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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儀天下的皇後,要與梧桐樹結親(完結)

知乎作者:覺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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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說皇後瘋了。

那金枝玉葉,母儀天下的皇後竟然要嫁給宮裡的梧桐樹。

我看着瘋瘋癫癫的衆人在樹下乞叩我下去,笑着對身邊人說:“連卻,我沒有食言,我來嫁你。”

我曾和他約定,不負如來不負卿。

1.

我是青鳥氏的長女,名喚“青筠”。

入宮原是一場意外。

那年杏花春雨時,太子與何家小姐在京城的風流居幽會。

這事本與我無關。

我不過就是個在旁邊雅座吃醬豬肘子的食客罷了。

可偏偏太子是個大人物,當時不知是哪個嘴碎的人傳出去這件事,禁軍很快将風流居圍得裡三層外三層。

偏偏禁軍來時,那何家二姑娘已經從暗道離開了。

于是風流居裡的屏風撤下時,隻有太子和握着肘子的我面面相觑。

我尴尬地舉起肘子,向着太子爺:“好巧啊。”

很快,太子的風流事迹被傳遍了京城,而與想象中不同的是,故事中的何家小姐被替換成了我。

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紙婚書,十裡紅妝。

而我别無他法。

皇家需要實力強勁的臣子聯姻,太子需要乖順的妻子,何家小姐也需要一個遮掩清白的擋箭牌。

于是我很快被安排與太子殿下結親。

坊間皆傳言青府嫡女氣運極好,出嫁入的是東宮,穿得是绫羅綢緞。

隻是沒有問過我願不願入這宮。

大抵,我的想法是不重要的。

2.

入宮那天很冷,我被捆成粽子塞在喜轎裡。

我想過我出閣那天,或是有十裡紅妝的。然而這場婚事的隆重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整條禦街都挂起了燈籠,亮堂堂一片很是惹眼。

後來,我才知道。雙喜臨門,如何不熱鬧?太子的正側妃一同入主東宮,自然要紅紅火火才好。

是了,那側妃就是先前與太子幽會的何家小姐,何嫣然。

隻可惜,她隻是邊城小官的女兒。與太子的情投意合倒為我做了嫁衣。

她确實也不虧。

太子殿下用行動證明了媒妁之言不如情投意合。他在洞房花燭夜時并沒有按照規矩留宿在我這裡,而是轉身過去了何嫣然的嫣然殿。

我并沒有生氣。左右去誰那裡不是去,我倒也樂得自在。

約來幾個掃灑寝殿的宮女,在月黑風高夜悠然自得地煮火鍋吃。

畢竟,東宮什麼都不好,唯獨一點夠好。

食材多,廚子好,不缺人。

隻要你想,随時不寂寞。

于是第二天,太子急匆匆地跑我寝殿帶我一起去跟皇帝皇後請安的時候。

毫不意外地看見我頂着兩個厚厚的黑眼圈從被窩裡面爬起來。

我們兩個熊貓仿佛保護動物一樣大眼瞪小眼。

“你怎麼了?”他艱難開口。

“打葉子牌。”我回憶着昨晚的艱辛,暗惱我失去的金荷包,“你呢,縱欲過度?”

“不是。”他艱難搖頭,“我被嫣然打了。她說我拖你下水不厚道。”

我笑起來,欣賞着何嫣然打出來的兩個左右對稱的黑眼圈。

“打得好。”我誠懇誇了句。

雖然但是,我們兩個保護動物并沒有被皇帝皇後厚待,而是被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皇後恨鐵不成鋼地看着我,“青家閨女,我讓你入宮是為了讓你把持東宮的家政,不是讓你陪着他一起耍的。”

皇後看着我們不靠譜的樣子,末了,把東宮的俸祿扣掉了三成。

這意味着,

我宵夜的紅燒肘子沒了。

沒了。

3.

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我既然從青府搬到了東宮,勢必還是要為了我每天的加餐肘子奮鬥的。

雖然我在賬房學看賬,看到窗邊經過的太子和太子側妃談情說愛會很惱火。

不過想到我的豬肘子,心裡也隻能平息怒氣。

可惡,一切為了豬肘子。

我需得隐忍。

以至于回門的日子到了,我都還埋在賬堆裡面。

陪嫁丫鬟來找我時,看見我臉上手上全是濕漉漉的墨迹,她“噗嗤”一笑,拿了帕子将我身上的髒東西擦去。

“小姐真是勤奮。但是回門的日子到了,小姐也要早做安排。”她憋着笑囑咐。

“老爺說,家裡買了燒鵝等着小姐呢。”她看着我呆呆的樣子,又補充。

可惡。

真是一下子被拿捏了。

但是風流居的燒鵝我是真的饞了很久了,幾日的賬記下來,确實需要珍馐來補補。

于是我大搖大擺地跑去把太子從溫香軟玉裡逮了出來。

“今日,回門。”我言簡意赅對着太子。

他略帶無語地扶額。

最終還是陪我去了。

因為何嫣然與他說,回程路上可以陪他去遊湖。

啧。

色令智昏,

但确實有效。

不過到了我家,他的戲份就真的太少了。

我爹,丞相。

但是從始至終都沒有怎麼鳥太子爺。

我有的時候覺得我爹膽子是不是忒大了些,也不怕被皇帝辭了。

後來一想,我和我爹真是一脈相承的不懼皇權。

太子爺才剛坐下來喝了盞茶,就被我爹以“要和閨女唠唠知心話”的名義請走了。

太子樂得清閑,直接帶着何嫣然去遊湖了。

而我滿懷期待地看着我爹,希望我爹給我講點什麼知心話,最好能講到“燒鵝”就再好不過了。

然而,我爹卻把我一把撈到我家祖傳的梧桐樹面前。

“閨女。”我爹說,“你還記得這是什麼不?”

“樹?”我小心翼翼回答,總不能是“燒鵝”吧。

“唉。”看我爹那郁悶的樣子,仿佛我說錯了一樣,他看我醒不過神的樣子,朝我肩膀上“铿”錘了一拳,“這是你六歲時結親的梧桐,我們家祖脈,你說忘就忘了!”

是了,我确實想起來有那麼一樁事。

當年整個京城被籠罩在疫病的恐慌之下,幾天時間,不是李家的女兒病了,就是王家的孩子死了,鬧得人心惶惶的。

那時聽說将孩子的姻緣生辰系在旁的生靈上,可以蒙蔽五瘟使者,免除災禍。

于是我爹便将我和院裡這棵梧桐結了親。

生辰八字什麼刻得明明白白的,還真依照婚俗,拜了天地,抛了蜜餞。

總之,那時我回憶裡最快樂的一天,我第一次能夠吃那麼多甜食,還不被爹爹娘親訓斥。

那可真是享受,連着被迫滴血按在樹枝丫上的傷口也不覺着疼了。

我捧着甜蜜的梅子蜜餞挨在樹下,仿佛樹的間隙就能容納所有。

轉眼這麼多年過去,我也早就把這樁事抛到腦後。

直到今日我爹提起來,才想起那麼一樁陳年舊事。

這确實與我入宮而言,并無多少聯系。這隻是我小時候一件很小很小的事罷了。

可是爹爹說不是的。他讓我折了梧桐樹的枝,帶回東宮裡。

他說,青筠,這是你的命姻。萬不能丢了。

我捧着一根樹杈子回宮的時候,太子皺着眉過來摸了一把我腦殼子。

“沒發燒啊。”他咕哝着走過去,轉個身又去何嫣然那裡了。

我在他背後白了他一眼,順手拿起土鍬在東宮朝陽面的土堆裡鑿了幾個坑,就把樹杈子丢裡面去了。

我是不信命姻一說的,但是看在我爹把烤鴨捎到東宮的份上,我怎麼都得給這小樹苗面子就是了。

再說了,怎麼着還是幫我擋過災的樹,我總不好背信棄義。

這樹就這麼種下來了,雖然沒有人仔細照看着,不過還是長成了很有精神的樣子。

這樣的日子還蠻不錯的。

有吃,有喝,還有樹蔭可以乘涼。

我躺在樹下的搖椅上樂颠颠地想。

4.

按說,太子和何嫣然這麼郎情妾意,應當過的和和樂樂才是。

可是故事卻不是這麼說下去的。

何嫣然被查出有孕是在五月裡一個晴好的日子。

皇後高興壞了,或許是因為這是她第一個長孫,順帶着連東宮也關心起來了。還特意囑咐禦膳房在東宮新設了一個小廚房,頓頓都是滋補膳品。

何嫣然在我看來是天上的仙女一樣的人物,從前她都不沾什麼葷腥,有孕後就更厭魚肉。于是,小廚房裡的佳肴自然而然就落入我的口中。

我天天去嫣然殿蹭吃蹭喝,倒也沒有不好意思。

一來二去的,嫣然有時候也會在我狼吞虎咽喝着豬腳湯的時候,給我講起她和太子相遇的故事。

故事很俗套,是我在話本子裡面看過千百遍的英雄救美的故事。話本裡面的英雄和美人在現實裡成了真,我原以為這種橋段多半是诓人的,可是這個傻姑娘義無反顧地栽進去,故事最終用以身相許做結。

我怅然地晃着吃剩的豬骨頭,看着面前的美女姐姐。

多麼好的一顆白菜被豬拱了。

唉。

雖然我真誠認為太子除了帥了一點,棋下得好了一點,别無他長。

可誰叫嫣然喜歡呢。

我也隻能在他們你侬我侬的時候做一隻锃亮的燈泡。

我本以為他們這麼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就像話本子裡面一樣。

可是一切在太子出征回來後有了改變。

太子為了解決北疆的戰事,于是請命出征。

嫣然于是挑燈在昏黑的夜下為他縫制貼身的軟甲。一針一線,格外仔細。衣角處是一雙銜頸厮磨的鴛鴦。

臨行前,嫣然姐姐在城門邊上立了很久,直到太子的衣衫消失在斜斜的夕陽中。

太子原在出征前摩挲着嫣然姐姐的手,與她說好“一生一世一雙人”的。

可是他回來後,懷裡卻多了一個女人。

他和我說,這是容娘。他還讓我把東宮收拾出一間,提了匾,叫做“金屋樓”。

真是好笑,他倒還真是金屋藏嬌了。

可是嫣然姐姐呢,那話本子裡頭的英雄救美又到何處了。

我甩他一帕子的灰,憤懑走了。連着太子帶回來的北疆特産也不要了。

時至今日,我才發現,原來貴女們追尋的情啊愛啊,竟然是如此不值錢的東西。

太子從前放在何嫣然身上的萬千寵愛,也可以放在旁的李嫣然,王嫣然身上。

所謂的連理之誓,到頭來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罷了。

隻是我的嫣然姐姐。

她又能算作什麼呢。

或許隻是太子口中輕飄飄的“我對不住她”。

5.

許是我本就不滿太子花心濫情的做派,連帶着對容娘也沒有好臉色了。

容娘早上來請安的時候,插了滿頭的钗子,整個人一步三扭地走過來,聘聘婷婷在我面前作勢請安:“太子妃莫怪,昨日太子在我房中歇得晚了一些,是以奴家起晚了。”

我竭力忍住把身邊的琉璃瓶丢向她的沖動,示意她坐下。

何嫣然原先姣好的臉色在見到容娘後變了又變,一雙玉手快要把裙邊都扯秃噜了。

我很有眼色的扯了幾個話題,就用“身體不适”的名号把容娘打發走了。

嫣然姐姐看着我,泫然欲泣:“她是他的美嬌娘,筠兒是他的發妻,我又算什麼呢。不過是他的無聊時逗來消遣的玩意罷了,那些海誓山盟又算得了什麼?”

我看不得美人垂淚,隻能安慰:“他一定還是想着你的,你懷着身子莫要氣壞了自己。”

她看着我,面上的淚珠還挂着,但是輕輕笑了,整個人顯得很溫柔,“筠兒,我多羨慕你。你沒有喜歡上一個人,自然也不會有期待。我現在唯獨勝過容娘的也就是肚子裡面的孩子了,我和她一樣不過是沒有名分的妾,終歸是不該奢望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她歎了口氣,撫上自己尚未顯懷的肚子。

“終是無情帝王家啊。”嫣然姐姐的聲音很輕,像是剛剛在消散在雨裡的霧氣。

我看着她告退遠去的背影,忽地很想哭。

很想家裡的爹爹和娘親,很想風流居的燒鴨,很想那個太子與嫣然姐姐吟詩作對的夜晚。

可惜,時光不能往返。

我隻能看着嫣然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像是被神仙吹了氣一樣圓潤起來。

可是她也越來越憔悴了,小廚房做的蓮子羹一勺也吃不下了,總是把蓮子羹推到我面前,讓我嘗嘗。

我側着腦袋,在嫣然姐姐的卧榻前面趴着,她還是幾個月以前溫柔良善的樣子,隻是不愛說話了,每天看着金屋樓的方向歎息。

我也不再她面前提起太子了,偶爾拿一些小衣服在她身邊縫縫補補,有繡着螭龍的,也有的打着梅花絡子。我想着,無論是男孩也好,女孩也罷,隻要是嫣然姐姐生的孩子一定會像她一樣美好。

偶爾,嫣然姐姐會和我去梧桐樹下面乘涼逗狸貓,她也和我一樣很喜歡透過樹蔭的孔隙看外面的天。

外面的天總歸是我們所向往的,無論何時總如未入宮時候一樣澄澈。

我也和太子疏遠了。

很多次我去賬房打理賬務的時候,會看見容娘帶着幾個花枝招展的小姑娘簇擁在太子身邊,或是喂酒,或是吃葡萄。她輕佻地把指尖遞到太子唇邊,腕上的金钏亮閃閃的,很晃眼睛。

我把頭别向一邊,不去看他們。

真是惡心膩歪得很。

東宮說起來确實不大,是以流言蜚語也傳得飛快。

我很快從幾個小宮女那裡聽說了,容娘是太子從北疆士兵鐵騎下帶回來的風塵女。無名無姓,無父無母的孤女,被太子賜名為容娘。

我發覺太子爺玩英雄救美的路數倒沒有變過。

哪怕對着一個風塵女,也能談情說愛不亦樂乎。

大抵世間男子總愛看風塵女從良,良家貴女被強娶豪奪的橋段。

我歎氣。

手邊的桂花糕經夜受潮,也不好吃了,左右隻能放下。

何嫣然的産期估摸着是在草長莺飛的春天。

我想着,小孩子也許會喜歡萬物和和暖暖的時節,抽空做了幾個小風筝。

何嫣然卻笑我:“你怕不是以為小孩子一落地就能跑能走了?還得等幾個月呢。”

我傻憨憨地樂着,心裡頭卻想着嫣然姐姐的孩子的容貌。

冰雪可愛的小模樣一定很招人喜歡。

6.

入冬的時候,因嫣然姐姐怕寒,我吩咐了足量的炭火,嫣然殿裡面也燒上了地龍。整個東宮暖融融的,人也被這種氛圍襯得懶散了。

我手上還抱着一堆皇帝皇後賞賜的绫羅綢緞,揀着一些好看又不繁雜的給小孩子做褂子。

小丫鬟在旁邊幫我做一些剪紙樣、挑玉石扣子的活計。

外面的石階上落了雪,映着宮裡殿外亮堂堂的,很像家裡的氣氛。我想起我小時候在青府裡面,那時候幫我绾發的侍女會把團圓扣編在髻發裡,說是圖個團團圓圓的好彩頭。府裡的小廚房也會包了餃子和元宵送到我的小書榻上。也會挂一些暖色的宮燈,在房檐下看起來像一片被摘下來的太陽。

我喜歡看着宮燈在風影下搖晃,婆娑之中能看皮影戲一樣看清每一扇燈壁的繪制的情節。

遙遙的燈火間,我看到有模糊的紅光晃動,還伴随着不常見的喧嘩和騷亂。

我看見遠處有小宮女跑來,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我攔下她,她慌忙開口:“太子妃殿下,嫣然殿走水了,可嫣然主子還在裡面!”

我慌忙帶着幾個侍女過去,又傳了禦醫和水龍隊。

煙霧彌漫中,嫣然殿裡的宮人擡水,搬人。而我在一片嘈雜之中尋找嫣然姐姐的身影。

一個,兩個……全不是。

我慌張看向殿内的陳設和走動的宮人。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我的侍女便和我朝那個方向過去。

我剛過去,便看見嫣然姐姐扶着肚子倚靠在樹下。

她略帶抱歉地看着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走水了……明明剛才好像才睡下,醒來就在這裡了,吓着你們了。”

我撲過去,淚水模糊着視線,看到嫣然姐姐果真沒有大礙,才放下心來。

“好了,多大的孩子了。”嫣然姐姐溫柔地擦去我面上的淚水,“這不是沒事嘛。”

雖然隻是虛驚一場,但這樁走水還是需要徹查的。

我問了嫣然殿裡的宮人,他們并不清楚失火的來由,隻是模棱兩可的有些印象,說是容娘曾經來過。

容娘,又是容娘。

我頭疼地按着太陽穴。

大抵是和容娘有關,可太子心尖上的人,我怎麼碰的得呢。

果不其然,太子晚膳時過來尋我。

他轉動茶碗,輕輕道:“容娘自小脾氣被慣壞了,你不要同她一般見識。”

“那嫣然姐姐呢?”我一陣心寒,“你可曉得她險些就葬身火海了。”

“做人沒有這樣的。”我擡頭看着太子,淚水從眼中湧出來,“您是太子爺。您當然可以坐擁佳麗三千,您可以别了新歡,再去尋舊愛。但是何嫣然不行,她入了宮也就出不去了。更何況您也知道,她是因為您入宮的。”

太子歎氣:“青筠,你得明白,很多時候孤也身不由己。”

他與我說起容娘,說的卻不是風花雪月。

雖然我曾以為是容娘使了狐媚手段才得以入宮,然而太子告訴我不是的。

容娘是北疆人。我雖然很早就知道了,但還是驚于她的背景。

她确實是風塵女,但一開始她也是貴女。容娘是前可汗的胞妹,也是名門望族。北疆的潰敗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而是很漫長的内部腐敗和重臣勾結。哪怕前可汗有心革變,也抵擋不過頑固勢力,最終憾然離世。

而容娘便是在前可汗離世後,失去了保護傘,又遭受奸人陷害,才淪落風塵。

太子看着我,緩緩開口:“我納容娘也并非心甘情願。容娘身後是北疆前可汗的勢力。與她聯姻亦能鞏固尚不穩妥的北邊政局。”

“她和我可是一樣的?”我問。

其實我心裡很清楚,該是一樣的。

我們合該成為太子或是整個王室縱橫六合的棋子。

我想不通,哪怕如此,何嫣然和她的孩子在太子心中又占據了什麼。

太子不語。

隻是在飲完我宮裡的茶後,很低很低地說:“我對不住你們啊。”

7.

在太子那邊碰了壁,我隻能去容娘那邊試試。

我已有了切實的證據,但我依然不能動容娘。

金屋樓是太子花了大手筆為容娘修築的,哪怕在晚上看着也是燈火通明的。

嬉笑聲絲竹聲飄進耳朵,空氣裡彌漫着脂粉香氣,金碧輝煌卻一片荼靡。

我擡手,示意宮人通傳。

伴随着清脆的鈴铛聲,容娘款步走來。

“稀客呀。”她輕佻的語氣讓我很不适,“太子妃殿下這會兒怎麼不在嫣然殿,反而來我這金屋樓了。莫非,您也想在臣妾這姐姐長姐姐短?”

我忽略掉她語氣裡面的諷刺和嘲弄,問她:“嫣然殿失火那事,可是你做的?”

她眼波流轉間,全然是一副妩媚又天真的樣貌:“太子妃真是冤枉臣妾了。臣妾素來不殺生,怕是有心人栽贓陷害,或是側妃和小皇孫生來福薄呢?”

“你!”我氣急。

“太子妃殿下莫急啊,”容娘貼近我身邊,挨到耳邊,“哪怕真是我做的,您能奈我何呢?”

我平視她:“我不能處置你,但是可以處置旁人。水牢裡最近進來了一批流民,聽說也是北疆人,不知娘娘可願意去看看。”

她眸中眼色變了又變,終于和緩了語氣,一雙美目盯着我:“娘娘想知道什麼?”

“為什麼?”我很清楚何嫣然與她并不相關,隻是單純想知道緣由。

她眉梢挑起,眼中盡是嘲諷之色。

“太子妃殿下,您應當清楚。何嫣然腹中是大祁的長皇孫。昔日大祁北上滅我北疆之仇尚未報,我怎能坐看大祁的繼承人接手這沾了血的國土?”容娘聲音仍是沙啞而妩媚的,但咬牙切齒間的顫抖我能聽的很分明。

“可太子他救了你。”我陳述事實,哪怕我并不喜歡太子的作風,“你不能恩将仇報。”

她大笑:“太子妃您自小錦衣玉食,自然不能明白。太子救了我,但是他的鐵騎踏平了北疆人民原本安甯潇灑的生活,大祁的北拓過程的一分一寸,都染着北疆人的血!”

我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看見了一個北疆女人站在我面前。她身上穿着大祁的宮裝,戴着京城匠人打的琉璃簪,言語被教習嬷嬷訓誡成道地的大祁語。明明已經沒有一絲一毫的北疆痕迹,然而冥冥中依然帶着刺,透着野性。

“何嫣然和她的孩子終究與你無冤無仇,你不該害她。小皇孫會和他的祖輩不一樣,她的孩子會被教的很好,愛戴六族。”我看着容娘,慢慢說,“她何其無辜,她的孩子何其無辜!”

“可我北疆的将士又何其無辜。”她頹然癱下,“您可知道,我是從那些屍骨堆裡一點一點爬出來的。我爬出來的時候,身邊都是散落的骨頭。身上沒有一處好的皮膚,我拼着性命跑,一直跑到一處勾欄裡,那裡的媽媽幫我上了藥,才算保住了性命。不然容娘如今已是一具屍骨。”

“可害你最深的不是大祁,而是你哥哥的舊部。”我錯開話題。

“我自然知道。”容娘合眼,眉間蹙得很緊,“可我還是北疆前可汗的胞妹,是北疆的公主。哥哥的遺願自當有我守着。隻要我一日是北疆人,我就須得守着我哥哥的疆土和百姓。”

我歎氣。

我不能說她冥頑不靈,但是各人有各人的意志。

容娘确乎是勾欄女,但她更是北疆公主。言語之間,也隻顧及北疆利益,完全不在乎自身處境。

很偏執。

也很難辦。

我想了一下。

“若我向你保證,日後北疆人能夠在大祁自由生活呢。他們将不會受到偏見、歧視。”我說,我确信這對于容娘而言是一種承諾。北疆雖然物産豐饒,但主要還是逐水草而居,人們的生活水準受到季節影響很大。若北疆人能融入大祁,應當會自由很多。

她看向我,很輕地自嘲:“那賤妾也會用自己的方式回報殿下。且看殿下做到哪個份上了,在此之前我不會再動何嫣然。”

“那我們,拭目以待。”

翌日,侍女向我禀報,容娘自請去佛堂為小皇孫摹寫經書祈福了。

我緊繃的心放下來,卻也擔心嫣然姐姐的狀況。

孩子是保住了,但是經此驚吓,隐隐有滑胎之兆。

我歎氣。

真是多事之秋。

8.

嫣然姐姐做了梅子糕,酸甜軟糯,很是美味,但到底難解心中苦悶。

她溫柔地看着我,“我聽說了一些事情,雖然不太明了,但還是相信你們。”

看着她那雙像湖水一樣平靜的眼睛,仿佛有了能夠在背後支撐的勇氣。

“姐姐真願意相信我?”我看着她,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她回看我,輕笑,“你是青筠,自然可以。”

離開嫣然殿時,她追上我。灰藍的貂毛披風在地上掃過去,影子過處像浮動的月光。

“筠兒,量力而行。”她握着我的手,交疊處微微顫抖。

我走出被層層疊疊,清雅的竹林包裹的嫣然殿。外面的夜色很黑,仿佛是吞人的妖獸。

夜色很深,不容易分辨。踏着石闆,我摸到周圍燒過的樹木,幹裂粗糙的表皮在手上摩擦過,留下印記。

我又想到梧桐,那棵梧桐樹在失火後不久便死了。想來應當是奈不住火的緣故。

人和樹是一樣的。

在熟悉的地方可以活着很好,到了失去信任的地步,也隻能孤獨死去。

到底,春天也快到了。

我信步向前,腰上的令牌輕晃。

9.

草長莺飛的時候,京城裡的店鋪陸陸續續開了起來。

我按着錐帽,面前的皂紗被風吹起一角。身邊的女子桃面素衣,一雙鳳眼妖娆地顧盼。

她嬌蠻地瞪我,一副不示弱的神情:“喂,太子妃殿下,您說的公平自由呢?”

“前面的門面都是北疆人新開的。”我對容娘說,“賣的是北疆特産和一些珠寶首飾。”

她點頭,眼中的嬌蠻有所收斂。

“還有一些北疆人去了軍營,”我對她說,“北疆人的體質很好,又擅騎射。前些日子,聖上才冊封過一批北疆郎君,你莫憂心。”

她看着眼前的燈火,眼中情緒湧動。

我帶她又去了水牢。

曾經我與她說,關押着北疆人的水牢裡,如今關着的是她哥哥反叛的部下。蛇蟲趴附在那些豺輩身上,吞食着他們的骨血。

她神色略有舒展,面上露出了如稚童得意的神色。

下官遞給她文書,上面陳述前可汗的冤情終于沉冤昭雪。

“你知道嗎,太子妃殿下。我曾在夢裡見過的圖景,仿佛真能實作了。”她眼眶發紅,卻依然看着水面的倒影。

“我多怕這是一場夢。”她桃腮的漣漪垂落,“我多害怕醒了,還是那些模糊血肉的景象,還是那些摸在我身上的肮髒的手。”

“都過去了。”我看向她。

“都過去了。”她看着外頭的石闆路,一旁的鋪面上挂着北疆的銀飾,“多好啊。”

容娘的名字被提到的越來越少。在侍女們的印象裡,她性格變得很快,從一個妖娆美豔的寵妃變成不問世事的女人,孤僻地守在佛堂裡,守着逝去的北疆先靈。

而隻有我知道,她讨了出宮的令牌,時不時便出宮去轉轉。或是看看北疆商人,或是拿着鞭子去折磨那水牢裡的犯人。

“容娘變了很多,這樣也好,我便不怕嫣然被她傷害了。”太子與我下棋時,如是說道。

我手執白子,落在空處:“既如此,臣妾想向太子殿下讨個恩典。”

“你說。”他的眼睛落在棋局上。

“臣妾以為,容娘既為北疆前可汗胞妹,如今北疆人已融入大祁,不若賜予郡主名号,放離東宮,以此鼓舞士氣,北疆的民心也好籠絡。”我輕聲說。

太子沉吟片刻:“便按你說的做吧。”

他落了子,輸赢已定。

“殿下承讓了。”我笑着,把黑子納入棋盒。

屋外天色溫柔,春風和煦,是眠了許久的老樹也開始抽芽的好時節。

我有了時間,便去嫣然姐姐那裡看她。

我隔着薄被輕撫着她圓潤的肚子:“聽禦醫說,産期快到了。”

“是呢,”何嫣然的臉上浮現出柔和的光澤,“真想知道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我輕晃桌上的撥浪鼓:“男孩女孩都好,東宮總不會冷清了去。”

“你呀。”嫣然姐姐手指抵着我的臉,“總長不大,日後可不能這樣了,你是這孩子的義母呢。”

“知道了。”我朝她做了個鬼臉。

大祁的第一個皇孫是被天地眷顧的。

皇帝和皇後送了許多金飾和小袴,連太子也過來放了平安鎖,堆得整個嫣然殿亮堂堂的。

許是春天到了,窗外喜鵲也叫得響亮。

“是個好兆頭呢。”我對嫣然姐姐說。

嫣然姐姐笑得很溫柔,臉上的绯紅如屋外的晚霞。

有時太子也會過來嫣然殿裡坐一坐,容娘走了以後,他總想和嫣然姐姐解釋清楚,奈何嫣然姐姐并不樂意見他。

“家國什麼的,我一介俗人分不清楚。可我嫁給你,總希望你能護得住我。我以為我們是因為愛走到一起的,可你不能一再負我,不然我算是什麼。”嫣然姐姐撫着肚子,猶豫着還是把殿門關上了。

我明白嫣然姐姐内心的糾結和不滿。白日裡将賬房的事結了,就去看她。

手邊的小風筝和褂子越攢越多,想來是夠小孩穿了。

我合了窗,擡頭看外面,

是一輪滿月。

10.

柳絮紛飛的那一日,正是小皇孫出生那天。

天氣和暖,很是舒适。

嫣然姐姐和我回憶時,感歎道:“這孩子是真不鬧人,生的倒也順利。”

我想着應該也是極痛極痛的,然而嫣然姐姐輕描淡寫幾句帶了過去。

我還記着那天産婆們不斷向外端的血水和嫣然殿裡撕心裂肺的喊叫,連太子都在外面焦頭爛額,更何況嫣然姐姐。她怎能不痛呢?隻是嫣然姐姐不願讓我們擔心罷了。

小皇孫的名字是司天監定的,想想也是個好名字,隻是我不喜歡叫,顯得很生分。

而嫣然姐姐給這小肉球取的小名叫阿識。

我覺得很好聽,也朗朗上口。每天坐在嫣然殿的矮榻上,搖着撥浪鼓,“阿識,阿識”地叫他。

阿識很聰慧,也很懂事。嫣然姐姐教他念書時,他雖然什麼也看不懂,也會“啊嗚啊嗚”應和幾聲。

“若是阿識大了,不是要搶義母藕粉喝?”我看着面前吸吮手指的小孩。

“都這麼大了還和孩子一般見識。”嫣然姐姐打趣道,“阿識可沒你會吃呢。”

“也是。阿識可吃不到姐姐親手做的梅子糕。”我道。

“阿識還小呢。”嫣然姐姐讓奶娘把阿識抱了下去,他細弱脖子上墜着的長命鎖反着輕微的光。

宮裡宮外傳來的言語入耳,都說阿識深得聖恩。

這倒也是,阿識出生才不到兩個月,就被抱到宮裡去好幾次。皇帝皇後很是疼愛這個皇孫,請了民間匠人做了百家衣,恨不得把這個孩子放在心尖尖上捂着。

嫣然姐姐抱着他,懷中的阿識樂得合不攏嘴,哈喇子糊了一個腦門。

東宮漸漸熱鬧起來,太子請了戲班到東宮裡,增加喜氣。

我看着敲鑼打鼓的一幫人,上了戲台。

唱腔清婉,柔漫悠遠。

歌聲間我的思緒飄回了童年。

我兒時是京城有名的小霸王,從上樹摘果到下水摸魚樣樣不落。有時候身上落得青一塊紫一塊,也不知道緣由。鬧得狠了,被阿爹打一頓也就過去了。

青府裡的大梧桐結子了,正好爹爹忙着宴客沒功夫管我,我便拿了長竹竿,打梧桐子。那漂亮的掌狀葉,被我打得一片一片落下來,好看得緊。

我正玩得不亦樂乎,一雙手把我抱了起來,我掙紮的短腿淩空而起。

扭頭看去,是一個漂亮的好似仙人的青年。

他霧一般的眼睛望着我的方向,嘴角抿起來。

“你是誰家孩子,怎的不學好?”他的聲線冷冷清清的,讓我想起私塾先生拿戒尺前的聲音。

“我就是青府的。”我聲音明顯弱了下去,全無半分剛才的頑皮。

我還是很害怕生人的,并且我做的确實不對。

我心裡有了溜之大吉的想法,要是被告狀給爹爹了,免不了一頓打。

他仿佛看穿我的心思,歎了一口氣,“年紀不大,倒是很精。”

我撓了撓頭,不明白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罷了,既然有緣。便送你一份禮物。”他看着我,眼神很淡漠。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梧桐樹上用力按了一下。

“若是你有事,我會來幫你的。”

我茫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青色的衣角很快隐沒了,身後依舊是吹吹打打的聲音。

他或許真的是神仙吧,我這樣想着。

我恍惚清醒了一些,春日的風這麼暖和,我卻感到了涼意。

看到台上演的是《長生殿》。

結束後,我抓了一把金瓜子給戲班。

到底是,千金難回初相識。

11.

阿識大一些的時候,可以學認字了。

彼時皇帝的身體每況愈下,全靠補藥吊着了。太子作為儲君自然要前去侍疾。

我便有時間陪着阿識,在東宮四處走一走。

阿識仿佛天生對于身邊的活物有着很強的好奇心。無論是水邊的豆娘還是葉間的螽斯,他都願意捧在手上觸摸。他對于這些小生靈的喜歡,大抵是我所不懂的。

不過,我也樂得見他歡欣喜悅的模樣。

私塾有養的一些貓,他也會去拿了魚幹喂。

我想着,他倒是比我當年乖巧多了。

有一日,他向喂貓的宮人讨來了兩隻小貓崽。

他同我說:“義母一隻,我一隻。公平得很。”

我笑着摸摸他。

挑貓時,看見的一隻貓崽有着霧色的眼睛,讓我想起舊識。

我很怅然地看着它,卻看不出什麼不同尋常的。

那隻貓被起名叫連卻。

是阿識最近新學的詩裡面的一句。

子規催促渾無賴,秋雨留連卻有情。

我覺着很怪,然而阿識卻很喜歡。

我隻能遂他的意。

到底隻是一隻貓罷了。

我這樣對自己說。

那兩隻貓很快在東宮住下了。

阿識有時喜歡黏黏糊糊蹭着兩隻貓,它們倒也不煩。

我曲着腿,在矮榻上看書。

翻頁的間隙掃過一人兩貓,倒是惬意。

我搖搖頭。

皇帝病逝時,京城敲了三夜的喪鐘。

我的手疊在阿識的手上,觸碰間傳遞的溫度總是能讓人心理好過些。

阿識年紀還小,不明白生死的意義。

他看着我,懵懂地問:“義母,皇爺爺是睡着了嗎?”

我的手撫過他的發絲,頓住:“是的,你的皇爺爺去赴了一場美夢。”

京城的紙花飄飄蕩蕩,白色的像柳絮一般的紙錢飛過大街小巷。

喪龍鐘響過九聲,整隊的儀仗架着棺椁出了宮門。

他的棺椁将會在皇陵裡度過往後的上千歲月。

我抱着連卻,歎了一口氣。

人生無常,這江山易主,倒也是常事。

連卻蹭蹭我的手臂,毛茸茸的觸感倒是緩和了我心裡的低落。

天道有時盡,喜卑莫常言。

娘親教我的話,是有道理在的。

12.

我被冊封為皇後,是太子登基後的第三日。

侍儀将鳳玺奉到我身前時,我還恍惚以為這是大夢一場。皇帝執我手,領我出殿受萬人膜拜。

他道:“嫣然說,你喜歡梧桐。造物坊便拟了這枚桐葉樣式的鳳玺。”

我看向手上托着的鳳玺,謝過皇帝美意。

玉制的鳳玺入手冰涼,是哪怕春風的和煦都蓋不去的感覺。

我擡頭,天上的雲還是那般悠然悠然地飄。

階下的衆人高呼:“陛下娘娘萬安。”

嫣然姐姐次日帶着阿識來向我問安時,我感覺似乎回到了東宮在嫣然姐姐殿裡讨藕粉吃的時候。

我揉着連卻毛茸茸的腦袋,笑盈盈地與嫣然姐姐唠家常。

嫣然姐姐含笑:“這幾日阿識越發淘氣了,一直叫着要來看你。我不讓,你這邊封後可忙着呢,怎麼能讓他再來摻合。”

我拍拍阿識的臂膀:“不錯,阿識。比幾日前壯碩了些,看起來這幾日也沒閑着。”

阿識氣鼓鼓把胳膊抽回來,有了脾氣一般背着我。

嫣然姐姐把阿識拉回身旁:“這幾日宮裡上下忙着,不許折騰你義母。”

她彎腰又看向我懷裡的阿識:“這隻貓倒是被筠兒養得很好,毛都發亮了,精神的很。連卻這雙眼睛也是有意思的緊,像雲似的。”

我也看着連卻的眼睛,若不是這雙眼睛像極了故人,我興許也不會收它。

我兒時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人,也生着霧色的眼睛。

曾經遇見的那個青衣男人是我爹的幕僚,我曾經在我爹的書房外偷窺過他許久。

他長得真是好看,我覺着是比風流居的倌人還好看的人。

我從小便喜歡的無外乎美食和美人。

這樣一個風姿綽約的大美人,必然是我的心頭愛。

隻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苦于尋找可以接近他的借口。他縱然美貌,我也不能直接賴在他身旁不走。每每隻能在我爹處理公文的間隙,借着送茶點的名義多看他幾眼。

“這孩子,平日裡也不勤快,你一來就端茶送水的。”我爹無奈地把茶水遞給幕僚。

“小孩子嘛,”青衣男子撇開茶蓋,輕輕吹了一下,“都是這樣的。”

他眼尾的餘光掃過我,嘴角露出若有若無的笑。

我後來和他混熟了些,才知道他的名字。

巧的很,也是“連卻”。

他會在我玩餓的時候,帶我去吃風流居的糕點,也會在我被阿爹揍後,給我做小風筝。

他當真是很好的人。

我那時候還小,說不上喜歡或者愛。隻是覺着,如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應當是極好極好的。

若非那一年禦龍山水決堤,或許我會見着一個賢臣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談的樣子。

我抱着懷中的貓兒,心口像是被堵住一般難受。

若是年少不曾驚豔,是否也能對世事泰然處之。可惜過往如雲煙,從不容我假設。

後宮的事情多且雜,我也确實沒有時間為了故人傷心了。

我想着,索性坐下來問了容娘的近況。

13.

容娘的部族在大祁算是重要的一支力量,能騎善射,彌補了大祁鐵騎的弱勢。

自容娘被放離東宮已過去了好些年,我已不太熟悉她的近況,一切訊息也隻能聽得宮人侍女的通報。但我還是覺着若是一切安好,她或許也能做許多自己喜歡的事情。

傳言,她還是和北疆的人民在一起,帶領了一支訓練有素的精兵。她還安撫了北疆人的情緒,帶着一部分商戶在城外施粥。

我想着,人這一生總有許多要做的事情。有的時候無關情愛,或許是責任,或許是怨恨。但隻要活着,總還是要向前的。

面前的貓兒追着宮人逗它的鈴铛,玩得不亦樂乎。

我在一旁看着話本子。

如今世面上的話本子倒是沒有什麼我喜歡的了。不是今日我待你虐身虐心,明日追妻火葬場,就是“女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霸道王爺小白花的戲碼。

總歸是無趣了些。

好在又是一個春日,嫣然姐姐籌劃着花朝宴。那會兒應當可以見着不少生動可愛的美人。

應當會比宅在宮裡撸貓看話本子有趣得多。

我寂寞許久的心又悄悄雀躍起來。

前朝的花朝宴大多是為了皇帝選秀用的。不僅貴女拘謹,而且失去了花朝宴本身賞花遊玩的意義。

嫣然姐姐辦的花朝宴倒是和從前的有很大不同。為了辦這次花朝宴,她下了血本,把埋了幾年的桃花釀都挖了出來。到時候花朝宴上會有好吃好喝招待貴女,還會請來風流居的舞女小倌表演。

這樣一想,我倒是很期待了。

花朝宴開始前,出了一樁小小的意外。

給連卻添食的宮人急急跑過來告訴我,貓兒失蹤了,怎麼找也找不到。

我想着從前我在青府養的貓兒有時也會離家出走幾周才回來,倒也不急。丢在宮裡,總能找到的。叫了幾個宮人去尋一尋,便信步向着宴會方向去了。

嫣然姐姐宴請的是從前在閨中熟悉的貴族女子,這部分我大抵熟悉。但當我在宴會上看到容娘的身影時,還是略微吃了一驚。

“你這……”我輕聲問嫣然。

我還是明白容娘對于何嫣然的傷害的,那險些喪命的火災,并非三言兩語可以淡化的。

“我還是恨她的,”嫣然姐姐眉目一蹙,卻轉言,“隻是她到底也為大祁出了一些力,應當拉攏。”

她拉着阿識的手,看着幹了一壺酒的容娘:“有的時候,我覺得當真是天意。我非大度之人,做不到以德報怨。可她,也确實是苦命人。”

我輕輕歎氣。

是這個理。

這世道哪有完人,不過都是被命運困住手腳的俗人罷了。

酒過半巡,席間的貴女面上帶了微醺。

本是平靜的宴會,卻因為容娘一句話激起了千層浪。

“娘娘,”容娘那雙妩媚的眉眼盯着我,帶着認真,“有人要害你。”

我面上不動聲色,皇家的事情幾分真幾分假,誰也說不清楚。

“容娘,這種事情不得胡言。”我解圍道。

容娘借着酒意,瞥了一眼圍過來的貴女們,淡笑:“我說笑的,怎麼當真了。”

她告退去解酒時,輕蹭過我的肩膀。

“當心,連卻。”

我晃了神。

連卻,哪個連卻。

大概是那個輕聲喚我“小鳳凰”的連卻。

但容娘來大祁之時,連卻早已死在山洪之下。

她從何得知一個師從我父親門下的幕僚。

嫣然姐姐似乎看出我心不在焉,她斟了一杯桃花釀遞到我手邊。

“别多想,估計容娘就是一句玩笑話而已。”

我點頭回應,面上笑容依舊。

不,我知道這是真的。

若非他死在禦龍山下,他第一個來尋仇的人就是我。

我想着,端起瓊漿一飲而盡。

但我怕什麼呢。

我母儀天下,尚且不害怕活人,又怎麼會害怕他的鬼魂。

若他想害我,大可以試試。

我亦不妨,再殺他一次。

14.

貓兒是過了兩天才被宮人尋回來的,身上多了些疤痕,左一道右一道的,像一隻落魄的流浪貓。

宮人回禀,是在一顆梧桐樹下找到它的,身上沒有一處好皮,差些就認不出來了。

我拎着它的後頸皮,“讓你亂跑,被人欺負了才知道回來。”

貓兒蔫蔫地叫了幾聲,縮到床腳去玩帳紗了。

我瞥了它一眼,它才停下撕扯紗帳的爪子。

我大概的确與這個名字犯沖。

無論是貓,還是人。

阿識很喜歡貓兒,每次來我宮裡逗連卻的時間,總會帶着一些新奇的玩具過來。

或許在貓兒眼裡,阿識也不過是一隻人類幼崽。在和阿識玩的時候,貓兒連卻總會把鋒利的指甲收回去。

這倒是和那個人很像。

我想得越多。

那一個外冷内熱的先生便越鮮明。

仿佛從數千個被打碎的琉璃鏡裡緩步而出。

他會低頭,用幹淨的嗓音很輕地歎氣:“小鳳凰,你别怕我。”

而我隻能看着他,置身于繭中,無法脫逃。

我非惡人,卻隻能看着手上的刀子捅破繭殼,再沒入他的身體裡。

阿識把我喊回現實:“義母,你最近愈發愛神遊了。是最近休息不好嗎?”

我搖頭,不知怎麼回答。

“義母這兒把連卻養的很好,雖說前幾日受了傷,如今也好的七七八八了,”他錯開話題,“倒是我沒有把小白養好,宮人說,小白去了天上捉星星了。”

小白是阿識養的貓兒。

我想安慰他,卻隻能說:“這不怪你。它去天上陪你皇爺爺了。”

阿識天真的眼神看着我:“義母,我們有一天也會像皇爺爺和小白一樣去到天上嗎?”

“會的。”我想了一想,回答他,“人總會有生老病死,到了時候,就會去天上。”

阿識點頭,面色稍霁。

“義母有思念的人在天上嗎?”他又問。

“有,不過倒不是想念。”我回答,卻不知道怎麼圓這個話題。

“那是什麼?”

“是不得不恨,又愛而不得。”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回答。

15.

我年紀小些的時候,是對愛有過想象的。

雖說與梧桐結過親,但總歸不是正經的姻緣,算不得數。

我想着,我喜歡的人不一定是青年才俊,也不需要是名門望族,隻要是一個喜歡我的人便好。

找一個真心待我的人,有何難的。

我很笃定,未來我的姻緣必然是圓滿而美好的。

喜歡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的。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便心心念念地往連卻那邊跑。

連卻是個好人。他教我溫習課本時會用最簡單的釋義友善我了解,他也從不在我爹爹面前說我默錯了字句,隻是斟上茶水與我爹爹說:“青筠還小,這些不着急。不過那些事情可以早日提上日程。”

那些事情,指的是什麼。

我有些好奇,但也隻敢在心裡頭想想。

有一段時間,爹爹和連卻突然變得忙了起來。

他們總在屋子裡談論很多事情。

我和連卻見得也越來越少了。每次見我,他總是很珍視地看我,仿佛我是無價之寶。

我不懂他們的謀劃,也不明白為什麼他開始躲着我。

明明見一面就能夠說清楚的事情,他卻總是讓不熟的侍女帶話。

他窩在房中的時間越來越多,久到我以為他是去冬眠了。

我蔫蔫地擡頭看天上的月亮,月光皎皎。厚重的霧氣在天上擋上一層琉璃紗,月光的邊緣被撕扯出模糊的印記。

他究竟,在想什麼啊。

直到有一日,連卻的房門總算開了。

他還是溫潤如玉的樣子,隻是面上多了些青黑。

他叫來我,與我說:“你可知道你們府中有一棵梧桐?”

“知道。”我雖不明白他想要表述什麼,仍認真回答,“父親說過,那是我們家的祖脈,亦是護佑我平安的樹夫君。”

他輕笑,眼神黯淡了許多:“大人與你講了這麼多。你知道麼,那樹不僅是你家的祖脈,也是大祁的國脈。現今,這樹失色,護不了你,也護不了大祁。”

“那該如何?”我問他。

“有一物可代梧桐,但是極其難尋。”他垂眸,“你的私塾先生應當教過你。”

“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我腦中閃過課本裡的文字,“莫不是,鳳凰。”

“是鳳凰,也須得是真鳳凰。”他眸中的霧氣湧動。

“我想,這很難找。”我道,“不過你放心,大祁泱泱大國才不會因為失去國脈而生浩劫。吾輩才俊頗多,能救大廈于坍圮。”

我不喜歡他的言論。一朝一代是百姓和才俊共患難的成果,而非草木變動影響的。

連卻很輕地歎息,他自石闆路上緩緩歸去。

這大約,也是我最後一次眼裡全是他。

後來聽我的侍女說,連卻走了。

他和父親的交談到最後也沒有結果,他們的政見不和。

他本來就隻是我父親的幕僚,父親遣了他,他自然找下一家投奔了。

我覺着有些可惜。

我還沒有明白他話後的意思,也沒有與他培養出深厚的情誼。

但這可惜,也隻是一點而已。

天涯何處無芳草。

好看的人,走到哪裡都會有的。

我再一次在父親口中聽到他時,已經不是那個翩翩濁世佳公子了。

父親說,他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反賊。

我去市坊裡買桃花釀的時候,也會聽到食客說,青府從前的幕僚裡,出了一個吃裡扒外的小人。

我從破碎的隻言片語裡,拼湊出故事的真相。

連卻從青府偷盜了大祁的布防圖,轉而獻給北疆的王族,博取名利。

我想起他從前說過的話,困惑得很。

哪怕是政見不和,我父親也從未斷他後路,大祁亦未薄待他。

他竟真會因為國脈這種莫須有的東西,背棄大祁。

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識人不清,以及透入骨子裡面的寒意。

他在青府的時間不短,若是他将自己的所見所聞和盤托出。

青府和大祁,又會步入何種境地。

我未免,心生膽寒。

我總歸不知道真是自己的天真,還是連卻另有隐情。

那個青衣的男子逐漸在記憶裡漸行漸遠,很快就找不到蹤影。

身為青府的小姐,我有很多旁的事情要做。我有須得溫習的功課,也須學習禮儀。

山高水遠,路總須人走下去。

我前所未有地出現了無力感。

不知是為我自己,還是為大祁。

16.

其實回憶故人,也不過是一些陳年舊事了。

我曾經很喜歡連卻口中念的“小鳳凰”,我以為那是他喜歡我、珍視我的證明。

殊不知,這也斷了我最後的念想。

那日,我爬了很久的山。因為是一個人偷偷溜出來的,是以也不帶侍女。山上的石子很硌,把腳上的布面鞋子磨的很難受。

我好不容易才溜進去尋他。

看見他的身影卻無從開口,隻能問他:“小鳳凰,是什麼?”

他錯過身,見是我,也并不意外:“鳳凰自然便是鳳凰,您以為青鳥氏族百年的基業是如何來的,總不能是您父親那些微末的功勳換的。”

“鳳栖梧桐,”他看了我一眼,神色複雜,“我以為你會明白的。”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過來一切。

是以,那替代梧桐國脈的,也本該是我。

“您見過涅槃嗎?”他問,手上擦拭着一隻天目盞,“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青鳥氏為大祁獻了一個女孩,喚作容湘。她是祭旗而亡的,死時血點子沾滿了素衣,羽狀的火焰在她身上幅散開來,蔓延到了這一帶的梧桐,您府中才有了所謂的祖脈。您的運勢不可謂不好,既不用殺身成仁,也無需體悟民間疾苦。”

我面對着他,忽然不知道作何感想。

“你是怨我厭我,占了極好的身份地位,卻不知回報?”我問他。

“也不全是,”他看向我,“我隻是覺着一直守護的東西破滅了。我不明白我做的一切有何用,大祁将頹。既如此,不妨開一番新的天地出來。”

謀逆。我的眼前閃過這樣的字眼。

我向後退了半步。

他歎了口氣:“你不必怕我,事已至此。誰也沒有辦法,我隻是做了我覺得應該做的。”

他走過來,手上的匕首反射出光來。

“或許那些沽名釣譽的人,從未想過,當年對我阿姊時候的手筆,也會落到他們後人身上。”

我意識到他的動作,想逃卻又無路可逃。

我該想到的,既然鳳凰涅槃和梧桐祖脈是同理,他也會為了謀取北疆的名利,拿我祭旗。

左右無路,避無可避。

唯一的利器,是發上的钗子。

我一橫心,拔出發上的钗子。流蘇鍊拂過我的臉,狠狠打在連卻拿着匕首的手上。

“連卻,你睜開眼睛看着我。我是人,不是器物,我也同樣有血有肉,不是合該被你報複的!”我近乎哀求地看着他。

我握着钗子,冰冷的觸感在皮膚上很鮮明。

鮮明地讓我不得不做出抉擇。

他眸中的霧氣隐隐約約令人看不清楚。

歎氣的聲音很輕,但是能把人拉回現實。

血霧在面前綻開,彌漫成一大片,像開得肆意的花。

手上一重,我的钗子已經沒入他的胸膛。

他悶哼一聲,不可置信看向我。

我甚至都來不及做出别的反應,他的身體已經因為慣性,向後倒去。

“砰”很響的一聲巨響。

我隻能看見山下一片的紅色,像是晚霞被人挖了下來,狠狠塗在了亂石灘上。

一切的一切,若是一場夢該有多好。

我不知是怎麼渾渾噩噩下了山,身上粘着血迹。

面前的光景看不清楚,不透光的樹木黏黏糊糊的,我幾乎透不過氣來。

我是青筠,幾乎要溺斃在纏鬥的宿命中。

救我?

沒有人救得了我。

我以為會有過的真心,也是因為我是鳳凰。

小鳳凰

小鳳凰

……

多諷刺啊。

17.

若我現在回想從前與連卻的感情,也隻能用荒唐形容。

連卻死後,最棘手的是北疆的麻煩。

那些年每每邊疆的北鳴鐘響的時候,皆是人心惶惶。

每到宵禁的時候,城裡的官兵都會一家一戶檢查,門窗落鎖,城門緊閉。

幸得,北疆已經平定。

那動蕩不安的歲月總歸是一去不複返了。

我平複心情,臂膀裡面貓兒柔軟的觸感讓我安心不少。

大祁,北疆,東宮,

哪一個不比連卻要重要。

隻是我恨他,卻到底也忘不掉他。

從來沒有什麼感情可以輕而易舉地割舍。

嫣然姐姐這些日子總會過來看我,她生怕我想不開那些事情。

“我倒是很擔心你,”她拿了些點心來,“我不曉得你和容娘說了什麼,這幾日總是魂不守舍的。你得顧惜你自己。”

“嫣然姐姐,我沒有事的,”我錯開話題,“左右不過是一些陳年舊事,也沒什麼可以講的。”

“那就好,我可擔心壞你了。聽說這幾日太後總念着阿識,正好你可以一起去,就當散散心了。”嫣然姐姐提議。

我想了一下,答應下來。

太後因着先帝的死,心神憔悴,身體也算不得好,是該去看看。

我挑了一個天氣和煦的日子,帶上阿識去了太後宮裡頭。

太後其實保養得很好,哪怕憔悴了些,也能看出年輕時候是何等的天香國色。

我進去時,她正在修剪一株三葉海棠的盆景。

“青筠兒,很久未見了。我很想你和阿識。”太後淺笑着把阿識領過去,“這些煙丘進貢來的花草,很是少見,哀家就養了起來。”

“煙丘?”我看着海棠盆景,沉思片刻,“從前聽說煙丘進貢的東西,總是好看又罕見。今日一見,總覺着雖有妖娆之态,卻還是缺了幾分意思。”

“是這個道理,”太後拿了剪子,把斜伸的枝條減去,“盛極必衰,總要掌握好度,才能開的長久。”

她瞥了一眼阿識,語氣放緩,言語中似乎另有所指:“青鳥氏如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了,隻是也要懂得收斂,方才能夠長久。”

我低頭稱是。

太後言語中的敲打意味,我自然明白。

若我以為,青鳥氏和皇室無非是利益互換的目的,現在卻顯得過于單純。

我慢慢咀嚼着太後話中的意思。

腦海中閃過一幀幀畫面,全然是連卻曾經對我說的話。

鳳栖梧桐,鳳凰。

或許當初一場姻緣從來就不簡單,連卻一個幕僚所能知曉的,旁人自然也可以。

阿識被太後留在宮裡面,說是想要和孫兒享受難得的天倫之樂。

我也沒有拒絕,帶着太後賞賜的一些糕點回了宮。

晚上的時候,月光透過窗棂照進來。

八仙桌上的一盤新鮮的海棠糕點像是被泡在玲珑紗裡頭,很好看。

我看着貓兒在燭火邊上玩着鈴铛,弄得屋子裡頭叮鈴當啷的。趁我不注意,貓兒叼了塊糕點,縮到殿裡的角落。它向來是這樣子,不管能不能吃,總要咬一嘴。

我無奈歎氣,剛想把貓兒拽回來,卻看見它倒地,一陣抽搐。

我慌忙把它抱起來,急急忙忙去喊了禦醫。

它看着仍舊是讨人喜歡的模樣,隻是四肢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我大概懂了什麼叫作心如死灰。

那些禦醫過來的時候,已經遲了。

貓兒的身子完全僵硬了,冷冰冰的,像一尊雕塑。

禦醫把海棠糕點拿去檢驗,告訴我,那裡頭放了長相灰。

長相灰,相思念盡方成灰。

那種東西,我素來也隻在話本子裡面見過。

那從來是妃嫔們宮鬥的工具,一抔灰,無色無味,放在食物裡,便可以讓寵妃失去生育的能力。

這種毒,對成人尚且有着不小的危害,更何況是貓呢。

我抱着連卻貓兒的屍體,痛哭。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我看着宮人将貓兒的屍體掩埋在宮苑裡頭,那土一層一層把整個貓兒的身軀都掩埋了,直到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難受得心如刀絞。

我以為生為青家的女兒,地位已然不算低,至少能夠護身邊人周全。

然而,沒有什麼是能夠赢過猜忌的。

所謂的和睦與溫柔,隻在沒有威脅時盛開。若是露出了鋒芒,也隻能是他人的眼中釘。

外面的夜色濃了,像化不開的墨。

大約,明天以後會下很久的雨。

但心上落的雨,不是一時半會能停的。

18.

煙丘的三葉海棠很得太後喜歡,太子來我宮裡的時候這樣說。

我看着他堅定的眼神,忽的就很想笑。

太後喜歡哪裡是什麼三葉海棠啊,她喜歡的是被修剪去枝葉的花。

沒有刺,也沒有多餘的枝幹,一枝幹淨乖巧裝點門楣的海棠,誰會不喜歡。

煙丘的海棠,或許也隻是個敲打我的幌子罷了。

不過我很乖巧地點頭,告訴太子:“煙丘近日也要上貢,我就吩咐下去多上交幾株海棠,在宮裡養養看。”

太子對我道,他很放心我。

我看着他歡歡快快地跑去了,大約是去向了嫣然殿的方向。

他應該會和嫣然姐姐一起,抱着阿識,吃一頓和和美美的午膳。

這是他們的幸福。

我想着,或許我存在,便是為了這這天下海清河晏。

是為了天下,皆可以得到幸福。

我在很小的時候,許過一個願望。

我希望這天底下處處是快樂的人。

無離散,無病痛,無悲苦,無哀民。

這是我的心願。

然而當年大祁與北疆的戰事,确有百姓傷亡。

我曾經在城外和嫣然姐姐一起支了一個粥攤。來來往往的百姓,面色灰黃,明明腰都已經直不起來了,卻還要躬身道謝。

哪怕是過來讨粥喝的小孩子,面上也不再是機敏的面容。灰蒙蒙的眼神裡透露出猜忌。

那時的我想起連卻的話,覺得很可笑。

鳳凰可立國本,卻護不住一方百姓,也守不住被進犯的疆土。

所謂的鳳凰,梧桐之流的謠傳,又有何可信。

施粥的時候,嫣然姐姐把一個小乞丐抱在懷裡,那個小乞丐臉上灰撲撲的,像一隻小麻雀。

嫣然姐姐溫柔地把他面上的塵土擦拭幹淨,給他舀了一碗粥。

“你的家人在何處,這會戰亂,你家大人應該護着你些。”嫣然姐姐将他鬓角的碎發攏到耳後。

“在沙場,死了。”那個小孩子回答的聲音很輕,眼神和山裡失去母獸庇佑的小狼崽如出一轍。

嫣然姐姐拍拍他的背,歎息。

“我的丈夫,也在沙場。”她這樣說。

那時太子正前去北疆平定戰亂,雁書也隻能幾月一回。

小孩的眼睛紅紅的,端過陶碗就縮到角落裡面狼吞虎咽。

嫣然姐姐說:“你看,戰事一日不平,這樣的小孩就會越來越多。我多怕我的孩子,也會沒有父親。但哪怕如此,這孩子生來,已比這些小乞丐好過太多了。”

“總會過去的。太子英武,會平安歸來的。”我安慰她。

她扶住我的手,往城内走。

路邊的野花野草上滴着水,不知道是哪家的婦人落的淚。

北疆的戰事,解決的其實并不容易。

能夠走下來,也是因為沾了血。

而誰都不忍回頭看,那上面是不是帶了自家孩子的血和肉。

19.

容娘再一次找我的時候,面上帶了很長的疤。

很瘆人。

鮮紅的還沒完全愈合的傷口,帶着痂塊。

她說,她近日去了煙丘。

煙丘的三葉海棠不僅太後喜歡得緊,容娘自己也很喜歡。

這一去,卻見到了一個秘密。

煙丘為了種海棠,騰出了千畝肥沃的良田。

當時聽到這個傳聞的時候,我隻覺得可惜。為了上貢的貢品,竟然需要廢棄這樣好的土地。

容娘卻與我說:“不是這樣的,其實真正種下三葉海棠的土地不足煙丘上報的十分之一,剩下的土地被掩在重重海棠樹之後。日暮時分,能聽聞兵戈聲。”

我心頭一悸。

看向容娘的臉,多了幾分惋惜。

“你這是?”我擔心道。

“倒也無礙,”容娘撫着臉上的疤痕的嗎,“我潛入煙丘被發現,慌忙逃出來。是我大意了,竟然還是被那幾個宵小傷到了。”

我琢磨着容娘的話,意味很明了。

煙丘,想要犯上作亂。

“那你準備如何呢?”我看着她,她已不複當年的嬌縱,面目堅毅了許多。

“我自當守我北疆百姓安甯!”她擲地有聲答道。

我想恥笑她的天真,但我不能。因為我曉得,她确乎有這樣的決心。

我搭上她的手,向外看去。

外面的日頭混濁着,令我看不清未來。

我尋了一個“視察民意”的由頭,讓容娘把我從宮裡帶出來。

她帶我一路遠行,去了煙丘。

路上一戶鐵匠見她傷口猙獰,給她做了半面的面具遮掩。

镂空的面具,倒是增添幾分影影綽綽的美。

戴着半面在荒原上馳騁的女子,是身上帶了光的。

這倒是讓我恍惚醒悟過來,她本不是大祁的女子。她曾經有過家,她的家在北疆。

若是不曾有過戰争,她應當也是父母嬌寵在掌心的寶珠。

容娘帶着我,走在人稀的巷道裡。

牆邊的三葉海棠開得正好,一簇一簇開在牆邊,像燃燒的火。

我想起連卻帶我出青府玩的時候,街巷裡也是開滿了花。

我對容娘說:“我想到從前總是覺得這天下千好萬好。但猜忌和疑心,總讓很多事情不複從前。”

“天下沒有絕好的事,”容娘歎氣,“或許你從前見得苦難少,但是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

她素手撥開掩藏在海棠枝葉下的小道,潮濕的泥土上還帶着清晰的馬蹄印。

“快到了。”容娘的神色緊張起來。

面前出現的城鎮,若是忽略去來往的兵火商人和士兵,這當真是一處極好的桃花源。

我看着人來人往的小鎮沐浴在日光之下。

這确實是我曾經向往過的生活,但我也知道這樣祥和的場景很快會在戰火下散盡。

“我之前帶了北疆的孩子扮作乞丐,摸了幾天才摸清這邊的路線。”她指着面前的屋舍,“走到那排竹林後面,是一個操練場,晚上才回有人出來。”

“你可知,這場謀亂的主使是何人?”我問道,這樣一場密謀已久的動亂必然會讓大祁陷入水火之中。

容娘猶豫了一下,很輕吐出幾個字:“連卻。”

我一驚。連卻已經死了,那是我真真切切看到的。

可如今這一出叛亂,又是怎麼回事。

20.

容娘見我神色迷惑。

她緩緩道出真相:“我不知道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但我肯定那就是連卻。連卻前些年與我兄長往來的時候,有一個習慣,他總是用左手行事的,且他的身上有一種濃濃的草木香氣。”

我想來确實如此。連卻從前教我看書識字的時候也是用慣了左手。

可如今這一場一場的謀亂,連卻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長歎一口氣。

面前的桃花源一寸一寸黯淡下來,覆寫着小鎮的三葉海棠在入夜後也隻能看見依稀的枝丫直直伸向天空,白日裡那些開得妖娆的花也隻能隐約見其輪廓。

在夜幕之下,能夠聽清楚操練場的兵器和吆喝的聲音。

“走吧。”我對容娘說。我們非桃花源裡人,能做的也隻有讓桃花源不再存于話本子裡。

我回頭看了一眼煙丘小鎮,掩蓋在海棠枝葉下的陰謀陽謀在此紮根。

容娘把我送回宮裡的時候,天上的繁星密密壓壓地蓋着。

我與容娘道過珍重後,回到了束縛我的籠子裡。

我是心甘情願的金絲雀,或者說我也是牢籠本身。

身為青府的女兒,我是皇家與權臣的紐帶。

隻是,我也曾想為大祁做些什麼。

連卻說得沒錯,身為“鳳凰”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可是我從前總覺得哪怕是“鳳凰”也是一個人,而非一個器物。如果真把人當成了救國家于危難的器物,不免令人心寒。

我把臉埋進膝蓋裡,淚痕滿面,裙面的布料水痕一道一道的。

煙丘一事,不能打草驚蛇。

我冷靜下來。

我本想與皇帝商議此事,可看見嫣然姐姐陪着太子看阿識逮麻雀,我實在不忍心破壞這樣的畫面。

在宮人那打聽了皇帝最近的行蹤,我得知太子最近與一位隐士私交甚好。

隐士,我心下狐疑。

大祁的謀士很多,皇帝平日也不是喜歡尋訪名士的人,怎會忽然與隐士打交道。

我想,這多半也和煙丘之事有關。

我多怕煙丘成為下一個北疆。

适逢阿識的生日宴,皇帝在宮裡設了家宴,請了一些臣子和诰命夫人。

我不意外地看到了皇帝親近的隐士。

他是一個面目清俊的少年,年紀看起來不大,可是眼裡有着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他似乎也看到了我,舉起琉璃盞,微微挑眉。

我避開他的眼神,低下頭。

我大約已經知道他是誰,他執杯用的是左手。

雖然我笃定連卻已死,但未免還是會覺得他和連卻太像了。像到隻要我忽略他的長相,我就會肯定他就是連卻。

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癖好。

夾菜的時候也隻偏好清淡的蔬果,幾乎不食葷腥。

我用顫抖的聲音問他:“閣下好生熟悉,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我從未見過娘娘,”他這樣說,“娘娘或許是認錯了。”

皇帝解圍道:“這或許是真的有緣分。青筠,他是我請的謀士。”

“是我失禮了。”我道。

隐士微微一笑,表示并不介意。

可是他的眉目不知為何卻顯得越發清晰明顯。

我慢慢吃着宴上的珍馐,卻是食之乏味。

再多的言語都道不盡我繁雜的心思。

宴會間隙,我出了殿透透氣。

我實在不能看那雙和連卻相似的眼睛。

他墜崖前,深深的那一瞥就像是烙鐵一樣刻在我的心裡。

“娘娘在想什麼?”身後有聲音傳來。

我轉頭,是那個隐士。

“你是……”我糾結了一會,還是說了那個名字,“連卻。”

他看着我,眼神依然溫柔,卻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你……還活着。”我心情複雜,那到底是我曾喜歡過的人,卻也是想要拿我的命祭旗的人。

“連卻已經死了。連卻死在了禦龍山下,我隻是一介謀士,娘娘莫要再認錯了。”他意有所指。

“不……不!”我知道他就是連卻,他用左手行事,他身上有好聞的草木香,甚至于連卻眯眼的小動作,他也有。他為什麼要否認。

“娘娘何必執念于過去。”他似有若無地歎了一口氣。

“你究竟想要做什麼?”我想起北疆,想起煙丘,一口郁氣憋在胸口。

“想要世上不再有一如我阿姊的苦命人,想要大仇得報,想要天下太平。”他停頓,又飛快說了下去,“娘娘認為,這可能嗎?大祁将頹,良禽擇木而栖,我不過是順應天命罷了。”

“可是若是煙丘叛亂,隻會造成生靈塗炭。”我焦急喊。

“總有人要為此作出犧牲。如今,我隻待請君入甕。”他答道,“娘娘,拭目以待吧。”

我看着他,說不出話來。

隐士踩着一路月光慢慢離開。

我回到宴上,面上擔憂。

嫣然姐姐顯然對連卻的事情毫不知情,甚至對我很擔心。

“你怎麼了,出去一趟。怎麼臉色這麼差?”

我擺手示意無事,卻憂心忡忡。

皇帝召來了歌姬,美人們裙袖飛揚,在絲竹聲中縱情歡唱。飄飛的绫羅,襯着玉釀瓊漿,珠光掩蓋着陰謀。

我直覺不好,珠佩叮當間的鐵鏽味逼近我的鼻腔。

寒光乍起,幾柄利劍朝着皇帝飛過來。

我來不及做出反應,本能地撲到皇帝身前。皇帝不能有事,若他有事,大祁必然會陷入災難之中。

我看見銀光在一瞬間把我自己吞沒,感受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

面前的金碧輝煌逐漸暗淡,一切事物都失去了色彩。

隻剩下痛,極緻的痛感。

黑暗包裹住我,我亦無法呼吸。

21.

“姐姐那大祁的先皇後就這樣去世了?”邊境村子裡面一個小女孩天真地擡起頭問穿着紅衣的妖媚女子。

“不然呢?”女子答道,“自那之後,大祁似乎被這位鳳凰神女的力量護佑,再也不見戰亂了。”

“什麼嘛……我還以為是那些話本子裡面的爽文,神女突破天賦,揍得那些壞人屁滾尿流什麼的。”女孩失落地垂下頭。

“那也隻有話本子裡面會這麼寫。”女子不客氣地嘲笑小女孩,“現在大家快快樂樂的多好。何家的姑娘成為了皇後,那小男孩成為了太子,壞人也得到了懲罰了,多好的結局。”

“好叭……”女孩雖然不滿意,但是也勉強同意了這個答案,“那容娘姐姐帶我吃豬肘子……這個故事我不滿意,明天還要再給我講一個。”

女人手牽着手,帶着女孩子回了邊疆的軍營裡。

“大人。青筠娘娘如今看起來挺快樂的,您不去看看她嗎?”距離邊境軍營不遠的山上,一個侍衛模樣的人拱手對清俊男人道。

“不了。鳳凰涅槃,已沒了先前的記憶。如今我去見她,不過讓她徒增煩惱。”男人答道。

男人身上的計謀已被歲月沖刷殆盡,他在水牢裡待過許多年,吐露了煙丘的謀逆之策。

他從不敢說,他喜歡過那位娘娘。

他愛過她,情願化作她身邊的一草一木。

連卻想,若是她不曾失去記憶,他會用怎樣的方式說出他的愛。

梧桐樹下,護着她喜歡的朋友。

相思灰前,告訴她太後的陰謀。

以及他們之間的一樁樁一件件,他都有記在心上。

而那隻小鳳凰,她并不知道。

他曾在癔夢裡,恍惚見到他的小皇後。

那金枝玉葉,母儀天下的皇後說要嫁給宮裡的梧桐樹。

小皇後看着瘋瘋癫癫的衆人在樹下乞叩我下去,笑着對身邊人說:“連卻,我沒有食言,我來嫁你。”

他伸出手去,卻是泡影。

他大笑,何來不負天下不負卿。

他愛上那一隻鳳凰的一開始,合該是甯負天下不負卿。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他傷了小鳳凰那麼久,久到大夢初醒才發現自己的錯誤。

他這一生,負了天下又負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