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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童芷苓:曾是花旦中最為矚目的一位

(本文作者為王家熙)

平劇花旦,是一個發展程度很高、藝術成果十分豐碩的重要行當。特别是上世紀30年代以來,經藝術大師荀慧生和衆多荀門弟子的奮力開拓,平劇舞台上曾呈現出一個燦爛的花旦世界。童芷苓就是其中最引人矚目的一位。

她60餘年的舞台生涯,在一代旦角女演員中有很大的典型性。今年1月,上海戲劇學院附屬戲曲學校舉辦童芷苓表演藝術研讨會,探求她的成功經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毋庸諱言,在當今平劇不景氣的環境中,花旦比起其他行當似乎更為滞後。是以我們在今天談到童芷苓,可議的題目是比較多的。本文謹對我親曆的往事作一些追憶。

闖出自己的路

憶童芷苓:曾是花旦中最為矚目的一位

童芷苓《四郎探母》

童芷苓上世紀30年代初學戲、登台。1939年5月3日在天津拜荀慧生先生為師,那年她隻有17歲。40年代中期,她已然紅遍大江南北。1947年她又拜梅蘭芳先生為師。她主工荀派,也擅演梅、程、尚派劇目,戲路寬廣,多才多藝,在舞台上特别有靈氣。我幼年時就在天津北洋戲院看過她演的《繡襦記》、《王寶钏》、《穆桂英》、《戲迷小姐》等戲。記得當時觀衆對這位大明星是非常歡迎的,在各種報刊上,她常常是占有重要版面的新聞人物。我也不斷看到對她作各種不同評議的文字,留下了很深的記憶。

40年代中期,平劇旦行十分興盛,青年女演員大量湧現,而且“十旦九荀”;各地平劇團體,花旦挑班占很大的比重。在非常激烈的藝術競争中,童芷苓以學荀為主而闖出了自己的路,享盛名且蒸蒸日上,這實在不是簡單的事情。50年代以後,她的表演藝術逐漸向高層次發展,個人風格也日趨成熟,她保持着早先的灑脫、開闊、明快,但又多了内在、深沉。于是,她成功地塑造了金玉奴、尤三姐、武則天、趙一曼等一系列古代、現代婦女的藝術形象,這些角色身份、性情迥異,由她演來卻個個栩栩如生。

重排《金玉奴》

1960年下半年,我在大學裡就讀時,到上海平劇院實習。那時童芷苓正準備排演荀慧生先生1959年6月新改的“不團圓”的《金玉奴》,當她知道我從小迷戀平劇,而且熱愛、熟悉荀派藝術,就讓我協助她對劇本作些修飾,并看她排戲,提出意見。在當時的環境、氣氛中,我們之間都以“同志”相稱,那年我隻有19歲,也稱她為“芷苓同志”。那時她十分謙虛,穿着很樸素,說話相當直爽,一點名角架子也沒有。她提出“棒打”一場的大段念白最好改成大段唱腔,唱詞可以生活化一些,“要把觀衆唱哭了!”這個大段幅的〔二黃原闆〕加垛句唱段(“非是我性倔強不肯從命”),後來成為童本《金玉奴》特色之一,唱詞雖陸續經過了幾次修改加工,而第一稿,她卻是放手讓我這實習生寫成的。這出老戲當時全部新排。排練中,芷苓同志和扮演莫稽的黃正勤、扮演金松的孫正陽二位,在研究荀慧生先生表演成就、特色的基礎上,對所有細節逐一琢磨、反複推敲。我參加排演全過程,也提了一些建議。芷苓同志很善于聽取意見,對藝術精益求精,這一切我感受很深。

創演《武則天》

我大學畢業後配置設定在上海平劇院工作。1963年8月起,由童芷苓領銜的上京二團去安慶、銅陵、九江、南昌、長沙、武漢等地巡回演出,我第一次随團外出,主要擔任各種宣傳工作。在外地,我常和許俊團長住一個房間,芷苓同志常過來聊戲。她在各地報刊發表的文稿,包括那期間寄往《文彙報》的稿件(刊于1963年10月25日),都是由她口述、由我執筆整理的。那時寫得比較多的是關于《武則天》的文章。童本《武則天》1961年1月14日日場在上海天蟾舞台首次彩排,同年12月晉京演出,大獲好評,1963年在各地演出,産生了熱烈反響,老行家、新觀衆都很歡迎。我曾多次與各地平劇團的同志一起看這出戲并和他們交換意見,他們對童芷苓的表演真正心悅誠服。

憶童芷苓:曾是花旦中最為矚目的一位

童芷苓《武則天》

童本《武則天》是根據郭沫若同名話劇移植的。雖然郭老将武則天過分地理想化,但就戲論戲,《武》劇畢竟是大手筆,其高明之處就在于脫出了“宮闱戲”的窠臼,隻取武則天56歲至61歲幾年中的一些史料,集中刻畫了郭老自己心目中的女皇形象。郭老筆下的武則天是個有高深見地、君主威儀、思想家風度和豐富感情的人物,這在平劇傳統劇目裡,是很難找到一個形象作為依據的。面對這一高難度的新課題,童芷苓充分顯示了她的藝術才華和創新本領。其中最突出的,是劇中京白的處理。

平劇本原封不動地保留了郭老寫的大量台詞,這使一些場次很難避免出現“話劇加唱”的問題,為把這些哲理意味很深的詞句“平劇化”,童芷苓是下了大功夫的。她調動自己的藝術積累,從各大旦角流派優秀成果中吸納精華,她提取了王瑤卿、芙蓉草念法裡的剛毅穩健,結合了荀慧生念法中的自然灑脫,也融入了梅蘭芳的莊重大方,又讓這一切都統一于“武則天的口吻”。劇中第四場,武則天稱帝,裴炎策動徐敬業出兵讨伐,大敵目前,武則天卻十分鎮靜地坐聽上官婉兒讀駱賓王的《代徐敬業傳檄天下文》,邊聽邊加品評。像這樣的戲,要赢得劇場效果談何容易!而童芷苓那談笑自若的精彩念白竟使滿台生輝。她時而微露愠怒,時而不以為然,時而欣賞其文采,時而輕蔑其“沒有見識”,各種語氣準确、清新,聲情并茂,既出色刻畫了人物不同尋常的政治風度,又富有動人激賞的平劇韻律感。這場落幕前,武則天邊踱步邊吟出自己所作的五言詩:“……月照九霄碧,時來四海紅……”,童芷苓運用昆曲曲調表達人物深邃的思想、内蘊的詩情,無論演唱還是表情,都是神來之筆。從吟詩的踱步還有必要說到台步,童芷苓融彙了《雁門關》蕭太後、《大保國》李豔妃的台步,也從老生王帽戲中取得借鑒,再加上自己的創造使之“武則天化”,有戲曲程式又“化”得像是全無程式,那分量就是重,唱到“金輪運不窮”,台上俨然一派風雲叱咤的帝王氣象!

我在協助她整理、記述表演體會時,她談到很多前輩、同輩藝術家的精彩創造,她看過的戲、聽過的唱片實在是多。她對王瑤卿、梅蘭芳、荀慧生、芙蓉草、毛世來的京白都有精辟評價。特别是王、荀那些最有魅力的念白,她學來都繪聲繪色。哪句念白,台下能有滿堂彩聲或笑聲,她念來絕不會達不到預期效果。聽她談如何參考、怎樣借鑒,當知她的出新絕非無源之水。她在舞台上的表現力和吸引力也絕非輕易得來。

希望再多些劇目

憶童芷苓:曾是花旦中最為矚目的一位

周信芳、童芷苓《打漁殺家》

1963年那次外出,四旬初度的芷苓同志風華正茂,個人的獨特風格已相當鮮明地顯露出來。但在一路喝彩聲中她卻常常歎息,總是說“戲太少”。其實,若看看今天的平劇舞台,她當時的保留劇目已經不算少了。我根據自己的觀摩筆記統計了一下,從1959年1月起,僅我看過的、她正式公演過的,就有54出,文武昆亂俱全。而且,她創排的新劇目,從成活率和産生的影響來說,在上海幾位平劇旦角名家中是首屈一指的。可是當她和許團長、和我長談起來,總是說很着急。一方面,像《梅龍鎮》、《虹霓關》、《得意緣》、《弓硯緣》、《戰宛城》那些“骨子戲”,都受到指責,不便上演。荀派名劇《勘玉钏》也遭非議,緻使她多年未演。1961年,她那流光溢彩、有高度票房價值的《十八扯》雖一度“開放”,但1963年“平劇必須革命”的号角已吹響,形勢緊張,這出戲顯然也不能再演。少了那麼多戲,她多麼想拿出分量相當的戲補充上去呀!另一方面,她又常常以四大名旦來衡量自己,還與當時的張君秋、趙燕俠、杜近芳相比較。向來心雄志壯的童芷苓多麼希望自己獨特的新貢獻更多一些呀!

又一個新的高度

“文革”後,曆經10年磨難的童芷苓,為了搶回被犧牲的大好年華,鑽研藝術尤為努力,尤其用心。1977年重返舞台之後,她在加工複排的《勘玉钏》、《梅龍鎮》和創演的《王熙鳳大鬧甯國府》等劇目中,都将自己的表演和演唱推向了又一個新的高度。《梅龍鎮》的酒家少女李鳳姐,經她重新演繹,清純、天真而又聰穎、機智。這出戲的念白,她采用荀慧生先生融京白、韻白、昆白神韻為一體的那種“荀派韻白”,加以重新處理。許多念白獨出機杼,相當幽默,表達少女的微妙心理變化,精準之至,十分動人。她的唱功,更加講究技法,也更為細膩傳情。如1989年她在中國唱片上海公司錄制的《勘玉钏》中〔二黃原闆〕“小鸾英你與我多親近”、〔四平調〕“張郎苦把人纏繞”,就是她後期最優秀的代表作,顯然比1980年錄制的《紅娘》更出色。

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去北京參加一些有關平劇的大型研讨暨演出活動後,幾乎每次都應張偉君老師之邀在荀慧生先生故居小憩幾日,童芷苓也每次均住荀府。一起吃飯時,荀令萊多次對在座的荀門弟子說過:“咱們荀家不管有什麼大型活動,誰都得先讓芷苓姐姐過去。”可見童芷苓在荀家的地位。而我至少三次聽芷苓同志說過一個“讓台”的問題,我覺得她的觀點很有見地,很值得重視。

讓台不是辦法

憶童芷苓:曾是花旦中最為矚目的一位

李玉茹、童芷苓《樊江關》

那時期,一些權威人士提出:為了培養年輕人,老演員、中年演員都應該給他們讓台,有的主管部門也積極采取這種辦法。童芷苓說:“據我看,言慧珠、李玉茹、吳素秋、趙燕俠和我都不是四大名旦讓台讓出來的,我們初登舞台時,梅、程、荀、尚正當盛年,如日中天。我和慧珠、玉茹幾位是一有機會就追着去看他們的戲,而且拜他們為師,盡量多争取向他們學習。我們幾個人的演出帶有很大的競争性,同時又有四小名旦張君秋、毛世來、宋德珠、許翰英和我們一起競賽。解放後我和慧珠、玉茹都在上海平劇院,經常同台,交流就更多了,我們都是在四大名旦的傳、幫、帶和互相之間的競賽中得到觀衆認可的。”是以她說,“讓台不是個辦法。”我想大概因為她當時已不在劇團,而在上海市戲曲學校任教,是以她考慮教育問題比過去更多一些,才一再地議論這個問題,甚至是呼籲。可惜當時并沒有被采納。從今天的現狀看,童芷苓當時的意見應該說是一條很有價值的經驗。

自從1982年3月赴香港展演她的系列名劇,譽滿海内外,她已成為世所公認的荀派藝術傑出代表,而且已然“出荀入童”,她被譽為獨創一格的旦角大家是實至名歸。她壯心不已,一直努力要建立一個班子再排幾出戲,無奈許多想法終究未能實作,因而她一再阻止周圍的朋友說:“且慢稱‘童派’!”(這句話曾有多家報刊登載出來。)這當然是有見識的藝術家的自知之明,不過也未嘗不是她内心深處的一大憾事吧!

(本文轉自《中國平劇》2007年第4期,作者王家熙,,如有侵權聯系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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