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終南|糁糁幹飯

作者:城端City
終南|糁糁幹飯

□方英文

  古典農村消失了。地理老家依舊,人文故鄉蕩然。但是鄉愁依然在,潛藏胃深層。每隔一段時間,胃便發出申請:吃點小時候的飯吧,老爺!

  于是親自做糁糁幹飯。

  糁糁者,玉米小顆粒也。糁糁幹飯者,鍋底鋪洋芋,上蓋糁糁焖蒸飯也。玉米洋芋,俗稱包谷洋芋,粗糧。洋芋究竟算粗糧還是算細糧,抑或算蔬菜?學界看法不一。

  記憶裡的一年四季,天天包谷糁攪和洋芋糊湯。竈沿上一碗酸菜永遠有鹽無油,舀一碗糊湯夾一筷酸菜,端出門外,發現左鄰右舍也是一人一碗酸菜糊湯,腳挪手扒嘴吸溜如群鴨戲水。事實上雞鴨貓狗正圍繞腳邊,等候你筷子頭灑下的飯粒呢。大家邊吃邊說笑,感覺很幸福。

  常吃稀糊湯受不了,于是每隔十天半月,母親就要做一頓糁糁幹飯。做法不複雜,糁糁倒進中火鍋裡,翻炒五分鐘,舀起。接着紅鍋逛油,丢一撮炒糁,呲啦一聲——不先丢個啥,水一注、油便噴濺光了。撒微鹽,水開後,炒糁篩入,眼看着咕嘟嘟膨脹起來。緩緩攪勻,蓋鍋焖個五六分鐘。揭蓋一瞧,燦黃燦黃的,氤氲了一鍋皇家氣呢。舀入大碗或小盆後,依舊紅鍋逛油,倒入洋芋疙瘩,邊翻炒邊點撒鹽花。炒個三四分鐘,注入開水淹沒洋芋,覆以包谷糁,焖蒸開始。火勢拿捏很要緊,火強就煳了,火弱而不易熟。沒有鍋巴不好;鍋巴厚而焦黑,那算失敗。焖出鍋底薄而萃黃的鍋巴來,宣布成功!總歸焖蒸個十來分鐘,聞見糧食的芬芳香氣袅袅娜娜破窗沖門去,逗引得院子裡的狗兒貓兒撒歡舔爪——飯好啦!

  操作時何以撒鹽呢?鹽乃百味之首,好廚子一匙鹽。飯含鹽味被稱作“調和飯”,不用,也不該再吃菜奢侈了。至于“逛油”一詞,還得解釋幾句,因為用的是漆油,漆樹籽油,固體油。

  漆樹渾身都是寶。最主要的寶是漆樹身上割下的生漆,那是天然的、上等的塗料,防腐又美觀,大處用于天上飛行器、海上破浪船;小處用于漆染八仙桌啊太師椅啊針線盒啊之類大小用具。誰家若是早早給父母準備了黑漆光鮮的柏木棺材,一定是殷實孝道之家,廣受稱羨的。漆器使用時間久了,經常從秦漢古墓裡發現。

  漆樹的第二寶是漆樹籽,顆粒相當于六味地黃丸,密麻麻一串串結在漆樹枝丫上。收割的工具是竹竿上綁了鐮刀,刀口向上,舉而戳之,漆樹籽便跌落下來。不是誰都可以割漆戳漆籽的,因為大部分人漆過敏。染上點滴漆,輕則皮膚抓癢、雙眼紅腫,重則頭暈休克。

  漆樹籽榨出油來,或倒碗裡或接碟裡,冷卻凝固成碗形碟狀,色澤柔膩如同黃蠟。鍋燒燙時,漆油餅鍋裡轉幾圈謂之“逛油”——當即融化一攤彙落鍋底,即可炒啥子了。那時為了多打糧食填肚皮,土地是舍不得種菜籽芝麻一類油料作物的。是以過大年時開鍋油炸,也照例隻能用漆籽油。炸出的果子存放着,吃前以碗蒸之,端上桌來趁熱吃下去。稍涼了才吃,唇上就結了油痂。

  如今家裡,也就我愛吃糁糁幹飯,隻能親自做了。糁糁裝在透明塑膠桶裡,擰開蓋子一抖擻,生蟲了!密封着呀,氧氣進不去嘛,何以就成活了蟲子呢?生命真是奇絕,萬米深的海底也有生命哦!蟲子跳蚤色,比跳蚤還小,卻跑得歡實。陽台上鋪張報紙,倒出糁糁敞而晾之,蟲子們随即出逃——可能是見了天日惶恐無措吧。蟲子跑出糁糁,脫離了生存環境,必死無疑。我不忍心看,正好快遞電話來。下樓取快遞,院子裡磨蹭兩圈。回來陽台一看,蟲子們不知去向了。罪過,罪過。

  晾曬糧食裡的蟲子,是遙遠的幼年時,從祖母那裡學來的。蟲子晾曬跑了,自然活不了。持齋禮佛世家,這也算是殺了生吧?卻又無奈,假裝沒這事。常年吃生過蟲子的糧,習慣了。别人家新糧一下來,那是一頓趕一頓地咥。咥幹的。我們家吃稀的,瓜瓜菜菜的。十幾口人的大家庭過日子,就如此這般,全靠祖母的勤儉計劃。

  糁糁幹飯做好了,香噴噴的。妻子炒了兩個菜,飯碗端上桌,我嘗了一口,居然難咽!妻卻吃得很美,過去不曾見的。同時誇我做得香,問我何故發呆不吃?我說,沒啥,待會兒吃。

  實際上,我快哽咽了,郁郁悶悶地走到陽台上,癡望秦嶺。秦嶺之南,我家鄉,長眠着我的先輩。我想念他們。

(作者機關:陝西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