常在上演。
多是在他被退了课业的第二日早上,他饿了一晚,总是吃了个干净,但也不肯夸她的东西好吃,只是晚上或者明天会「随手」丢给她什么东西,说自己恰巧得了但不想要。
后来泽洲听说,是因为王德让在课间给他带吃的被她撞见,才知晓了前因后果。
番外 影
十五岁,安颜已有潘安之称。
可泽洲却没什么人提他。
一是来贵妃已死,他不过一个伶仃皇子,若非皇后大度,大殿下宽和,他本该烂在阴沟里;二是来贵妃生前本就不招人喜欢,他人又有些阴翳,许多人都怕他。
左丘竹知十三岁便美名远扬,而且又是苏先生得意的弟子,弹得一手好琴,人说话甜,也总是待人和善,心思细腻,家大业大,谁都乐意夸她两句。
分明是一起长大的,睢阳是田芷死后皇帝的独女,受万分宠爱,众人巴结她;安颜长得好,为人和煦,母亲是皇后,陛下最出色最有贤名的皇子,众人拥戴他。
连左丘简,都有人恭维他虎父无犬子;连苏梓叶,都有人赞她作为苏先生之女美貌贤淑,文采斐然。
唯有他一人,阴翳,阴冷,没有人喜欢他,都离他远远的。
只是不明白,左丘大小姐老是爱找他吵架。
这日她与他又是不欢而散,她愤愤地闷头就走,锦兰追着小姐,连连宽慰她不要生气,泽洲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走回府,跟在后面,结果巷子拐角,青砖缺了一角,害她崴了脚。
刚与她吵完,泽洲正觉得心下出了口恶气,锦兰急得团团转,一个劲跺脚抱怨说都怪三殿下,气着了小姐害她走得急,崴了脚。
「小姐,三殿下害人就害人,恶语就恶语,反正与您又没有相干,您还非要凑上去让他顺道连您一起骂了!」
左丘竹知摇头揉自己的脚踝,道:「你会怕他吗?」
「谁不怕三殿下啊?小姐,您别不承认,他瞪您的时候您也怕!」
左丘竹知有些气恼:「谁怕他了!我是怕......是怕贵妃娘娘。」
「瞧奴婢这记性,呸呸呸,奴婢不提了,不然您晚上又要做个好几天噩梦了。」
泽洲握紧了拳头,她与他是一同见的那一幕。
「不是......那种怕。」她的声音又响起来,「我刚见的那几天,是爱做噩梦,但也就是那几日罢了,可我与贵妃娘娘又没见过几次,如今倒是做不了什么噩梦。」
「贵妃娘娘,本就是让人很怕的人。」左丘竹知叹道。「陆泽洲那家伙虽然不说,我知道他也怕,他有时会有些像贵妃娘娘。」
「可我觉得不是他的错。」
「小姐!是不是又能如何呢?再是如何也只能贵妃娘娘来管他,现在也没人能管了才是。」
她不再答话,想要试着走回去,叫锦兰来扶她,可走了一步就疼得缩起来痛呼,泽洲虽然听着锦兰的话有些生气,而且她也没回答锦兰那话,但他还是叹息着想走出去把她背回去。
「大殿下!」他听到那个聒噪的婢女惊喜地喊。
他看见巷子的另一侧,那个光芒可以遮掩身边一切的明月在笑,她的眼睛也亮起来,单脚撑地跳了两下,说没什么大碍,然后一个没跳稳往前栽,栽在那人怀里。
他笑着教训她不安分,连路都不会走,却把人背在了背上,锦兰偷笑着跟在背后。
巷尾的拐角,愤恨的冷笑,打在墙上的拳头,模糊的血肉,以及几乎要扎进肉里的指甲,始终只能在无人的角落里,惹不到任何的注目。
第二日习字的时候,他缺席了,如今即使他旷课,也没有来贵妃会打骂或是饿他一顿饭了,可他这是第一次旷课。
苏先生虽然皱眉,却没有过问的意思。
下学时睢阳骂骂咧咧地扶着左丘竹知,骂她玩就玩吧,还非要在伤了以后蹦跶,她与安颜尚无婚约,男女授受不亲,自然是睢阳领着她玩。
「玩就玩,你还要逛御花园?你真当皇宫是自己家了啊?本公主不扶了!」
「不扶便不扶,我需要你扶我?」
「好啊本公主好心给你这瘸子当拐杖,你还不领情!那你自个儿慢慢蹦吧!」睢阳骂了一句,扭头就走。
白衣服的少女靠在假山上,单脚撑地,似是在自言自语地开口:「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也便算了,现在连学也不上了?」
「跟你有什么相干!」他冷声道。「你是我母妃?我要你管我?」
他听到一声怪响,听她高呼着睢阳,睢阳骂骂咧咧的回来,道:「你别乱蹦!算本公主服了你了!你要赔我一盒桂花糕,不然本公主就把你丢在这!」
「明年秋天赔给你。」
「你不许抱着我!松手!我明年再来扶你!」
「现在桂花早掉光了,我拿什么赔你?去喜福斋买一盒吗?」
「明年就明年,你当本公主没钱吗?本公主要你亲自诚心诚意赔我!」
听着两人言笑远去,他从假山后出来,又有些后悔恶语气走了她,可他克制不住自己,那股恶意已经浸透他的骨髓,他已只会如此说话。
可他看见地上有一本册子,字迹清秀熟悉,翻开后发现是她的手记,里面折了一页,他翻到前一页,是昨日的课堂随记,折起来的这页,显然是今日的。
为什么她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因为婉嫔那日被抓那日,他便在这里看着,而她也在这里,刚与他吵完。
番外 叹(左丘竹知第一人称)
我总觉得陆泽洲很了不起。
王总管说他常常被罚不能吃晚膳和早膳,我心想我一顿不吃就快饿死了,他还每天上课都那么精神,半点也看不出来没吃饭。
贵妃娘娘我怕得要死,一看到她的眼神就害怕,而且她总是喜欢对我露出恶意的神情,我觉得是我太招摇名声太大,她才不喜欢我。
我想要是我娘是贵妃娘娘那个样子,我肯定很爱哭鼻子,但我从没见过他哭鼻子。
后来贵妃娘娘死了,他也没哭鼻子,我特地躲远不去看他,他也不哭。
我却半点也不觉得他是解脱和释然,他那天的神情和眼神让我总是有些害怕。
可我又觉得他不是真的多坏,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每次他做些陷害人的事,或者落井下石的事,我知道了,老是会骂他辜负先生教诲。
其实我的目的只是骂醒他,想让他遵从先生的教诲。
我觉得他做得没有必要,贵妃娘娘也毕竟是报应缠身,种因得果,是没有办法的事,他老是被贵妃娘娘的事困着,也不是办法。
我与安颜提过他如今太过阴翳,想让他帮我留意一下泽洲,毕竟我是外臣之女,安颜问我:「为什么对三弟那么上心?」
「我不想贵妃娘娘毁了他,你知道的,他本来不坏的,他就算老是吓睢阳,睢阳也老是损他,可睢阳被欺负了他还是会帮忙欺负回去。以前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
安颜对我一笑,道:「那你就多帮帮他吧,但若不想起反作用,我还是不要多管得好。」
的确,他最喜欢和安颜唱反调。
「但若他一直不改呢?」安颜转身时,突然问我。
「我只能在如今,我们尚且玩在一起时管管他,当我也无法尽力的时候,我又能如何呢?」我无奈一笑。「他也说了,我又不是他母妃。」
「其实在一起玩了这么多年,他一点点变下去,我总归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一开始他分明不是这样的。」我叹道。「一开始就算他不笑,我也知道他在笑,现在我很少觉得他笑了。」
安颜对我语重心长:「阿简总说没有了我,我们就找不着了北,其实我们真正离不开的还是你。」
「怎么会?睢阳和泽洲最爱和我吵。」
「他们都不会和我吵。」他叹息。「你却总记得有时给睢阳些花糕,给三弟带一顿饭。他们都喜欢和你吵,但他们都买你的账。」
我并不觉得陆泽洲买我的账,因为他每次都把我气得想走,也从没说过一句好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后来他莫名其妙的屡屡被陛下召见,随侍狩猎,出行巡游,我知道是因为他逢迎拍马,而安颜则因屡次进言而备受冷落后,再次气冲冲的去找他教训。
他由着我骂完,静静地注视我许久,久到我躲开他的目光,不敢正眼看他。
自那以后,我躲他目光的频率越来越高,直到后面全然不敢看他。
他盯着我的样子,让我感到了不安。
可我又觉得可惜,为什么我屡屡叫他改,他总是要与我反着来,现在又成了安颜的对手,还是用那般不堪的办法。
我想他为什么不肯听我一次的呢?
别人总是好奇我为什么跟他吵。
那是因为我每次想要劝他,话都还没有开口,他就要恶语奚落我一番,我自然不可能跟他和颜悦色地说话。
其实一开始每次我去找他吵架,都是想要去劝他,可后来我去找他,变得只能和他吵架。
安颜番外 心上月(安颜第一人称)
我第一次见竹知,本没有太过上心,只是她能把睢阳斗得服服帖帖,让我意外。
后来我发现连三弟都会偷眼瞧她,她穿着素白的直裾,就算和睢阳打打闹闹也显得姣好可爱,我自认自己是一个俗人,一开始留心她,自然也是因外貌所迷。
我极少能见到笑得如她那般干净好看的女子,连苏先生授课时也不忍训诫她。我与三弟和她之间,她近乎没有被退过课业。
先生对她并不严格,而且总是夸赞她的优点,就好比同样都是格局所限,先生会教训三弟,却只会夸赞竹知。
后来她常给三弟带饭,贵妃娘娘的家事,我没法可管,而且我越是与三弟接触,贵妃娘娘就越爱罚他,我不想给他再添麻烦,也知道他也许会有些怨我,所以只好不过问。
竹知愿意帮他,他若愿意接受,也是好事。
竹知看似天真欢脱,但我总能看出她极有分寸,且她刚开始耍了睢阳,后面却能和睢阳搞好关系,一是她知道睢阳本性不坏,二则能看出她其实也有她的思量。
竹知会有她的手腕,但她是左丘家的大小姐,这是必要的,哪怕是我,别人赞我君子,我也会为美色所沉迷,会与人应酬往来。
我自认心思细腻、待人和善都远不及她,我的那些和煦,虽被赞君子之风,却总是浮于表面,不过尔尔,竹知则是真正的喜欢为人想。
比如说,她总是因为贵妃娘娘的严苛而谅解三弟,因为她觉得是贵妃娘娘的错,而不是三弟的错。
我并不担心她为三弟操心太多,虽然扪心自问,我也觉得她为三弟想的可能比为我想的还要多,可那是因为,我并不需要她操心,而我也知道她不可能喜欢三弟。
理解与喜欢,是两回事。
我知晓竹知爱玩,但又机会少,所以睢阳出鬼点子的时候她最容易动心,所以总是愿意带她去玩,她喜欢稀奇的小东西,我便留心去搜罗送她,她也越来越信任我。
我认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没有什么不对。
一开始我的确是为她外貌所倾,可真正让我难以自拔,又是每一日间她如和风细雨拂过我们的细腻。
母后和别人总觉得我们几人能玩得如此好,是因为我的君子之风,是因为我引人靠近。
其实我知晓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真心,我是凡夫俗子,所谓的君子之风,也不过是一副作态;三弟那样阴翳的人,对我这副道貌岸然最是厌弃;睢阳叫着我大哥,却只是害怕我不会想跟我亲近;阿简肯跟在我身边,也不过是因为左丘大人的关照。
我们玩得好,只是因为有竹知。
她对每个人,都有她的真心。
她可以让所谓的康都明月为她倾心,可以让混世魔王与她玩闹亲近,可以让阴翳的影子悄然心系,而她做的那些,只是因为她想做,而不是为了什么而做。
在我眼里,她才是天上月,是百花难比的桂中仙;能心怀和善,自有思量城府,却又澄明烂漫,我希望她永远都能如此,所以哪怕左丘夫人怕我太护着她,我也仅是觉得,我该一辈子护着她的这份明心。
我知晓她胸有城府,心思细腻,可我宁愿她一辈子也用不上。
后来听闻三弟得了父皇青睐。
我知晓我该收敛一些,不要屡屡顶撞,可这有违母后和先生教诲。
于是父皇越发厌恶母后与我和先生对他的掣肘。
父皇的宫室又充盈起来,朝堂越发乌烟瘴气,竹知总是去劝他,我并不干涉,但我知道竹知劝不动他。外人看来竹知是寻他吵架,可我知道每次竹知都是想劝他。
而若竹知劝不动他,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劝他了。
父皇苦母后一族久矣,苦左丘大人久矣,他开始不听劝谏,而只要有人在他耳畔煽风点火,一切就可以逆转的那么干脆。
也让人那般无可奈何,除非我能像他那样,弑君杀父。
可我不能。
于是落败就理所当然。
我听闻竹知嫁给了他,而我已生不出奢望,我的心里也只剩下杀了他。哪怕我知道会失败,哪怕我知道南国内乱是万万不该,可这是我为人子的责任。
也许我根本不是盼着成功,我仅是希望求仁得仁。
郎姑娘莫名接近我。
郎将军又是三弟的人。
他是在鼓动我,又或是怂恿我,但自上次我病重时有人来救我,我便知晓竹知在宫中定是一直牵挂着我。
我对她的境况有所耳闻,我想她一定过得不顺心,她肯定无比自责,我想我活着只是一种折辱,对她也是一种负累,既然三弟给我这个机会,我便也尽力一搏吧。
日子过得越久,他的皇位坐得越稳,他给了我郎将军的纰漏,引我入瓮,纵然明知是陷阱,这个机会我也不该放过。
尽管我知晓我会输,我只希望我尽力过了,我死后,她能忘了我,好好过她的日子,如果她想,她就可以过得幸福,而不要为了已经逝去的时日,失去的人,赔上自己的一生。
我嘱托了杨公公,我请他替我带话,我本以为没有机会再见到她。
我失败了,我看着三弟的沉稳,我知晓这是必然,我希望母后能等着我尽孝,她一定舍不得怪我,还要骂我傻,白白断送一条性命。只是我看着熟悉的宫殿,我已很久没有回来,我在已什么也失去了绝大多数的如今,难得有了一丝贪念。
我还想再见她一眼。直到死到临头,那股冲动才不管不顾的喧嚣起来。
我对紫林说,我想去后宫,紫林拼了命带我冲出去,而他被人海淹没前,把他的剑给了我。
我没有回头,我想我又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但我拼命地去椒兰殿,朔风率兵抄近路要把椒兰殿围起来。
可惜还是被我突了进去。
我看到她时,她穿着大红的正装,我从没见她穿过如此张扬的衣服,一点也不适合她,她的眼底果然写满了痛苦与愧疚,她还痛苦挣扎着,我想若我被他们押下去,押进死牢里,那便永生也见不到了吧?
但我感到胸口一痛,我看她泪水决堤,推开朔风跑来,我看到身后走过一人把她死死拦住。
啊.....好像是有一年,她扮老鹰捉我,三弟用臂弯拦着她,拦得毫不费力,让她碰都碰不到我一下。
我对她笑,可又有些失落,我没想到,三弟如此憎我,憎到敢亲手在她面前杀我,我以为......我以为,他至多是将我拖下去,狼狈地拖下去,狼狈地拆散我们。
我有些站不住,扶住那棵桂花树,我想道歉,我想我当年真不应该开桂仙的玩笑,这样她是否就不会惩罚我。
然而我更觉得遗憾和失落,我的竹知啊,我知晓你很少真的生气。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我是不是不该来见你?
一旦我死在了你面前,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上,你的那股愧疚,你身上曾经炽烈而明艳,如今虽然平和但依旧存在的火。
要把你焚烧殆尽的。
我的竹知啊。
对不起。
泽洲番外 卑
大康文成六年八月十九,贤妃左丘竹知病逝,追封圣文贤德皇后,葬入东陵。
可不论如何,梓叶才是我的皇后,她不能与我合葬主殿。
我知道只要我想,满朝文武也不能阻止我,就好像我追封她为皇后,再是荒唐他们也不能阻止我。
但若她还能开口,一定不会同意,我这一生负了两个女子,一个是梓叶,一个是竹知。
想必她百年之后,就算不能与大哥合葬,也不想与我再共处一室了吧?
我喜欢她,我非常喜欢她,从小我就知道她是不一样的,可我从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她,哪怕拥有了她在身边,我也吝啬于承认这一点,直到她在去慈恩寺的路上问我。
我知道她一定不在乎我喜不喜欢她,她问我,只是想让我认清事实,让我别再逃避,而后她才能让我追悔莫及。
我现在,真的追悔莫及。
我不知道我是因为总与她吵架才不肯对她服软,不肯表露我喜欢她,这样好像我输了她赢了,因为她并不喜欢我;又或者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才不敢让她知道。
如今看来,是后者。
喜欢上她,我就输了吗?
我是有多看不起自己,多自卑,才会觉得爱上人是对她认输?把这当成了一种竞争游戏。
我仿佛只是在倔强地觉得,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你好了。
可结果只是我放不开她,推不开她,越扣越紧,越来越热情。
她与我在一起,在我亲近她时是怎么想的,一开始我不得而知,自从大哥死后,我的靠近对她而言就是一种痛苦,我总能看到她的痛苦,可我又只是自欺欺人地闭上眼,或是躲进她的肩窝里,嗅到她的气息,才能有片刻安心。
我隐忍了十年,看着陆安颜众星捧月了十年,亲手一剑刺中他的时候,有多爽快,多解脱,我想没有人能理解,那一刻,我仿佛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但容不得我多陶醉片刻,我的内心便被愤怒、嫉恨取代,她在我面前失态哭泣,永远只能因为陆安颜,我揽住她,一步步把她带向殿内,我不想再听到她哭着呼唤陆安颜的名字。
她晕倒在我的怀里,当她看到陆安颜靠在树上滑落下去。
我看着怀里的她,突然有些害怕,回望树下死不瞑目满眼遗憾的大哥,我突然一点也开心不起来,莫名其妙的惊慌占据了我。
那种心慌感,比从前被退了课业,站在椒兰殿外不敢见母妃时,还要强无数倍。
竹知......我看她犹带泪痕的昏睡在床上,坐在床边抚摸她的脸,我想起她从前那样的明朗,那样的鲜活,她穿着白衣的样子天下谁也比不了,她很善良,是的,我一直知道她很善良。
可她入宫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她明朗过,她再也不会同我大声争吵许久,我感觉她不再鲜活了,可后来看着她一点点改变,我先是会诡异地感到窃喜,但又会感觉一点点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是我亲手毁掉的。
我竟然在为了她做从前厌恶、现在也厌恶但不得不做的事而窃喜,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于是又躲在一个角落里,看她一点点将白羽染上污秽,直至陷入深深地泥潭里,被泥潭里的阴影困住缠绕。
这样,她就能和我永远在一起了。
可我后来看见她,常常会感到失落,她变了太多,我有些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喜欢现在的她,还是喜欢她从前的样子。
但她就是她,当她对我的亲近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或是愧疚的眼神,我既感到不悦又感到欣慰。
我不悦于她为了陆安颜而痛苦,又沉醉于她自我厌弃时的那过往的剪影,我毁了她,又要折磨她,遇上我真是她这辈子最倒霉的事。
我想把芸儿交给梓叶抚养,但最终却放弃了,我除了上朝时,总会带着芸儿,实在忙不过来,就让睢阳来帮忙。
前一阵子我听说来仪病了,但我终究没有把她迁出冷宫,所以她也没能活多久。
今天睢阳在陪着芸儿,我在御书房坐了这么久,净是想了这些别的事,如今在宫中走动,总能记起过往,这也是对我的一种折磨吧。
芸儿毕竟还小,不明白生离死别,有我和睢阳、承儿陪着,找了一阵子母妃,终于是忘了。
我来到椒兰殿,并不让王德让通报,我远远就听见睢阳和芸儿的笑声,当睢阳看到我,却沉默了下来,对芸儿说:「芸儿,父皇来了。」
芸儿叫着跑过来,被我抱起,我止不住笑,她一个劲的蹭我,我很高兴她的如此依赖我,我对睢阳点头,她转身要走,芸儿叫住她:「为什么每次父皇来,睢阳姑姑就要走?」
睢阳的神色有些滞涩,但很快笑了笑,对她说:「因为有父皇陪着芸儿了啊。」
「那为什么......睢阳姑姑不能和父皇一起陪着芸儿......从前父皇和母妃都是一起陪着芸儿的。」
我一下害怕起来,芸儿虽然不太容易想起竹知,但若提起,定是要哭个不停,即使如今对竹知的记忆已经淡了不少,我见她果然又要哭,只好开口让睢阳留下来,可已经晚了,她还是要哭了。
「芸儿。」我拍她的背哄她,瞥见院内的桂花,「我们去看桂花好吗?」
「芸儿要母妃,要母妃,要母妃给我做桂花糕!」她哭得越来越厉害,我也想起了那段时日,喉咙有些滞涩,睢阳别过了头,我花了几息找回自己的声音。「父皇做给你。」
「父皇......会吗?」她有些迟疑,但终于止住了哭,小心翼翼的问我。
我把她抱出去,叫王德让准备工具,打下桂花,分摊晾晒,想起那时她一步步耐心的教芸儿,可芸儿毕竟小,记不得,我倒是一起从头看到了尾,或许做得不好,至少能哄住芸儿。
「要先晒干了桂花,才能有浓郁的香味。」我说道。
睢阳看着我,低下了头。
芸儿一哭一闹,不久就困了,我让锦兰把她抱下去。竹知死后,我本有意放她出宫,可她执意留下来照顾芸儿,我便让王德让注意看顾她些。
有她尽心尽力照顾芸儿,我也可放下心来,只是她对我始终不是多热切恭敬,我想她是怨我的,她明明见过竹知与大哥的真情,却也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拆散,看着竹知在宫里一点点的枯萎下去。
若还有能像睢阳、锦兰、左丘夫人这样恨着我的人,也好吧。
只要我还活着,左丘家就永远不会失势。
睢阳看我沉默的摆弄那些器具,准备东西,终于开口问我:「你怎么会做?」
我看她已不似从前那么怕我,想起为她指的那门婚事,于是问她:「满意吗?」
「什么?」
「婚事。」
「不满意,又能如何呢?」
当年我不愿苏先生远亲得了兵权,于是帮他尚公主,永远断了仕途,睢阳又如何能过好日子?她从前那般的性格,与如今的性格,已是天差地别。
「六妹,对不起。」
「身为公主,多半如此,我骄纵半生,付出些代价理所当然。」她一脸的冷淡之色,「若陛下无事,容臣妇告退。」
「你如今,连一句三哥,也不愿叫我了吗?」我问道。
「陛下,君臣有别。」
我想,她随叫随到,入宫陪伴芸儿,想必是为了竹知,我只注意到睢阳与她胡闹,却不曾发现,竹知临死都要送她最后一份花糕,她死后睢阳也不忍心芸儿有半分孤独,竹知在她心中,竟也占了如此大的分量。
我不再挽留她,只是对她道:「我已对禁军和朔风打过招呼,若你有空,随时进宫来看看芸儿,或让她去你的府上住些日子。」
她领旨,走了。
第五日,花糕做好了。
我请睢阳一起来尝。
芸儿吃得开心,睢阳迟疑的伸手,取了一块,我看她似有痛色,但还是沉默的尝了一口,她颤声问我:「学了多久?」
「五日。」
「她膏泥喜欢捻得碎,但桂花却喜欢留个几瓣,蜂蜜与糖放得少,免得抢了桂香的风头。」我看她流泪,只好不再看她,问芸儿好吃吗。
「好吃,好甜。」她笑着,我想她大概忘了幼时吃的那味道。
可她再也尝不到那不甜得过分的口味了。
睢阳却会永远记得。
晚上我哄芸儿睡觉,她缩在被子里,吵着要我陪她睡,今日下了一场雨,深秋雷声滚滚,芸儿怕的紧,说是睡不着,我也不着急,她拉着我说:「父皇,能不能给我讲讲母妃。」
「我问睢阳姑姑,她只说那不是小孩子该听的故事,锦兰姑姑也不肯告诉我。」
我又感到一股酸楚,但我不想瞒我的女儿,于是我先对她讲了桂花仙的传说,再告诉她:「你的母妃年轻时喜欢穿白,从前常被人成为桂中仙,穿得康都除了她外没什么敢穿白衣的女子。」
「她很照顾人,也很善良,你睢阳姑姑小时候喜欢欺负人,总被她治,但她又总喜欢给睢阳带些好吃好玩的,你睢阳姑姑很喜欢吃桂花糕,但总是拉不下脸请她打糕。」
「但你母妃其实最疼她,连你母妃下不了床时,都记得让你带桂花糕给她。」
「你的母妃总是喜欢照顾人,对所有人都很好。」
「可母妃说她撒了谎,很多话都没做到。」芸儿对我说,手还因为惊雷害怕得抓我的领口。
「是父皇害的,父皇对她做了很多的坏事,父皇负了她。」
「负......是什么意思?」
「就是对不起的意思。」
「那母妃也对不起你啊。」
我有些不高兴,是不是有人对芸儿说了什么,否则她从何说起,于是追问她是不是有人对她说了闲话。
「是母妃说的。」芸儿缩在我的怀里,对我说:「母妃让我送给睢阳姑姑糕点。」
「母妃对我说,她一生负了两个男子。」
我抱紧了芸儿。
纵我做了无数的事,纵然和我在一起对她已然成了一种折磨,纵然她决绝的要离开我,不想和我多待片晌,想要用利刃千刀万剐我的心来报复我。
她直到死前,也许还在痛苦和自我厌弃中,对我这样的恶人也感到愧疚。
我不是不够好。
我只是太坏了。
番外 往来
大公主陆芸,是当今陛下最疼爱的女儿,六岁生辰就被赐封号「星月」。
既是陛下的星星,也是陛下的明月。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福元长公主,没有一个不疼她的。
与她的母妃极像,自小就受尽宠爱,众星捧月。
而且早年见过圣文贤德皇后的,都能察觉公主与她至少有五成相像。
「娘娘淳静贤德,公主倒是闹得欢。」曾有后宫嫔妃崔氏巴结陆芸,花了三个月的功夫终于叫陛下注意到了她,却只因这一句话,「德行有失」,禁足殿中,贬为答应,再无消息流传。
陆芸虽不喜外人擅自提起她母妃,却也觉得他罚得太重,直接跑去御书房问他,陆泽洲如今已近不惑,却老态不显,那股威仪深沉越来越重。
自左丘竹知死后。
陆芸是知道他虽然臭着张脸,心里还是会笑的,跑到案边给他研磨,委婉的提了提这事。
「莫管。」陆泽洲站起来,公主正装当选艳红,他却破例为她选了白色,金线绣纹,宛如桂花金蕊。
他记起那句话,不悦又多了几分,尽管没有明显表露出来,但陆芸就是感觉得到,便不再提了。
左丘竹知年少时,从不安静。
「是不是,桂花又开了?」他负着手问陆芸。
「父皇要给我打糕吗?」她问道。
陆泽洲望着他的女儿,已经这么多年过去,连她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龄了,他沉默了一阵,摇头道:「今年我们不打糕。」
「我领你出去玩。」
王德让看了眼他,只好转头去吩咐让朔风准备好护卫。
陆泽洲换了一身黑色的常服,连陆芸也换了普通的衣裳,今晚没穿白色,私底下她其实更喜欢鹅黄色。
陆泽洲为她选这样的衣服,一是怀念她母亲,二是她确实很适合。
可每次看到女儿,就好像看到她,又好似拿一把钝刀反复挫着心口。
陆芸也常可以出去玩的,以前太子会跟着她,现在太子忙起来了,她一个人出去难免没什么意思,又和自己其他几个妹妹合不来。
陆泽洲会陪她出去,只是很少,所以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我们要去桂神街?」陆芸是常出来玩,一蹦一跳的,看他走的路线就知道去哪儿了。
王德让被他下了死命令,不得跟着,护卫也都不许跟,只一个朔风走在后面远远。
「这棵桂花是康都里开得最好的。」行至树下,已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围了个遍,树上的牌子早已多不胜数,看的眼花,陆泽洲随手抓了一个已经旧的干裂的,没想到褪了色的红线正巧断了,它落在了他手上。
陆泽洲拿着那牌子,愣住了。
棕木朱字都透出一抹时间洗尽的沧桑。
陆安颜 左丘竹知
他抬头看了眼,满树三千姻缘,木牌成百上千,他只这么随手一碰,就恰好拆落了这块。
他听见陆芸的惊叫声,眼神一冷正要找她,发觉她不知不觉被人挤远了,摔倒了。
他摆手拦住了朔风。
青衫公子扶住了她,她正靠在那人怀里,惊为天人,抬头望他。
「你在暗处跟着她。」他认出了那是哪家的公子,而那位公子显然也认得这位最受宠的公主。
说完,他已离去,离开围簇向桂树的人群背道而驰,走向宫城。
手中轻轻攥着那枚脆弱得多用一分力就会断裂的木牌。
陆芸回头四处寻找,已寻不见了自己的父亲,但朔风站在远处盯着她。
她明白,父亲走了。
「能......能帮我挂个牌子吗?越哥哥。」她声音越来越小。
他笑了下,望了眼桂树,望了眼怀中软糯糯的公主,她素来张扬明艳,却也不显跋扈,娇憨可爱,他未尝没有多留意她,只是若尚公主,他便从此无缘仕途,明年春闱该如何是好?
温香软玉在怀,他取舍片刻,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现在弃文从武可还来得及?
陛下时常试探越家大公子的态度,可惜因那晚玩了一阵,公主缠上了他,动不动出去玩一阵,他又从来不舍得拒绝,只是陷得越来越深。
后来他与公主出门,或是送点什么东西,终于再无顾忌,远远看着便喜欢上了,凑上去就再也离不远了。
后来那年陛下果真赐婚,她又不乐意嫁了。
是怕耽搁了他的前程。
陆泽洲在龙椅上冷哼一声:「长大了,都学会与朕拐弯抹角了!」
说来说去,这公主不就是为了他求一个未来吗?
陛下钦点允许越大公子参加春闱,至于能否考取功名,全看他自己本事。
在他三个女儿中,唯有陆芸的夫婿有这样的天恩,陆泽洲对于这个女儿的偏爱,毫不掩饰。
其实他对越尧,看似严厉,其实分外欣赏。
他有为了护住大家都好好护着的公主放弃前程的那份决心,陆泽洲自认做不到。
他只是毁了他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