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記得在我小時候,那是個燥熱的夏夜,漫空裡都是知了的叫聲。爺爺搖着蒲扇,嘴裡叼着紙煙,眼窩塌陷,一層又一層的煙圈模糊了他似樹皮般的臉。房内是嘤嘤的哭泣聲,随後房門“砰”地打開,大姑哭着跑了出去。
“你去哪兒啊,死妮子!”房内奶奶叫罵着,而大姑頭也沒回。那天晚上,空氣很是悶熱,瓦房裡一片沉寂,誰都不說話,偶爾能聽見奶奶的歎氣聲。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就看到桌子上有一封信:“你們從來都不顧我的想法,非要我辍學嫁人。既然我在你們眼裡那麼不重要,那我就走了。我要離開這個家,再也不回來!”
看完信,爸爸趕緊陪着爺爺奶奶跑到車站。可是,根本尋不到人影。回家後,爺爺奶奶罵罵咧咧:“有能耐了,敢直接走了,好呀,那就死在外面好了!”
過了幾天,在爺爺奶奶滿心絕望時,大姑打了個電話,不到兩分鐘,隻說她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也進了廠,不用牽挂。
從此,大姑隻是偶爾聯系一下,說一個月能賺好幾百,夠用,随後就匆匆挂斷電話。每次我都能聽到奶奶在房裡唉聲歎氣,爺爺一言不發,坐在門樁上一根又一根地吸着卷煙。
02
沒有人知道大姑過得怎麼樣,奶奶每天都上着似乎永遠上不完的鞋幫子,洗着似乎永遠洗不完的豆腐面兒。
終于有一天,很少說話的爺爺火了,朝着奶奶大喊:“就你能!你就貪那點彩禮!”罵完,拍拍屁股蹲在河口,望着村頭發呆。
大姑結婚,是在3年後。那晚,大姑來了電話:“我兩個月前結婚了,現在已經懷上了。”奶奶握着電話的手緊了緊,臉上愣了愣,随後呵呵笑起來。多虧結婚懷孕,這通電話打得也長了點。那時候,我不懂奶奶為什麼這麼開心,因為我是恨大姑的,恨她一走了之,恨她讓爺爺奶奶争吵不斷。
忙完手裡的活兒,爺爺暫停了他的豆腐攤,準備去看大姑。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什麼是綠皮火車,隻知道爺爺要坐近20個小時。臨走時,奶奶把自家雞下的所有土雞蛋、菜園子裡新摘的蔬菜一捆捆都塞到了爺爺的扁擔上。
上火車前,奶奶拉着爺爺的衣角千叮咛萬囑咐:“你見着親家可要好好說話,還有千萬别怪二妮兒。”“知道了,啰唆得很。”爺爺回了句,雙手提着大包小包上了車。
一周後,爺爺背着大包小包笑容滿面地回來了。他拿了兩件花色衣服塞到奶奶手裡:“喏,給你買的,還有這吃的,說是營養品。”還拿出一件件新鮮玩意兒給我:“來,你大姑給你買的書包,還有裙子。”
我看着那個印着美少女戰士的書包,嗤之以鼻,拿着包便扔到了裡屋床上。
03
再之後,家裡電話一響,奶奶就趕緊跑過去。爺爺奶奶之間的吵鬧好像少了,每天讨論的話題就是要不要多準備床被子,要不要備上娃娃的衣服,因為大姑說了:“等孩子會走了就回來看看。”
轉眼過去了5年。爺爺的背像拱橋一樣彎着,奶奶頭上也都是銀發絲兒。大姑也履行了她的諾言,和從未謀面的姑父、表弟一起回來了。他們帶了很多包裹,裡面裝滿了新衣服、營養品,都是給我們的。
我站在門後,看着他們聊天,看着大姑姑父滿面笑容地各種寒暄,看着奶奶充滿期待地拉着表弟的手,笑着說:“叫姥娘,叫姥娘。”而孩子趕緊抽出手,驚吓般地跑到大姑後面。我看到奶奶臉上難掩的落寞。
住了三四天,大姑他們要走了,奶奶依舊把塞滿土雞蛋和各種青菜的包塞給他們,還拉着表弟的手笑着道:“叫姥娘,叫姥娘。”外孫依舊抽回手,抱着大姑的脖子喊道:“走,走。”爺爺送他們到村口後,便一直在那站着,抽着他的卷煙。
之後,大姑很久都沒回來。
04
過了幾年,爺爺病重。瘦如枯柴的他躺在床上,吊着最後一口氣:“我要等着二妮兒,我要等着她。”沒多久,大姑就趕了回來。
她喂爺爺吃了他最喜歡的面湯,爺爺好像突然精神起來:“我和你媽對不起你。”大姑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喂着爺爺喝面湯,時不時地給他擦着嘴角。最終,爺爺還是沒撐過去。那晚,大姑在靈堂大哭。
爺爺去世兩三天後,大姑給奶奶塞了厚厚的一沓錢,說了些寒暄話便走了。奶奶站在村口悄悄地抹着淚。
再之後,家裡依舊跟大姑斷斷續續地聯系着。知道她又添了個女兒,奶奶心想得切,可也沒法子,她的身子已經不允許她像爺爺一樣不遠千裡過去看望。而大姑也工作繁忙,她說自己壓力大,要給孩子蓋新房……她說了很多的無奈,沒空兒回來,希望我們能夠諒解。奶奶或是諒解的,給大姑打了5000元,這是爺爺奶奶為數不多的存款。
再次見到大姑是在奶奶的靈堂前。在爸媽給她打了數十個電話後,她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跪在那兒号啕大哭。我站在身後靜靜地看着她。
依然清楚地記得,奶奶在癡呆後,總是朝着媽媽叫大姑的名字,每日夜裡都會拄着拐杖在村門口喊着:“二妮兒,二妮兒。”大姑也永遠都不會知道,奶奶在去世前說的最多的就是:“我對不起二妮兒。”還有那做好的一雙雙鞋都在櫃子裡放着,被老鼠啃爛也不舍得拿出來,說要等二妮兒回來了穿。
所有這些,大姑都不知道,或許在她心裡,隻記得在數十年前,離家那晚爺爺奶奶的斥責。
05
爺爺奶奶去世後,大姑就再沒有回來過。或許,她覺得唯一的牽挂已經不在了;又或許,她對于這個娘家沒有太多眷戀。
提起大姑的事情,爸爸都不願多講,直到我長大後才知道當初發生的事。
原來,爺爺奶奶有些重男輕女。其實,也不盡然,隻是不太喜歡大姑。爸爸有兩個妹妹,大姑卻不如爸爸和小姑受待見。大姑學習成績不好,家裡又窮,爺爺奶奶單單讓她辍了學,還給她說了一門親事。大姑一氣之下便離家出走了。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他們上一輩的事情,我們無法插手。可如果當時能給彼此一個機會,或許就不會有如今的結果。當然,這些我是無法去問大姑的,比如,她現在後不後悔,她想不想念那些至親。
在爸爸說大姑要來參加我的婚禮時,我有些震驚,畢竟我連她的樣子都不太記得了。大姑提前兩天就回來了,我們簡單聊了一會兒,她便休息去了。
出嫁那天,大姑送我出親。臨走前,她偷偷塞給我一個紅包。我推搡了半天,她硬是塞進我兜裡,說:“拿着,這幾年也沒怎麼給你買過東西,大姑對不住你。”
随後,大姑抱了抱我,便和送親的一起上了車。
那一瞬間,我實在沒忍住,跑到洗手間裡大哭了一場。我想到了爺爺奶奶,想到他們走時是那般想念大姑,也想到這麼多年我與大姑的疏離。可是那個擁抱,似乎化解了一切。
至親之間真的存在那麼深的恨嗎?我并不清楚。可是,如果着實委屈,着實難過,着實後悔,不如給彼此一個溫暖的擁抱吧。畢竟這個擁抱,對彼此來說真的缺失了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