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itimes

My mother's queen of the world, to marry the plane tree (end)

知乎作者:觉岁

————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那金枝玉叶,母仪天下的皇后竟然要嫁给宫里的梧桐树。

我看着疯疯癫癫的众人在树下乞叩我下去,笑着对身边人说:“连却,我没有食言,我来嫁你。”

我曾和他约定,不负如来不负卿。

1.

我是青鸟氏的长女,名唤“青筠”。

入宫原是一场意外。

那年杏花春雨时,太子与何家小姐在京城的风流居幽会。

这事本与我无关。

我不过就是个在旁边雅座吃酱猪肘子的食客罢了。

可偏偏太子是个大人物,当时不知是哪个嘴碎的人传出去这件事,禁军很快将风流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偏偏禁军来时,那何家二姑娘已经从暗道离开了。

于是风流居里的屏风撤下时,只有太子和握着肘子的我面面相觑。

我尴尬地举起肘子,向着太子爷:“好巧啊。”

很快,太子的风流事迹被传遍了京城,而与想象中不同的是,故事中的何家小姐被替换成了我。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纸婚书,十里红妆。

而我别无他法。

皇家需要实力强劲的臣子联姻,太子需要乖顺的妻子,何家小姐也需要一个遮掩清白的挡箭牌。

于是我很快被安排与太子殿下结亲。

坊间皆传言青府嫡女气运极好,出嫁入的是东宫,穿得是绫罗绸缎。

只是没有问过我愿不愿入这宫。

大抵,我的想法是不重要的。

2.

入宫那天很冷,我被捆成粽子塞在喜轿里。

我想过我出阁那天,或是有十里红妆的。然而这场婚事的隆重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整条御街都挂起了灯笼,亮堂堂一片很是惹眼。

后来,我才知道。双喜临门,如何不热闹?太子的正侧妃一同入主东宫,自然要红红火火才好。

是了,那侧妃就是先前与太子幽会的何家小姐,何嫣然。

只可惜,她只是边城小官的女儿。与太子的情投意合倒为我做了嫁衣。

她确实也不亏。

太子殿下用行动证实了媒妁之言不如情投意合。他在洞房花烛夜时并没有按照规矩留宿在我这里,而是转身过去了何嫣然的嫣然殿。

我并没有生气。左右去谁那里不是去,我倒也乐得自在。

约来几个扫洒寝殿的宫女,在月黑风高夜悠然自得地煮火锅吃。

毕竟,东宫什么都不好,唯独一点够好。

食材多,厨子好,不缺人。

只要你想,随时不寂寞。

于是第二天,太子急匆匆地跑我寝殿带我一起去跟皇帝皇后请安的时候。

毫不意外地看见我顶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从被窝里面爬起来。

我们两个熊猫仿佛保护动物一样大眼瞪小眼。

“你怎么了?”他艰难开口。

“打叶子牌。”我回忆着昨晚的艰辛,暗恼我失去的金荷包,“你呢,纵欲过度?”

“不是。”他艰难摇头,“我被嫣然打了。她说我拖你下水不厚道。”

我笑起来,欣赏着何嫣然打出来的两个左右对称的黑眼圈。

“打得好。”我诚恳夸了句。

虽然但是,我们两个保护动物并没有被皇帝皇后厚待,而是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皇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青家闺女,我让你入宫是为了让你把持东宫的家政,不是让你陪着他一起耍的。”

皇后看着我们不靠谱的样子,末了,把东宫的俸禄扣掉了三成。

这意味着,

我夜宵的红烧肘子没了。

没了。

3.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我既然从青府搬到了东宫,势必还是要为了我每天的加餐肘子奋斗的。

虽然我在账房学看账,看到窗边经过的太子和太子侧妃谈情说爱会很恼火。

不过想到我的猪肘子,心里也只能平息怒气。

可恶,一切为了猪肘子。

我需得隐忍。

以至于回门的日子到了,我都还埋在账堆里面。

陪嫁丫鬟来找我时,看见我脸上手上全是湿漉漉的墨迹,她“噗嗤”一笑,拿了帕子将我身上的脏东西擦去。

“小姐真是勤奋。但是回门的日子到了,小姐也要早做安排。”她憋着笑嘱咐。

“老爷说,家里买了烧鹅等着小姐呢。”她看着我呆呆的样子,又补充。

可恶。

真是一下子被拿捏了。

但是风流居的烧鹅我是真的馋了很久了,几日的账记下来,确实需要珍馐来补补。

于是我大摇大摆地跑去把太子从温香软玉里逮了出来。

“今日,回门。”我言简意赅对着太子。

他略带无语地扶额。

最终还是陪我去了。

因为何嫣然与他说,回程路上可以陪他去游湖。

啧。

色令智昏,

但确实有效。

不过到了我家,他的戏份就真的太少了。

我爹,丞相。

但是从始至终都没有怎么鸟太子爷。

我有的时候觉得我爹胆子是不是忒大了些,也不怕被皇帝辞了。

后来一想,我和我爹真是一脉相承的不惧皇权。

太子爷才刚坐下来喝了盏茶,就被我爹以“要和闺女唠唠知心话”的名义请走了。

太子乐得清闲,直接带着何嫣然去游湖了。

而我满怀期待地看着我爹,希望我爹给我讲点什么知心话,最好能讲到“烧鹅”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我爹却把我一把捞到我家祖传的梧桐树面前。

“闺女。”我爹说,“你还记得这是什么不?”

“树?”我小心翼翼回答,总不能是“烧鹅”吧。

“唉。”看我爹那郁闷的样子,仿佛我说错了一样,他看我醒不过神的样子,朝我肩膀上“铿”锤了一拳,“这是你六岁时结亲的梧桐,我们家祖脉,你说忘就忘了!”

是了,我确实想起来有那么一桩事。

当年整个京城被笼罩在疫病的恐慌之下,几天时间,不是李家的女儿病了,就是王家的孩子死了,闹得人心惶惶的。

那时听说将孩子的姻缘生辰系在旁的生灵上,可以蒙蔽五瘟使者,免除灾祸。

于是我爹便将我和院里这棵梧桐结了亲。

生辰八字什么刻得明明白白的,还真依照婚俗,拜了天地,抛了蜜饯。

总之,那时我回忆里最快乐的一天,我第一次能够吃那么多甜食,还不被爹爹娘亲训斥。

那可真是享受,连着被迫滴血按在树枝丫上的伤口也不觉着疼了。

我捧着甜蜜的梅子蜜饯挨在树下,仿佛树的间隙就能容纳所有。

转眼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就把这桩事抛到脑后。

直到今日我爹提起来,才想起那么一桩陈年旧事。

这确实与我入宫而言,并无多少联系。这只是我小时候一件很小很小的事罢了。

可是爹爹说不是的。他让我折了梧桐树的枝,带回东宫里。

他说,青筠,这是你的命姻。万不能丢了。

我捧着一根树杈子回宫的时候,太子皱着眉过来摸了一把我脑壳子。

“没发烧啊。”他咕哝着走过去,转个身又去何嫣然那里了。

我在他背后白了他一眼,顺手拿起土锹在东宫朝阳面的土堆里凿了几个坑,就把树杈子丢里面去了。

我是不信命姻一说的,但是看在我爹把烤鸭捎到东宫的份上,我怎么都得给这小树苗面子就是了。

再说了,怎么着还是帮我挡过灾的树,我总不好背信弃义。

这树就这么种下来了,虽然没有人仔细照看着,不过还是长成了很有精神的样子。

这样的日子还蛮不错的。

有吃,有喝,还有树荫可以乘凉。

我躺在树下的摇椅上乐颠颠地想。

4.

按说,太子和何嫣然这么郎情妾意,应当过的和和乐乐才是。

可是故事却不是这么说下去的。

何嫣然被查出有孕是在五月里一个晴好的日子。

皇后高兴坏了,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个长孙,顺带着连东宫也关心起来了。还特意嘱咐御膳房在东宫新设了一个小厨房,顿顿都是滋补膳品。

何嫣然在我看来是天上的仙女一样的人物,从前她都不沾什么荤腥,有孕后就更厌鱼肉。于是,小厨房里的佳肴自然而然就落入我的口中。

我天天去嫣然殿蹭吃蹭喝,倒也没有不好意思。

一来二去的,嫣然有时候也会在我狼吞虎咽喝着猪蹄汤的时候,给我讲起她和太子相遇的故事。

故事很俗套,是我在话本子里面看过千百遍的英雄救美的故事。话本里面的英雄和美人在现实里成了真,我原以为这种桥段多半是诓人的,可是这个傻姑娘义无反顾地栽进去,故事最终用以身相许做结。

我怅然地晃着吃剩的猪骨头,看着面前的美女姐姐。

多么好的一颗白菜被猪拱了。

唉。

虽然我真诚认为太子除了帅了一点,棋下得好了一点,别无他长。

可谁叫嫣然喜欢呢。

我也只能在他们你侬我侬的时候做一只锃亮的灯泡。

我本以为他们这么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就像话本子里面一样。

可是一切在太子出征回来后有了改变。

太子为了解决北疆的战事,于是请命出征。

嫣然于是挑灯在昏黑的夜下为他缝制贴身的软甲。一针一线,格外仔细。衣角处是一双衔颈厮磨的鸳鸯。

临行前,嫣然姐姐在城门边上立了很久,直到太子的衣衫消失在斜斜的夕阳中。

太子原在出征前摩挲着嫣然姐姐的手,与她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可是他回来后,怀里却多了一个女人。

他和我说,这是容娘。他还让我把东宫收拾出一间,提了匾,叫做“金屋楼”。

真是好笑,他倒还真是金屋藏娇了。

可是嫣然姐姐呢,那话本子里头的英雄救美又到何处了。

我甩他一帕子的灰,愤懑走了。连着太子带回来的北疆特产也不要了。

时至今日,我才发现,原来贵女们追寻的情啊爱啊,竟然是如此不值钱的东西。

太子从前放在何嫣然身上的万千宠爱,也可以放在旁的李嫣然,王嫣然身上。

所谓的连理之誓,到头来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罢了。

只是我的嫣然姐姐。

她又能算作什么呢。

或许只是太子口中轻飘飘的“我对不住她”。

5.

许是我本就不满太子花心滥情的做派,连带着对容娘也没有好脸色了。

容娘早上来请安的时候,插了满头的钗子,整个人一步三扭地走过来,聘聘婷婷在我面前作势请安:“太子妃莫怪,昨日太子在我房中歇得晚了一些,因此奴家起晚了。”

我竭力忍住把身边的琉璃瓶丢向她的冲动,示意她坐下。

何嫣然原先姣好的脸色在见到容娘后变了又变,一双玉手快要把裙边都扯秃噜了。

我很有眼色的扯了几个话题,就用“身体不适”的名号把容娘打发走了。

嫣然姐姐看着我,泫然欲泣:“她是他的美娇娘,筠儿是他的发妻,我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他的无聊时逗来消遣的玩意罢了,那些海誓山盟又算得了什么?”

我看不得美人垂泪,只能安慰:“他一定还是想着你的,你怀着身子莫要气坏了自己。”

她看着我,面上的泪珠还挂着,但是轻轻笑了,整个人显得很温柔,“筠儿,我多羡慕你。你没有喜欢上一个人,自然也不会有期待。我现在唯独胜过容娘的也就是肚子里面的孩子了,我和她一样不过是没有名分的妾,终归是不该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叹了口气,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肚子。

“终是无情帝王家啊。”嫣然姐姐的声音很轻,像是刚刚在消散在雨里的雾气。

我看着她告退远去的背影,忽地很想哭。

很想家里的爹爹和娘亲,很想风流居的烧鸭,很想那个太子与嫣然姐姐吟诗作对的夜晚。

可惜,时光不能往返。

我只能看着嫣然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像是被神仙吹了气一样圆润起来。

可是她也越来越憔悴了,小厨房做的莲子羹一勺也吃不下了,总是把莲子羹推到我面前,让我尝尝。

我侧着脑袋,在嫣然姐姐的卧榻前面趴着,她还是几个月以前温柔良善的样子,只是不爱说话了,每天看着金屋楼的方向叹息。

我也不再她面前提起太子了,偶尔拿一些小衣服在她身边缝缝补补,有绣着螭龙的,也有的打着梅花络子。我想着,无论是男孩也好,女孩也罢,只要是嫣然姐姐生的孩子一定会像她一样美好。

偶尔,嫣然姐姐会和我去梧桐树下面乘凉逗狸猫,她也和我一样很喜欢透过树荫的孔隙看外面的天。

外面的天总归是我们所向往的,无论何时总如未入宫时候一样澄澈。

我也和太子疏远了。

很多次我去账房打理账务的时候,会看见容娘带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簇拥在太子身边,或是喂酒,或是吃葡萄。她轻佻地把指尖递到太子唇边,腕上的金钏亮闪闪的,很晃眼睛。

我把头别向一边,不去看他们。

真是恶心腻歪得很。

东宫说起来确实不大,是以流言蜚语也传得飞快。

我很快从几个小宫女那里听说了,容娘是太子从北疆士兵铁骑下带回来的风尘女。无名无姓,无父无母的孤女,被太子赐名为容娘。

我发觉太子爷玩英雄救美的路数倒没有变过。

哪怕对着一个风尘女,也能谈情说爱不亦乐乎。

大抵世间男子总爱看风尘女从良,良家贵女被强娶豪夺的桥段。

我叹气。

手边的桂花糕经夜受潮,也不好吃了,左右只能放下。

何嫣然的产期估摸着是在草长莺飞的春天。

我想着,小孩子也许会喜欢万物和和暖暖的时节,抽空做了几个小风筝。

何嫣然却笑我:“你怕不是以为小孩子一落地就能跑能走了?还得等几个月呢。”

我傻憨憨地乐着,心里头却想着嫣然姐姐的孩子的容貌。

冰雪可爱的小模样一定很招人喜欢。

6.

入冬的时候,因嫣然姐姐怕寒,我吩咐了足量的炭火,嫣然殿里面也烧上了地龙。整个东宫暖融融的,人也被这种氛围衬得懒散了。

我手上还抱着一堆皇帝皇后赏赐的绫罗绸缎,拣着一些好看又不繁杂的给小孩子做褂子。

小丫鬟在旁边帮我做一些剪纸样、挑玉石扣子的活计。

外面的石阶上落了雪,映着宫里殿外亮堂堂的,很像家里的气氛。我想起我小时候在青府里面,那时候帮我绾发的侍女会把团圆扣编在髻发里,说是图个团团圆圆的好彩头。府里的小厨房也会包了饺子和元宵送到我的小书榻上。也会挂一些暖色的宫灯,在房檐下看起来像一片被摘下来的太阳。

我喜欢看着宫灯在风影下摇晃,婆娑之中能看皮影戏一样看清每一扇灯壁的绘制的情节。

遥遥的灯火间,我看到有模糊的红光晃动,还伴随着不常见的喧哗和骚乱。

我看见远处有小宫女跑来,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我拦下她,她慌忙开口:“太子妃殿下,嫣然殿走水了,可嫣然主子还在里面!”

我慌忙带着几个侍女过去,又传了御医和水龙队。

烟雾弥漫中,嫣然殿里的宫人抬水,搬人。而我在一片嘈杂之中寻找嫣然姐姐的身影。

一个,两个……全不是。

我慌张看向殿内的陈设和走动的宫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的侍女便和我朝那个方向过去。

我刚过去,便看见嫣然姐姐扶着肚子倚靠在树下。

她略带抱歉地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走水了……明明刚才好像才睡下,醒来就在这里了,吓着你们了。”

我扑过去,泪水模糊着视线,看到嫣然姐姐果真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好了,多大的孩子了。”嫣然姐姐温柔地擦去我面上的泪水,“这不是没事嘛。”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但这桩走水还是需要彻查的。

我问了嫣然殿里的宫人,他们并不清楚失火的来由,只是模棱两可的有些印象,说是容娘曾经来过。

容娘,又是容娘。

我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大抵是和容娘有关,可太子心尖上的人,我怎么碰的得呢。

果不其然,太子晚膳时过来寻我。

他转动茶碗,轻轻道:“容娘自小脾气被惯坏了,你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那嫣然姐姐呢?”我一阵心寒,“你可晓得她险些就葬身火海了。”

“做人没有这样的。”我抬头看着太子,泪水从眼中涌出来,“您是太子爷。您当然可以坐拥佳丽三千,您可以别了新欢,再去寻旧爱。但是何嫣然不行,她入了宫也就出不去了。更何况您也知道,她是因为您入宫的。”

太子叹气:“青筠,你得明白,很多时候孤也身不由己。”

他与我说起容娘,说的却不是风花雪月。

虽然我曾以为是容娘使了狐媚手段才得以入宫,然而太子告诉我不是的。

容娘是北疆人。我虽然很早就知道了,但还是惊于她的背景。

她确实是风尘女,但一开始她也是贵女。容娘是前可汗的胞妹,也是名门望族。北疆的溃败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很漫长的内部腐败和重臣勾结。哪怕前可汗有心革变,也抵挡不过顽固势力,最终憾然离世。

而容娘便是在前可汗离世后,失去了保护伞,又遭受奸人陷害,才沦落风尘。

太子看着我,缓缓开口:“我纳容娘也并非心甘情愿。容娘身后是北疆前可汗的势力。与她联姻亦能巩固尚不稳妥的北边政局。”

“她和我可是一样的?”我问。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该是一样的。

我们合该成为太子或是整个王室纵横六合的棋子。

我想不通,哪怕如此,何嫣然和她的孩子在太子心中又占据了什么。

太子不语。

只是在饮完我宫里的茶后,很低很低地说:“我对不住你们啊。”

7.

在太子那边碰了壁,我只能去容娘那边试试。

我已有了切实的证据,但我依然不能动容娘。

金屋楼是太子花了大手笔为容娘修筑的,哪怕在晚上看着也是灯火通明的。

嬉笑声丝竹声飘进耳朵,空气里弥漫着脂粉香气,金碧辉煌却一片荼靡。

我抬手,示意宫人通传。

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容娘款步走来。

“稀客呀。”她轻佻的语气让我很不适,“太子妃殿下这会儿怎么不在嫣然殿,反而来我这金屋楼了。莫非,您也想在臣妾这姐姐长姐姐短?”

我忽略掉她语气里面的讽刺和嘲弄,问她:“嫣然殿失火那事,可是你做的?”

她眼波流转间,全然是一副妩媚又天真的样貌:“太子妃真是冤枉臣妾了。臣妾素来不杀生,怕是有心人栽赃陷害,或是侧妃和小皇孙生来福薄呢?”

“你!”我气急。

“太子妃殿下莫急啊,”容娘贴近我身边,挨到耳边,“哪怕真是我做的,您能奈我何呢?”

我平视她:“我不能处置你,但是可以处置旁人。水牢里最近进来了一批流民,听说也是北疆人,不知娘娘可愿意去看看。”

她眸中眼色变了又变,终于和缓了语气,一双美目盯着我:“娘娘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我很清楚何嫣然与她并不相关,只是单纯想知道缘由。

她眉梢挑起,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太子妃殿下,您应当清楚。何嫣然腹中是大祁的长皇孙。昔日大祁北上灭我北疆之仇尚未报,我怎能坐看大祁的继承人接手这沾了血的国土?”容娘声音仍是沙哑而妩媚的,但咬牙切齿间的颤抖我能听的很分明。

“可太子他救了你。”我陈述事实,哪怕我并不喜欢太子的作风,“你不能恩将仇报。”

她大笑:“太子妃您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能明白。太子救了我,但是他的铁骑踏平了北疆人民原本安宁潇洒的生活,大祁的北拓过程的一分一寸,都染着北疆人的血!”

我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北疆女人站在我面前。她身上穿着大祁的宫装,戴着京城匠人打的琉璃簪,言语被教习嬷嬷训诫成地道的大祁语。明明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北疆痕迹,然而冥冥中依然带着刺,透着野性。

“何嫣然和她的孩子终究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该害她。小皇孙会和他的祖辈不一样,她的孩子会被教的很好,爱戴六族。”我看着容娘,慢慢说,“她何其无辜,她的孩子何其无辜!”

“可我北疆的将士又何其无辜。”她颓然瘫下,“您可知道,我是从那些尸骨堆里一点一点爬出来的。我爬出来的时候,身边都是散落的骨头。身上没有一处好的皮肤,我拼着性命跑,一直跑到一处勾栏里,那里的妈妈帮我上了药,才算保住了性命。不然容娘如今已是一具尸骨。”

“可害你最深的不是大祁,而是你哥哥的旧部。”我错开话题。

“我自然知道。”容娘合眼,眉间蹙得很紧,“可我还是北疆前可汗的胞妹,是北疆的公主。哥哥的遗愿自当有我守着。只要我一日是北疆人,我就须得守着我哥哥的疆土和百姓。”

我叹气。

我不能说她冥顽不灵,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意志。

容娘确乎是勾栏女,但她更是北疆公主。言语之间,也只顾及北疆利益,完全不在乎自身处境。

很偏执。

也很难办。

我想了一下。

“若我向你保证,日后北疆人能够在大祁自由生活呢。他们将不会受到偏见、歧视。”我说,我确信这对于容娘而言是一种承诺。北疆虽然物产丰饶,但主要还是逐水草而居,人们的生活水平受到季节影响很大。若北疆人能融入大祁,应当会自由很多。

她看向我,很轻地自嘲:“那贱妾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报殿下。且看殿下做到哪个份上了,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动何嫣然。”

“那我们,拭目以待。”

翌日,侍女向我禀报,容娘自请去佛堂为小皇孙摹写经书祈福了。

我紧绷的心放下来,却也担心嫣然姐姐的状况。

孩子是保住了,但是经此惊吓,隐隐有滑胎之兆。

我叹气。

真是多事之秋。

8.

嫣然姐姐做了梅子糕,酸甜软糯,很是美味,但到底难解心中苦闷。

她温柔地看着我,“我听说了一些事情,虽然不太明了,但还是相信你们。”

看着她那双像湖水一样平静的眼睛,仿佛有了能够在背后支撑的勇气。

“姐姐真愿意相信我?”我看着她,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她回看我,轻笑,“你是青筠,自然可以。”

离开嫣然殿时,她追上我。灰蓝的貂毛披风在地上扫过去,影子过处像浮动的月光。

“筠儿,量力而行。”她握着我的手,交叠处微微颤抖。

我走出被层层叠叠,清雅的竹林包裹的嫣然殿。外面的夜色很黑,仿佛是吞人的妖兽。

夜色很深,不容易分辨。踏着石板,我摸到周围烧过的树木,干裂粗糙的表皮在手上摩擦过,留下印记。

我又想到梧桐,那棵梧桐树在失火后不久便死了。想来应当是奈不住火的缘故。

人和树是一样的。

在熟悉的地方可以活着很好,到了失去信任的地步,也只能孤独死去。

到底,春天也快到了。

我信步向前,腰上的令牌轻晃。

9.

草长莺飞的时候,京城里的店铺陆陆续续开了起来。

我按着锥帽,面前的皂纱被风吹起一角。身边的女子桃面素衣,一双凤眼妖娆地顾盼。

她娇蛮地瞪我,一副不示弱的神情:“喂,太子妃殿下,您说的公平自由呢?”

“前面的门面都是北疆人新开的。”我对容娘说,“卖的是北疆特产和一些珠宝首饰。”

她点头,眼中的娇蛮有所收敛。

“还有一些北疆人去了军营,”我对她说,“北疆人的体质很好,又擅骑射。前些日子,圣上才册封过一批北疆郎君,你莫忧心。”

她看着眼前的灯火,眼中情绪涌动。

我带她又去了水牢。

曾经我与她说,关押着北疆人的水牢里,如今关着的是她哥哥反叛的部下。蛇虫趴附在那些豺辈身上,吞食着他们的骨血。

她神色略有舒展,面上露出了如稚童得意的神色。

下官递给她文书,上面陈述前可汗的冤情终于沉冤昭雪。

“你知道吗,太子妃殿下。我曾在梦里见过的图景,仿佛真能实现了。”她眼眶发红,却依然看着水面的倒影。

“我多怕这是一场梦。”她桃腮的涟漪垂落,“我多害怕醒了,还是那些模糊血肉的景象,还是那些摸在我身上的肮脏的手。”

“都过去了。”我看向她。

“都过去了。”她看着外头的石板路,一旁的铺面上挂着北疆的银饰,“多好啊。”

容娘的名字被提到的越来越少。在侍女们的印象里,她性格变得很快,从一个妖娆美艳的宠妃变成不问世事的女人,孤僻地守在佛堂里,守着逝去的北疆先灵。

而只有我知道,她讨了出宫的令牌,时不时便出宫去转转。或是看看北疆商人,或是拿着鞭子去折磨那水牢里的犯人。

“容娘变了很多,这样也好,我便不怕嫣然被她伤害了。”太子与我下棋时,如是说道。

我手执白子,落在空处:“既如此,臣妾想向太子殿下讨个恩典。”

“你说。”他的眼睛落在棋局上。

“臣妾以为,容娘既为北疆前可汗胞妹,如今北疆人已融入大祁,不若赐予郡主名号,放离东宫,以此鼓舞士气,北疆的民心也好笼络。”我轻声说。

太子沉吟片刻:“便按你说的做吧。”

他落了子,输赢已定。

“殿下承让了。”我笑着,把黑子纳入棋盒。

屋外天色温柔,春风和煦,是眠了许久的老树也开始抽芽的好时节。

我有了时间,便去嫣然姐姐那里看她。

我隔着薄被轻抚着她圆润的肚子:“听御医说,产期快到了。”

“是呢,”何嫣然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光泽,“真想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轻晃桌上的拨浪鼓:“男孩女孩都好,东宫总不会冷清了去。”

“你呀。”嫣然姐姐手指抵着我的脸,“总长不大,日后可不能这样了,你是这孩子的义母呢。”

“知道了。”我朝她做了个鬼脸。

大祁的第一个皇孙是被天地眷顾的。

皇帝和皇后送了许多金饰和小袴,连太子也过来放了平安锁,堆得整个嫣然殿亮堂堂的。

许是春天到了,窗外喜鹊也叫得响亮。

“是个好兆头呢。”我对嫣然姐姐说。

嫣然姐姐笑得很温柔,脸上的绯红如屋外的晚霞。

有时太子也会过来嫣然殿里坐一坐,容娘走了以后,他总想和嫣然姐姐解释清楚,奈何嫣然姐姐并不乐意见他。

“家国什么的,我一介俗人分不清楚。可我嫁给你,总希望你能护得住我。我以为我们是因为爱走到一起的,可你不能一再负我,不然我算是什么。”嫣然姐姐抚着肚子,犹豫着还是把殿门关上了。

我明白嫣然姐姐内心的纠结和不满。白日里将账房的事结了,就去看她。

手边的小风筝和褂子越攒越多,想来是够小孩穿了。

我合了窗,抬头看外面,

是一轮满月。

10.

柳絮纷飞的那一日,正是小皇孙出生那天。

天气和暖,很是舒适。

嫣然姐姐和我回忆时,感叹道:“这孩子是真不闹人,生的倒也顺利。”

我想着应该也是极痛极痛的,然而嫣然姐姐轻描淡写几句带了过去。

我还记着那天产婆们不断向外端的血水和嫣然殿里撕心裂肺的喊叫,连太子都在外面焦头烂额,更何况嫣然姐姐。她怎能不痛呢?只是嫣然姐姐不愿让我们担心罢了。

小皇孙的名字是司天监定的,想想也是个好名字,只是我不喜欢叫,显得很生分。

而嫣然姐姐给这小肉球取的小名叫阿识。

我觉得很好听,也朗朗上口。每天坐在嫣然殿的矮榻上,摇着拨浪鼓,“阿识,阿识”地叫他。

阿识很聪慧,也很懂事。嫣然姐姐教他念书时,他虽然什么也看不懂,也会“啊呜啊呜”应和几声。

“若是阿识大了,不是要抢义母藕粉喝?”我看着面前吸吮手指的小孩。

“都这么大了还和孩子一般见识。”嫣然姐姐打趣道,“阿识可没你会吃呢。”

“也是。阿识可吃不到姐姐亲手做的梅子糕。”我道。

“阿识还小呢。”嫣然姐姐让奶娘把阿识抱了下去,他细弱脖子上坠着的长命锁反着轻微的光。

宫里宫外传来的言语入耳,都说阿识深得圣恩。

这倒也是,阿识出生才不到两个月,就被抱到宫里去好几次。皇帝皇后很是疼爱这个皇孙,请了民间匠人做了百家衣,恨不得把这个孩子放在心尖尖上捂着。

嫣然姐姐抱着他,怀中的阿识乐得合不拢嘴,哈喇子糊了一个脑门。

东宫渐渐热闹起来,太子请了戏班到东宫里,增加喜气。

我看着敲锣打鼓的一帮人,上了戏台。

唱腔清婉,柔漫悠远。

歌声间我的思绪飘回了童年。

我儿时是京城有名的小霸王,从上树摘果到下水摸鱼样样不落。有时候身上落得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道缘由。闹得狠了,被阿爹打一顿也就过去了。

青府里的大梧桐结子了,正好爹爹忙着宴客没功夫管我,我便拿了长竹竿,打梧桐子。那漂亮的掌状叶,被我打得一片一片落下来,好看得紧。

我正玩得不亦乐乎,一双手把我抱了起来,我挣扎的短腿凌空而起。

扭头看去,是一个漂亮的好似仙人的青年。

他雾一般的眼睛望着我的方向,嘴角抿起来。

“你是谁家孩子,怎的不学好?”他的声线冷冷清清的,让我想起私塾先生拿戒尺前的声音。

“我就是青府的。”我声音明显弱了下去,全无半分刚才的顽皮。

我还是很害怕生人的,并且我做的确实不对。

我心里有了溜之大吉的想法,要是被告状给爹爹了,免不了一顿打。

他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叹了一口气,“年纪不大,倒是很精。”

我挠了挠头,不明白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罢了,既然有缘。便送你一份礼物。”他看着我,眼神很淡漠。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梧桐树上用力按了一下。

“若是你有事,我会来帮你的。”

我茫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青色的衣角很快隐没了,身后依旧是吹吹打打的声音。

他或许真的是神仙吧,我这样想着。

我恍惚清醒了一些,春日的风这么暖和,我却感到了凉意。

看到台上演的是《长生殿》。

结束后,我抓了一把金瓜子给戏班。

到底是,千金难回初相识。

11.

阿识大一些的时候,可以学认字了。

彼时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全靠补药吊着了。太子作为储君自然要前去侍疾。

我便有时间陪着阿识,在东宫四处走一走。

阿识仿佛天生对于身边的活物有着很强的好奇心。无论是水边的豆娘还是叶间的螽斯,他都愿意捧在手上触摸。他对于这些小生灵的喜欢,大抵是我所不懂的。

不过,我也乐得见他欢欣喜悦的模样。

私塾有养的一些猫,他也会去拿了鱼干喂。

我想着,他倒是比我当年乖巧多了。

有一日,他向喂猫的宫人讨来了两只小猫崽。

他同我说:“义母一只,我一只。公平得很。”

我笑着摸摸他。

挑猫时,看见的一只猫崽有着雾色的眼睛,让我想起旧识。

我很怅然地看着它,却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

那只猫被起名叫连却。

是阿识最近新学的诗里面的一句。

子规催促浑无赖,秋雨留连却有情。

我觉着很怪,然而阿识却很喜欢。

我只能遂他的意。

到底只是一只猫罢了。

我这样对自己说。

那两只猫很快在东宫住下了。

阿识有时喜欢黏黏糊糊蹭着两只猫,它们倒也不烦。

我曲着腿,在矮榻上看书。

翻页的间隙扫过一人两猫,倒是惬意。

我摇摇头。

皇帝病逝时,京城敲了三夜的丧钟。

我的手叠在阿识的手上,触碰间传递的温度总是能让人心理好过些。

阿识年纪还小,不明白生死的意义。

他看着我,懵懂地问:“义母,皇爷爷是睡着了吗?”

我的手抚过他的发丝,顿住:“是的,你的皇爷爷去赴了一场美梦。”

京城的纸花飘飘荡荡,白色的像柳絮一般的纸钱飞过大街小巷。

丧龙钟响过九声,整队的仪仗架着棺椁出了宫门。

他的棺椁将会在皇陵里度过往后的上千岁月。

我抱着连却,叹了一口气。

人生无常,这江山易主,倒也是常事。

连却蹭蹭我的手臂,毛茸茸的触感倒是缓和了我心里的低落。

天道有时尽,喜卑莫常言。

娘亲教我的话,是有道理在的。

12.

我被册封为皇后,是太子登基后的第三日。

侍仪将凤玺奉到我身前时,我还恍惚以为这是大梦一场。皇帝执我手,领我出殿受万人膜拜。

他道:“嫣然说,你喜欢梧桐。造物坊便拟了这枚桐叶样式的凤玺。”

我看向手上托着的凤玺,谢过皇帝美意。

玉制的凤玺入手冰凉,是哪怕春风的和煦都盖不去的感觉。

我抬头,天上的云还是那般悠然悠然地飘。

阶下的众人高呼:“陛下娘娘万安。”

嫣然姐姐次日带着阿识来向我问安时,我感觉似乎回到了东宫在嫣然姐姐殿里讨藕粉吃的时候。

我揉着连却毛茸茸的脑袋,笑盈盈地与嫣然姐姐唠家常。

嫣然姐姐含笑:“这几日阿识越发淘气了,一直叫着要来看你。我不让,你这边封后可忙着呢,怎么能让他再来掺合。”

我拍拍阿识的臂膀:“不错,阿识。比几日前壮硕了些,看起来这几日也没闲着。”

阿识气鼓鼓把胳膊抽回来,有了脾气一般背着我。

嫣然姐姐把阿识拉回身旁:“这几日宫里上下忙着,不许折腾你义母。”

她弯腰又看向我怀里的阿识:“这只猫倒是被筠儿养得很好,毛都发亮了,精神的很。连却这双眼睛也是有意思的紧,像云似的。”

我也看着连却的眼睛,若不是这双眼睛像极了故人,我兴许也不会收它。

我儿时有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也生着雾色的眼睛。

曾经遇见的那个青衣男人是我爹的幕僚,我曾经在我爹的书房外偷窥过他许久。

他长得真是好看,我觉着是比风流居的倌人还好看的人。

我从小便喜欢的无外乎美食和美人。

这样一个风姿绰约的大美人,必然是我的心头爱。

只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苦于寻找可以接近他的借口。他纵然美貌,我也不能直接赖在他身旁不走。每每只能在我爹处理公文的间隙,借着送茶点的名义多看他几眼。

“这孩子,平日里也不勤快,你一来就端茶送水的。”我爹无奈地把茶水递给幕僚。

“小孩子嘛,”青衣男子撇开茶盖,轻轻吹了一下,“都是这样的。”

他眼尾的余光扫过我,嘴角露出若有若无的笑。

我后来和他混熟了些,才知道他的名字。

巧的很,也是“连却”。

他会在我玩饿的时候,带我去吃风流居的糕点,也会在我被阿爹揍后,给我做小风筝。

他当真是很好的人。

我那时候还小,说不上喜欢或者爱。只是觉着,如果有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应当是极好极好的。

若非那一年御龙山水决堤,或许我会见着一个贤臣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样子。

我抱着怀中的猫儿,心口像是被堵住一般难受。

若是年少不曾惊艳,是否也能对世事泰然处之。可惜过往如云烟,从不容我假设。

后宫的事情多且杂,我也确实没有时间为了故人伤心了。

我想着,索性坐下来问了容娘的近况。

13.

容娘的部族在大祁算是重要的一支力量,能骑善射,弥补了大祁铁骑的弱势。

自容娘被放离东宫已过去了好些年,我已不太熟悉她的近况,一切讯息也只能听得宫人侍女的通报。但我还是觉着若是一切安好,她或许也能做许多自己喜欢的事情。

传言,她还是和北疆的人民在一起,带领了一支训练有素的精兵。她还安抚了北疆人的情绪,带着一部分商户在城外施粥。

我想着,人这一生总有许多要做的事情。有的时候无关情爱,或许是责任,或许是怨恨。但只要活着,总还是要向前的。

面前的猫儿追着宫人逗它的铃铛,玩得不亦乐乎。

我在一旁看着话本子。

如今世面上的话本子倒是没有什么我喜欢的了。不是今日我待你虐身虐心,明日追妻火葬场,就是“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霸道王爷小白花的戏码。

总归是无趣了些。

好在又是一个春日,嫣然姐姐筹划着花朝宴。那会儿应当可以见着不少生动可爱的美人。

应当会比宅在宫里撸猫看话本子有趣得多。

我寂寞许久的心又悄悄雀跃起来。

前朝的花朝宴大多是为了皇帝选秀用的。不仅贵女拘谨,而且失去了花朝宴本身赏花游玩的意义。

嫣然姐姐办的花朝宴倒是和从前的有很大不同。为了办这次花朝宴,她下了血本,把埋了几年的桃花酿都挖了出来。到时候花朝宴上会有好吃好喝招待贵女,还会请来风流居的舞女小倌表演。

这样一想,我倒是很期待了。

花朝宴开始前,出了一桩小小的意外。

给连却添食的宫人急急跑过来告诉我,猫儿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我想着从前我在青府养的猫儿有时也会离家出走几周才回来,倒也不急。丢在宫里,总能找到的。叫了几个宫人去寻一寻,便信步向着宴会方向去了。

嫣然姐姐宴请的是从前在闺中熟悉的贵族女子,这部分我大抵熟悉。但当我在宴会上看到容娘的身影时,还是略微吃了一惊。

“你这……”我轻声问嫣然。

我还是明白容娘对于何嫣然的伤害的,那险些丧命的火灾,并非三言两语可以淡化的。

“我还是恨她的,”嫣然姐姐眉目一蹙,却转言,“只是她到底也为大祁出了一些力,应当拉拢。”

她拉着阿识的手,看着干了一壶酒的容娘:“有的时候,我觉得当真是天意。我非大度之人,做不到以德报怨。可她,也确实是苦命人。”

我轻轻叹气。

是这个理。

这世道哪有完人,不过都是被命运困住手脚的俗人罢了。

酒过半巡,席间的贵女面上带了微醺。

本是平静的宴会,却因为容娘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

“娘娘,”容娘那双妩媚的眉眼盯着我,带着认真,“有人要害你。”

我面上不动声色,皇家的事情几分真几分假,谁也说不清楚。

“容娘,这种事情不得胡言。”我解围道。

容娘借着酒意,瞥了一眼围过来的贵女们,淡笑:“我说笑的,怎么当真了。”

她告退去解酒时,轻蹭过我的肩膀。

“当心,连却。”

我晃了神。

连却,哪个连却。

大概是那个轻声唤我“小凤凰”的连却。

但容娘来大祁之时,连却早已死在山洪之下。

她从何得知一个师从我父亲门下的幕僚。

嫣然姐姐似乎看出我心不在焉,她斟了一杯桃花酿递到我手边。

“别多想,估计容娘就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我点头回应,面上笑容依旧。

不,我知道这是真的。

若非他死在御龙山下,他第一个来寻仇的人就是我。

我想着,端起琼浆一饮而尽。

但我怕什么呢。

我母仪天下,尚且不害怕活人,又怎么会害怕他的鬼魂。

若他想害我,大可以试试。

我亦不妨,再杀他一次。

14.

猫儿是过了两天才被宫人寻回来的,身上多了些疤痕,左一道右一道的,像一只落魄的流浪猫。

宫人回禀,是在一颗梧桐树下找到它的,身上没有一处好皮,差些就认不出来了。

我拎着它的后颈皮,“让你乱跑,被人欺负了才知道回来。”

猫儿蔫蔫地叫了几声,缩到床脚去玩帐纱了。

我瞥了它一眼,它才停下撕扯纱帐的爪子。

我大概的确与这个名字犯冲。

无论是猫,还是人。

阿识很喜欢猫儿,每次来我宫里逗连却的时间,总会带着一些新奇的玩具过来。

或许在猫儿眼里,阿识也不过是一只人类幼崽。在和阿识玩的时候,猫儿连却总会把锋利的指甲收回去。

这倒是和那个人很像。

我想得越多。

那一个外冷内热的先生便越鲜明。

仿佛从数千个被打碎的琉璃镜里缓步而出。

他会低头,用干净的嗓音很轻地叹气:“小凤凰,你别怕我。”

而我只能看着他,置身于茧中,无法脱逃。

我非恶人,却只能看着手上的刀子捅破茧壳,再没入他的身体里。

阿识把我喊回现实:“义母,你最近愈发爱神游了。是最近休息不好吗?”

我摇头,不知怎么回答。

“义母这儿把连却养的很好,虽说前几日受了伤,如今也好的七七八八了,”他错开话题,“倒是我没有把小白养好,宫人说,小白去了天上捉星星了。”

小白是阿识养的猫儿。

我想安慰他,却只能说:“这不怪你。它去天上陪你皇爷爷了。”

阿识天真的眼神看着我:“义母,我们有一天也会像皇爷爷和小白一样去到天上吗?”

“会的。”我想了一想,回答他,“人总会有生老病死,到了时候,就会去天上。”

阿识点头,面色稍霁。

“义母有思念的人在天上吗?”他又问。

“有,不过倒不是想念。”我回答,却不知道怎么圆这个话题。

“那是什么?”

“是不得不恨,又爱而不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回答。

15.

我年纪小些的时候,是对爱有过想象的。

虽说与梧桐结过亲,但总归不是正经的姻缘,算不得数。

我想着,我喜欢的人不一定是青年才俊,也不需要是名门望族,只要是一个喜欢我的人便好。

找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有何难的。

我很笃定,未来我的姻缘必然是圆满而美好的。

喜欢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的。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便心心念念地往连却那边跑。

连却是个好人。他教我温习课本时会用最简单的释义方便我理解,他也从不在我爹爹面前说我默错了字句,只是斟上茶水与我爹爹说:“青筠还小,这些不着急。不过那些事情可以早日提上日程。”

那些事情,指的是什么。

我有些好奇,但也只敢在心里头想想。

有一段时间,爹爹和连却突然变得忙了起来。

他们总在屋子里谈论很多事情。

我和连却见得也越来越少了。每次见我,他总是很珍视地看我,仿佛我是无价之宝。

我不懂他们的谋划,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开始躲着我。

明明见一面就能够说清楚的事情,他却总是让不熟的侍女带话。

他窝在房中的时间越来越多,久到我以为他是去冬眠了。

我蔫蔫地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月光皎皎。厚重的雾气在天上挡上一层琉璃纱,月光的边缘被撕扯出模糊的印记。

他究竟,在想什么啊。

直到有一日,连却的房门总算开了。

他还是温润如玉的样子,只是面上多了些青黑。

他叫来我,与我说:“你可知道你们府中有一棵梧桐?”

“知道。”我虽不明白他想要表述什么,仍认真回答,“父亲说过,那是我们家的祖脉,亦是护佑我平安的树夫君。”

他轻笑,眼神黯淡了许多:“大人与你讲了这么多。你知道么,那树不仅是你家的祖脉,也是大祁的国脉。现今,这树失色,护不了你,也护不了大祁。”

“那该如何?”我问他。

“有一物可代梧桐,但是极其难寻。”他垂眸,“你的私塾先生应当教过你。”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我脑中闪过课本里的文字,“莫不是,凤凰。”

“是凤凰,也须得是真凤凰。”他眸中的雾气涌动。

“我想,这很难找。”我道,“不过你放心,大祁泱泱大国才不会因为失去国脉而生浩劫。吾辈才俊颇多,能救大厦于坍圮。”

我不喜欢他的言论。一朝一代是百姓和才俊共患难的成果,而非草木变动影响的。

连却很轻地叹息,他自石板路上缓缓归去。

这大约,也是我最后一次眼里全是他。

后来听我的侍女说,连却走了。

他和父亲的交谈到最后也没有结果,他们的政见不和。

他本来就只是我父亲的幕僚,父亲遣了他,他自然找下一家投奔了。

我觉着有些可惜。

我还没有明白他话后的意思,也没有与他培养出深厚的情谊。

但这可惜,也只是一点而已。

天涯何处无芳草。

好看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有的。

我再一次在父亲口中听到他时,已经不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了。

父亲说,他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反贼。

我去市坊里买桃花酿的时候,也会听到食客说,青府从前的幕僚里,出了一个吃里扒外的小人。

我从破碎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故事的真相。

连却从青府偷盗了大祁的布防图,转而献给北疆的王族,博取名利。

我想起他从前说过的话,困惑得很。

哪怕是政见不和,我父亲也从未断他后路,大祁亦未薄待他。

他竟真会因为国脉这种莫须有的东西,背弃大祁。

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识人不清,以及透入骨子里面的寒意。

他在青府的时间不短,若是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青府和大祁,又会步入何种境地。

我未免,心生胆寒。

我总归不知道真是自己的天真,还是连却另有隐情。

那个青衣的男子逐渐在记忆里渐行渐远,很快就找不到踪影。

身为青府的小姐,我有很多旁的事情要做。我有须得温习的功课,也须学习礼仪。

山高水远,路总须人走下去。

我前所未有地出现了无力感。

不知是为我自己,还是为大祁。

16.

其实回忆故人,也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了。

我曾经很喜欢连却口中念的“小凤凰”,我以为那是他喜欢我、珍视我的证明。

殊不知,这也断了我最后的念想。

那日,我爬了很久的山。因为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所以也不带侍女。山上的石子很硌,把脚上的布面鞋子磨的很难受。

我好不容易才溜进去寻他。

看见他的身影却无从开口,只能问他:“小凤凰,是什么?”

他错过身,见是我,也并不意外:“凤凰自然便是凤凰,您以为青鸟氏族百年的基业是如何来的,总不能是您父亲那些微末的功勋换的。”

“凤栖梧桐,”他看了我一眼,神色复杂,“我以为你会明白的。”

电光火石间,我明白过来一切。

所以,那替代梧桐国脉的,也本该是我。

“您见过涅槃吗?”他问,手上擦拭着一只天目盏,“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青鸟氏为大祁献了一个女孩,唤作容湘。她是祭旗而亡的,死时血点子沾满了素衣,羽状的火焰在她身上幅散开来,蔓延到了这一带的梧桐,您府中才有了所谓的祖脉。您的运势不可谓不好,既不用杀身成仁,也无需体悟民间疾苦。”

我面对着他,忽然不知道作何感想。

“你是怨我厌我,占了极好的身份地位,却不知回报?”我问他。

“也不全是,”他看向我,“我只是觉着一直守护的东西破灭了。我不明白我做的一切有何用,大祁将颓。既如此,不妨开一番新的天地出来。”

谋逆。我的眼前闪过这样的字眼。

我向后退了半步。

他叹了口气:“你不必怕我,事已至此。谁也没有办法,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

他走过来,手上的匕首反射出光来。

“或许那些沽名钓誉的人,从未想过,当年对我阿姊时候的手笔,也会落到他们后人身上。”

我意识到他的动作,想逃却又无路可逃。

我该想到的,既然凤凰涅槃和梧桐祖脉是同理,他也会为了谋取北疆的名利,拿我祭旗。

左右无路,避无可避。

唯一的利器,是发上的钗子。

我一横心,拔出发上的钗子。流苏链拂过我的脸,狠狠打在连却拿着匕首的手上。

“连却,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是人,不是器物,我也同样有血有肉,不是合该被你报复的!”我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我握着钗子,冰冷的触感在皮肤上很鲜明。

鲜明地让我不得不做出抉择。

他眸中的雾气隐隐约约令人看不清楚。

叹气的声音很轻,但是能把人拉回现实。

血雾在面前绽开,弥漫成一大片,像开得肆意的花。

手上一重,我的钗子已经没入他的胸膛。

他闷哼一声,不可置信看向我。

我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他的身体已经因为惯性,向后倒去。

“砰”很响的一声巨响。

我只能看见山下一片的红色,像是晚霞被人挖了下来,狠狠涂在了乱石滩上。

一切的一切,若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我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下了山,身上粘着血迹。

面前的光景看不清楚,不透光的树木黏黏糊糊的,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是青筠,几乎要溺毙在缠斗的宿命中。

救我?

没有人救得了我。

我以为会有过的真心,也是因为我是凤凰。

小凤凰

小凤凰

……

多讽刺啊。

17.

若我现在回想从前与连却的感情,也只能用荒唐形容。

连却死后,最棘手的是北疆的麻烦。

那些年每每边疆的北鸣钟响的时候,皆是人心惶惶。

每到宵禁的时候,城里的官兵都会一家一户检查,门窗落锁,城门紧闭。

幸得,北疆已经平定。

那动荡不安的岁月总归是一去不复返了。

我平复心情,臂膀里面猫儿柔软的触感让我安心不少。

大祁,北疆,东宫,

哪一个不比连却要重要。

只是我恨他,却到底也忘不掉他。

从来没有什么感情可以轻而易举地割舍。

嫣然姐姐这些日子总会过来看我,她生怕我想不开那些事情。

“我倒是很担心你,”她拿了些点心来,“我不晓得你和容娘说了什么,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的。你得顾惜你自己。”

“嫣然姐姐,我没有事的,”我错开话题,“左右不过是一些陈年旧事,也没什么可以讲的。”

“那就好,我可担心坏你了。听说这几日太后总念着阿识,正好你可以一起去,就当散散心了。”嫣然姐姐提议。

我想了一下,答应下来。

太后因着先帝的死,心神憔悴,身体也算不得好,是该去看看。

我挑了一个天气和煦的日子,带上阿识去了太后宫里头。

太后其实保养得很好,哪怕憔悴了些,也能看出年轻时候是何等的天香国色。

我进去时,她正在修剪一株三叶海棠的盆景。

“青筠儿,很久未见了。我很想你和阿识。”太后浅笑着把阿识领过去,“这些烟丘进贡来的花草,很是少见,哀家就养了起来。”

“烟丘?”我看着海棠盆景,沉思片刻,“从前听说烟丘进贡的东西,总是好看又罕见。今日一见,总觉着虽有妖娆之态,却还是缺了几分意思。”

“是这个道理,”太后拿了剪子,把斜伸的枝条减去,“盛极必衰,总要掌握好度,才能开的长久。”

她瞥了一眼阿识,语气放缓,言语中似乎另有所指:“青鸟氏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了,只是也要懂得收敛,方才能够长久。”

我低头称是。

太后言语中的敲打意味,我自然明白。

若我以为,青鸟氏和皇室无非是利益互换的目的,现在却显得过于单纯。

我慢慢咀嚼着太后话中的意思。

脑海中闪过一帧帧画面,全然是连却曾经对我说的话。

凤栖梧桐,凤凰。

或许当初一场姻缘从来就不简单,连却一个幕僚所能知晓的,旁人自然也可以。

阿识被太后留在宫里面,说是想要和孙儿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

我也没有拒绝,带着太后赏赐的一些糕点回了宫。

晚上的时候,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八仙桌上的一盘新鲜的海棠糕点像是被泡在玲珑纱里头,很好看。

我看着猫儿在烛火边上玩着铃铛,弄得屋子里头叮铃当啷的。趁我不注意,猫儿叼了块糕点,缩到殿里的角落。它向来是这样子,不管能不能吃,总要咬一嘴。

我无奈叹气,刚想把猫儿拽回来,却看见它倒地,一阵抽搐。

我慌忙把它抱起来,急急忙忙去喊了御医。

它看着仍旧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只是四肢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我大概懂了什么叫作心如死灰。

那些御医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

猫儿的身子完全僵硬了,冷冰冰的,像一尊雕塑。

御医把海棠糕点拿去检验,告诉我,那里头放了长相灰。

长相灰,相思念尽方成灰。

那种东西,我素来也只在话本子里面见过。

那从来是妃嫔们宫斗的工具,一抔灰,无色无味,放在食物里,便可以让宠妃失去生育的能力。

这种毒,对成人尚且有着不小的危害,更何况是猫呢。

我抱着连却猫儿的尸体,痛哭。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我看着宫人将猫儿的尸体掩埋在宫苑里头,那土一层一层把整个猫儿的身躯都掩埋了,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难受得心如刀绞。

我以为生为青家的女儿,地位已然不算低,至少能够护身边人周全。

然而,没有什么是能够赢过猜忌的。

所谓的和睦与温柔,只在没有威胁时盛开。若是露出了锋芒,也只能是他人的眼中钉。

外面的夜色浓了,像化不开的墨。

大约,明天以后会下很久的雨。

但心上落的雨,不是一时半会能停的。

18.

烟丘的三叶海棠很得太后喜欢,太子来我宫里的时候这样说。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忽的就很想笑。

太后喜欢哪里是什么三叶海棠啊,她喜欢的是被修剪去枝叶的花。

没有刺,也没有多余的枝干,一枝干净乖巧装点门楣的海棠,谁会不喜欢。

烟丘的海棠,或许也只是个敲打我的幌子罢了。

不过我很乖巧地点头,告诉太子:“烟丘近日也要上贡,我就吩咐下去多上交几株海棠,在宫里养养看。”

太子对我道,他很放心我。

我看着他欢欢快快地跑去了,大约是去向了嫣然殿的方向。

他应该会和嫣然姐姐一起,抱着阿识,吃一顿和和美美的午膳。

这是他们的幸福。

我想着,或许我存在,便是为了这这天下海清河晏。

是为了天下,皆可以得到幸福。

我在很小的时候,许过一个愿望。

我希望这天底下处处是快乐的人。

无离散,无病痛,无悲苦,无哀民。

这是我的心愿。

然而当年大祁与北疆的战事,确有百姓伤亡。

我曾经在城外和嫣然姐姐一起支了一个粥摊。来来往往的百姓,面色灰黄,明明腰都已经直不起来了,却还要躬身道谢。

哪怕是过来讨粥喝的小孩子,面上也不再是机敏的面容。灰蒙蒙的眼神里透露出猜忌。

那时的我想起连却的话,觉得很可笑。

凤凰可立国本,却护不住一方百姓,也守不住被进犯的疆土。

所谓的凤凰,梧桐之流的谣传,又有何可信。

施粥的时候,嫣然姐姐把一个小乞丐抱在怀里,那个小乞丐脸上灰扑扑的,像一只小麻雀。

嫣然姐姐温柔地把他面上的尘土擦拭干净,给他舀了一碗粥。

“你的家人在何处,这会战乱,你家大人应该护着你些。”嫣然姐姐将他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

“在沙场,死了。”那个小孩子回答的声音很轻,眼神和山里失去母兽庇佑的小狼崽如出一辙。

嫣然姐姐拍拍他的背,叹息。

“我的丈夫,也在沙场。”她这样说。

那时太子正前去北疆平定战乱,雁书也只能几月一回。

小孩的眼睛红红的,端过陶碗就缩到角落里面狼吞虎咽。

嫣然姐姐说:“你看,战事一日不平,这样的小孩就会越来越多。我多怕我的孩子,也会没有父亲。但哪怕如此,这孩子生来,已比这些小乞丐好过太多了。”

“总会过去的。太子英武,会平安归来的。”我安慰她。

她扶住我的手,往城内走。

路边的野花野草上滴着水,不知道是哪家的妇人落的泪。

北疆的战事,解决的其实并不容易。

能够走下来,也是因为沾了血。

而谁都不忍回头看,那上面是不是带了自家孩子的血和肉。

19.

容娘再一次找我的时候,面上带了很长的疤。

很瘆人。

鲜红的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带着痂块。

她说,她近日去了烟丘。

烟丘的三叶海棠不仅太后喜欢得紧,容娘自己也很喜欢。

这一去,却见到了一个秘密。

烟丘为了种海棠,腾出了千亩肥沃的良田。

当时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我只觉得可惜。为了上贡的贡品,竟然需要废弃这样好的土地。

容娘却与我说:“不是这样的,其实真正种下三叶海棠的土地不足烟丘上报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土地被掩在重重海棠树之后。日暮时分,能听闻兵戈声。”

我心头一悸。

看向容娘的脸,多了几分惋惜。

“你这是?”我担心道。

“倒也无碍,”容娘抚着脸上的疤痕的吗,“我潜入烟丘被发现,慌忙逃出来。是我大意了,竟然还是被那几个宵小伤到了。”

我琢磨着容娘的话,意味很明了。

烟丘,想要犯上作乱。

“那你准备如何呢?”我看着她,她已不复当年的娇纵,面目坚毅了许多。

“我自当守我北疆百姓安宁!”她掷地有声答道。

我想耻笑她的天真,但我不能。因为我晓得,她确乎有这样的决心。

我搭上她的手,向外看去。

外面的日头混浊着,令我看不清未来。

我寻了一个“视察民意”的由头,让容娘把我从宫里带出来。

她带我一路远行,去了烟丘。

路上一户铁匠见她伤口狰狞,给她做了半面的面具遮掩。

镂空的面具,倒是增添几分影影绰绰的美。

戴着半面在荒原上驰骋的女子,是身上带了光的。

这倒是让我恍惚醒悟过来,她本不是大祁的女子。她曾经有过家,她的家在北疆。

若是不曾有过战争,她应当也是父母娇宠在掌心的宝珠。

容娘带着我,走在人稀的巷道里。

墙边的三叶海棠开得正好,一簇一簇开在墙边,像燃烧的火。

我想起连却带我出青府玩的时候,街巷里也是开满了花。

我对容娘说:“我想到从前总是觉得这天下千好万好。但猜忌和疑心,总让很多事情不复从前。”

“天下没有绝好的事,”容娘叹气,“或许你从前见得苦难少,但是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她素手拨开掩藏在海棠枝叶下的小道,潮湿的泥土上还带着清晰的马蹄印。

“快到了。”容娘的神色紧张起来。

面前出现的城镇,若是忽略去来往的兵火商人和士兵,这当真是一处极好的桃花源。

我看着人来人往的小镇沐浴在日光之下。

这确实是我曾经向往过的生活,但我也知道这样祥和的场景很快会在战火下散尽。

“我之前带了北疆的孩子扮作乞丐,摸了几天才摸清这边的路线。”她指着面前的屋舍,“走到那排竹林后面,是一个操练场,晚上才回有人出来。”

“你可知,这场谋乱的主使是何人?”我问道,这样一场密谋已久的动乱必然会让大祁陷入水火之中。

容娘犹豫了一下,很轻吐出几个字:“连却。”

我一惊。连却已经死了,那是我真真切切看到的。

可如今这一出叛乱,又是怎么回事。

20.

容娘见我神色迷惑。

她缓缓道出真相:“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我肯定那就是连却。连却前些年与我兄长往来的时候,有一个习惯,他总是用左手行事的,且他的身上有一种浓浓的草木香气。”

我想来确实如此。连却从前教我看书识字的时候也是用惯了左手。

可如今这一场一场的谋乱,连却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长叹一口气。

面前的桃花源一寸一寸黯淡下来,覆盖着小镇的三叶海棠在入夜后也只能看见依稀的枝丫直直伸向天空,白日里那些开得妖娆的花也只能隐约见其轮廓。

在夜幕之下,能够听清楚操练场的兵器和吆喝的声音。

“走吧。”我对容娘说。我们非桃花源里人,能做的也只有让桃花源不再存于话本子里。

我回头看了一眼烟丘小镇,掩盖在海棠枝叶下的阴谋阳谋在此扎根。

容娘把我送回宫里的时候,天上的繁星密密压压地盖着。

我与容娘道过珍重后,回到了束缚我的笼子里。

我是心甘情愿的金丝雀,或者说我也是牢笼本身。

身为青府的女儿,我是皇家与权臣的纽带。

只是,我也曾想为大祁做些什么。

连却说得没错,身为“凤凰”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我从前总觉得哪怕是“凤凰”也是一个人,而非一个器物。如果真把人当成了救国家于危难的器物,不免令人心寒。

我把脸埋进膝盖里,泪痕满面,裙面的布料水痕一道一道的。

烟丘一事,不能打草惊蛇。

我冷静下来。

我本想与皇帝商议此事,可看见嫣然姐姐陪着太子看阿识逮麻雀,我实在不忍心破坏这样的画面。

在宫人那打听了皇帝最近的行踪,我得知太子最近与一位隐士私交甚好。

隐士,我心下狐疑。

大祁的谋士很多,皇帝平日也不是喜欢寻访名士的人,怎会忽然与隐士打交道。

我想,这多半也和烟丘之事有关。

我多怕烟丘成为下一个北疆。

适逢阿识的生日宴,皇帝在宫里设了家宴,请了一些臣子和诰命夫人。

我不意外地看到了皇帝亲近的隐士。

他是一个面目清俊的少年,年纪看起来不大,可是眼里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举起琉璃盏,微微挑眉。

我避开他的眼神,低下头。

我大约已经知道他是谁,他执杯用的是左手。

虽然我笃定连却已死,但未免还是会觉得他和连却太像了。像到只要我忽略他的长相,我就会肯定他就是连却。

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癖好。

夹菜的时候也只偏好清淡的蔬果,几乎不食荤腥。

我用颤抖的声音问他:“阁下好生熟悉,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从未见过娘娘,”他这样说,“娘娘或许是认错了。”

皇帝解围道:“这或许是真的有缘分。青筠,他是我请的谋士。”

“是我失礼了。”我道。

隐士微微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可是他的眉目不知为何却显得越发清晰明显。

我慢慢吃着宴上的珍馐,却是食之乏味。

再多的言语都道不尽我繁杂的心思。

宴会间隙,我出了殿透透气。

我实在不能看那双和连却相似的眼睛。

他坠崖前,深深的那一瞥就像是烙铁一样刻在我的心里。

“娘娘在想什么?”身后有声音传来。

我转头,是那个隐士。

“你是……”我纠结了一会,还是说了那个名字,“连却。”

他看着我,眼神依然温柔,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还活着。”我心情复杂,那到底是我曾喜欢过的人,却也是想要拿我的命祭旗的人。

“连却已经死了。连却死在了御龙山下,我只是一介谋士,娘娘莫要再认错了。”他意有所指。

“不……不!”我知道他就是连却,他用左手行事,他身上有好闻的草木香,甚至于连却眯眼的小动作,他也有。他为什么要否认。

“娘娘何必执念于过去。”他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我想起北疆,想起烟丘,一口郁气憋在胸口。

“想要世上不再有一如我阿姊的苦命人,想要大仇得报,想要天下太平。”他停顿,又飞快说了下去,“娘娘认为,这可能吗?大祁将颓,良禽择木而栖,我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可是若是烟丘叛乱,只会造成生灵涂炭。”我焦急喊。

“总有人要为此作出牺牲。如今,我只待请君入瓮。”他答道,“娘娘,拭目以待吧。”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隐士踩着一路月光慢慢离开。

我回到宴上,面上担忧。

嫣然姐姐显然对连却的事情毫不知情,甚至对我很担心。

“你怎么了,出去一趟。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摆手示意无事,却忧心忡忡。

皇帝召来了歌姬,美人们裙袖飞扬,在丝竹声中纵情欢唱。飘飞的绫罗,衬着玉酿琼浆,珠光掩盖着阴谋。

我直觉不好,珠佩叮当间的铁锈味逼近我的鼻腔。

寒光乍起,几柄利剑朝着皇帝飞过来。

我来不及做出反应,本能地扑到皇帝身前。皇帝不能有事,若他有事,大祁必然会陷入灾难之中。

我看见银光在一瞬间把我自己吞没,感受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面前的金碧辉煌逐渐暗淡,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色彩。

只剩下痛,极致的痛感。

黑暗包裹住我,我亦无法呼吸。

21.

“姐姐那大祁的先皇后就这样去世了?”边境村子里面一个小女孩天真地抬起头问穿着红衣的妖媚女子。

“不然呢?”女子答道,“自那之后,大祁似乎被这位凤凰神女的力量护佑,再也不见战乱了。”

“什么嘛……我还以为是那些话本子里面的爽文,神女突破天赋,揍得那些坏人屁滚尿流什么的。”女孩失落地垂下头。

“那也只有话本子里面会这么写。”女子不客气地嘲笑小女孩,“现在大家快快乐乐的多好。何家的姑娘成为了皇后,那小男孩成为了太子,坏人也得到了惩罚了,多好的结局。”

“好叭……”女孩虽然不满意,但是也勉强同意了这个答案,“那容娘姐姐带我吃猪肘子……这个故事我不满意,明天还要再给我讲一个。”

女人手牵着手,带着女孩子回了边疆的军营里。

“大人。青筠娘娘如今看起来挺快乐的,您不去看看她吗?”距离边境军营不远的山上,一个侍卫模样的人拱手对清俊男人道。

“不了。凤凰涅槃,已没了先前的记忆。如今我去见她,不过让她徒增烦恼。”男人答道。

男人身上的计谋已被岁月冲刷殆尽,他在水牢里待过许多年,吐露了烟丘的谋逆之策。

他从不敢说,他喜欢过那位娘娘。

他爱过她,情愿化作她身边的一草一木。

连却想,若是她不曾失去记忆,他会用怎样的方式说出他的爱。

梧桐树下,护着她喜欢的朋友。

相思灰前,告诉她太后的阴谋。

以及他们之间的一桩桩一件件,他都有记在心上。

而那只小凤凰,她并不知道。

他曾在癔梦里,恍惚见到他的小皇后。

那金枝玉叶,母仪天下的皇后说要嫁给宫里的梧桐树。

小皇后看着疯疯癫癫的众人在树下乞叩我下去,笑着对身边人说:“连却,我没有食言,我来嫁你。”

他伸出手去,却是泡影。

他大笑,何来不负天下不负卿。

他爱上那一只凤凰的一开始,合该是宁负天下不负卿。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他伤了小凤凰那么久,久到大梦初醒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他这一生,负了天下又负卿。

Read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