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南國複國不久,父親作為陛下複國大業的一把手,位高權重,我作為嫡長女,從記事起爹娘就喜歡問我喜歡哪家的公子。
他們都說,隻要我喜歡,我想嫁給誰就嫁給誰。
太祖母一直教導我,一定要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且她警告爹娘,我一定要嫁給也喜歡我的人。
太祖母是左丘文君,她是注定青史留名的人,跟我的爺爺和爹爹不一樣,太祖母的故事廣為人知,是因為另一個人。
北國射卿希夷,她在刺殺離武帝前,向我太祖母學過一曲舞,叫做風華秋。我的太祖母感情不順,後來嫁給了一個容貌盡毀的乞丐,卻沒想到那乞丐就是南國末帝陸嵇。
後來南國皇太孫開始複國,太祖父與太祖母的子嗣與皇太孫同父異母,冠母性,兩代努力終究複國。
太祖母夫婦享了幾年清福,我還未完全懂事,撒手人寰。
如今我也到了成婚的年紀,甚至于,已經晚了幾年。
我今年已一十八歲。
我沒有嫁給我喜歡的人。
......
陸安顔是當朝太子,陸澤洲則是三皇子,是當朝唯二的兩位皇子。
那時候我還小,因為我祖上的關系,我和安顔、澤洲是一起玩大的。
陸安顔從小就好看,衆星捧月,出身高貴,讀書讀得厲害,總是甩澤洲一大截,是以貴妃在得知後總是毒打澤洲一頓。
皇後娘娘看澤洲被打了還會收留他和安顔一起玩,結果貴妃知道了便更生氣了。
那時澤洲便有些陰骘,是以我不太喜歡他。而且我父親與皇上逐漸有了些芥蒂,家裡希望我和安顔打好關系,也跟皇後混個臉熟。
我喜歡彈琴,安顔是無冕儲君,他稀奇東西最多,喜歡給我搜羅各種各樣的琴,甚至我十歲生辰,他替我找到了流雲皇後雲憶初的栖鳳琴。
這事連皇帝也驚動了,便要我獻一曲,于是後來就廣為流傳了一句俚語。
南有竹知音,北有符息笛。
我和送我琴的安顔自然會有不少佳話,我記得那年十三我衆星捧月,想去看桂花會,安顔笑着答應我,親自出宮領我去玩。
他對我一向溫和耐心,一路走到桂神街,耐心的與我念蘇先生寫桂花仙的詩詞,我正是豆蔻年華,因為家族勢大,名氣又響,世人贊我南國第一美,我竟還厚顔從不否認。
如今想來我竟也有那般幼稚愚昧的時候。
我那時尚不知曉,我家既然登在高處,自然也樹大招風,危如累卵。
安顔對我笑着念詩,我拿出袖裡藏着的紅線穿過的木牌,挂在挂滿木牌的枝頭上,向桂花仙祈願白首不離。
安顔的眉眼含笑,對我說:「竹知一席素白,在我心中,縱是桂花仙親臨,也不及你十之六七。」
我隻好羞赧低聲道:「再敢胡說,惹了桂花仙生氣,牌子就不靈了。」
他淺笑搖頭,也從袖中取出了一枚簪子,木質的十分普通,我看着他,他對我說:「這是桂木枝所制。」
我心有所感,已經有了猜想,但至少脈脈看着他,等他告訴我。
「那時我與三弟在等蘇先生,母後說有人要做我和他的伴讀,你和阿簡随着安公公過來,我聽你對阿簡說你吓哭了六妹。」
那年六公主跋扈張揚,我亦是從小被慣大的,她見我和阿簡面生,要我們給她當馬騎。
結果我編了個謊話,說從前有人愛騎人馬,後來便和那人長在了一起共為一體,吓得她三天沒有回魂。
「六妹連我都要頭疼,每次卻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
「入學堂幾日,六妹反應過來,找你算賬,又被你刺得說不出話,後來惱羞成怒折了桂花枝要打你。」
「至今不會天中事,應是嫦娥擲與人。怎麼?六公主想要扮嫦娥?那可有點難了!」他一貫正經的臉學着我幼稚的語氣,笑煞秋風,「氣得六妹當即砸你的頭,又被你嘲笑,直到先生來才不敢再鬧。」
「這就是那一枝?」我憋着笑問他。
「不是。」他說得一本正經。「當初那個早不知去哪了,這個已經處理妥當,可以一直儲存,是我親手做的。」
我被他逗笑了,仍要扮作生氣的模樣,卻沒有繃住。
他送過我許多東西,卻是第一次親手做一件禮物給我,那桂花雕得不算太好,我卻喜歡得不能再喜歡。
那年巧笑嫣嫣,殊不知樹下戲言,是否真的惹了花仙氣惱,把那紅線姻緣分剪。
2.
陸澤洲究竟是什麼時候做到的,沒有人徹底清楚。
但是連陛下也鬼迷心竅,信了他的邪,最後自食惡果,活活氣死。
貴妃娘娘沒有鬥過皇後,郁郁而終;陛下原本寵愛安顔,後面卻疏遠了他倒向澤洲。
我此時知道了為什麼。
因為我姓左丘。
陛下越發忌憚父親,父親也不肯急流勇退,明明隻遠了三代親緣,卻好似仇敵一樣。
皇後總是與我家來往,内定了我做未來的太子妃,讓陛下十分忌憚,加上好幾次被皇後和父親頂撞不得不臨時改了旨意,觸發了他的「尊嚴」。
他默許陸澤洲與我家作對,與安顔作對。
安顔有的,就給他一樣的份例,也将丞相大人的嫡女指給他成婚。
對了,我還應該稱丞相大人,一聲蘇先生。
陛下把給太子授課的重臣之女賜婚澤洲,分明是為我們劃了兩個陣營,生死有命。
陸澤洲他從小就是一個陰骘且不擇手段的人。
我見過一次,印象極深,他與貴妃娘娘死前那幾日有着一樣的陰骘眼神,我想陛下若是見過那幾日的貴妃娘娘之眼,一定會對他起心裡疙瘩,更别說信任他。
可他在陛下面前總是乖乖的,沉默的,恭謙的。
我後來才知道,陛下喜歡信任他,最重要的也是,他是唯一一個畢恭畢敬把陛下每一句話都落實下去的人。
他讓陛下感覺到了自己才是九五之尊,說一不二。
如此嘗嘗進言的父親和安顔就礙眼許多,可陛下顧着先帝遺旨,還要假裝謙虛。
陸澤洲就是這樣的小人,他知道人性的弱點和險惡,毫不浪費的加以利用。
等我父親已被陛下恨之入骨下入大牢時,他走到我面前,對我說:「陰謀詭計,擺弄人心上不得台面?我隻是徒勞?」
那是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殺死一個人時,我對他說的話。
我們都輸了,安顔也輸了,皇後也輸了,他不靠任何人,他巴結他的父親,這個南國的皇帝,名正言順的培植自己的勢力,他與蘇梓葉大婚,卻還是會為了陛下打擊他的嶽父。
甚至于,把他貶了官,換上了會把陛下聖旨奉若神谕的嚴正浣。
我當時覺得,南國休矣。
安顔流放封地,永世不得歸京;後族A錢蠻橫,皇後打入冷宮「病逝」于内,我家男眷因他們羅織的罪名盡數下獄,陛下身邊隻有那些奸佞,我反而看開了,終日在家中飲茶枯坐。
在我看來,這複了沒多少年的南國算是完蛋了。
陸澤洲興緻很好,總喜歡來找我喝茶,告訴我最近的近況,炫耀他做到了些什麼,但他總是在最後跟我說,他會讓南國重回泯皇盛世。
我總是一笑置之。
他好似一定要證明給我看,我是錯的,他是對的。很多年前我沒有揭發他,他對我總是多一份耐心。
今日我照例等他聒噪完端茶送客,他笑了,笑着對我說:「西南時疫。」
我手裡的茶杯摔了個稀碎。
安顔流放西南,但我曾一度懷疑他還能不能活着到西南去,他作為安顔的影子,那般恨他,怎會放過他?
而且安顔就算流放,若不加以遏制,定會卷土重來,是他心頭大患。
陸澤洲在笑,我抿着唇不想理會他,分明我已騙自己放棄去想。
我喜歡安顔,但不代表我會為了他枉顧我的家族。
我與陸澤洲有一個約定。
他要一步步用我不屑的手段把我在乎的,安顔在乎的搶過去,而我要見證這些,直到他滿意。
他會把爹爹和阿簡活着還給我。
「你就那麼害怕?」陸澤洲似乎很欣賞我的擔憂。
我深吸了一口氣,隻當做沒有聽到。
「你知道父皇為什麼能對我如此放心嗎?」他悠哉悠哉的站起來,負手背對我說。
「我告訴他,左丘不除,陸氏皇族永無甯日。」
就算是我已被他打磨得很好脾氣,聽了這話也氣得站起來指着他,指尖發抖。
「奸佞!」
他并不生氣,反而走到邊上折了我院内含苞的桂花,淡笑:「人人都說我與安顔各得蘇先生五分學識神韻。」
「其實獨你一人學了蘇先生滿身風骨。」
但他很快不再糾結這個話題,把我的桂花帶走了。
我聽聞,陛下在金殿上吐血,太醫說是早年積勞,如今舊毛病開始讨債,需要更多的休息才能益壽延年。
他休息了三個月,休息的時間便越來越長,沉迷于丹藥。
今天,他讓我跟他走。
我也隻是随他走,并不問去哪兒,哪怕是看見了皇宮,也不意外,随着他走。
我遇上了六公主睢陽。
不同以往,她看着我時,我再也沒有笑。
她似乎很怕陸澤洲,連三哥這兩個字都叫得結結巴巴,陸澤洲淡淡瞥了她一眼,不曾理會她,拉着我向裡走。
我想掙脫他的手,可他攥得緊,我沒有辦法隻能随着他,就好似我如今的困境一般,他徑直帶我去了太極殿,見到了床上形如枯槁的陛下。
哪怕我再是如何了解他,也不敢相信,他對他的父皇下如此毒手。
「一個皇帝如果失去了對朝堂的掌握,那便和死了沒有什麼差別。」他的神情竟然還有一些厭惡和不屑,我又想起了那個陰毒的來貴妃,于是閉上眼。
大概是我的表情取悅了他,他笑出了聲,他是很陰骘的人,不愛笑,更不會有笑聲,他卻極其喜歡在我面前笑得肆意。
「你究竟想要怎麼樣?」我想要勸他,我第一次想要勸他,本來我覺得他是個勸不動的瘋子,可此刻最該絕望的時候,我卻可笑的生出了希冀。
「你這樣得到的南國,烏煙瘴氣,千瘡百孔。」我注視着他的雙眼,第一次沒有躲閃,「南國光複是我與你父輩和祖上的心血......」
他又笑,對我說:「左丘竹知,我告訴過你很多遍,我會給你一個更好的,最好的南國。」
我失望透頂的笑。
「你看下去,你接着看下去,我就放過大哥,我就把你的父親和弟弟還給你。」他彎下腰在我耳邊說。
「左丘竹知啊,我從大哥手上一點點的把他有的東西搶了過來,還剩下最後一件,我也不會留給他。」
我笑了,笑出了聲,笑得嘲諷,我看着床上的陛下,看他急怒得青筋暴突,顯然已是了解了他的真面目,也被他軟禁許久。
我是一件東西。
我看着自己的手,看向雪白的衣裳,從小到大我都是所有人的目光焦點,但陸澤洲已用四年一點點把我的棱角磨平。
我從前敢斥責他,對他喊出他那令人不屑的做派,如今卻連生一次氣,都已是稀罕事。連被說成是一件東西,心裡也僅是微涼,沒有半點怒意。
我看到他對陛下說:「父皇,左丘家的人能不能安安穩穩,就要看她的表現了。而您想殺的人,從現在起,一個也不會死。」
陛下的眼睛一點點的瞪大,像是那年椒蘭殿,我見到的來貴妃,那雙好似要突出來的眼珠。
當年我看着他木讷地站在殿外,直勾勾看着那令人心裡發毛的場景,現在想想,他當時是否就下定了這樣的決心?
「咽氣了?」他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我有些不敢看,轉頭去看青煙袅袅的香爐,我不怕死人,隻是陛下實在讓我想起來貴妃那雙怨毒的眼。
當年我覺得他可憐,如今也覺得。
可恨之人必有可憫之處。
「可惜了。」他如此說。「太早了。」
「逝者已矣,更遑論這是你的父親,你的君,你積點口德。」我立時蹙起眉頭,下意識斥責他。
他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我的那股凜然逐漸洩了氣,不敢與他對視,移開了目光緘默下來。
我很少吃癟,在他面前隻能和睢陽一樣,變作溫順的貓,可能偶爾有些小脾氣,撓他一下。
他說過了,我左丘家如何,全看我的表現。
我知道他一直想向我證明他是對的,他有多不凡,他不輸任何人,他又一向知道,我不喜歡他的作态,于是想讓我認可。
陸澤洲看我沉默不語,也不再多說,陛下駕崩,他有許多事要忙,也不再與我過家家,他讓朔風送我回去。
「你什麼時候把阿爹和阿簡送回來?」臨走前我問他。
「過幾日。」他回答得倒是幹脆,也沒讓我低聲下氣求他什麼,這是交易,他做到了我就會履約。他最了解我,我也了解他,我們四個明明是從小一起長大。
再沒有與他有什麼可說的,我一步步走出去,這座皇宮對我而言再熟悉不過了,每一處我都能想起安顔與我,或是澤洲與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陸澤洲從死了母妃開始,我便一點點地見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分明我該不管他,可我卻時常忍不住與他吵一架,罵他罔顧先生教誨。
結果我、先生、安顔,每一個都被他拉了下來。
他一直活在安顔的影子裡,如今,他卻終于堂而皇之的站在陽光下,享受萬民敬仰。
3.
登基不久,他終于開始選秀,父親和阿簡被平反放了出來,雖不至于官複原職,好歹是保住了性命。父親曾隐晦的問我緣由,我隻說是從小與澤洲一塊兒長大,他念及舊情,才放了我們一馬。
父親隻是搖頭,阿簡皺眉問我我與他分明從小吵到大,哪來的什麼交情?
我覺得,父親是有所預感了。
果不其然,選秀的名冊,我位列四妃,封賢妃,住椒蘭殿。
消息一出,康都炸開了鍋,我與安顔傳了幾年的眷侶名,最終卻入了宮。
但我早已适齡,又是府中獨女,與安顔尚無婚約,是以後來傳得多的,大多是在小巷間的話本,我無趣時曾讓錦蘭買過一本,坊間流傳,說是我們三個從小就剪不斷理還亂。
雖是信口胡謅,但這橋段還是有些趣味,若我不是戲中人,看看也沒什麼不好。
我入宮的第一日,自當去見過蘇梓葉,她貴為皇後,但也算是從小就互相認識,各自一笑,都隻是苦澀的喝茶。
我們都知曉如今龍椅上那人是個什麼人,蘇梓葉更慘,父親被丈夫打壓,她夾在中間,兩頭為難,更何況蘇梓葉是先生獨女,自小也是耳濡目染,對他該是極為厭惡才對。
我本來這麼想。
可我隻和她坐着閑聊一陣,就聽聞聖駕來了鳳儀宮,與她都站起身,我看到她小心又含着期盼看着門外,我便知道我錯了。
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穿龍袍的樣子,他的那股陰狠已少了不少,隻是還是有些陰冷,配上帝王的威儀,我更加不敢看他,低頭看地。
在鳳儀宮的妃嫔自然不止我與她兩人,她們都眼含羞怯帶着期盼盯着年輕的新帝,入了宮的妃子,誰不希望能得聖上青睐一眼?
這一室的莺莺燕燕,我聽到他說不必拘謹,坐到蘇梓葉邊上,也随着衆人坐下,我也不是沒想過如此,但年少時總以為該是坐在主位上,大度的排程六宮,而非如今四妃最末,坐在個不上不下的地方。
我名氣最大,但家中已遭貶黜,按宮裡風言風語的說法,我能位列四妃,已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聽着他們在那兒言笑,隻是覺得吵鬧,自顧自地喝茶,他們也好似默契的忘了我,與蘇梓葉和皇帝聊得開心,直到連我都有些坐不下去了,才聽他叫我們都回去。
我舒了一口氣,耐心實在是快用盡了,于是盡禮告退,回了椒蘭殿。
他把我封在貴妃所住的椒蘭殿,封在他母妃暴死的椒蘭殿,我知道這反而說明了我的作用并不一般。我并不甚清楚他到底是想赢我的心多一些,還是隻是想奪去安顔的一切。
我住在椒蘭殿,一開始容易做噩夢,夢見來貴妃慘死的樣子,睡得不好。
我入宮的第三天,他身邊的王德讓過來告訴我好好準備,陛下要來椒蘭殿用膳。
自然不需要我來好好準備,于是就吩咐下去讓她們注意一些,其他的便撒手不管,我在宮裡已是有些出了名的孤僻,終日躲在宮裡也不串門,入宮至今兩夜他都去了不同的宮室,第三日又要來我這兒吃飯,他的興緻倒是好。
我其實真挺好奇,我與他都熟成了這樣,他能不能、敢不敢在這間宮殿對我下手。
晚飯時他壓根沒來,我餓了許久,他才在酉時末姗姗來遲,飯菜我自然是一口都不敢動,起身迎了他,我覺得他是故意折騰我。
他最是記仇,雖然好像與我之間心知肚明,但能讓我不痛快的地方,他倒是樂得給我使絆子。
飯菜涼了又上了新的,我與他一時無話可談,僅是吃飯,隻是吃飯時他總愛盯着我令我有些心中發毛。
「左丘竹知,你我是不是第一次同桌用飯?」
男女八歲不同席,他是皇子我是臣女,怎麼可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過飯?我點頭,放下了筷子,一時有些感慨,但問道:「能不能給我換間宮室?」
我私底下并不是太尊敬他,因為我知曉他喜歡我帶些不起眼的小刺,且若我太順了,讓他一時失了興趣,接下來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你害怕?」他笑得譏諷,問我。
當年我就不該搭理他,否則也不會跟他在椒蘭殿看到那一幕。
「畢竟那時才十一歲,小時候見的,總也忘不了。」
「那你知不知道,那雙眼夜夜都在暗中注視着我?」他嗤笑着說,又是那股熟悉的陰冷。「不管在哪。」
我明白他是不會同意了,于是不再提這事,他究竟想我見證什麼,經曆什麼,又會有怎樣的感受?
他耐心的如前一陣子告訴我他廢了他扶上來的許多人,安插上自己的心腹,告訴我他的打算,告訴我從他扶那些廢物上位時,就準備好了拉下他們的手段,他安排的那些人,不過是為了惡心人濫竽充數一陣罷了。
我還是沉默的聽,他告訴我先帝積弊甚重,南國如今急待改變,他會一點點的做到。
我聽厭了他的抱負,他說的那些,安顔本來都能做,但一想到他用那人心的醜惡把我們玩弄于鼓掌便有些氣憤,于是對他道:「若你真能做到,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
他似乎就等我這句話,我甚至看到他笑了,笑得沒有陰冷沒有嘲弄,笑得溫和,但立即又是肆意的笑:「左丘竹知,等你的一句認可,需要讓人,等上整整十年。」
「我還真的該謝謝你,沒有你,我要少了多大一份動力。」
他那麼想我認可他嗎?
「曾經你眼裡隻能看到大哥。」他的語氣似有些憤懑,「可現在隻有我站在天下的視線之下。」
「你隻能看到我,其實貴妃位空置,那本該是為你留的。」他開始動手動腳,我躲但是沒有辦法,「可我又覺得賢字适合你。」
「多少人誇你賢良,總跟在大哥身後,風過無痕?」我的耳畔拂過熱息,我錯了,我比我想的要排斥他更多。「你現在隻能做我陸澤洲的賢妃,沒有人能記得陸安顔,即使記起他,也隻能記起他是個失敗者!」
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完全暴露出自己内斂的情緒,他在嫉妒安顔,即使是他奪得了一切他還在嫉妒他,我有些意識到了他對我的重視,隻是不知他對我的執妄是否是那長年累月的妒忌扭曲而來。
而且他想激怒我。
我揚起脖子,深深吸了口深秋微涼的空氣,任他撕咬,不去理會他,但當我感到腰間束縛感消失時,我側首看了眼緊閉的窗。
他因我的動作,一時停了下來,也把目光遞過去,但我知道他隻能看到緊閉的窗。
這天真冷,我在想,桂花應該落盡了吧。
然而那股吸氣帶來的寒意,他卻霸道得不準給我多留片晌。
我閉上了眼,悠長地歎息。
這一次他卻再不停頓了。
4.
我尤其煩早上見到他。
因為我還得替他更衣,而且見到他,我就感到一陣挫敗。
送走他以後我才終于有了清淨的機會,錦蘭看我整日憋在宮裡,便問我要不要栽些花。
我看到來貴妃的院中那棵寒桑樹郁郁蔥蔥,問道:「這宮内可還有位置給我栽一棵樹?」
錦蘭替我去看了看,隻有它在的地方可以種樹,其他地方隻能栽栽花。
「替我去問問王總管,有沒有桂花可以栽過來......罷了,還是算了吧。」我如此說。
稍晚之時,澤洲便親自到了椒蘭殿,說是要用午膳,我隻好添雙筷子,他瞥向琴台上的栖鳳琴,問我:「我聽說你不愛出門,終日待在椒蘭殿,連皇後那兒的問安也托病推了。」
我懶得聽她們聒噪不休,尤其聽不得那些妃嫔嘴碎提起安顔。蘇梓葉知曉我不耐那些唇槍舌戰,我給了她一個借口,她便幫了我這個小忙。
「懶得出去。」就像什麼?好像是幾年前,安顔送我一隻西域來的藍眼白貓,關在籠子裡,不同的是那貓愛溜達,我卻不愛。
他問我:「要不要挪些花到裡頭來,你不是最愛桂花?」
我做出有些意動的神色,但還是搖頭,他看向院裡的寒桑樹,先是想說什麼,卻突然頓住,仔細看了我一陣。
我還是不喜歡和他對視,甚至于不喜歡直視他,微微側過臉避讓他的視線。
「把那樹挪了,換成桂花。」他轉頭對王德讓說道,把碗遞給我,讓我再替他添一碗蓮子羹。
他給我一株桂花,我為他乘一碗湯,交易就又這樣在無形之中達成了。
我猜他下午該要忙起來,因為他說的那些可不是光在我這裡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可他用過午膳,卻讓王德讓他們下去,道:「朕要小憩片刻,未時一刻再來叫醒朕。」
王德讓恭敬地應聲退下,我有些意外,但隻好站起來替他解了外衣,請他安頓,我不愛對他低聲下氣是一回事,因為我知道他可以允許我言語如昨,唯獨這些事我得順他的心,「好好表現」。
他和我都給對方一點寬容,這樣兩個人才能都比較好的活下去。
是不是覺得,我早上想的事,中午就陰差陽錯的實作了,很奇怪?
而我喜愛桂花,多是因着安顔,他又為什麼會大度成全我?
我猜他在我的宮内留了耳目,我早上與錦蘭的對話也并不限于我和她,當值的許多宮人都曾聽到。
我這麼一試,他便來了。
我躺在床上,面朝着裡,閉着的眼睜開,他并不過分親近我,各睡各的。
他如此喜歡使那些陰私詭計,玩弄人心,我這一出試探,粗陋無比,他怎麼會看不出?更别說他不到幾個時辰後立刻就來,他就算是上當,也上得太粗陋了。
其實我沒打算讓他上當,我隻是在試探他,他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現在我明白了。
他的行動仿佛在告訴我,我想要什麼,哪怕是虛與委蛇,逢場作戲,隻要我肯做做功夫,他就可以滿足我。
他不怕我向他讨些什麼,他隻怕我無欲無求。
我與他之間本誰也不肯服軟,隻能由我一點點去試探底線和遊戲的規則,我給了一個台階,他便順着下來,也不揭穿我,隻要我打破了這個僵局,以後我和他這樣的戲隻會越演越多。
未時他走了,我也起了,我壓根就沒有午休,我對錦蘭說:「替我穿戴齊整,去走走吧。」
錦蘭本還怕我悶出了病,一聽聞我願意出門,當即笑着點頭,替我換上正裝。
我的父親和弟弟還賦閑在家,而蘇先生已被他官複原職,蘇先生忠于南國,又恪守君臣之儀,雖因先帝駕崩的内幕把澤洲拒之門外了幾次,皇帝三番五次去請,他終究還是出山了。
如今四妃我排行最末,德妃暫且不用考慮,那是來氏之人,怎麼也不會得寵,隻是這個淑妃,讓我十分頭疼。
林泠父親林其宗是戶部尚書,位高權重,母親則是雲氏之人,底蘊悠久,我家失勢以後,陸澤洲把他扶持了起來,分了我家大半權柄給他。
父親不肯退,他不許自己打下的南國交到别的人手上糟踐,連我如今也有些不肯退,我不想輸得那麼徹底。
本來我也有些猶豫,直到早上試探過後,我終于知道左丘氏并非再也翻不了身,隻要我肯放下那點無所謂的面子,無所謂的清高。
連先生都已妥協,我又還要什麼風骨?
也許陸澤洲就是希望,我這說着那些冠冕堂皇之話的人,活成自己本來最厭惡的樣子。
不出意外,我隻是出門走了一圈,我就遇見了林泠。昨日他才來我的椒蘭殿,今日中午又急吼吼的來了一趟,我和他關系差在康都也算不少人知道,如今這樣的展開讓他們摸不着頭腦,于是就不安了起來。
林泠「誇」我不愧是南國第一,不僅安顔是我的藍顔知己,連澤洲也和我是知心好友,她提了好些年我與安顔出席的宮宴,提了那些我彈琴他賦詩的詩會。
我隻是笑,還得叫她姐姐。
是以回去的路上錦蘭倒是氣了個半死,憤然說:「從前她還總是圍着娘娘說些讨好的話,如今滿嘴也說不出一句好話來。」
從前我家權勢滔天,從前安顔是無冕儲君,從不缺想與我打好關系的人,這個林泠在我的印象裡甚至排不上号。
我當然不想出門給自己找不痛快,可我躲在椒蘭殿,不就是不想聽任何人提起我和澤洲,把我和他說成一家人都讓我厭惡,更何況我清楚她們不少人喜歡拿安顔刺我。
可我躲着也在告訴澤洲,我在逃避,他便知曉我的痛處,他可以很容易看到我的弱點。
我不想被他玩弄于鼓掌,便隻能把自己僞裝起來,讓他拿捏不住真正的我。
如果他的所謂掌握,是我讓他去掌握的,我就不能算是輸,因為我才是控制那個度的人。
晚上,我還是準備了五個菜,并沒有特地多加。
直到我聽到王德讓通傳的「陛下駕到」。
我蓄起微微的笑意,讓錦蘭添一副碗筷,我知道隻要我活躍着,他就會一直得到我新的消息,我就會新鮮。
我本就是這座宮裡最特别的人,隻要我想,我該很容易把他留下,我比起她們有那麼多的優勢,又為什麼要白白浪費掉?
當他踏入殿中,我已是一貫的神色,柳眉微蹙,并不把我的排斥藏得多好。
我敢怒不敢言的忍氣吞聲之态,應該也會讓他心情愉快。
那麼,就請他愉快吧。
5.
從前喜歡刺我的人,現在喜歡圍着叫我賢妃姐姐,總是誇着我宮中的某些物件,身上穿着的衣料,佩戴的小東西。
甚至是一罐喝的茶。
我能做到讓一個皇帝半個月内隻有初一十五踏足皇後寝宮,一兩日去一些必要的宮室,其餘日子全待在椒蘭殿。
不論我是不是小日子。
當然也有他每日向我「彙報」他那些宏圖大業進展的緣故,多半是他來了聊完了,我便替他寬衣請他休息,有幾次連他想去林泠的甘露殿,也因我為他寬衣,咽下了話。
否則他不該去得那麼少。
我在向朝堂透露一個消息,也許左丘氏會東山再起。
這幾日阿簡來信說家裡沒有前一陣子過得那麼難了。
初雪過後,他送了我一件銀狐裘衣,自從開了一個頭,他就時常送我各種物件,塞滿了椒蘭殿。
我紅了,是非自然也就多了,有一日抓到了有人買通我的宮人在我的香囊裡添麝香,這事兒我和蘇梓葉都還沒來得及放些水,他便直接把人丢入了冷宮。
雖說也隻是小小的一個才人,後頭卻一定有大頭的人,他這麼雷厲風行,怕也是在敲打那些搞小動作的人。
我其實覺得沒什麼,若非子嗣對宮妃而言太過重要,我都要說這個才人幹得漂亮了,而且我也不大樂意我和他能有這種「家事」還鬧得如此大。
他看我整日心不在焉對這事情一點也不在意,午飯時冷笑一聲,對我說:「你到底在自欺欺人什麼?你和我什麼都已經做了。」
這話他說得有些過了,至少換做幾個月前他敢說我就敢跟他吵,如今卻也吵不起來了,阿簡現在重新任官,我做什麼都要仰仗着他,已沒有了生氣的資本。
我猜他是真的生氣了,才會對我說這樣的話,隻好替他盛湯,叫他先喝一碗再吃飯,他看我半點也不生氣,逐漸冷靜下來了,嗤笑道:「你如今倒是越來越襯這個『賢』字了,如此賢淑。」
與他過了幾個月的日子,就算我對他的印象再差,也該習慣了他,我并不在意他的諷刺,道:「既是想讓我上心,那我午後就去冷宮問問她是誰指使。」
「徒勞無功罷了。」他冷笑道,就算過了幾個月日子,他那股陰冷勁頭也沒減多少。
「至少做做功夫。」我嘴上随意應他,他怪笑一聲,把我拽進懷裡,我已是習慣了,他什麼也沒有說,我也什麼都不問。
我的每一日,不都是在做些功夫嗎?
我與他在宮中有太多的回憶,在椒蘭殿裡則全是陰影,卻沒想到有一日要在這座宮殿裡交頸。
到底是在一起認識了十年,就算是吵,也吵出了交情,就像我會罵他,其實也隻是希望他不要再這樣下去。
可事實證明,我的這套陳詞濫調的風骨,在他冷眼玩弄人心的詭計之下壓根不堪一擊。
「竹知。」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十年來都是如此,多是連名帶姓,而且咬牙切齒,寒意徹骨。
在外人面前我叫他三殿下,人後和他吵架也是連名帶姓喊他陸澤洲。
我有些恍惚,他和安顔的眼睛像,眼神卻全然不同,此刻他俯首喚我的名,那神情卻讓我想起了安顔,但我很快回神,推拒他,他便更加不肯撒手,我隻好裝作若無其事,道:「用膳。」
我不想聽他的下文。
而他偏要說給我聽,他用臂彎困住了我,對我說:「此事倒是提醒了我,我與你如此勤快,你怎麼還沒有動靜?」
他的手還敢按在我的小腹上。
我氣上心頭,一時沒能忍住,對他氣道:「不如你換個人試試,看是你的問題還是我的問題!」
話說出口我便後悔了,我費盡心機留下他,怎麼敢把他推出去。
還好他并沒有生氣,許是我面色羞紅取悅到了他,他彎下腰在我耳邊吐氣道:「你知不知道,這話不能亂說?」
我腸子都快要悔青怎麼又被他弄破功了,此時自然巴不得他不要生氣,哪怕他要教訓我也是肯的,畢竟我挽留他,本身皮囊也是我的手段之一。
我隻好扭開躲他,可分明還在他懷裡,是以他的興緻就越來越高,我把臉憋得通紅,見把他哄好了不由在心底長舒一口氣,對他輕聲說:「你放開,菜要涼了。」
「再換。」他開始下嘴。
「一粥一飯來之不易。」
他總算是停了,隻是貼着我的臉,對我說:「左丘竹知,我最喜歡你這幅道貌岸然的作态,隻是你現在的樣子委實沒有什麼說服力。」
我的衣服被他弄亂,臉還通紅,被他這麼一說更加羞辱,隻是他的話又暴露給了我一些事,他竟不反感我的所謂「清高」,甚至敢說最喜歡。
而他脫口而出,又是在調戲我,一時竟還沒有品出不對。
「你不是說你取勝的秘訣就在『不貪』二字?」我想起他幾月前對我說的他是如何一點點取的陛下信任,「現在連浪費都做得出來了。」
「我既曾給你鞭策,如今不如也給你潑些涼水,讓你别忘了本。」
我話說得像是在因他調戲賭氣,話裡話外卻又是賣弄與他的親密,他果然十分受用,當即整了整衣冠與我吃了這已微涼的飯菜。
當然午後我還是沒逃過這一劫。
我曾好幾次不許他白日裡亂來,南國有不少昏君有過前車之鑒,甚至在坊間變作話本,是以我嚴令禁止此等行徑,可惜他一向喜歡與我作對。
今日倒是明白了,在他看來我越是「道貌岸然」,他便越來勁。
我不能和他來硬的,我隻能和他來軟的。
6.
午後我洗了澡換完新衣,去冷宮走了一趟。
見到的已是畏罪自缢的屍體。
我想即使沒有陸澤洲這混賬耽擱我我也問不出什麼,于是探了口氣,讓人安排口棺材埋了,我正要出冷宮,一個內侍沖到了我面前。
「大膽竟敢沖撞娘娘!」錦蘭當即護在我面前。
我推開錦蘭,看着這個頭發花白的內侍,輕聲顫抖的問:「楊公公?」
他是皇後娘娘的心腹,也是安顔的人。
「娘娘你一定要救救王爺!」
我受不了他的這一跪,我也受不了他話中的意思,我退了一步,看向四周,隻有錦蘭在身邊,于是問他:「安顔......怎麼了?」
他生了一場大病,陸澤洲答應我不會殺他,可也不代表會善待他,流放西南,他先是因瘴氣成疾,後來連過冬的冬衣都找不到。
我答應他一定會幫忙,他淚眼看着我,問我為什麼。
為什麼選擇了陸澤洲還敢和安顔藕斷絲連。
我隻是沒得選。
冬衣和藥并不難,我托阿簡幫我,他與我和他們兩兄弟是一起長大,和安顔最好,我以為他會幫我,可他卻拒絕了。
他讓錦蘭回了我一句話。
「左丘。」
我一時有些絕望,他在提醒我我的責任,我也明白我不該和安顔有半點往來,可我不能放他病死西南。
晚上陸澤洲一如既往的來到椒蘭殿,我望着他,我從不喜歡直視他,更别說一直這麼望着他。
而他也隻是冷着臉由着我望着他,我知道這宮裡對他而言沒有什麼秘密,楊公公收到紫林的求救信,冒險來冷宮見我,并不隐秘,而我也清楚,安顔的現狀,他再清楚不過,隻有我蒙在鼓裡。
我張了張口,他越發的陰冷,我感覺心有點疼,我還以為我忘了,我以為我已經習慣自己是賢妃了,可原來有人再提起他的時候,我根本無法自持。
那支木钗我答應他嫁給他的那天,我一定會戴在頭上。
「我從沒有求過你什麼事。」我輕聲地說,坐在他送我的寒桑木椅上,靜靜地望着他:「他需要冬衣和大夫。」
陸澤洲沉默的站着,我站起來一步步走向他,在我靠近他之前,他便轉身要離開椒蘭殿。
「澤洲!」我喊他的名字,他頓住了身形,我隻好奔上去親自鎖住他,用我的雙臂。「他是你的大哥。」
「我還殺過我的父親。」他冷笑着要把我的手撥掉。
「澤洲!」我抱緊他,不敢放他走,他的手停頓了片刻,但下一刻便使力。
我抱得越緊,他便越想掙脫我,我越想求他,他就越想拒絕。
「我已經是你的了,我隻希望他活着,我希望他能活着。」我親口承認了這個事實,我向他認輸了,我聲淚俱下的哭,我從來沒有在外人面前哭過。「我不會再做小動作,我給你,我都給你。」
為什麼他總是宿在椒蘭殿,我卻遲遲沒有身孕。
因為我不想。
「你越不想他死。」他捧着我的臉,用衣袖輕輕幫我擦去淚水,用最溫和的語氣說。「我越想他死。」
「你做的越多,我越想他死。」他笑着說這話。
「連我要你有一個孩子,都要用他的命來換。」他還在笑,笑得肆意張揚。「憑什麼?」
我攬住他的脖子,主動去親吻他,他分明帶着怒火,卻又沒有推開我,額上的青筋在暴跳,我把臉埋在他的脖子親吻,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
「我已經把我的一切都給你了,我沒有别的再給你,是以我求你,救他一命。」
我聽到他拳頭握緊的骨節爆響,以及他牙關裡蹦出來的那句話。
「僅此一次。」
我仰起了頭,第一次主動去親近他,他沒有拒絕,甚至于帶着一股狠意,但依舊把握了分寸。
今日我尤其的累,即使是他克制了,我沙啞地對他說:「澤洲。」
他将我揉在懷裡。
「對不起。」
我并不是為了我之前的所作所為道歉,也不是為了我亘古不變的心意向他道歉。
我隻是在為了将來的一切道歉。
7.
他第二日醒來隻當是無事發生,盡管是一張臭臉。
我照例替他更衣,轉身取腰帶之時,他扣住我的腰,按着我的肚子。
他知道以後那裡會逐漸豐腴,有一個血脈相連的孩子。
我隻是笑,對他輕聲道:「要誤了早朝了。」
他這才松手讓我替他系上。
我并不提醒他我們的約定,我對于他答應我的事有莫名的信心他會履約,送走了他,我才坐回了琴台,我其實已很久不曾撫琴。
我的心太雜太髒了,已彈不出多好的琴曲。
而今日我奏到一半,琴弦斷了。
我再換上一根,不到半曲,再斷。
我不知曉是不是這傳聞中的名琴有靈,聽不得我陰私的心聲,于是放棄了接着彈奏,撫摸琴身,還不小心被刮傷了手指。
幫安顔,我有三種辦法,直接去求他是危險最麻煩的辦法,我卻選擇這麼做。
好像是我真的為了兒女私情,連腦子也不要了。
可其實,我做這件事,并不完全是為了幫安顔,甚至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可以私下安排人去幫他,請别人幫他,把消息告知先皇後一族忠心的舊部,可我卻去求陸澤洲。
在這件事上,在他看來,我為這件事做出任何的犧牲都該情有可原。
他的嫉妒會讓他忽略一些不自然的地方,忘記我的性子,全心去嫉恨安顔。
那麼我的任何退讓就都顯得合情合理。
我說答應不再搗鬼,一定給他生一個孩子。
我說我會把自己的所有給他。
看起來,似乎他終于赢得了這場戰争的勝利,他完全得到了我心以外的全部。
可這不也意味着,我與他的關系更進一步了嗎?
其實,不曾動心,就說明我永遠也不會輸給他。
他認真了,于是滿盤皆輸。
究竟是他得到了我,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中,還是恰恰相反?
不言而喻。
今日他提前說了是要去甘露殿,我猜他是要換個心情,而且也不在意他要去哪兒,便有些清閑,午時我把他送的新茶帶些去給蘇梓葉,沒想到見到了先生。
蘇先生難得能進宮探望一次獨女,可先帝要他嫁女兒,他便隻能遵旨,即使再是疼愛女兒。
「先生。」我對他見禮。
蘇先生對我作揖,稱我賢妃娘娘,我僅是笑而不語地應下,笑得心頭有些微涼,我把茶帶來,為先生敬茶,他接受了,臨走時問我:「恕臣冒昧,想與賢妃娘娘說幾句話。」
「先生,請。」我自然不會拒絕他,陪他走出鳳儀宮,向外宮走,途經花園停了一陣。
「娘娘,誰能不負初心呢?」先生歎息一聲,對我說道。「隻是微臣希望娘娘始終記得分寸。」
「陛下雖有違禮法,但為君并無不妥。」
「先生。」我苦笑了一聲。「否則,我又豈會是如今聖寵不衰的賢妃?」
若非知曉大局已定,沒人可以撼動,我又何必費盡心機去讨得他的歡心,迎合他的喜好,不就是為了他的聖寵蔭及我左丘家嗎?
蘇先生也歎息了一聲,看向後方,對我歎道:「娘娘活得遠比葉兒明白,也不會如葉兒那般的累。」
她困于她的情情愛愛,我則演戲演得連自己都已看不清,究竟誰更累些,隻能仁者見仁。
「娘娘,保重。」先生搖頭看向金殿,最終直視着前方,一步步離開。
我隻能留在這裡,這四方的牆裡。
綿綿的雪紛揚而下。
8.
我最近又不太喜歡出門。
前陣子除夕時宮宴他帶了皇後出席,而四妃裡帶上了我與林泠,一頓飯吃得格外累,林泠更加不喜歡給我好臉色了。
天氣逐漸轉暖,這一年的驚蟄,雷聲仿佛要撕開天際,驚雷駭到了我,讓我有些厭食腹痛,結果他知道時,先是有些擔憂,接着就請了太醫。
我有了喜。
我第一次見到他臉上有喜意,于是連不喜都不好意思有太多,勉強算是藏得極好,而且日子過的久了,那些排斥與不喜,也一點點的被泯滅得微不足道。
太醫說要我注意休息,另外因驚雷便腹痛有些不太尋常,請奏他說要徹查一番宮内,結果又找到了寒涼之物,這一次他遠比上次生氣不知多少倍,我的宮中宮人一下子全是新的面孔,他大張旗鼓的開始徹查謀害皇嗣之人。
許多人都被牽扯,而最後毫不意外的指向林泠。
那日林泠端坐宮中,對朔風和傳旨的王德讓說了一段話。
「桂中仙,她怎麼配?難怪她自入宮之後,再也不曾穿過白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是不是知道自己真的不配?」
這話都能傳到我的耳朵裡,他自然也知道,錦蘭怕得要死叫我向他澄清是林泠誣陷我,我隻是一笑置之。
她說的對,我不配。
連陸澤洲送我的那件銀狐裘也被我扔到了箱底。
他卻還是每日耐心的來,一點點看我的肚子滾起來,我今日心情不好,便問他:「林泠說的話,你就沒有半點想問我的?」
陸澤洲對我笑,道:「就算是你做的,那又怎麼樣?」
「隻要你想,你盡管去讨,用什麼手段都可以。」
我笑了,看向自己的雙手。
「還記得第一次我說你不擇手段,是因為什麼嗎?」我笑着對他說,去追憶一件可笑的往事。
「我殺了田芷,借用婉嫔的手。」他也對我笑,給我削了一個蘋果。
「那你為什麼要殺田芷呢?」
「我要扳倒婉嫔,讓皇後失掉一個臂膀。」他紮着蘋果喂我。
「田芷是你的妹妹。」我如今提起這件事,已是萬分平靜,畢竟那不過是個開始。
「如果當初你有實證,你真的會揭發我?」陸澤洲問道。
如果我知道以後會變成這樣,我的确會。
「為什麼這件事你連大哥都沒有告訴過。」
我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當時覺得,你隻是因為貴妃娘娘的死,受了刺激,也許還能回頭。」
沒有人敢跟他提及來貴妃,我記得上次哪個妃子說我住在來貴妃的椒蘭殿不合适來着,好像是死得挺慘的,家裡人也死得挺慘的。
可我與他是一起見到從那根繩子上注視着門口的來貴妃的。
「你在憐憫我嗎?那你後來不該巴不得我死?」他笑着說着這樣的話。
我對他笑得柔和,道:「孩子面前,說話注意點,别讓他像他父皇一樣。」
他收起了他的陰冷,終于不再犯病,撫着我的肚子,他偶爾這樣惡語相向我已是習慣了,這話對他百試百靈。
可他摸着我的肚子片刻,又笑着說:「他的母妃又是什麼好人嗎?」
我沉默了,今日也許是提及了來貴妃,才讓他心情不好,我對他歎息道:「我的确不是什麼好人。」
「可我希望他能簡單一些,我們的事情,不該連累他。澤洲,不要讓他變成你。」
他捂住了我的嘴,冷冷道:「住口。」
他對我生氣要麼是因為安顔,要麼是因為來貴妃。
我如他的意,住口了,他當晚去了鳳儀宮,沒有留下來。
9.
父親說西南可能會有異動,我很害怕安顔真的狠心起兵。
我對不起他,我不配談喜歡他,因為在他流放時,我卻為了自家的苟活與權勢,費盡心機讨好他的殺母仇人,甚至為他傳宗接代。
私心裡我希望他能一輩子活在西南,不要回來送死,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安顔,我的安顔啊。
他是那樣一個溫和的人,當他憤怒之時,我知道若是天公有聞,也未必敢發聲。
可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不能走的。
父親今日也重回朝堂,領了一品太尉,我不明白,陸澤洲分明也很忌憚我父親。
是以午飯時我親自提着食盒去禦書房找他,一是送餐,二是真的不安。
他聽見我來了立刻讓王德讓放我進去,把我讓到座位上,我怎敢坐他的龍椅,可他混不在意,最終拗不過我,我便坐在了他腿上。
「你還有着身孕,有事讓人來叫我一聲便是,何必親自過來。」他似乎尤其怕我磕着碰着。
「為什麼?」我與他在他那些陰私的籌謀上,向來直來直去。
「賢妃,後宮不得幹政!」
他連賢妃都叫了,看來是真的不愛我過問。
他已許久沒有細緻地向我介紹他做的每一件事的用意。
「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麼,你在打算什麼,我沒有插手的打算。」
的确,除了陛下駕崩那日,我沒有勸過他什麼,而且我好像越罵他,他就越有反骨。
他低笑幾聲,把我手上的碗拿走放到桌上,困在狹小的座椅與桌案間,道:「你在打算什麼,你何曾慷慨地告訴我?」
他分明知道,我在打算什麼,隻是一旦說出來,對他對我都是一種殘忍,他擁着他自小就觊觎想奪來的寶物,我則苟活着為我的家族謀利,既然可以兩全,那就都不要拆穿。
「澤洲......」
「噓。」他又笑了。「你每次這樣叫我,心裡又在想什麼?」
我在向他示弱,可我一示弱,他就該對我讓步和耐心,這又是我和他之間無形的規則。
還好他這一次,在即将捅破這層窗戶紙時,又沒有說破。
他在禦書房衆目睽睽之下對我親近,我有些自嘲,把他推開站起來,他懶洋洋的靠到椅背上,他知道我「道貌岸然」最好面子,他又是在報複我讓我不痛快,從前到現在他都喜歡這樣,隻不過現在的方式未免有些殘忍。
我覺得有些諷刺,他總是不忍心揭穿這個謊言,他利用了先帝的弱點,可如今他也有了他的弱點,而被我利用。
每次他想撕開這層遮羞布,他卻都舍不得。
「你父親對我說。」他慵懶的開口,繼續了這段開始被他掐斷的問題。「放他遠遠的,是為了殺他,既然殺不了他,就最好放在眼皮底下。」
而這個殺不了,父親用得也太果斷了。
安顔孑然一身,澤洲是南國之主,想殺誰就能殺誰,殺不了的人,又是因為誰?
「你要召他回來?」我以為他該很在意,但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你......」
安顔若被他軟禁在京,不僅要看着殺母仇人春風得意,萬人之上,還要聽着我聖寵不衰,殺人誅心。
他這樣一個鐵骨铮铮的男兒,要受這樣的折磨。
「左丘竹知!」他冷聲呵斥我,駭得禦書房一衆宮人大氣都不敢出。「你想他死,我就讓他留在西南,你想他活,他就必須留在康都!」
留在西南,安顔想必不久後,便要為母報仇,一去不返。
「那你還是......讓他留在西南吧。」我輕歎着望南天,盡管隻能看到金頂磚瓦。
我不想安顔死,是不想他就這樣含恨死在西南,可我也不該一己私心讓他活着受這樣的苦楚,若是他甯死也要複仇,我憑什麼剝奪他憤怒的權利?
「左丘竹知......你還真是好得很!」我見他氣得厲害,他冷笑着問我,「南國一旦内亂,你去年與我說的那些,你挂在嘴邊的那些祖輩基業,不是一樣毀于一旦?你的凜然呢?你的大義呢?」
「你越想他如何,我越不會讓你稱心如意。」他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平靜了。「傳朕旨意,朕念及西南嚴酷,不忍胞兄受難,即日召他回京,封平王!」
王德讓顫巍巍的跪下接旨,不敢出聲。
「待在你的椒蘭殿,沒有朕的旨意,誰也不許放她出來!」
不同于上次,我動搖不了他的決定,而且我越想動搖,他就越加堅定。
「今日......你在何殿。」臨走時,我在門口問他。
他本不想理會我,可擡頭時見我站在門邊,大抵是見了我的肚子,隻淡淡的應我:「回去等着。」
我得到了答複,于是離開,王德讓替我提着那些食盒,輕聲對我道:「娘娘......既是做了選擇,還是不要再留戀過往。」
王德讓在來貴妃死後本在冷宮當值,後來他登基便一躍做了總管,也是看着我們長大,再想想如今在辛者庫的楊公公,我對他擺手讓他不要再說。
王德讓歎了口氣,隻好不再勸我。
晚間他來的時候臉色還是很臭,我為他沏茶,他似乎有些恍惚,看着我的臉,這宮裝,這微微隆起的小腹,他想起了他是個赢家,心情無端好了三分。
否則我何必閑來無事為他沏茶?
隻要我示弱服軟,他就樂得下這個台階。
七個月的時候,聽聞蘇梓葉也診出了身孕,林泠謀害皇嗣是大罪,林家也遭了波及,我家日子越發好過,但登得越高,就容易跌得越慘。
我要更仔細他的心情,需要忌憚他的地方就越來越多,安顔到了康都,澤洲還辦了一場接風宴來展現一下他們兄弟情深。
我自然推說肚子疼不想出席,他卻不肯讓我蒙混過去,他又生氣了,我柔聲說:「我不見他,你不應該高興才是?」
他笑得諷刺,道:「我隻讓他見你這一次,見到你已是我的,見到你懷着我的子嗣。」
「往後,他敢見你一次,我就毒瞎他的眼。」
「你已經赢了,澤洲,我不想見他,不要讓我見他,我沒有臉見他。」我還是向他示弱,我在告訴他,我已經背叛了那些誓言,背叛了安顔。
他一直在笑:「作為朕的賢妃,你怎能不見見朕的大哥?」
他一直都明白,我不會輕易對他柔順,隻是這一次,他不肯再允許我騙了。
10.
安顔是被朔風綁來了接風宴。
他癱坐在座位上,可能是被點了穴或是下了藥,我不清楚,連話也說不出口。
朝臣全都隻當沒看見,好一出兄友弟恭。
連蘇先生也隻是沉默的在座位上喝悶酒。
我與蘇梓葉都陪着他出席,我不敢看安顔一眼,一是怕給他和我添了麻煩,二是我沒有臉看他。
隻隐約看出,他瘦了太多。
我對他說我有些不适,想要退席,我不想看他折辱安顔,他不肯放我走,我歎息着對他低語:「你不覺得,這太下作了嗎?」
他被我氣笑了,以為我又是要拿那套條條框框來說他,我隻是歎息着勸他,又一次勸他:「你塑造了那麼久的形象,你讓蘇先生都對我說你合适這個位置。」
「可你今晚太幼稚了,這樣有什麼意義?你已經赢了他,還要如此毫無胸襟的落井下石,天下人不敢言,可天下人會怎麼看?」
「澤洲,别讓你的嫉妒毀了你。」
他仿佛要把我瞪出一個洞來。
蘇先生在底下搖了搖頭。
「平王大病初愈,萬裡奔波,看來是太過勉強,王總管,送平王回府。」他淡淡道,「列位愛卿不必拘謹,各位為我朝兢兢業業,朕敬諸位愛卿。」
我聽到山呼的萬歲,我想安顔也聽到了。
晚上我為他寬衣,他對我最近越來越容易生氣了,他一言不發,我也不出聲,他突然攬住我,一親芳澤。
我的肚子隔着他,他惡狠狠的下嘴,又惡狠狠的說:「我嫉妒他?你以為我為什麼嫉妒他!」
「憑什麼我得到了他有了那些,你還是忘不了他!我要奪走他的一切,一切!你以為我為什麼要奪走他有的那些?!」
我不會因為他有了安顔曾有的這些外物就對他有所改觀,安顔是安顔,澤洲是澤洲,安顔不會對澤洲做如此過分的事,澤洲他啊,不擇手段,狼心狗肺,小肚雞腸,自卑到了極點。
可我也配不上安顔了,我自私自利,玩弄情感,勾心鬥角,背信棄義,自私到了極點。
他最終憤而披上了我已挂起來的外衣,離開了椒蘭殿。
我與蘇梓葉接連有孕,後宮不起眼的德妃那裡反而熱鬧了起來。
我以為他該一見到來儀便會想起來貴妃,進而心裡不舒坦,是以從沒有警惕過來儀。
可當他連着三日宿在來儀的昭芷殿,我便知道他恐怕很久都不會理會我和蘇梓葉了。
正是因為他留在昭芷殿的可能微乎其微,是以一旦來儀做到了,他便再也難走了。
恰好他在我這裡也該累了。
來氏的人本來在來貴妃死後便各自零散,近些日子卻姊妹弟兄皆列土,德妃成了貴妃,比起我前陣子的風頭,有過之而無不及。
父親已多次來信催我。
他選擇了投靠澤洲,如今感覺到了危險,不想前功盡棄。
我安撫父親等他興緻過了也就算了,再不濟我還有孩子,隻是沒想到,第一胎是一個女兒。
我知道兒子對我才有用處,可我私心裡卻想要一個女孩,哪怕知道不應該,更何況這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孩,我是真把她當成了寶。
他在我臨盆之日來了一次,親自替芸兒起了名字,卻又泡回了昭芷殿,我總算意識到這個來儀不簡單。
我見過她幾次,一股臭脾氣,有些嬌蠻,和來貴妃四成像。
畢竟來貴妃的跋扈是真的世所罕見。
而她一封貴妃,我便覺得我如今争不過她。
澤洲什麼事都能對我退讓,唯獨來貴妃與安顔是他逆鱗,我碰不得。
但就算如此我也該盡人事聽天命,于是等我出了月子,他下次來時,我問他:「你以後能不能多留幾日?」
妃子如此挽留皇帝,聞所未聞。
他倒是吃了這一套,嗤笑問我:「怎麼,你換了新招了?」
我微微笑着,回眸望他,道:「難道我的美貌輸她?」
我連對他主動都是少之又少,談何對他千嬌百媚?
需要用這樣的辦法留下他,足以證明我強弩之末,油盡燈枯。
可他招架不住。
「南國誰能及得上你?」他喟歎道,與我共枕,我從未如此,是以他又有了新鮮勁,哪怕明知我是換了花樣。
再仔細一看,便會發現我已把自己低落到了塵埃裡,我與他之間,再沒了什麼差別。
不擇手段。
我感到,左丘竹知死了。
11.
安顔定了一樁婚事。
他這麼告訴我。
我知道他的小算盤,隻是笑,對他說:「好事。」
他仔細看我,确認了我不在意,心情似乎好了許多,問道:「不好奇是誰?」
「是郎将軍的女兒。」
郎将軍是澤洲的人,殺母仇人的下屬卻要做他嶽父,連我都看出了不自然,他奪嫡雖是用了下作的手段,但觀他手腕和吏治,我知道我不如他很多,他又怎麼看不出存在某種問題或陰謀?
「他連回來都不死心啊。」他一邊像是逗貓一樣逗我,一邊用這些話來刺探我。
安顔做什麼我都不配置喙,他就算願意為之慷慨赴死,我也該祝他求仁得仁。
我仰起脖子給他讓了點位置,無言的邀請他,他從不拒絕,當即扣我扣得更緊了些,當我真的不擇手段,放下了最後一點身段,什麼來氏,再也不夠看。
「賢妃。」他一邊啃一邊說。「隻要你想,什麼人你留不住?」
至少留他是極其容易,我笑了,連他說這樣的話我也波瀾不興,我環住他的肩背,問他:「不喜歡?」
哪怕明知是假的。
「喜歡死了。」他不屑的笑了一聲,身體倒是誠實,他譏諷着我,又推不開我。
我不好奇他是在什麼時候、又為什麼中了我的毒,對我如此執着,沒有興趣知道,知道了也沒有意義,因為我不在乎。
我與來儀如今已是水火不容,來儀恨死了我,但她多半是來找我使絆子,千方百計引他過去,我沒有她那麼熱絡,她還是争不過我。
因為她喊的是陛下,我喊的是澤洲,她作為貴妃,姓來,卻是我住在椒蘭殿。
我猜他大概是想好好養着她,是以我絕不可以對她傷害半分,我了解他,從前有一個吊死宮中的來貴妃,現在他希望這個來貴妃安安穩穩。
他任用來氏之人我也不再阻止,父親催我,我置之不理,他就是不了解這個人,才會這麼着急。
在父親眼裡他隻是個耍小手段上位的皇帝,又小肚雞腸,甚至取勝後當衆羞辱自己的兄長,小人得志,外人看來,他色令智昏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我知道他是要平衡我的父親,平衡蘇先生,來氏的确是弄權小人,可他也是小人,來氏得勢是必然,但他同樣也有籌謀。
來氏的權勢大不過父親與先生,父親的權勢也别想再大。
自打我徹底放下身段,他就越來越喜歡流連在我這,從前獨角戲唱久了他唱累了,現在既然我也入戲,他便順勢和我一起演。
他如今做什麼還是愛對我說,隻是再也不說他的用意,反而要我來答,答對了他便「犒賞」我,錯了就去昭芷殿。
是以今日他問我:「你父親又來信了,你就不做些表示?」
我隻把我的結論對他一說,他便笑着把茶一飲而盡來抱我,末了突然問我:「怎麼?如今是白日,你也不吵了?」
我嬌憨一笑:「那晚上就能睡好覺了。」
「就那麼自信我晚上就休息了?」他笑着問我。
「對。」我答得毫不猶豫。
今日是激将法。
他冷哼着埋進我頸間。
12.
各方都相安無事了大半年。
我如今活着也僅是為了過日子,相安無事對我來講便是最好的消息,我告訴他最近我不想要孩子,算是提前知會了他,不像以前是偷做手腳。
這件事他倒是應得幹脆,我在宮裡照顧芸兒,他來就侍候,他不來就帶孩子,日月飛逝,我感覺若是一輩子都是如此,對現在的我而言已是最好。
桂花又開了。
我是以肯到院子裡走走,我隻有這一株桂花,不似當年。穿着殷紅的宮裝,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我有些後悔,後悔在這裡種一棵桂花。
心像是撕裂般的疼,在我如今的波瀾不興裡,唯有此物令我難以自持,痛徹心扉。
我還以為我習慣了,其實隻是沒有機會提起。
連痛對我來說都成了一種看季節的奢侈。
澤洲來時,正看見我在桂花下。
「我替你做了套新衣裳。」他總是給我裁新衣,這也沒有什麼,我心裡有事便隻是點頭應下,他讓王德讓捧着托盤上來,對我道:「試試?」
我看見那是一套白衣。
連他從前也不敢做白色的衣服給我,如今想必是覺得時候差不多了。
「不了。」我輕聲拒絕他,使他沉默下來,臉色也有些難看。
「把這株桂花挖掉,衣服拿去燒了!」他生氣了,我猜他是要去昭芷殿,我歎息,叫住他:「澤洲。」
一如以往,他停了下來。
「我配不上了,是吧。」
他并沒有答我這話。
「花挖了,衣服留下吧。」
王德讓下意識去看澤洲。
「花留下,衣服燒了。」他憤憤說。
我拿起了那件衣裳,款式熟悉,是我從前常穿的,并不是宮妃的正裝,我拿到了裡面去,王德讓當然不敢攔我,尤其是他沒有阻止,反而跟了進來。
最終我穿上了那套衣服,那花也沒有挖成。
我站在鏡子之前,鏡中人臉上早就沒有了半點稚氣,也沒有了從前那跳脫鋒芒,我身後的他還是陰冷如昨,他從身後抱住我,與我一同看着鏡子。
我感覺鼻尖有些酸澀,别開了臉,他非要逼我看着,我就閉上了眼,可我從前閉上眼,尚能想到安顔心中隐痛,如今卻隻能讓自己的感覺更加清晰。
我有些怕真有一日,我會忘了皎皎天上月,隻能看到墨池裡的一片漆黑。
「澤洲。」我睜開了眼,看着鏡中人。「哪怕穿着這身衣服,我也不是從前的我了。」
「我要從前的你做什麼?」他冷笑一聲,對我說。「從前你是别人的,現在才是我的。」
「我是我自己的。」我皺起眉頭,對他說道。
他不予置評,撩起我的衣擺扣着我,撞了進來。
他要清清楚楚的看着,哪怕隻是鏡中的空幻。
我也看着,逼自己記得我是誰。
後來我不再刻意避開白衣。
因為他喜歡。
至此,我連最後一分的自我厭棄,都輸給了命運。
13.
我抱着芸兒,她對我的琴很感興趣,總是咿咿呀呀的要去摸,我怕她傷着了自然不肯,她便鬧得厲害。
吵得我腦殼疼,但我想我的女兒像我些也沒什麼不好,讓錦蘭抱着,自己彈琴哄她,她聽着琴曲,漸漸就累了,開始想睡覺。
我一曲奏罷親自抱她去偏殿,看嬷嬷哄她睡覺,眼見睡着了,突然有人在我背後攬住我,我差點驚叫出聲,回頭瞪他一眼,小聲退出去。
他有些太寵芸兒,直到我嚴令禁止,怕他又養出一個睢陽。
說起睢陽,睢陽也要嫁人了。
當然這些都跟我沒有關系,我的日子過得平淡,加上他關照過安顔的消息難以傳到我這裡來,似乎這種日子能一直過下去。
我果然是在自欺欺人。
安顔怎麼可能任由自己平淡度日?
又是一年的除夕,我今年并不陪他赴宴,他帶上的是來儀和蘇梓葉,因為安顔也要來,他叫我在宮中等他,他會盡早回來。
我看向一旁,桂花落盡,芸兒已經吵過開始休息,我正等着午夜的煙火,沒想到禁軍卻把我的宮殿圍了起來。
朔風親自過來讓我不必擔憂,隻是有些小事,我不想過問這件需要圍住我宮殿的「小事」,直到我聽到外面傳來打殺聲。
我有些不安,芸兒被吵醒了,我走出去,被朔風攔住,我一見到了青衫的公子,他從前手無縛雞之力,如今卻提着一把刀跟人悍不畏死地拼命。
事後我得知,他在宮宴上安排舊部行刺澤洲為母報仇,失敗後突圍出來,往後宮來,他知道他失敗了就再也沒有以後了,他什麼也做不到了,可他還有一個心願。
他想見到我。
我知道自己不該見他,既然他已經輸了,那為我的家族,我該離他遠遠的,不看到就不會痛,可我進不去,我沒法自欺欺人的走進去。
我還在勸自己狠下心來的時候,我見到一把劍穿過他的胸口,他消瘦、麥色的臉,肅殺的臉,露出了刺目的狠色,他捂着胸口,站立艱難。
握着那把劍的人,有一雙陰冷的眼。
我推開朔風,提着衣擺向下奔過去,他丢了那把劍,毫不費力地攬住我,不讓我過去,我不該失态,不該得罪他,我不該......不該......
我的安顔啊,我讓他放開我,他隻是讓我離他越來越遠。
我看見那雙黯淡的眼,注視着我,微微一笑,若沒有嘴角的鮮血,若不是那張風吹日曬的臉,似是一夢千千,當年的光陰在此重疊。
他一步步向我走,踉跄着,好像一點也沒有怪我,好像隻是無可奈何。
我又想起有一年上元,睢陽說不想背書,要玩老鷹捉小雞,她非要扮老鷹,專來抓我,安顔在最前,我抓住他,蘇梓葉抓着我,阿簡抓着梓葉,澤洲在一旁冷冷地看。
睢陽專沖我來,輪我做了老鷹,澤洲在最前,我想抓安顔,他死死将我攔住,我氣他報私仇,最終不歡而散,誰也玩不成了。
回憶似墨迹,在我刻意漂白的思緒裡暈開,當我回過神來,當我的視線逐漸明晰。
我眼睜睜看着他伸手扶住那棵桂樹,看着泥土,眼底寫滿了遺憾。
他滿胸熱血,染盡了我的桂花樹。
我哭着喚他的名字,昏倒在澤洲的臂彎。
14.
父親來信狠狠罵了我一通。
我已是什麼也不想理會,也不回信,整日對什麼也提不起興緻,隻待在卧房裡,連門口都不去。
我怕看見那棵樹。
我怕想起那縱我十年天真的朗然少年。
我閉上眼仿佛就能想起他的笑和提劍刺他的那陰冷雙眼。
陸澤洲知道我不想見他,這幾日都沒來我眼前晃悠,直到大半個月後,才來問我要不要去西白河邊散散心。
我答應了。
因為我聽聞,他要處斬安顔亂黨一衆,其中有楊公公,我想為他求情。
安顔最是敬重他,他又是皇後娘娘的心腹,并沒有直接參與那刺殺,他是無辜的,我想他能頤養天年,離皇宮遠些。
郎将軍也無辜,我卻沒有理會的意思,那是他的人,他都不留情,我何必記挂。
他來尋我,見我竟主動穿了一身白,愣了一下,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那株桂花樹,他不高興,于是語氣就冷淡了些:「你又想要什麼?」
我竟不再生氣答應陪他遊湖。
「楊公公,你放了他,他也是自小看着我們長大的人。」我說道。
「明日就放他歸鄉。」他冷哼道,但還是來牽我,我渾身都在抵觸他接近我,我知道結果是那樣的,我知道那是遲早的事,但我隻要一想起這隻手握的劍奪去了安顔的性命,我便心内發寒。
他那麼嫉恨安顔,甚至于要一劍親手刺死他。
他看了一眼我的神情,終是沒有說什麼,但依舊沒有放手。
我說我想見楊公公最後一面,他也同意了。
我聽聞安顔将自己的的遺骨化骨揚灰,是他在起事前托舊部所為。
楊公公替他處理的後事,是以我見到他,已是在慈恩寺。
我穿着那一身的白。
楊公公先謝過我,我隻說是我該做的,不論是這次救他還是上次救安顔,他看我沉默了許多,歎氣說:「大小姐變了很多。」
「殿下希望大小姐能開心些。」楊公公看着沐浴梵音的瓦罐,道:「殿下知道陸澤洲定不會放過老奴,也知道大小姐不會坐視不理,是以在起事前,囑托過老奴給您帶句話。」
「殿下隻怪自己能力不夠,也低估了陸澤洲,希望大小姐不要歸咎于自己,殿下流放西南,也希望大小姐能過得好,陸澤洲至少還會善待大小姐。」
「大小姐自小受蘇先生耳濡目染,縱是衆人嬌寵,看似天真爛漫,實則最重家族與責任,隻望大小姐一世安康,家族興旺。」
望我安康,望我家興旺。
我跪在蒲團上,笑着淚流滿面。
「殿下化骨揚灰,隻願今世以自己為大小姐種出一株最好的桂花,便留在這慈恩寺,希望這次這棵桂花樹挂上紅牌的男女,都能成雙。」
我已沒了别的話能說得出口,楊公公在法事結束後,種下了樹,離開了康都。
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15.
父親與阿簡過得越來越順心。
我卻不同了,每當他用那殺了安顔的右手溫情蜜意的撫過我,我便總是會在心底厭棄自己。
他看出了我對他的生疏,今日他多喝了幾杯,我安頓他入睡,替他擦臉,連服侍他我都已經養成了習慣,可我什麼也做不了,隻能一次又一次厭棄自己。
我把布帕放入盆中,他突然攬住我,對我說:「早知道我不該殺他。」
「你連戲都不屑于再和我演。」
我看他是在說醉話,笑得有些諷刺:「陸澤洲,你嫉妒安顔,可你卻不曾想過,為什麼大家一塊兒長大,我卻喜歡上了安顔而不是你。」
他還是倒在我的臂彎裡,我仍是笑着說這些話:「你做的,都是安顔不會做的;他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但若角色互換,他不會對你落井下石,哪怕是死,也會讓你死得有尊嚴。」
「你恨陛下害死了來貴妃,可你還是可以對他搖尾乞憐。」
「他是天上月,他才是真正的桂中仙,你和我這樣陰私的人,怎配與他并論。自小他便是我們的焦點,我們的月,我們繞着他轉,你隻是在角落裡窺視,找個機會,便背後偷襲。」
「哪怕你文采樣貌不差他分毫,你又有什麼值得我青睐的呢?」
「你是不是從召回他時,就在等着殺了他。他怎麼會甘心受你百般折辱?你和我約定了不對他下手,于是你逼着他來送死。」
「我知道,他一定是活不下來的。」
「可知道,與看到,完全是兩回事。我有些高估了自己,我還以為我真的可以無心無情。」
「成王敗寇,我曾不恨你。」
「但你的嫉妒,讓你把手上的一把好牌打得稀爛。」
「我這輩子都會恨你。」
「你愛極了他,恨極了我,我是不是,也不比他差分毫?」我聽見了他的聲音。
我笑了一聲,不答這話,他到如今,還在自卑着希望和安顔相比拟。
他把我按在懷裡,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覺得自己赢了,才能有一點點的安心。
我恨死了他,于是我終于想要報複他。
我的安顔啊。
16.
我終于開始和來儀起摩擦,從前我是從不理會她,來儀比起睢陽都還不夠看,加上我仗着他的寵愛,常把來儀氣得快昏過去。
陸澤洲知道我在撒氣,于是并不多管。
來貴妃是嗎?
好一個來貴妃。
父親本就與來氏不睦,我亂來他倒也不放在心上,而阿簡熟知我性子,屢次來問我,都被我笑着糊弄過去。
隻是我每每見到芸兒,終是不忍遷怒于她。
他也因着如此,總是覺得我與他之間還有餘地。
來儀她活到現在壓根沒吃過多少苦頭,是别人百依百順的大小姐,我一日給她三次不痛快,她真是恨不得生啖了我。
大概是來儀受不了了,跑到他面前哭得稀裡糊塗,說她有多委屈,他終于介入,晚上入睡前對我說:「差不多就好了,你不是喜歡無理取鬧欺壓人的人,何必如此。」
我笑了,對他說:「我可以從今往後都不找來儀的麻煩。」
「你從今往後都不許再碰我。」
又是一個交易。
但他沉默着沒有答應我。
「竹知。」他扣住我的腰。「你讓我有些不安。」
我覺得新奇,怪笑一聲:「你會不安?」
「你變了。」
我現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樣,我從不曾無理取鬧,我該顧忌着我的家族對他百依百順。
可我已看出了我家不是我的軟肋,反而我是他的軟肋。
「我早就變了。」我淡淡應他,「我累了,睡吧。」
我想着秋天又快要到了,這已經是我嫁給他的第三年了,我卻感覺過了三十年一樣;從前我想看桂花會,想去西白河,想吃桂花糕,可後來我想的再也不是那些吃吃喝喝,如今已是什麼都不再想。
他試探着問我想不想再要一個孩子,我還是說過兩年,他覺得兩年也不算太久,如果兩年後我肯再要一個孩子,是不是就能平淡度日,複歸當初?
我會告訴他的。
他不肯答應我不再碰我,我也沒有理由饒過來儀,到最後她甚至都崩潰的問我要如何才肯放過她,我仍沒有停手。
「你不是桂中仙嗎?左丘竹知,你放過我好不好?我從來沒有對你做什麼過分之事!」她歇斯底裡的對我喊,我想她和來貴妃真是差遠了,來貴妃隻會怨毒的詛咒一切與她做對的人,然後對婉嫔下手,然後走上絕路。
我微微一笑,終于離開了她的宮室,但是對她說:「來日方長,貴妃姐姐。」
我知道他想能彌補那個遺憾,想要來貴妃活過那一年的寒露,可來貴妃終究是死了。
我要讓這個來貴妃,也活不過今年的寒露。
這個夏天我停了避子湯,入秋前便診出有喜,他雖然意外,但是更加仔細我,也不再阻止我去找來儀。
在他看來我若憋着火,對身子還不好了,要是樂意去來儀那裡撒撒火,也就罷了。
結果今日我去找來儀,他午後便聽聞我小産了。
等他馬不停蹄趕到椒蘭殿,一切早就塵埃落定,他難得笑得苦澀,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滿意了嗎?到此為止吧。」
他遂了我的意,果然在來儀那裡找到了寒毒,他也如我的願把來儀關進了冷宮裡,他知道我在報複他,他知道這一次真的是我做的,可他還是上了我的當。
于是他問我滿足了沒有。
我沒有。
但我終于不再出門。
17.
白露前,往年麥尚未熟透的時節,我的身子小産後一直沒好利索,他對我越來越耐心,因為我越來越沉默,甚而至于,他有時會溫聲細語地哄我,試着讓我對一些東西有興趣。
他總以為,我對來儀的所作所為,是因為我清楚他的痛處,是以以此報複他,而我不再異動,他也終于以為我的氣頭過了。
我咳嗽幾聲,太醫總是對我的病說不出個是以然來,隻是勸我好好休息,于是我整日都睡在宮内,睡的時間卻反而越來越長。
我院内的桂花開了。
他今日一如既往在下午扶我在宮内走走,希望我頹廢的精神能因着這桂花季好上一些,我對他破天荒一笑,說:「我想去一趟慈恩寺。」
楊公公做了什麼,他是知道的,但我難得有了什麼念頭,他雖然有些遲疑,但午後便微服帶我出門到慈恩寺去。
路過西白河,我請他下車,陪我走到慈恩寺去。
慈恩寺就在西白河後一裡外,不算太遠,他給我多披了一件衣裳,我走到河邊,望見自己蒼白的臉,和他隐憂着皺眉看我的神情,伸手讓他扶我,一步步向慈恩寺走去。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到西白河,是什麼時候......咳咳,嗎?」
大概訝異于我肯跟他閑談,甚至是追憶過往,他答得有些慢,我卻并不着急,他說:「是睢陽十歲生辰,非吵着要來西白河吃烤魚。」
「結果把你也說意動了,我們就一起跑出宮來,回去全被罰得三個月無精打采。」
「我想,貴妃娘娘罰你一定更狠,那時候我還給你帶了三個月的吃食。」
他露出追憶:「那時候我們還不怎麼吵。」
來貴妃死後,他才與我們漸行漸遠。
「就算我總是和六公主玩鬧,但她出鬼主意的時候,第一個同意的往往是我。」我也笑,好像忘了之間的不愉快,隻是走了一陣,便喘得厲害,他要讓我回馬車上,叫朔風驅車過來,我搖頭,跟他說我想慢慢地走,不想關在馬車裡。
我說我難得出來一趟。
「要是喜歡,你說一聲,我們也能常出來走走。」他把我橫抱起來,對我說,接着往慈恩寺走。
我在他的懷裡搖頭,輕聲說,仿佛再大些聲就要用光了力氣:「我有件事,想問你。」
「你究竟是想赢安顔,還是真的對我有意,才讓我入宮?」
他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有意。」
我笑了,他的有意,我還真是消受不起,我接着問他:「那是從何時?」
「反正是從小時候開始。」陸澤洲說這些,并不看我的眼睛,好像是不好意思說。
「那你藏得真好。」我淡笑着說。
「你隻懂得怕我,氣我,不是我藏得好,連大哥和六妹都能看出來。」
我想安顔他應該也清楚,否則不會告訴楊公公陸澤洲會善待我,這麼想來我反而是最遲鈍的一個,我譏諷地說:「我何德何能,得了你的青眼。」
他輕聲道:「大家都護着你,是有原因的,我也想護着你,隻是我排不上号。」
「你就像那桂花,大家自小稱你桂中仙,也是事出有因。」
「我為了我的家族,背叛了我的山盟海誓;我為了我家的權勢,不擇手段的去争奪去我愛之人一切的人的寵幸;我僅是因為憤懑,便要一個不到二十的女子,幽居冷宮。」我自嘲地笑着。「你相信,我這樣的人,配得上這個名号?」
「我想得到你,你便隻能與我一起跌進泥潭裡,不是你的錯。」我一看到了慈恩寺朱紅的廟牆,于是讓他放我下來。
走入廟内,我見到一株開了滿樹的桂花,白月清輝,香氣四溢。
「它開得真好,不是嗎?」我對他笑。
「是。」他對我點頭道,但有些緊張地看着我。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我笑着念起這句詩,這句詩是蘇先生教會我的,可我後來又讀到了另一句。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我眼前的桂花,逐漸模糊。
在我淚水滑落之前,我便聽到了他緊張的呼喚聲。
我倒了下去。
18.
他開始遍尋名醫。
我找了一種難尋的寒毒,害得自己小産,而那毒又紮根在我體内,如今入秋,我出去吹了一場秋風,病來如山倒。
後半年,我都是在病榻上度過的,天冷的時候更病得厲害,他終于把我挪出了椒蘭殿,新蓋了一間宮室,引溫泉水為暖,再加上炭爐,我的病才終于不再惡化。
連母親也被驚動了,他親自上門去請我母親勸我放寬些心。
母親勸我蘇梓葉雖為皇後,後宮裡卻隻有我聖寵不衰,隻要我想,我該是天下最順心的女人。
我隻是笑着對她說,我有些想太祖母。
于是她哭着對我說,當初就不該讓我陪着阿簡入宮伴讀,也不該帶着我去皇後那裡走動。
我僅是笑,哪有那麼多倘若當初。
我南國皇室與名醫沈家算是世仇,說起來還和太祖父有關系,是以陸澤洲找大夫的事便不是很順,太醫都說我郁結于心,得自己看開了才好治。
我的病時好時壞,瘦了許多,陸澤洲已許久不曾碰我,也是我沒有這個條件了,他明知我是故意,卻也無可奈何,于是就常過來陪芸兒,希望我開心些。
他若想我開心些,就不要讓我看到他。
「竹知。」他又是試探的問我,「天氣轉暖,不如去花園看看?」
我搖頭,提不起興緻。
他把我挪出椒蘭殿,一是怕我的病,二是怕我觸景生情,哪知隻要看到他,看到他的那隻手,那雙眼,對我就是一種折磨。
我其實并不想堅持太久,我如今這樣一日日壞下去,便是在懲罰他,若是可以我當然也希望一刀穿他胸膛而過,可為了我南國,也為了我家,為了左丘氏的名聲,我不能這麼做。
我想起他最喜歡殺人誅心,既是如此,我便禮尚往來,替安顔還給他吧。我唯有這一種辦法,既能報複他,又不會危害到我的家族。
可我還是苟延殘喘了三年之久,這三年來,越發形如枯槁,他也再也沒有機會再要一個孩子了。
入秋以來,最近一個月我常咳血咳得厲害,隻是不愛芸兒看到,她與蘇梓葉的那個混球玩的還算開心,連睢陽也會入宮來看我、幫我帶帶孩子,我心有所感,今日他一如既往下朝來我這裡看我,我為他煮了一壺茶。
他顯得很不安,如今我每每做出些反常之事,他便會不安,我對他說:「我想回椒蘭殿。」
他先是拒絕了我,當我咳嗽起來,他趕忙為我順背,不敢再與我唱反調,于是我又住回了椒蘭殿,那桂花又開了滿樹。
我知曉自己已時日無多,我求仁得仁,也終于不必再折磨他和我,隻是我有些遺憾,感覺對不起芸兒,是以總是盡可能的陪着她。
午後與她用完膳,我笑着牽着她的手帶她到院子裡,到那棵桂花樹下,但又有些咳嗽,芸兒緊張地看着我,對我說:「母妃母妃!我們改日玩也是一樣的,你還是進去休息吧!」
我笑着摸她的頭,她如此的懂事,讓人怎麼狠得下心讓她流淚,可我早已沒了回頭的路,而我再選一次的話也還會是如此,我問她:「芸兒,若是你答應了别人什麼事,會做到嗎?」
「當然了!先生說食言而肥,誠字當先。」
「母妃答應了别人很多事,都沒有做到。」我想把她抱起來,但使不上力,又開始咳嗽,錦蘭吓得想要過來扶我,但我卻瞧見了明黃的衣角。
他扶住我,他來了多久,我并不清楚,我擺手讓他放開,指了指芸兒,讓他幫我把她抱起來。
「母妃以前......很會打桂花糕......睢陽姑姑貪嘴,卻從來都拉不下臉,咳咳,請我替她打糕。」我輕聲地說,已不在乎他也會聽到。「我讓錦蘭打些桂花下來,芸兒嘗嘗,好嗎?」
她想讓我休息,又不敢在此時拒絕我,求救般看他,他微微點頭,芸兒才敢應我。
我讓錦蘭去備工具,找了些凳子,坐在院内,一步步地教她。
「要先......曬幹了桂花,才能有濃郁的香味。」
一步一步,一日一日。
五日後,我再也下不了床,但糕點終于出爐,我靠在床上讓她試過,然後請陸澤洲先出去,我有話要對芸兒講。
他松開我的手,替我關緊了門。
「母妃一生,負了兩個男子。」我讓她坐在床邊,抱她在懷裡,如哄着她睡覺,對她輕聲地說。
「一位,是你的皇伯;一位,是你的父皇。」
「為什麼?」
「母妃希望你......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
「記住我說的話。」我摸她的頭,她還很小,這話我希望等她懂了以後,能幫到她。「把桂花糕帶一盒去給你睢陽姑姑吧。」
我不打算說更多,我隻希望她知道,我亦自知負了澤洲的一片心意,可我不可能告訴他。
「她最饞這個了。幫我把你的父皇叫進來。」
她好像有些不放心,但一向聽我的話,她指着我的琴,對我說:「等我回來,母妃能教我彈琴嗎?我聽睢陽姑姑說母妃彈琴是南國最厲害的。」
我有些說不出話,我承諾了太多,但它們都沒能被我兌現。
「娘親的琴是跟蘇先生學的。」我隻能如此說。「有什麼話,有什麼想要的,都去問你父皇。」
她父皇寵她不下我,她對我點頭,跑出去找錦蘭和澤洲。
她出去不久,澤洲便進來了。
他走到我的床邊坐下,我難得看着他,心裡什麼都沒有想,我感到一股輕松,又覺得有些輕快,但看見他一臉的沉痛,我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麼開心。
「他到最後,還在要我不要多想,讓我好好的活,他相信你會善待我。」
「我不是他。」他仍不服輸的想告訴我。「沒他那麼好心。」
我咳嗽起來,他剛剛的強勢又不見蹤影,把我抱在懷裡,為我順背,哪怕我咳了他滿肩的血。
「我想躺下,坐着好累。」我輕聲說,他把我捧起來,安頓好。
「如果可以,我想把眼睛瞪大一點,這是在椒蘭殿,而且寒露還差個幾天。」我笑着對他說最狠的話,我曾因來貴妃而對他心生不忍,想勸他回頭,如今卻也成了笑話。「可又好累。」
說着,我費力瞪了一下,可最終還是半阖起眼。
他沉默着握了我的手。
我尚有心像是從前小時候那樣與他鬥嘴,他卻再也無力回我的話。
「幾年了?這已經是第六年了。」我笑着說,可是有點想哭,想着這是最後一次,幹脆不忍了。「我認識你們的時候,有沒有六歲?」
「可能更小一些,後來入宮見得就更多了。」他終于開始回我的話。
「澤洲,我做得好嗎?」我問他。
「你讓我既沒有護成來儀,也沒能留住你。」他輕笑着說,「做得再好不過。」
「你知道我在仗着什麼,你利用人性,也被我利用,好一出報應不爽。」我一邊哭一邊笑,可是說着這些,我心裡并不開心,不論我做什麼,那些逝去的日子都不會回來。「我想為自己活一次,不想作為什麼人的什麼東西。」
「是我不會說話。」他輕聲哄我,「是我口不擇言,老是愛冷言冷語。」
「是吧,就因為你這樣,從前我才不喜歡你,還有點怕你,我還是覺得,誰能三天兩頭被你譏諷幾句,本來高高興興卻被你惡語潑幾盆涼水而不生氣?能受得了你的人,準是有病。」
「那你本來病得不輕。」他對我笑。
「我隻是沒得選,我也受不了你。」我的鼻涕吐了個泡,他幫我擦臉,他把我抱在臂彎裡,貼着我的臉。
「我真的很後悔在你面前殺了他。」我猜他這一次這麼說,不是為了惹我生氣,而是真的後悔,可我還是生氣了。
是以我咳嗽得越來越厲害。
「可不論是你還是大哥,都沒能赢我,我什麼都有了。」他還想告訴我,他沒有輸。
本來若他不貪我這顆心,不因着嫉恨想把安顔惡狠狠地踩進泥裡,他的确是赢了。
我閉上眼,再也笑不出來,對他說:「那......咳咳,你就赢了吧。」
我感到一股疲累,最後有熟悉的感覺,捧着臉龐的手,熟悉的觸感在我的眼上,最後一次感覺到那張唇吻過我的眼。
眼角的淚被他吮幹,但我下一刻淚水洶湧,他仍不厭其煩地吻,一如那日在鏡子前,我沒法再記起安顔,但這一次我的感覺沒有變得敏銳,隻是越來越遲鈍。
我在心裡泛起最後一個念頭。
陸澤洲抱着懷裡的人,她很冷,從她病後就很少會溫暖,他感到淚水不再變多,隻是加深了那個吻,她總是在他的懷裡,她與他相知了十六年,相伴了十六年,陸安顔沒能做到的事,他陸澤洲都與她做過了,她未必肯對陸安顔示弱,卻總是對他放低姿态。
「我們誰也沒有赢。」他輕聲說。
我們誰也沒有赢。
(正文完)
番外 餓
蘇先生贊了安顔的課業,說他目光長遠頗有仁心,大小兼顧。又贊了竹知,說她心思細膩。
然而卻勸澤洲應開闊視野,不該太過執着于小處。
同一道題關于吏治,三個人做出了不同的答案,唯有澤洲被打回不批。
蘇先生對不合格的課業總是如此。
睢陽壓根沒有做出來,也不敢嘲笑他,隻是嚷着讓他們想下學以後去哪裡玩。
安顔笑着在替左丘簡講解習題,左丘竹知則要看澤洲的課業,他不肯給,便冷臉不理會她。
可她堅持要看,他便問:「你是要笑話我嗎?」
左丘竹知生了氣,冷哼道:「先生說我心思細膩,不就是在說我目光不夠長遠嗎?隻是小處尚可誇贊,我當然想看看你的小處和我的是不是同一種!」
「算了我不看你的,我直接去看長遠的算了!」
澤洲有些後悔,怎麼又把她氣走了。
但他又不肯低頭去讓她再來看看自己的課業,覺得丢面子。
回去以後,母妃聽說自己課業被退了,又是一番惡語,他當天又沒有晚飯吃,第二日早上,他的桌上多了一個小食盒。
他看見前面的課桌,左丘竹知指着桌上的東西,大拇指指向自己,誇她自己做東西好吃,睢陽雖然饞嘴,但就是不肯誇她,她作勢要把睢陽那份拿走,睢陽又不肯還,盯着那份花糕鎖住她的手。
這樣的情景經常在上演。
多是在他被退了課業的第二日早上,他餓了一晚,總是吃了個幹淨,但也不肯誇她的東西好吃,隻是晚上或者明天會「随手」丢給她什麼東西,說自己恰巧得了但不想要。
後來澤洲聽說,是因為王德讓在課間給他帶吃的被她撞見,才知曉了前因後果。
番外 影
十五歲,安顔已有潘安之稱。
可澤洲卻沒什麼人提他。
一是來貴妃已死,他不過一個伶仃皇子,若非皇後大度,大殿下寬和,他本該爛在陰溝裡;二是來貴妃生前本就不招人喜歡,他人又有些陰翳,許多人都怕他。
左丘竹知十三歲便美名遠揚,而且又是蘇先生得意的弟子,彈得一手好琴,人說話甜,也總是待人和善,心思細膩,家大業大,誰都樂意誇她兩句。
分明是一起長大的,睢陽是田芷死後皇帝的獨女,受萬分寵愛,衆人巴結她;安顔長得好,為人和煦,母親是皇後,陛下最出色最有賢名的皇子,衆人擁戴他。
連左丘簡,都有人恭維他虎父無犬子;連蘇梓葉,都有人贊她作為蘇先生之女美貌賢淑,文采斐然。
唯有他一人,陰翳,陰冷,沒有人喜歡他,都離他遠遠的。
隻是不明白,左丘大小姐老是愛找他吵架。
這日她與他又是不歡而散,她憤憤地悶頭就走,錦蘭追着小姐,連連寬慰她不要生氣,澤洲有些不放心她一個人走回府,跟在後面,結果巷子拐角,青磚缺了一角,害她崴了腳。
剛與她吵完,澤洲正覺得心下出了口惡氣,錦蘭急得團團轉,一個勁跺腳抱怨說都怪三殿下,氣着了小姐害她走得急,崴了腳。
「小姐,三殿下害人就害人,惡語就惡語,反正與您又沒有相幹,您還非要湊上去讓他順道連您一起罵了!」
左丘竹知搖頭揉自己的腳踝,道:「你會怕他嗎?」
「誰不怕三殿下啊?小姐,您别不承認,他瞪您的時候您也怕!」
左丘竹知有些氣惱:「誰怕他了!我是怕......是怕貴妃娘娘。」
「瞧奴婢這記性,呸呸呸,奴婢不提了,不然您晚上又要做個好幾天噩夢了。」
澤洲握緊了拳頭,她與他是一同見的那一幕。
「不是......那種怕。」她的聲音又響起來,「我剛見的那幾天,是愛做噩夢,但也就是那幾日罷了,可我與貴妃娘娘又沒見過幾次,如今倒是做不了什麼噩夢。」
「貴妃娘娘,本就是讓人很怕的人。」左丘竹知歎道。「陸澤洲那家夥雖然不說,我知道他也怕,他有時會有些像貴妃娘娘。」
「可我覺得不是他的錯。」
「小姐!是不是又能如何呢?再是如何也隻能貴妃娘娘來管他,現在也沒人能管了才是。」
她不再答話,想要試着走回去,叫錦蘭來扶她,可走了一步就疼得縮起來痛呼,澤洲雖然聽着錦蘭的話有些生氣,而且她也沒回答錦蘭那話,但他還是歎息着想走出去把她背回去。
「大殿下!」他聽到那個聒噪的婢女驚喜地喊。
他看見巷子的另一側,那個光芒可以遮掩身邊一切的明月在笑,她的眼睛也亮起來,單腳撐地跳了兩下,說沒什麼大礙,然後一個沒跳穩往前栽,栽在那人懷裡。
他笑着教訓她不安分,連路都不會走,卻把人背在了背上,錦蘭偷笑着跟在背後。
巷尾的拐角,憤恨的冷笑,打在牆上的拳頭,模糊的血肉,以及幾乎要紮進肉裡的指甲,始終隻能在無人的角落裡,惹不到任何的注目。
第二日習字的時候,他缺席了,如今即使他曠課,也沒有來貴妃會打罵或是餓他一頓飯了,可他這是第一次曠課。
蘇先生雖然皺眉,卻沒有過問的意思。
下學時睢陽罵罵咧咧地扶着左丘竹知,罵她玩就玩吧,還非要在傷了以後蹦跶,她與安顔尚無婚約,男女授受不親,自然是睢陽領着她玩。
「玩就玩,你還要逛禦花園?你真當皇宮是自己家了啊?本公主不扶了!」
「不扶便不扶,我需要你扶我?」
「好啊本公主好心給你這瘸子當拐杖,你還不領情!那你自個兒慢慢蹦吧!」睢陽罵了一句,扭頭就走。
白衣服的少女靠在假山上,單腳撐地,似是在自言自語地開口:「不擇手段、心狠手辣也便算了,現在連學也不上了?」
「跟你有什麼相幹!」他冷聲道。「你是我母妃?我要你管我?」
他聽到一聲怪響,聽她高呼着睢陽,睢陽罵罵咧咧的回來,道:「你别亂蹦!算本公主服了你了!你要賠我一盒桂花糕,不然本公主就把你丢在這!」
「明年秋天賠給你。」
「你不許抱着我!松手!我明年再來扶你!」
「現在桂花早掉光了,我拿什麼賠你?去喜福齋買一盒嗎?」
「明年就明年,你當本公主沒錢嗎?本公主要你親自誠心誠意賠我!」
聽着兩人言笑遠去,他從假山後出來,又有些後悔惡語氣走了她,可他克制不住自己,那股惡意已經浸透他的骨髓,他已隻會如此說話。
可他看見地上有一本冊子,字迹清秀熟悉,翻開後發現是她的手記,裡面折了一頁,他翻到前一頁,是昨日的課堂随記,折起來的這頁,顯然是今日的。
為什麼她會知道自己在這裡?
因為婉嫔那日被抓那日,他便在這裡看着,而她也在這裡,剛與他吵完。
番外 歎(左丘竹知第一人稱)
我總覺得陸澤洲很了不起。
王總管說他常常被罰不能吃晚膳和早膳,我心想我一頓不吃就快餓死了,他還每天上課都那麼精神,半點也看不出來沒吃飯。
貴妃娘娘我怕得要死,一看到她的眼神就害怕,而且她總是喜歡對我露出惡意的神情,我覺得是我太招搖名聲太大,她才不喜歡我。
我想要是我娘是貴妃娘娘那個樣子,我肯定很愛哭鼻子,但我從沒見過他哭鼻子。
後來貴妃娘娘死了,他也沒哭鼻子,我特地躲遠不去看他,他也不哭。
我卻半點也不覺得他是解脫和釋然,他那天的神情和眼神讓我總是有些害怕。
可我又覺得他不是真的多壞,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是以每次他做些陷害人的事,或者落井下石的事,我知道了,老是會罵他辜負先生教誨。
其實我的目的隻是罵醒他,想讓他遵從先生的教誨。
我覺得他做得沒有必要,貴妃娘娘也畢竟是報應纏身,種因得果,是沒有辦法的事,他老是被貴妃娘娘的事困着,也不是辦法。
我與安顔提過他如今太過陰翳,想讓他幫我留意一下澤洲,畢竟我是外臣之女,安顔問我:「為什麼對三弟那麼上心?」
「我不想貴妃娘娘毀了他,你知道的,他本來不壞的,他就算老是吓睢陽,睢陽也老是損他,可睢陽被欺負了他還是會幫忙欺負回去。以前的時候,我們也沒有那麼多的事情。」
安顔對我一笑,道:「那你就多幫幫他吧,但若不想起反作用,我還是不要多管得好。」
的确,他最喜歡和安顔唱反調。
「但若他一直不改呢?」安顔轉身時,突然問我。
「我隻能在如今,我們尚且玩在一起時管管他,當我也無法盡力的時候,我又能如何呢?」我無奈一笑。「他也說了,我又不是他母妃。」
「其實在一起玩了這麼多年,他一點點變下去,我總歸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一開始他分明不是這樣的。」我歎道。「一開始就算他不笑,我也知道他在笑,現在我很少覺得他笑了。」
安顔對我語重心長:「阿簡總說沒有了我,我們就找不着了北,其實我們真正離不開的還是你。」
「怎麼會?睢陽和澤洲最愛和我吵。」
「他們都不會和我吵。」他歎息。「你卻總記得有時給睢陽些花糕,給三弟帶一頓飯。他們都喜歡和你吵,但他們都買你的賬。」
我并不覺得陸澤洲買我的賬,因為他每次都把我氣得想走,也從沒說過一句好話,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後來他莫名其妙的屢屢被陛下召見,随侍狩獵,出行巡遊,我知道是因為他逢迎拍馬,而安顔則因屢次進言而備受冷落後,再次氣沖沖的去找他教訓。
他由着我罵完,靜靜地注視我許久,久到我躲開他的目光,不敢正眼看他。
自那以後,我躲他目光的頻率越來越高,直到後面全然不敢看他。
他盯着我的樣子,讓我感到了不安。
可我又覺得可惜,為什麼我屢屢叫他改,他總是要與我反着來,現在又成了安顔的對手,還是用那般不堪的辦法。
我想他為什麼不肯聽我一次的呢?
别人總是好奇我為什麼跟他吵。
那是因為我每次想要勸他,話都還沒有開口,他就要惡語奚落我一番,我自然不可能跟他和顔悅色地說話。
其實一開始每次我去找他吵架,都是想要去勸他,可後來我去找他,變得隻能和他吵架。
安顔番外 心上月(安顔第一人稱)
我第一次見竹知,本沒有太過上心,隻是她能把睢陽鬥得服服帖帖,讓我意外。
後來我發現連三弟都會偷眼瞧她,她穿着素白的直裾,就算和睢陽打打鬧鬧也顯得姣好可愛,我自認自己是一個俗人,一開始留心她,自然也是因外貌所迷。
我極少能見到笑得如她那般幹淨好看的女子,連蘇先生授課時也不忍訓誡她。我與三弟和她之間,她近乎沒有被退過課業。
先生對她并不嚴格,而且總是誇贊她的優點,就好比同樣都是格局所限,先生會教訓三弟,卻隻會誇贊竹知。
後來她常給三弟帶飯,貴妃娘娘的家事,我沒法可管,而且我越是與三弟接觸,貴妃娘娘就越愛罰他,我不想給他再添麻煩,也知道他也許會有些怨我,是以隻好不過問。
竹知願意幫他,他若願意接受,也是好事。
竹知看似天真歡脫,但我總能看出她極有分寸,且她剛開始耍了睢陽,後面卻能和睢陽搞好關系,一是她知道睢陽本性不壞,二則能看出她其實也有她的思量。
竹知會有她的手腕,但她是左丘家的大小姐,這是必要的,哪怕是我,别人贊我君子,我也會為美色所沉迷,會與人應酬往來。
我自認心思細膩、待人和善都遠不及她,我的那些和煦,雖被贊君子之風,卻總是浮于表面,不過爾爾,竹知則是真正的喜歡為人想。
比如說,她總是因為貴妃娘娘的嚴苛而諒解三弟,因為她覺得是貴妃娘娘的錯,而不是三弟的錯。
我并不擔心她為三弟操心太多,雖然扪心自問,我也覺得她為三弟想的可能比為我想的還要多,可那是因為,我并不需要她操心,而我也知道她不可能喜歡三弟。
了解與喜歡,是兩回事。
我知曉竹知愛玩,但又機會少,是以睢陽出鬼點子的時候她最容易動心,是以總是願意帶她去玩,她喜歡稀奇的小東西,我便留心去搜羅送她,她也越來越信任我。
我認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沒有什麼不對。
一開始我的确是為她外貌所傾,可真正讓我難以自拔,又是每一日間她如和風細雨拂過我們的細膩。
母後和别人總覺得我們幾人能玩得如此好,是因為我的君子之風,是因為我引人靠近。
其實我知曉自己并沒有那麼多真心,我是凡夫俗子,所謂的君子之風,也不過是一副作态;三弟那樣陰翳的人,對我這副道貌岸然最是厭棄;睢陽叫着我大哥,卻隻是害怕我不會想跟我親近;阿簡肯跟在我身邊,也不過是因為左丘大人的關照。
我們玩得好,隻是因為有竹知。
她對每個人,都有她的真心。
她可以讓所謂的康都明月為她傾心,可以讓混世魔王與她玩鬧親近,可以讓陰翳的影子悄然心系,而她做的那些,隻是因為她想做,而不是為了什麼而做。
在我眼裡,她才是天上月,是百花難比的桂中仙;能心懷和善,自有思量城府,卻又澄明爛漫,我希望她永遠都能如此,是以哪怕左丘夫人怕我太護着她,我也僅是覺得,我該一輩子護着她的這份明心。
我知曉她胸有城府,心思細膩,可我甯願她一輩子也用不上。
後來聽聞三弟得了父皇青睐。
我知曉我該收斂一些,不要屢屢頂撞,可這有違母後和先生教誨。
于是父皇越發厭惡母後與我和先生對他的掣肘。
父皇的宮室又充盈起來,朝堂越發烏煙瘴氣,竹知總是去勸他,我并不幹涉,但我知道竹知勸不動他。外人看來竹知是尋他吵架,可我知道每次竹知都是想勸他。
而若竹知勸不動他,這世上也沒有人能勸他了。
父皇苦母後一族久矣,苦左丘大人久矣,他開始不聽勸谏,而隻要有人在他耳畔煽風點火,一切就可以逆轉的那麼幹脆。
也讓人那般無可奈何,除非我能像他那樣,弑君殺父。
可我不能。
于是落敗就理所當然。
我聽聞竹知嫁給了他,而我已生不出奢望,我的心裡也隻剩下殺了他。哪怕我知道會失敗,哪怕我知道南國内亂是萬萬不該,可這是我為人子的責任。
也許我根本不是盼着成功,我僅是希望求仁得仁。
郎姑娘莫名接近我。
郎将軍又是三弟的人。
他是在鼓動我,又或是慫恿我,但自上次我病重時有人來救我,我便知曉竹知在宮中定是一直牽挂着我。
我對她的境況有所耳聞,我想她一定過得不順心,她肯定無比自責,我想我活着隻是一種折辱,對她也是一種負累,既然三弟給我這個機會,我便也盡力一搏吧。
日子過得越久,他的皇位坐得越穩,他給了我郎将軍的纰漏,引我入甕,縱然明知是陷阱,這個機會我也不該放過。
盡管我知曉我會輸,我隻希望我盡力過了,我死後,她能忘了我,好好過她的日子,如果她想,她就可以過得幸福,而不要為了已經逝去的時日,失去的人,賠上自己的一生。
我囑托了楊公公,我請他替我帶話,我本以為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我失敗了,我看着三弟的沉穩,我知曉這是必然,我希望母後能等着我盡孝,她一定舍不得怪我,還要罵我傻,白白斷送一條性命。隻是我看着熟悉的宮殿,我已很久沒有回來,我在已什麼也失去了絕大多數的如今,難得有了一絲貪念。
我還想再見她一眼。直到死到臨頭,那股沖動才不管不顧的喧嚣起來。
我對紫林說,我想去後宮,紫林拼了命帶我沖出去,而他被人海淹沒前,把他的劍給了我。
我沒有回頭,我想我又失去了一個重要的人,但我拼命地去椒蘭殿,朔風率兵抄近路要把椒蘭殿圍起來。
可惜還是被我突了進去。
我看到她時,她穿着大紅的正裝,我從沒見她穿過如此張揚的衣服,一點也不适合她,她的眼底果然寫滿了痛苦與愧疚,她還痛苦掙紮着,我想若我被他們押下去,押進死牢裡,那便永生也見不到了吧?
但我感到胸口一痛,我看她淚水決堤,推開朔風跑來,我看到身後走過一人把她死死攔住。
啊.....好像是有一年,她扮老鷹捉我,三弟用臂彎攔着她,攔得毫不費力,讓她碰都碰不到我一下。
我對她笑,可又有些失落,我沒想到,三弟如此憎我,憎到敢親手在她面前殺我,我以為......我以為,他至多是将我拖下去,狼狽地拖下去,狼狽地拆散我們。
我有些站不住,扶住那棵桂花樹,我想道歉,我想我當年真不應該開桂仙的玩笑,這樣她是否就不會懲罰我。
然而我更覺得遺憾和失落,我的竹知啊,我知曉你很少真的生氣。
我是不是太沖動了,我是不是不該來見你?
一旦我死在了你面前,還是死在了他的手上,你的那股愧疚,你身上曾經熾烈而明豔,如今雖然平和但依舊存在的火。
要把你焚燒殆盡的。
我的竹知啊。
對不起。
澤洲番外 卑
大康文成六年八月十九,賢妃左丘竹知病逝,追封聖文賢德皇後,葬入東陵。
可不論如何,梓葉才是我的皇後,她不能與我合葬主殿。
我知道隻要我想,滿朝文武也不能阻止我,就好像我追封她為皇後,再是荒唐他們也不能阻止我。
但若她還能開口,一定不會同意,我這一生負了兩個女子,一個是梓葉,一個是竹知。
想必她百年之後,就算不能與大哥合葬,也不想與我再共處一室了吧?
我喜歡她,我非常喜歡她,從小我就知道她是不一樣的,可我從不敢承認自己喜歡她,哪怕擁有了她在身邊,我也吝啬于承認這一點,直到她在去慈恩寺的路上問我。
我知道她一定不在乎我喜不喜歡她,她問我,隻是想讓我認清事實,讓我别再逃避,而後她才能讓我追悔莫及。
我現在,真的追悔莫及。
我不知道我是因為總與她吵架才不肯對她服軟,不肯表露我喜歡她,這樣好像我輸了她赢了,因為她并不喜歡我;又或者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是以才不敢讓她知道。
如今看來,是後者。
喜歡上她,我就輸了嗎?
我是有多看不起自己,多自卑,才會覺得愛上人是對她認輸?把這當成了一種競争遊戲。
我仿佛隻是在倔強地覺得,既然你不喜歡我,那我也不喜歡你好了。
可結果隻是我放不開她,推不開她,越扣越緊,越來越熱情。
她與我在一起,在我親近她時是怎麼想的,一開始我不得而知,自從大哥死後,我的靠近對她而言就是一種痛苦,我總能看到她的痛苦,可我又隻是自欺欺人地閉上眼,或是躲進她的肩窩裡,嗅到她的氣息,才能有片刻安心。
我隐忍了十年,看着陸安顔衆星捧月了十年,親手一劍刺中他的時候,有多爽快,多解脫,我想沒有人能了解,那一刻,我仿佛是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候。
但容不得我多陶醉片刻,我的内心便被憤怒、嫉恨取代,她在我面前失态哭泣,永遠隻能因為陸安顔,我攬住她,一步步把她帶向殿内,我不想再聽到她哭着呼喚陸安顔的名字。
她暈倒在我的懷裡,當她看到陸安顔靠在樹上滑落下去。
我看着懷裡的她,突然有些害怕,回望樹下死不瞑目滿眼遺憾的大哥,我突然一點也開心不起來,莫名其妙的驚慌占據了我。
那種心慌感,比從前被退了課業,站在椒蘭殿外不敢見母妃時,還要強無數倍。
竹知......我看她猶帶淚痕的昏睡在床上,坐在床邊撫摸她的臉,我想起她從前那樣的明朗,那樣的鮮活,她穿着白衣的樣子天下誰也比不了,她很善良,是的,我一直知道她很善良。
可她入宮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她明朗過,她再也不會同我大聲争吵許久,我感覺她不再鮮活了,可後來看着她一點點改變,我先是會詭異地感到竊喜,但又會感覺一點點失去什麼重要的東西。
那是我親手毀掉的。
我竟然在為了她做從前厭惡、現在也厭惡但不得不做的事而竊喜,我知道我配不上她,于是又躲在一個角落裡,看她一點點将白羽染上污穢,直至陷入深深地泥潭裡,被泥潭裡的陰影困住纏繞。
這樣,她就能和我永遠在一起了。
可我後來看見她,常常會感到失落,她變了太多,我有些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喜歡現在的她,還是喜歡她從前的樣子。
但她就是她,當她對我的親近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或是愧疚的眼神,我既感到不悅又感到欣慰。
我不悅于她為了陸安顔而痛苦,又沉醉于她自我厭棄時的那過往的剪影,我毀了她,又要折磨她,遇上我真是她這輩子最倒黴的事。
我想把芸兒交給梓葉撫養,但最終卻放棄了,我除了上朝時,總會帶着芸兒,實在忙不過來,就讓睢陽來幫忙。
前一陣子我聽說來儀病了,但我終究沒有把她遷出冷宮,是以她也沒能活多久。
今天睢陽在陪着芸兒,我在禦書房坐了這麼久,淨是想了這些别的事,如今在宮中走動,總能記起過往,這也是對我的一種折磨吧。
芸兒畢竟還小,不明白生離死别,有我和睢陽、承兒陪着,找了一陣子母妃,終于是忘了。
我來到椒蘭殿,并不讓王德讓通報,我遠遠就聽見睢陽和芸兒的笑聲,當睢陽看到我,卻沉默了下來,對芸兒說:「芸兒,父皇來了。」
芸兒叫着跑過來,被我抱起,我止不住笑,她一個勁的蹭我,我很高興她的如此依賴我,我對睢陽點頭,她轉身要走,芸兒叫住她:「為什麼每次父皇來,睢陽姑姑就要走?」
睢陽的神色有些滞澀,但很快笑了笑,對她說:「因為有父皇陪着芸兒了啊。」
「那為什麼......睢陽姑姑不能和父皇一起陪着芸兒......從前父皇和母妃都是一起陪着芸兒的。」
我一下害怕起來,芸兒雖然不太容易想起竹知,但若提起,定是要哭個不停,即使如今對竹知的記憶已經淡了不少,我見她果然又要哭,隻好開口讓睢陽留下來,可已經晚了,她還是要哭了。
「芸兒。」我拍她的背哄她,瞥見院内的桂花,「我們去看桂花好嗎?」
「芸兒要母妃,要母妃,要母妃給我做桂花糕!」她哭得越來越厲害,我也想起了那段時日,喉嚨有些滞澀,睢陽别過了頭,我花了幾息找回自己的聲音。「父皇做給你。」
「父皇......會嗎?」她有些遲疑,但終于止住了哭,小心翼翼的問我。
我把她抱出去,叫王德讓準備工具,打下桂花,分攤晾曬,想起那時她一步步耐心的教芸兒,可芸兒畢竟小,記不得,我倒是一起從頭看到了尾,或許做得不好,至少能哄住芸兒。
「要先曬幹了桂花,才能有濃郁的香味。」我說道。
睢陽看着我,低下了頭。
芸兒一哭一鬧,不久就困了,我讓錦蘭把她抱下去。竹知死後,我本有意放她出宮,可她執意留下來照顧芸兒,我便讓王德讓注意看顧她些。
有她盡心盡力照顧芸兒,我也可放下心來,隻是她對我始終不是多熱切恭敬,我想她是怨我的,她明明見過竹知與大哥的真情,卻也眼睜睜看着他們被拆散,看着竹知在宮裡一點點的枯萎下去。
若還有能像睢陽、錦蘭、左丘夫人這樣恨着我的人,也好吧。
隻要我還活着,左丘家就永遠不會失勢。
睢陽看我沉默的擺弄那些器具,準備東西,終于開口問我:「你怎麼會做?」
我看她已不似從前那麼怕我,想起為她指的那門婚事,于是問她:「滿意嗎?」
「什麼?」
「婚事。」
「不滿意,又能如何呢?」
當年我不願蘇先生遠親得了兵權,于是幫他尚公主,永遠斷了仕途,睢陽又如何能過好日子?她從前那般的性格,與如今的性格,已是天差地别。
「六妹,對不起。」
「身為公主,多半如此,我驕縱半生,付出些代價理所當然。」她一臉的冷淡之色,「若陛下無事,容臣婦告退。」
「你如今,連一句三哥,也不願叫我了嗎?」我問道。
「陛下,君臣有别。」
我想,她随叫随到,入宮陪伴芸兒,想必是為了竹知,我隻注意到睢陽與她胡鬧,卻不曾發現,竹知臨死都要送她最後一份花糕,她死後睢陽也不忍心芸兒有半分孤獨,竹知在她心中,竟也占了如此大的分量。
我不再挽留她,隻是對她道:「我已對禁軍和朔風打過招呼,若你有空,随時進宮來看看芸兒,或讓她去你的府上住些日子。」
她領旨,走了。
第五日,花糕做好了。
我請睢陽一起來嘗。
芸兒吃得開心,睢陽遲疑的伸手,取了一塊,我看她似有痛色,但還是沉默的嘗了一口,她顫聲問我:「學了多久?」
「五日。」
「她膏泥喜歡撚得碎,但桂花卻喜歡留個幾瓣,蜂蜜與糖放得少,免得搶了桂香的風頭。」我看她流淚,隻好不再看她,問芸兒好吃嗎。
「好吃,好甜。」她笑着,我想她大概忘了幼時吃的那味道。
可她再也嘗不到那不甜得過分的口味了。
睢陽卻會永遠記得。
晚上我哄芸兒睡覺,她縮在被子裡,吵着要我陪她睡,今日下了一場雨,深秋雷聲滾滾,芸兒怕的緊,說是睡不着,我也不着急,她拉着我說:「父皇,能不能給我講講母妃。」
「我問睢陽姑姑,她隻說那不是小孩子該聽的故事,錦蘭姑姑也不肯告訴我。」
我又感到一股酸楚,但我不想瞞我的女兒,于是我先對她講了桂花仙的傳說,再告訴她:「你的母妃年輕時喜歡穿白,從前常被人成為桂中仙,穿得康都除了她外沒什麼敢穿白衣的女子。」
「她很照顧人,也很善良,你睢陽姑姑小時候喜歡欺負人,總被她治,但她又總喜歡給睢陽帶些好吃好玩的,你睢陽姑姑很喜歡吃桂花糕,但總是拉不下臉請她打糕。」
「但你母妃其實最疼她,連你母妃下不了床時,都記得讓你帶桂花糕給她。」
「你的母妃總是喜歡照顧人,對所有人都很好。」
「可母妃說她撒了謊,很多話都沒做到。」芸兒對我說,手還因為驚雷害怕得抓我的領口。
「是父皇害的,父皇對她做了很多的壞事,父皇負了她。」
「負......是什麼意思?」
「就是對不起的意思。」
「那母妃也對不起你啊。」
我有些不高興,是不是有人對芸兒說了什麼,否則她從何說起,于是追問她是不是有人對她說了閑話。
「是母妃說的。」芸兒縮在我的懷裡,對我說:「母妃讓我送給睢陽姑姑糕點。」
「母妃對我說,她一生負了兩個男子。」
我抱緊了芸兒。
縱我做了無數的事,縱然和我在一起對她已然成了一種折磨,縱然她決絕的要離開我,不想和我多待片晌,想要用利刃千刀萬剮我的心來報複我。
她直到死前,也許還在痛苦和自我厭棄中,對我這樣的惡人也感到愧疚。
我不是不夠好。
我隻是太壞了。
番外 往來
大公主陸芸,是當今陛下最疼愛的女兒,六歲生辰就被賜封号「星月」。
既是陛下的星星,也是陛下的明月。
皇後娘娘,太子殿下,福元長公主,沒有一個不疼她的。
與她的母妃極像,自小就受盡寵愛,衆星捧月。
而且早年見過聖文賢德皇後的,都能察覺公主與她至少有五成相像。
「娘娘淳靜賢德,公主倒是鬧得歡。」曾有後宮嫔妃崔氏巴結陸芸,花了三個月的功夫終于叫陛下注意到了她,卻隻因這一句話,「德行有失」,禁足殿中,貶為答應,再無消息流傳。
陸芸雖不喜外人擅自提起她母妃,卻也覺得他罰得太重,直接跑去禦書房問他,陸澤洲如今已近不惑,卻老态不顯,那股威儀深沉越來越重。
自左丘竹知死後。
陸芸是知道他雖然臭着張臉,心裡還是會笑的,跑到案邊給他研磨,委婉的提了提這事。
「莫管。」陸澤洲站起來,公主正裝當選豔紅,他卻破例為她選了白色,金線繡紋,宛如桂花金蕊。
他記起那句話,不悅又多了幾分,盡管沒有明顯表露出來,但陸芸就是感覺得到,便不再提了。
左丘竹知年少時,從不安靜。
「是不是,桂花又開了?」他負着手問陸芸。
「父皇要給我打糕嗎?」她問道。
陸澤洲望着他的女兒,已經這麼多年過去,連她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了,他沉默了一陣,搖頭道:「今年我們不打糕。」
「我領你出去玩。」
王德讓看了眼他,隻好轉頭去吩咐讓朔風準備好護衛。
陸澤洲換了一身黑色的常服,連陸芸也換了普通的衣裳,今晚沒穿白色,私底下她其實更喜歡鵝黃色。
陸澤洲為她選這樣的衣服,一是懷念她母親,二是她确實很适合。
可每次看到女兒,就好像看到她,又好似拿一把鈍刀反複挫着心口。
陸芸也常可以出去玩的,以前太子會跟着她,現在太子忙起來了,她一個人出去難免沒什麼意思,又和自己其他幾個妹妹合不來。
陸澤洲會陪她出去,隻是很少,是以她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我們要去桂神街?」陸芸是常出來玩,一蹦一跳的,看他走的路線就知道去哪兒了。
王德讓被他下了死指令,不得跟着,護衛也都不許跟,隻一個朔風走在後面遠遠。
「這棵桂花是康都裡開得最好的。」行至樹下,已有不少人慕名而來圍了個遍,樹上的牌子早已多不勝數,看的眼花,陸澤洲随手抓了一個已經舊的幹裂的,沒想到褪了色的紅線正巧斷了,它落在了他手上。
陸澤洲拿着那牌子,愣住了。
棕木朱字都透出一抹時間洗盡的滄桑。
陸安顔 左丘竹知
他擡頭看了眼,滿樹三千姻緣,木牌成百上千,他隻這麼随手一碰,就恰好拆落了這塊。
他聽見陸芸的驚叫聲,眼神一冷正要找她,發覺她不知不覺被人擠遠了,摔倒了。
他擺手攔住了朔風。
青衫公子扶住了她,她正靠在那人懷裡,驚為天人,擡頭望他。
「你在暗處跟着她。」他認出了那是哪家的公子,而那位公子顯然也認得這位最受寵的公主。
說完,他已離去,離開圍簇向桂樹的人群背道而馳,走向宮城。
手中輕輕攥着那枚脆弱得多用一分力就會斷裂的木牌。
陸芸回頭四處尋找,已尋不見了自己的父親,但朔風站在遠處盯着她。
她明白,父親走了。
「能......能幫我挂個牌子嗎?越哥哥。」她聲音越來越小。
他笑了下,望了眼桂樹,望了眼懷中軟糯糯的公主,她素來張揚明豔,卻也不顯跋扈,嬌憨可愛,他未嘗沒有多留意她,隻是若尚公主,他便從此無緣仕途,明年春闱該如何是好?
溫香軟玉在懷,他取舍片刻,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現在棄文從武可還來得及?
陛下時常試探越家大公子的态度,可惜因那晚玩了一陣,公主纏上了他,動不動出去玩一陣,他又從來不舍得拒絕,隻是陷得越來越深。
後來他與公主出門,或是送點什麼東西,終于再無顧忌,遠遠看着便喜歡上了,湊上去就再也離不遠了。
後來那年陛下果真賜婚,她又不樂意嫁了。
是怕耽擱了他的前程。
陸澤洲在龍椅上冷哼一聲:「長大了,都學會與朕拐彎抹角了!」
說來說去,這公主不就是為了他求一個未來嗎?
陛下欽點允許越大公子參加春闱,至于能否考取功名,全看他自己本事。
在他三個女兒中,唯有陸芸的夫婿有這樣的天恩,陸澤洲對于這個女兒的偏愛,毫不掩飾。
其實他對越堯,看似嚴厲,其實分外欣賞。
他有為了護住大家都好好護着的公主放棄前程的那份決心,陸澤洲自認做不到。
他隻是毀了他自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