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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劍奇情(魔幻劍俠紅塵)第十六章 彈指驚雷(上)

作者:尚書宛

樹林裡卻有七八名頭戴鬥笠的漢子圍火而坐,正在挂壺燒茶,濃香洋溢,每人手裡各端一盅,李逍遙飛竄而來,見得有人,心下先虛了,沒等那幹人擡頭,趕快将手裡的肚兜當做蒙面巾,包在臉上,僅露一雙大眼,腳下不停地從中間跳火跑過。有人叫道:“高師哥,定是有人打丁情主意來啦!”旁邊的紛紛操家夥,其中一個長臉漢子手捧清茶,兀自端然穩坐,口稱:“莫要自亂方寸,氣浮如流水之不安……”話聲未落,李逍遙撞着了他捧茶的手,熱水撒了滿臉。旁邊衆人齊做悠然狀,端杯念道:“心定如高山之不動……”那長臉漢子被熱茶燙得亂跳起來,怒道:“念啥?還不動手!”這時那鮮衣文士一路抖水地跑來,指着李逍遙背影喊道:“高抑之,休教跑了那小賊!”  李逍遙一路急奔,不知跳過多少人頭上,眼見林中有人宿營,斜刺裡更殺出那醜漢何闖,率衆攔截,李逍遙心想:“你說怎地?卻是跑到馬蜂窩裡來了,原來這兒是林月如一夥的地頭……”仗着輕功遠勝這幹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擺脫了何闖、鮮于怒馬、高抑之一夥的左攔右堵之勢,正兜着大圈,突見前邊有一人像是書航被另一夥人追着朝相反的方向走了,李逍遙心下甚奇:“就算長相有相似的,可是這‘淩波微步’……”  轉頭瞧見何闖頭上冒出一個肉包,顯是剛挨了一下石子砸傷,怒沖沖地追近,李逍遙未暇細想,撒腳飛掠,眼看四下裡殺出大群莊丁模樣的人,各操器械,圍逼而至,顯是此處早布了埋伏,他既誤打誤撞地陷入此圍,一時無路可逃,見到左面有幾幢木屋或草棚,适當那幹漢子亂投短矛雨點般射來,難以躲避,便往最靠近的那幢木樓竄去,撲入窗内,心想:“借着木樓遮擋,得趕緊從後邊開溜……”  背後嗖嗖的亂插了幾支投矛,将他吓了一跳,所幸射中的隻是他的倒影,這一霎眼間,已鑽窗躍入小樓。林中傳來林月如脆叫之聲:“那小賊呢?”有人答道:“溜進去了,進了關押丁情的小樓……”林月如微微一怔,随即冷笑道:“那他是自尋死路!”  “什麼叫‘自尋死路’?”李逍遙從視窗魚躍而入,着地一滾,翻身而起,昏黑中一時目難睹物,“哎呀!”頭撞着硬物,痛罵一聲:“該死的‘着地一滾’!”歪身斜跌,把手按地,卻按着一個微熱的軀體,心念急轉:“剛才聽見有人說丁大哥就關在這裡,難道睡着了?”那一按可不輕,忙不疊地縮手而起,腳下不知又絆着什麼,跌坐在地,又不知坐到誰的手上。李逍遙連聲唉呀,急忙道歉:“對不住得很……”突然間鼻際聞到血腥味,不由心頭閃過一絲異樣之感。  便在磕磕絆絆間,一個趨趄跌到牆角一個端坐的人影面前,擡頭一瞅,隻見那人也目光閃閃地瞪着他。“咦……丁大哥?”  昏光中隐約辨出丁情長發飄額垂頰的面廓,但見他目有忍痛之色。李逍遙伸手攙扶,“丁大哥你怎麼啦?”突然心下閃出一念:“丁大哥坐在這角落,那剛才我連絆着的兩人……”  回頭望去,突然間意識到自己陷入一個不妙的所在。林月如在門外脆聲說道:“咱們進去……”昏暗中有人聲音嘶啞的叫道:“别進來!”李逍遙亂轉腦袋,隻見門後有一人倚牆而立,右臂低垂,握着一口狹刃長刀,不住的有血嘀嘀嗒嗒地滴落,卻是從袖口裡淌下來。  林月如叫道:“宇文師哥,你們逮着那小賊沒有?”李逍遙暗覺不好:“哎呀,别又撞進一個馬蜂窩……”門後那大漢沙啞的道:“我們力有不逮……”林月如怒道:“你們這麼多個還捉不着一小賊?梁師叔、藍師哥、陳春、蔣胡他們呢?”  李逍遙心中吃驚:“哇……有這麼多人在裡邊?”投目望去,看出倚牆而立的那人有一隻手臂不斷流血,似乎受了傷,眼光卻望向另一隅,目露警戒之意。這時李逍遙眼睛逐漸适應了屋内的昏暗,原來幾個角落以及靠牆的地方堆了許多木桶,高抵屋頂。他随着那大漢的目光望向另一邊,突然間眼簾裡寒光交織,刃芒激閃,一個揮舞雙劍的中年漢子、一個手掄鐵杖的藍衣人同時從左右兩側閃将出來,頓将李逍遙吓了一跳。  他乍見此屋有摸黑對峙的情形,原隻道丁情反抗,是以跟幾個看守厮拼了起來,慌忙退到丁情身前,以身相護,拉下蒙面肚兜給丁情瞧清他的臉容,複又套上,低聲說道:“丁大哥,你要不要緊?”丁情自也認出了他,低聲道:“小心。”李逍遙低頭找兵刃,口裡說道:“你還能行走罷?我救你出去。”丁情道:“我被點了穴道,行走不得。”  “是這樣啊……”李逍遙眼光從地上那兩個躺着的人身影上一掃,沒找着一支趁手兵刃,同時認出其中一個被打昏的人錦袍白面,像是陳春。另一人居然是青竹叟那老小子,李逍遙找不着劍,心下暗惱:“怎麼都沒人丢把劍給我使使嘛?”  林月如在外邊連喚幾聲“梁師叔”不聞答應,惱将起來,蹬足大叫:“梁相忘,還有藍天若、宇文浩然,你們幾個到底在搞什麼鬼?”屋裡那兩人卻哪有工夫答應她?便連宇文浩然也加入戰團,以三對一,昏亂中看不清那是什麼人,李逍遙隻掠一眼便感觸目驚心:“好犀利的劍氣!卻不知是何方神聖?”  劍氣迸射,幾隻木桶頓碎,漿汁潑撒,淋頭澆了李逍遙滿身,有如落湯雞一般,鼻中登時濃香亂溢,才知那些桶裡裝的是酒。“你媽……濺我一身!”  “飒”一聲響,宇文浩然又閃身射回先前所站的地方,仍是倚牆而立,身影卻搖晃欲跌。李逍遙轉面一瞅,先“哇!”了一聲出來,原來那漢子再次退回時,不但面上血創淋漓,那隻原本受傷的胳膊更已齊肩卸去。  李逍遙正“哇”間,一隻斷腳飛了過來,砸在他後腦勺上,跌到牆邊,一時暈頭轉向。随即隻見那藍衣人和酒桶一道滾了過來,卻少了一足。這時那個持雙劍的中年漢子手中隻剩一口劍,也支援不下,翻身踢起一個酒桶阻敵進擊,趁機閃身竄開,退到宇文浩然之旁,身上幾處傷口激湧鮮血。  李逍遙越發感到觸目驚心,不禁又“哇”一聲大叫。叫聲甫出,那隻酒桶崩然碎開,紅汁如雨,灑将開來。  酒雨中一道劍光斜指,光影交折,疊閃出一個長身凜立的人影,殺氣越距侵來。到了這時,李逍遙還看不清那是何等樣人。那個名叫宇文浩然的斷臂漢子掙紮着用另一隻手拾刀,眼光射向那橫劍逼近的黑影,因見此間連武功最好的那中年漢子梁相忘也受了重傷,不免頭皮發緊,情知兇多吉少,強抑驚懼之意,顫聲問道:“你是何……何人?”  那人在昏暗中說道:“蜀山任劍輝!”  梁相忘、宇文浩然、藍天若三人原本還想掙紮着再做殊死厮鬥,聞得此言,頓時驚呆,互相間交換了一個萬念俱灰般的眼神,頹然坐倒。李逍遙卻又“哇”了出來,亂眨大眼,蹦将上去,驚呼道:“太有名了!沒想到十二劍俠中的高人又教我撞見一個……”正要迎上前去瞅個清楚,丁情突道:“不是蜀山派!”  李逍遙心中一怔:“什麼?”轉頭隻見丁情擡起憔悴的面孔,一雙清湛的目光從披面的長發間隙射到那人影之上,眼露譏诮之色,說道:“假的蜀山派!”李逍遙雖吃了一驚,但仍沒反應過來,不由皺鼻說道:“可是我看到了蜀山劍法……”  “你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任劍輝,”昏暗中那人瞪視丁情,說道。“十二劍俠中,任劍輝的劍法如何?”  丁情澀然道:“任師叔劍走偏鋒,每一招都是歪打正着,每一式都是偏奇險怪。除了我師父的劍術以激烈迅猛見著,修師叔專工求精求變,方師叔求其枝繁葉茂,葉師叔追求性靈空幻……然而當年十二劍俠中唯有任師叔的劍法殺性最重,師祖見其漸入霸道,雖不是迹近魔道,可是太過血腥兇暴,為免重蹈往昔姜、廉兩脈陷于血循環的覆轍,于十年前将任師叔罰往萬佛頂悟神窟長齋面壁,從此避世不出。你不是任師叔,你的劍法雖刻意模仿,可卻掩不盡招數中的乖戾怨毒之氣,雖然你使的是蜀山劍術,可你早已不是蜀山中人。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你是廉刑一脈!”  李逍遙聽到此處,心頭鬥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悸之意。但就在這時,後頸刃氣侵淩,情知兇機倏臨,所幸步法奇快,打斜急閃,擔心仍避不過那一道仿佛來自地獄般的猝殺之劍,急忙拔出插在背後的那根木棍,使一招“不知所措”亂打出去,唰一聲響,木棍半途斷了小半截,旋即肩頭火辣辣的削開了一道血口子,招數半道即破。  這是他習得“亂劍訣”以來頭一遭使奇招傷敵不成反為所傷,心下大驚,眼前刃光猶逼目難睜,情知性命懸于一線,間不容緩地隻好再使一招亂劍打法,卻是“倉皇狼顧”。這一次是後背挨了一劍,撕裂一道大口子,霎間簡直以為沒命了,跌倒在丁情身旁。  兩招亂劍奇招相繼失利,李逍遙一時間哪有勇氣再做嘗試,但見那人已欺身逼到眼前,刃光又起,他不得已隻好提起更短一截的木棍,卻不敢再用亂劍招數,換使一招聖靈劍法中的“劍二”,隻求自保,不在緻敵。心下暗念一聲:“靈兒保佑!”  然而就連劍勢綿密渾厚無邊的這招“無色無相”也阻不住那兇險、偏激的劍氣摧透,陡然隻感胸口劇痛,又挨劍芒撩擊,削開一條血縫。李逍遙失聲大叫,劍芒罩身的刹那,腳下急變方位,使開風魔步法,斜走歪竄,撲身從劍芒下鑽将出去,倏感後腰吃痛,原來是又遭劍芒帶傷,劃開一條血口。  李逍遙驚得頭發全倒豎了起來,心中大叫:“好險!幸好我使出風魔步法外加真元護體,才沒……”眼見使了全身解數仍逃不出劍芒追迫摧擊之勢,絕望當兒急使一招“無力回天”,把手中棍子朝身後亂揮而出,一時傾灑無窮激憤之氣,不知有沒打中那劍芒奇兇之人,卻聽得滿屋噼哩砰隆亂響,卻是堆在幾面牆邊的許多酒桶全撒翻倒塌,有的破碎,有的崩裂,有的亂噴酒箭,其餘的呼啦啦滾動下來,滿屋飛撞。  李逍遙趁此間礙,趕快背起丁情,說道:“風緊!扯呼……你媽!這回真的是九死一生了,丁大哥,你面子真大,連這樣的高手都沖你來……閃!閃吧閃吧閃——”  那人雖連連劍創李逍遙,但也沒想到便是這樣一個貌不出衆的少年居然一口氣使出幾招精絕難言的古怪劍法,一連數招竟殺他不死,也覺驚愕,忍不住便要多看幾招,才沒催激更強的劍芒,但李逍遙便趁了這稍瞬即失的時機,總算撿得一條小命。那人隻受亂飛的木桶稍阻得一下,李逍遙展開身形便要奪門而出,不料那門被人一腳踢開,沒等撞到李逍遙身上便支離破碎。林月如哪知屋裡發生何事,作夢也沒想到會有一個高手早攝入屋中,等得不耐煩,踢門而入,卻和李逍遙撞個滿懷,兩人齊叫:“哎呀!”各自跌倒。  那幹“俠客山莊”的人早圍在屋外,剛要湧上,不料門窗、木闆牆皆迸然而塌,許多大木桶亂飛出來,四下滾撞,不知砸翻了多少個。李逍遙稀裡糊塗地爬起來,背着丁情要跑,卻又拐回,見林月如暈趴在小樓梯旁,身子倒垂于地,便踢她一腳,順手往她手邊一抄。“嘿嘿,湛盧劍……”  林月如痛叫一聲醒轉,隻見屋裡竄出一人,長發飄飛,面有連腮短須,一身爛衫破襟,手提一口尋常長劍,迅若急風般地飙将出來,卻被何闖、高抑之率數十人圍住纏鬥。林月如奇道:“這是哪兒冒出來的?”眼見何闖等瞬間全挂了彩,抵敵不住,她急忙往身旁一摸,卻抓了個空,不由怒道:“寶劍……”  “擋我者死!”轉瞬間地上數十人倒了一圈,那披頭劍士眼光凜凜一掃,隻見沒剩下幾人,雖遠遠退開,但也并未逃走。那人顯然急于去追趕李逍遙和丁情,哪耐煩多有拘絆,提劍急劃幾下,勁氣摧吐,往地上寫了“蜀山”兩個大字,旁邊死屍底下有血湧入字痕中,殷然奪目。林月如、何闖、高抑之、鮮于怒馬均各變色:“蜀山派的!”  李逍遙仗着輕功高超,早背着丁情奔入林中,東竄半裡,西走數百尺,拐來拐去,有意教人追他時摸不着影兒。直奔到氣力不繼,衣衫血汗混濕,淋漓滴淌,才從樹梢低掠,見有一草亭,便順勢跳到亭頂草蓋上。放丁情卧下,張口亂喘,抖着手找出止血療傷諸藥,或内服或外敷,隻是無法幫丁情解穴,唯有蹲身相陪,苦笑道:“跑是跑不動了,隻好在這兒等着看哪家人馬先找着咱……”  丁情眼望來處,黯然歎道:“不想有人冒充蜀山之名恃強行兇,隻怕姑蘇林家要把這筆帳算到本門頭上……”李逍遙察看傷處,幾乎傷筋損骨,既痛又驚,不由問道:“那人是誰?怎這般厲害……”丁情道:“不知是誰,但看他劍路似是本門邪道,應屬姜廉一脈。哼,劍法雖險,其實不見得真的很高明!”李逍遙仰脖服用還神丹,幹咽半天才吞下,亂眨大眼道:“還不高明?你師叔我……唉,咱們撿了小命兒,這可真懸哪!”撕布包紮傷處,因覺不解,又問:“那家夥幹嘛來找你?”丁情道:“我也想不出。”  頓了一頓,丁情又道:“丁情幾次蒙難,承蒙師叔相救,實是……實是感恩難報!”李逍遙道:“師什麼叔?你都被踢出蜀山派了,還講究啥輩份?叫我逍遙兒吧,能稱你為一聲丁大哥,其實我……”拍拍丁情肩,咧嘴道:“已經好滿足!”  丁情不知他“蜀山派前輩”的身份是假,豈肯亂了輩份,想起蜀山派的恩情,眼圈微紅,憬然道:“一日在蜀山,死也是蜀山派。”李逍遙心中微酸:“你多好,還能進過蜀山的門,可我連蜀山派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還師什麼叔嘛!”信口說道:“其實這輩份已經很亂了,我這麼小,可當不起師叔級人物。再說你那宋姑娘和我認了姊弟,你一叫我‘師叔’就亂套,何況我曾經不小心插過……哎呀,總之天下大亂,亂得不能再亂就是!”因覺疲憊難支,躺了下來,但卻弄疼了後背的傷口,“咝”的一聲咧嘴,翻身趴着,但也硌得前胸的傷處,也一般的痛難禁受,正感仰也不是趴也不是,丁情在一邊歎道:“若敵追來,師叔不必再為丁情拼命。隻是……隻是不知香檸此刻在哪裡,對她的牽念總是放不下。”  李逍遙心中受了觸動,不禁悲從中來,黯然道:“唉!我的妞兒也不見了,也不知上哪兒找好……”兩人頓起同病相憐之意,一時相對苦笑。丁情紅着眼圈道:“香檸懷了身孕,可别有閃失才好。”李逍遙歎道:“其實我家靈兒也不錯……”  丁情知他與靈兒親密,便想安慰幾句,但不知從何說起,隻好揀了兩句詩詞吟道:“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既是婉轉開解李逍遙,也含有一層自我安慰之意。  李逍遙道:“我家靈兒也是會做詩的,沒事的時候還會念‘牛郎織女’。”丁情凝眸望天,目中思念之情愈濃,不覺吟道:“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李逍遙想起靈兒含眸低吟的面容,情不自禁的接了兩句:“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我就記得住這倆句。”丁情心下郁然,說道:“有時候注定是‘天上人間’!”  李逍遙道:“唉……牛郎織女多無奈?才和靈兒失散沒多久,我心裡就堵得跟什麼似的,巴不得早點見到她才好!”丁情問道:“趙姑娘該不會有事罷?我見她面有福相,似應能逢兇化吉……”  “話是這麼說,”李逍遙搖頭道。“我們是在亂軍中失散的,那時靈兒和幾個茅山派的哥們兒在一起,隻盼别被官軍害了……唉,若是這樣,我不反也得反!誰害我靈兒就跟他急,他媽的傲雷搞什麼東東嘛!他傲家個個生孩兒沒屁眼!女的全挨操!找的老公全死掉,娘們全守寡,男的雷射光……”  丁情沒想到他越說越氣急敗壞,居然破口大操傲家祖宗,直戳到成吉思汗的老娘那窩裡,不由愕然。李逍遙把嬸嬸那兒學來的潑辭兒全撒将出來,直到沒新辭兒了,始生“江郎才盡”之歎,罵了一聲:“發可油!”才停嘴。  丁情失笑道:“原來罵娘也可以這麼暢快淋漓的!”李逍遙抹嘴道:“那是很爽地!幸虧罵了這一通,不然這心裡堵的!”丁情道:“師叔是性情中人,可不比丁情這般放不開。”李逍遙笑道:“你要有位辣勁兒十足的老嬸拉拔大,不定比我還潑呢!嘿嘿……不過我瞧你那宋姑娘也是一個潑得的,隻是在你面前扮鹌鹑,要不然怎麼當我姐姐?”丁情眼光一暗,低眸道:“香檸的不幸在于她找了我這樣一個人。”李逍遙不解道:“那你的意思是她該找我這種貨色才叫有幸嗎?問題在于,她喜歡的就是你這種翩翩公子哥兒,因為她見多了像她師兄們那種拆爛污腳色,都不稀罕我了……”  丁情苦笑道:“她不知正是我這種人才真正是不配去愛,甚至我都比不上鬼武……”李逍遙搔頭道:“鬼武是啥東東?”丁情道:“一個敢愛敢恨的邊緣人,據說香檸一直對他很是敬佩,從小就想似他那樣擺脫拘束去自由自在地生活。也正是為此,她終于選擇了一條與鬼武相同的道路,不惜背叛太婆。”  李逍遙心想:“鬼武原來是這樣的人,可是聽說小巧落在他手上,不知會不會有危險?我找到靈兒之後,得設法幫夏枯草找女兒,又要幫靈兒找老媽,還得幫丁丁哥找老婆,唉……可有得找!”一拍頭額,想了起來,說道:“丁大哥,記起來了!宋姑娘那天被楚香玉那妖孽捉了去,咱們就去他窩裡找,還怕那妖人躲到天上不成?”歪頭亂唾一口,瞪起大眼,甩着舌兒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若是揪他不着,為了宋姑娘,咱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把他‘蝦殼山莊’燒個淨光!”  話聲剛落,忽聽得弦聲叮嗡,一人清聲說道:“那得從你屁股底下燒起才行。”李逍遙随口接了句:“為啥?”丁情臉色微變,低聲道:“不想有人竟悄無聲息地到了左近!”那人輕撥琴弦,說道:“打此間起,全是‘俠客山莊’的地頭。是以,不妨先燒此亭。”  言畢調弦,宮商角徵羽,随着幾聲清彈,曲成一韻,凄凄清清。李逍遙和丁情正自相對發愣,底下有人啞聲唱道:“出東門,不顧歸。來入門,怅欲悲。盎中無鬥米儲,還視架上無懸衣。拔劍東門去,舍中兒母牽衣啼。……咄!行!吾去為遲,白發時下難久居。”  李逍遙趴着草棚檐角探頭往下瞅,隻見草亭裡有一個瘦骨嶙峋的中年漢子光着脊背,腰下僅穿一條破裙子,蓬頭跣足,腳臭熏人,卻抱一焦尾琴坐地悠然彈唱。李逍遙不由奇道:“你是誰啊?”那人自顧演奏,搖頭晃腦,并沒工夫接茬。丁情見識遠勝李逍遙,無須探頭來瞅,已知是誰,歎道:“此是琴俠,名喚高拙音。與戲俠蕭放歌、弈俠江南棋并稱姑蘇三奇。在俠客山莊份屬林天南師弟一輩。”  “他這麼有來頭怎麼還喊窮亂喚沒米下炊啊?”李逍遙不知底下唱的是樂府名謠《東門行》,見那人模樣猥瑣居然也稱“俠”,不禁奇怪,随即又見一人盤腿坐牛而來,在牛背上端枰獨弈,顯得神情專注,目不斜視,卻也是個光背亂發之人,且似多日沒洗臉。李逍遙心下嘀咕:“多半是那‘棋俠’了。”但見牛拉闆車,後邊坐一濃妝豔抹的老生,頭似雞窩,流着眼屎,左肩披衫長袖,右邊光膀擺拈花指,咿咿呀呀的唱道:“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咿咿呀呀。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咿咿呀呀……”端破壺吸了一口酒,醉眼乜斜,朝李逍遙飛了一眼,接着又來:“水聲激激……”李逍遙忍不住學腔道:“小小雞雞!”  那老生瞪他一眼,飛指做狀,大聲高吊嗓兒:“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枭騎戰鬥死,驽馬徘徊鳴……”李逍遙張嘴同唱始料所及的那一調:“咿咿呀呀!”心道:“這老鳥想必就是‘戲蝦’了。”  李逍遙本想先穿上那件“天蠶絲衣”,但勢已不及取出,心裡暗歎,隻好瞅着現兒先把林月如那件肚兜兒蒙回臉上,僅露雙目骨溜溜轉,抄劍在手,膽子稍壯些,哼道:“卻要怎地?”那“戲俠”蕭放歌咿咿呀呀的唱道:“隻要丁郎移駕寒舍,不與旁人相呀相咦呀幹……”李逍遙沒忘記趕緊接上那句“咿咿呀呀”,大眼一眨,問道:“接對了有沒糖葫蘆賞呀?”  丁情低聲道:“這三個人很有怪招,莫要為我而徒招是非。”李逍遙未及接茬兒,那老生瞪起醉眼,尖叫道:“乳臭兒,不知歹,徒生非,枉送小命,一縷冤魂向黃呀黃咦呀咦嗚哦黃呀黃——黃呀黃咦呀咦嗚咦呀咦啊啊啊啊啊啊啊泉……”扯了半天尖亢嗓門,趁李逍遙沒反應過來,這一回搶先一口氣自個兒唱出了那收尾的一調“咿咿呀呀!”  李逍遙不由惱道:“少在那兒亂吊嗓子了,我可不鳥你們三隻老蝦米……咿咿呀呀!”說完暗樂:“怎麼我也唱起來了?”那老生拈手一指,目中精光鬥閃,唱道:“那你呀你咦呀咦你可就莫怪我們辣手無咦呀咦嗚咦呀咦嗚咦呀咦嗚情!”  “情”字出口,丁情便叫道:“小心!”李逍遙一時轉不過彎兒來,問道:“小心哪邊?”丁情剛說出“底下”,弦聲驟然撥響,朝上發出數道來自宮商角徵羽的勁氣,李逍遙總算身急腳快,咬銜劍身,扯了丁情急掠,剛蹦起身來,那亭頂草蓋登時摧毀,化為無數飛屑。  李逍遙百忙中轉頭望見,心下驚叫:“哇!有這麼厲害?都趕上了傳說中的‘六指琴魔’了……咦呀咦嗚咦呀咦嗚咦呀咦嗚!”身在半空,猶未找到落足之處,牛背上那垂頭獨弈的亂發棋手突然擲射一把棋子,飕飕破風勁響,籠罩住李逍遙全身。  李逍遙哪料一把棋子竟能射出這等聲勢,心中又驚:“咻嘁嘛嘞哋!”半空急變身法,連串斤鬥倒翻,忽蕩起忽蕩落,還來了個大回旋,折到一株樹下,閃身避轉,睜大眼睛一瞧,那棵樹嵌滿了黑棋子,宛如馬蜂窩,卻密而不亂,拼綴而成七字:“一枰袖手将置之。”  李逍遙剛把頭往樹後一縮,牛車上卻甩來水袖,唰一聲響,卷樹連根拔起,朝李逍遙抛頭砸去。李逍遙見是那老生使的手段,不由又哇了一聲叫,步位踏“坤”、“艮”、“坎”躍轉“離”、“兌”、“乾”,堪堪避了開去,不料草亭裡那琴師又撥弦激射七道勁氣,便在李逍遙剛踏入“乾宮”方位時,由西北形勝之位掐定五行之屬金,七氣封罩“天風姤”、“天山鱁”、“天地否”、“風地觀”、“山地剝”、“火地晉”、“火天大有”,這七處正是李逍遙無論怎麼閃身都必取的逃生方位,頓時滿地激塵如濺。  李逍遙身形一挫,又是一大簇破風聲響,牛背上那棋士撒來一把白棋,雨點般傾頭落下,幸好旁邊又有棵大樹,李逍遙撲身急躲,隻覺樹幹劇震,葉落如梭,百忙中探腦袋一瞧,白棋在樹幹上綴成另外一聯,字字深入樹心,寫的是:“何暇為渠分黑白?”  這三人出手奇快,又配合得形若一人,李逍遙落了後手,連躲避都忙不過來,卻哪有片刻餘暇使出劍法禦對?剛縮到樹後,那琴師撥弦發出一道更見淩厲的半月形勁氣,排頭推射而到,李逍遙見勢不好,急忙背着丁情蹿身躍開,噼砰一下大響,土塵紛起,剛才藏身的那株大樹齊腰截斷,轟然倒砸下來。  李逍遙大叫:“你媽!”腳底滴溜溜急轉,斜閃十七八尺,仗着身法靈活,避開那棵砸倒的大樹。一口氣未喘過來,突覺腳下軟乎乎滑溜溜的有異,低頭一瞧,鼻際先熏然大臭,瞅得分明,叫道:“哎呀,踩牛屎了……”原本這一溜轉是要滑出這三名好手的合圍之圈,既無還手的餘地,哪還有心戀戰,打定主意溜之大吉,不料竟踩着屎,忙不疊地跳腳亂甩,身形稍受阻礙,逃機登失。  那棋士騎牛橫擋在前,琴師不知何時已離草亭,抱琴斜卧李逍遙背後,悠然撫弦。李逍遙見逃路皆堵,正要一腳頓地使輕功高縱而走,不料那棋士彈來一粒閑子,頭也不擡,卻射個正着。李逍遙腿上“環跳穴”一麻,登時飛不起來。心中一急,棹定湛盧,叫道:“我要發狠了……”還沒來得及揮劍,那支手臂頓時纏上了一條水袖,扯反腰後,拉扭了骨節。  李逍遙忍痛倒轉劍頭,削斷纏手的長袖,但仍沒機會揮出一劍,那老生拈指捺下,勁風彈中他肩井穴,心下一沉,暗叫:“沒戲了……咦呀咦嗚!”  雖說躺了下去,嘴巴猶硬,叫道:“算什麼前輩嘛,三個老的合起來欺負一兒童。不公平哦,有種就解開我穴道單挑……”那老生哈哈一笑,并不理會,把丁情提溜到牛車上,咕碌碌地去了,弦聲清冷,歌聲猶能與聞,調寄駐馬聽,唱道:“水湧山疊,年少周郎何處也?不覺的灰飛煙滅!可憐黃蓋轉傷嗟,破曹的樯橹一時絕,鏖兵的江水猶然熱,好教我情慘切。”那琴師啞聲念白,雲:“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盡英雄血。”  李逍遙隻道連他也要一并兜去“俠客山莊”,卻哪料“姑蘇三奇”隻把丁情帶走,卻把他丢在路邊。李逍遙不禁叫道:“把我也捉去嘛!這樣丢下我,顯得多沒義氣呀。丁大哥,我若不死,自會去蝦殼山莊救回你!”聞得辘轳聲遠去,心想:“這仨老鳥定然是還沒遇上林月如那夥,不然決計連我也提溜了去。也算幸好,要是命苦些落到林月如手裡,還不知要受到怎生的虐待……”  兩處穴道被點,一時無法起身,隻好躺那兒等待。不由擔心那假蜀山劍俠追來,木葉婆娑,樹後有影一動。李逍遙雖聽到動靜,可是頭朝樹根所在,難以瞧見樹後的情形。一個甜蜜蜜的嬌媚聲音笑道:“什麼嘛?你還真沒用哎,回回瞧見你都挺屍……”李逍遙哪知是誰,不由惱道:“你哪隻眼看見我挺屍了?我這是‘馬革裹屍’!”那甜美聲音道:“你躺在這裡幹什麼啊?”李逍遙歎道:“有頭發誰想做秃子?我是打不過三隻老鳥,給點了穴啦。咦呀咦!”  随着幾下攀爬聲響,樹上晃悠一對白腳,那甜蜜聲音問道:“哪仨隻老鳥啊?怎麼偶沒瞅見……你騙人吧?”李逍遙感到褲子不知不覺地聳起一塊丘陵,心下暗異:“我這是怎麼啦?”眼光不由的瞅着那對精靈般的小白腳,縱想不看亦不可得,然而越看越發的感到水深火熱,這種勾攝般的感覺委實奇異。“恁地古惑!”  那甜美聲音笑吟吟道:“哥哥你怎麼不說話啊?”李逍遙心頭一蕩,迷迷糊糊的道:“怎麼你叫我‘哥哥’啊?”那玩藝道:“難道叫你‘底笛’嗎?”李逍遙的“底笛”應聲而出,稀裡糊塗道:“誰叫偶?”  李逍遙強自鎮定,将幻覺驅開:“去,沒你的份兒!”心下難免好奇,問道:“怎麼會有個小妞兒啊?”那甜妞兒在樹上晃腳道:“不好嗎?”逍遙心曠神怡,暈暈乎乎道:“好雖好,可我看不見你呀。”那甜姐兒翹足道:“誰叫你隻會挺屍啊?”李逍遙嘿嘿一笑,說道:“這也好,免得被你誘惑。”那妞兒樂道:“你們漢家哥哥就都是這麼會調情嗎?”  李逍遙奇道:“你是哪邦的?”那妞兒道:“你不會自己看麽?”李逍遙苦笑道:“何嘗不想?可我的頭轉不動啊。”那嫩姐兒道:“你這個哥哥别的本事沒有,倒是很會調情喲。”李逍遙臉皮既老,便不在乎的說:“哦哦,這裡需要糾正一下。在所有漢人中,我并非調情調得最棒的……”那妞兒甜聲道:“可是我見過的漢人中就你一個最會胡調。”李逍遙不免越發的七竅生煙,魂兒晃悠,“根寶”在那兒呻吟道:“大哥,我受不了啦!”  “有辦法嗎?沒辦法!因為咱哥倆都動不了,還能怎麼樣?此種情形下能撞上妞兒還是好運了……悠着點兒吧你!”李逍遙心下暗歎一番,根寶寶道:“大佬,究竟你倆是誰調誰呀?可别被妞兒給調戲了哦!”李逍遙浩歎道:“誰調誰還不是都歸之于一‘調’?能分得清楚嗎?這叫一巴掌拍不響……”根寶“哦”了一聲,歪頭瞅那對蹄。  那甜妞兒問道:“你在跟誰說個不停啊?”李逍遙道:“不就跟美妹你嗎……對了還未請教?”那雙白嫩的腳晃了晃,妞兒甜笑道:“叫‘甜甜姐’吧。”  “真是名如其人,”李逍遙蹦着舌兒道。“接下來該輪到我自報名号了。其實我就是……就是那傷盡天下少女心的玉面劍仙逍……”  小甜甜道:“我知道你是李逍遙。”李逍遙肥喏沒唱完就被這一句給嗆着了,一口唾沫噎在嗓眼裡,隻嗆得哥倆亂冒煙,蹦蹦兒跳蕩。“都沒隐私了!”  小甜甜美足輕晃,說道:“逍遙兒,我來不是沖着你的。”李逍遙微有幾分失落感,“又是為丁大哥?”小甜甜奇道:“誰呀?丁大哥是哪個啊?”李逍遙問道:“難道你剛才沒看見他?”小甜甜道:“偶不是一來就隻看見你挺屍嘛。”逍遙道:“哦……那你究竟有何貴幹哪?”樹上嫩腳一晃。“叫‘甜甜姐’!”  李逍遙呵呵笑:“你不才屁大點兒就想當姐?告訴你,我可是從來不給妞兒騎在身上地……啊不對!不給妞兒騎在頭上才對。”妞兒怫然道:“壞蛋!”從樹上丢下一物,嘭一聲剛好飛進李逍遙嘴裡,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鑽了進肚,化為無數蟻爬般的苦楚。李逍遙好一陣緩不過勁來,又是鼻涕又是淚,而且口湧白沫。  待得那奇異的苦楚稍減,李逍遙暗覺體内大是不妥,問道:“你……你把什麼塞進我嘴裡呀?”小甜甜道:“叫‘甜甜姐’!”李逍遙感到腹中古怪,擔心中了毒物,隻得忍氣吞生道:“好,叫一聲‘甜甜姐’有何不行?”小甜甜道:“以後也得這麼叫!”李逍遙心道:“想哦你!”嘴上卻沒敢表示異議。“隻要有解藥,叫‘甜奶奶’都行!”  小甜甜道:“少來了你!”李逍遙肚裡一陣陣的難受,暗自驚疑:“究是何物?”小甜甜問道:“和你一起那妞兒呢?”李逍遙不禁怔道:“我身邊妞兒多,至少你得說得具體點兒……”小甜甜折樹枝抽打他,嗔道:“就是那一直跟着你的!”根寶叫苦道:“抽到偶了!”李逍遙道:“閉上你的鳥嘴!”小甜甜瞪眼道:“你敢罵我?”李逍遙忙道:“不是!對了……你指靈兒吧?”  小甜甜本想多抽他幾下,聞得此言,不覺歎道:“就她,哪去啦?”李逍遙納悶道:“你找她幹啥呢?”又挨一記狠抽,根寶叫苦道:“又挨一記,偶吃不消了!”李逍遙怒道:“你怕疼就把你那烏龜頭縮一縮嘛!孰不聞‘槍打出頭鳥’乎?”  “叫‘甜甜姐’!”小妞兒格格笑道,“不然教你那靈兒妹妹守寡……”李逍遙心想好漢不吃眼前虧,忍氣道:“好好,就是這麼叫。不知甜甜姐找我家靈兒妹妹做啥?”又吃一記痛抽,小甜甜道:“‘你家’那兩字得去掉!”李逍遙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根寶從暗處笑道:“這回沒抽着我。”李逍遙痛呼道:“仍是打着我了!”  正胡鬧間,樹梢突然激蕩一個凜凜侵逼的話聲:“兩個小娃娃不知死活,居然還一味調情不休!”小甜甜見李逍遙臉色倏變,不由問道:“什麼人哪?”李逍遙剛說:“是那……”眼前木葉雪片般紛頭蕩落,一道劍光寒森森的迫入眼簾,殺氣盛然。  “那蜀山派的,”李逍遙話聲甫落,面前一株大樹突然從中間分開,裂為兩爿倒崩于地。泥塵散盡,現出一個七尺身影,褐發飄拂,劍芒吞吐,正是那劍術偏險之人。李逍遙早料到他會追來,雖不奇怪,但仍不自禁地心頭一凜,便想強做鎮定亦不可得。  嫩腳微搖,小甜甜在樹上悠然笑道:“蜀山派哪俠啊?”那褐發漢子垂劍指着李逍遙面孔,并不理會旁邊那嫩腳,隻瞪着李逍遙。劍寒若地獄之冰,李逍遙不由毛發亂豎道:“有何貴幹呀你……”  “丁情在哪裡?”褐發漢子目光掃視,沒瞧見丁情,心下難免詫異。  李逍遙道:“你來晚了一步。”褐發漢子冷森森的道:“後發也可以先至。說!”李逍遙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該洩露丁情的行迹,大眼亂轉,随口說道:“大蝦這麼英明神武,怎麼有妞不找卻找丁情啊?”原想套出些話,不料那人的劍已抵着他右眼,頓時駭得不敢作聲。  “說,”褐發漢子冷森森的從牙縫裡迸出一字。  李逍遙從他眼光中看出再不說就沒機會說了,急道:“就是那‘姑蘇三奇’,趕着一輛牛車把丁丁哥捉走了。瞧我還踩了一腳屎……”褐發漢子微微蹙眉,似是也感這三個怪俠不好對付,但一翻眼間,仍是森然瞪視李逍遙,問道:“你,哪兒學來的劍法?”小甜甜見李逍遙沒作聲,便替他說道:“你看不出嗎?他呀……也是蜀山派的。”  “真看不出來,”那褐發漢子不由目露譏諷之色,說道。“你小子使的不是蜀山劍法。”  李逍遙本來想否認小甜甜的話,聽到褐發漢子此言,忍不住道:“前輩使的雖然是蜀山劍法,可是蜀山派也沒您這号高人哪。”在劍鋒下說這話無疑要冒風險,可他終是按捺不住說了出來,隻是究因懷有一層忌憚之意,辭兒用得婉轉些。  那褐發漢子眼光一沉,森然道:“蜀山派!也有十二劍俠以外的真名堂——”李逍遙向來仰慕十二劍俠,聽出這人語含貶低鄙薄之意,心中不忿,說道:“那你是說劍聖門下十二劍俠沒料啰?”那褐發漢子冷然道:“也要包括岷山的莊無涯,蜀山仙宗的這班人有他沽名釣譽的虛榮。”李逍遙記起丁情之言,心下越發肯定,說道:“我知你是姜廉一脈。”  那褐發漢子銳目中原本沒有明顯的殺機,聽見了李逍遙這句話,眼光中登時充滿了怨毒之意,話聲凜冽,說道:“仙宗門下,人人當死!”樹枝簌的一晃,小甜甜喝道:“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你也殺嗎?”李逍遙心道:“誰?我嗎?”  那褐發漢子道:“我不殺手無縛雞之力的人。”說完,探手把李逍遙揪了起來,看似随手一抓,可是李逍遙痛叫一聲,雙足着地時突覺穴道已解開了,心下既奇且佩:“咦……怎麼解穴的?還真是了得哦!”隻道這人既已幫他解穴,便不會殺他,孰料還未站穩,劍芒頓長,直逼喉間。那褐發漢子雙目如針,在劍芒後說道:“我要你死在戰鬥中。”  李逍遙變色道:“我打不過你呀……”那甜美的聲音在樹葉間嘲笑道:“唼!還沒打就孬了。”李逍遙在這褐發漢子劍下吃過大虧,原本怯鬥,卻被那小妞兒激起一股無名勇,把手往腰後一擦,湛盧劍打着旋兒飛将出來,一棹而定。說道:“孬又怎地?”  那褐發漢子眼光凜凜的道:“孬就得死!”說完,劍芒鬥長,唰一聲掠到李逍遙喉前,端是吞噬如冥龍之焰,勢無可擋。情急之下,李逍遙向後倒跌,驚叫道:“什麼嘛!”然而他步法雖快,仍是不及劍芒來勢迅急,眼看就要透喉而過,連擡手揮劍的工夫也沒有,隻道必無僥理,身後突然撲簌簌飛出數簇烈焰,朝那褐發漢子急湧而去,陡然化變六顆火骷髅,嚎聲如哮,驚心爍目,那褐發漢子不由叫聲:“好家夥!”翻手駁劍,蕩變萬千光芒,激旋開來,頓時消盡焰光魅影。  李逍遙不知是誰施法相救,眼見那漢子褐發飛揚,面如朱砂,雙瞳卻變得青幽幽宛如針芒。不假思索之下,揮舞湛盧,使亂劍訣中“黯然失色”那一招擊打而去,心道:“好容易才有一次可乘之機,可得抓住了……”這一招果然趁那漢子未及回應之際打個正着,湛盧鋒芒所向,頓将那漢子身形變化悉數封絕。這一霎眼間隻聽樹上那甜蜜聲音嬌叫道:“天地炎殺!”  一時間滿空飛焰,流火如織。李逍遙不覺睜大眼睛,隻見那褐發漢子體内爆出萬道焰箭,與此同時湛盧也霎時劈開其軀,從中分為兩爿。便連那人手中的長劍也受湛盧摧擊,寸寸斷折。  小甜甜在樹上拍手大笑,嬌叫道:“吔!還不是搞定了……”李逍遙正感倒胃,伏身欲嘔,突然間聽到樹上傳出一聲驚叫,他正要轉頭望一望那究是何等樣一個少女,忽見地上那十來段斷刃寸寸合并,複又完好如初,頃間變回原先長劍的模樣。李逍遙頓吃一驚,隻見那褐發漢子竟然渾若沒事般地立在面前,身上毫無傷痕。左手豎起食中兩指,從面額上緩緩移下,雙目一睜,銳光激現。  李逍遙不由呆住了,聽那小妞兒在樹上驚呼道:“呃……是兵解哎!”李逍遙哪知“兵解”謂何,正覺頭皮陣陣發悸,那甜蜜的話聲也微有幾分寒顫,說道:“你……你是魔宗的?”那褐發漢子話聲仿佛無處不在,滿空回蕩的說道:“魔非魔,道非道,我們才是蜀山正宗!”  李逍遙一時頭暈眼旋,不由搖搖欲跌,隻見那漢子頭頂上射出無盡光芒,直沖九霄,宛如數不清的劍,突然激撒而下,将數十株樹盡皆摧毀,若非李逍遙和那小甜甜各皆身法奇快,豈能逃過?  一時間滿空劍雨,追着李逍遙飕飕亂射,饒是他輕功了得,卻也逃不出無邊劍雨的追襲。慌不擇路,竟和那小甜甜各逃一邊,難以望顧。轉眼間,已不知那小妞兒遁去了何處,李逍遙奔得氣喘,腹中又陣陣怪痛起來,居然喚不出天師符,頓知靈力無效,更是驚懼。眼看走投無路,劍嘯如驚霆雷霹,越發的逼近,正感絕望,突然間前邊迷塵蕩開,現出一個健步而行的身影,道衫飄飄,迎将過來,手臂一揚,抛出一串相思珠,化為滿天豆雨,迎着無盡劍芒,驟然撞擊而消。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李逍遙撲跌在地,一時緩不過氣,擡眼認出那飄然而至的青年道人,不由驚喜交加:“尹六俠!”原來此人正是蜀山十二劍俠中的尹相思,自從十裡坡山神廟一别,不意在此相見,救李逍遙于危難之間。然而無盡劍芒驟然化聚,凝成一道飛光。褐發漢子便随飛光攝然而到,挺劍刺向尹相思,口中喝道:“看劍!”  尹相思收回空中曳落的相思珠,眼見厲光射到,端是迅急無匹,饒是他向來從容靜斂,也不由得微有動容,後移數尺,袍袖翻處,手抓豆珠串繞盤纏,立時纏縛劍刃,隻向旁邊一甩,便把劍光帶偏,但那褐光漢子劍勁催發,也将那串相思豆摧散撒落。  李逍遙心下暗驚:“尹六俠可别也打不過他……”但見尹相思袍袖微拂,已将亂撒滿地的百來顆相思豆悉數收将回來,随即摔袖一揮,便在那道劍芒又即近身之際,發出一大簇豆雨,噼哩叭啦撒将去。豆雨挾帶凜凜勁風射到面前,那褐發漢子不得不擡手揮發掌風,蕩飛而回,這樣一來,尹相思已從他那淩厲逼迫的劍芒之下從容拉着李逍遙躍到一旁,袍袖起處,收回豆雨,翻手握定,又成了一串相連不斷的珠鍊。  “蜀山尹六,”褐發漢子目光從劍芒後邊射了過來,話聲滿空回蕩。“仙宗十二徒,落了單你便要第一個死!”  李逍遙見有尹相思壯膽,頓時勇氣鬥增,說道:“少吹了,尹六俠還沒出劍呢!”尹相思卻微微搖頭,澀然道:“不必出劍了。”李逍遙吃了一驚,問道:“為什麼?難道你也打不過他?”尹相思認得這小辮兒便是曾在十裡坡見過面的,曉得他跟莊師叔有交,溫言道:“蜀山派不殺蜀山之人。”李逍遙一怔,望了望那褐發漢子,心道:“原來這家夥真的也算蜀山派……”  那褐發漢子森然道:“可是我要殺你,你也不出劍嗎?”尹相思道:“你未必殺得了我。”李逍遙曉得這是個心慈手軟的,提醒道:“可是他要害丁丁哥呢,也就是你那師侄丁情。剛才我就是為了這才跟他打,瞧被割得到處都是傷哦……”尹相思目露憂色,說道:“我便是來找丁情,還有我那徒兒……”李逍遙一愣才想起他的徒兒是任書易。  尹相思瞧了瞧他的傷勢,問道:“怎樣?”李逍遙道:“先擺平那厮再說罷,别的傷倒無所謂,主要是我好象中毒了……”把手一伸,讓尹相思替他把脈。尹相思蹙眉道:“似是苗疆的毒蠱之象。”李逍遙越發不安,咕哝道:“我也沒說是蜀山派的毒啊。”  那褐發漢子道:“我來找丁情,并無惡意。不過是有個人想見他……”尹相思蹙眉道:“誰?”那褐發漢子目有神秘之色,說道:“也算是同門。”忽然風疾,凜冽如刃鋒削骨。風中有語,随一片落葉飄現,冷冷的道:“蜀山派沒有魔宗的同門!”  李逍遙心念一動,擡眼亂望,卻沒見着說話之人。尹相思卻眼眸放光,微笑道:“師兄也到了。”李逍遙暗奇:“師兄?”突見那褐發漢子背後似有半片天青色袍裾微微一晃,原來那人已悄無聲息的現身了,卻站在那褐發漢子的背影中,仍然山水不露。  褐發漢子顯然也已察覺,後頸隐寒,宛然芒刺在背,竟沒敢貿然回首,握劍的手一緊,問道:“厲二?”  風中有語:“魔宗排行,到你這一代該是‘滅’字輩吧?”  話聲輕冷,然而李逍遙心卻熱了起來。“蜀山厲風行,丁情大哥的師父。當世輕功第一高人……我早該想到是他!”  “你明明知道,”那褐發漢子冷笑道。“卻明知故問。當年為了我大師哥,你們仙宗不是還同傲天兄妹結下梁子了嗎?”  風中輕語,透出無限譏诮。“魔宗殷滅神的師弟,成器的沒幾個。”  尹相思道:“這位似是崔滅敗崔爺。據說廉刑的傳人自殷滅神以下,各懷異志。薛滅傲之名顯有與傲家一較短長之意,而崔爺取滅敗為号,多半是沖着魔教教主殷破敗而來。不知此說可是真确?”李逍遙想:“如果是這樣那也夠狂了。”  那褐發漢子冷笑道:“日後神聖之戰,當決出誰為蜀山之主!”李逍遙想:“神聖之戰?難道指殷滅神的‘神’,以及劍聖的‘聖’……哇,這兩人若打起來那還得了?光是門票都可以炒升到幾千兩銀子,隻怕還要擠爆棚呢。”  厲風行道:“魔宗傳人,最好全流放到鎮妖塔去,打入萬魔淵。以殷滅神的道行,倒是不難争個萬魔淵之主。至于你崔爺……咳咳!”不知為何,話說得稍急,竟然氣息不繼,猛然咳出來。李逍遙不知厲風行當年傷于幻姬之手,自那以後,便有一條經脈廢了,以緻遺留惡患。聽見咳聲激烈,雖斷斷續續,但也可判知傷患之源在于“手太陰肺經”,必因鎖骨下第一、二條肋骨之間的“中府穴”曾受陰力重擊,落下咳嗽、氣喘、胸痛、喉痛、鎖骨上部痛、手臂内側痛等餘疾隐患。李逍遙暗異:“這種輸氣要穴受過重傷,他居然還能練成這麼好的輕功,真是不能想象!”  “魔宗傳人怎麼了?”崔滅敗聞聽厲風行咳聲甚促,知他喘急難舒,冷哼一聲,心想要動手正是時候,有心挑看厲風行的門道,并不回頭,也未轉身,一道劍光反撩,招數果然偏險之極,陡然斜掠向身後那飄飄欲飛的衫影。李逍遙見得此招,不由暗佩:“跟我的亂劍招法很似一個路數,都是這般不按牌理出牌,可是他出劍的角度和切入點比我刁鑽得多了,難怪我吃他不住……”  尹相思未及出聲提醒小心,崔滅敗劍光反撩,爍然甩到身後,端是急速無匹。李逍遙擔心之念猶未生出,厲風行咳聲未停,信手駁劍,寒光交折,磕出火花。隻是一瞬,崔滅敗突然連串斤頭倒翻開去,半空中再甩劍芒,穿織若流光掠火,從李逍遙眼瞳裡激射而過,仍是撩向厲風行那飄袂晃閃的身影,待到半途,厲風行所駁出的百道劍光後發先至,串連一線,其勢綿綿無竭。  一連串叮叮噹噹的鋒刃撞擊聲回蕩未息,崔滅敗的身影已攝入夜幕深處,遠遠的叫道:“你能随手駁出一百零八劍,我不是你的對手!”由于劍光太過迅急,李逍遙卻看不出誰勝誰負,聞得崔滅敗之言,不由心想:“這便認輸了?倒也磊落,隻怕其中有陰詐……”一念猶未轉過,劍氣已在天邊。  尹相思不禁提氣叫道:“二師兄,窮寇莫追!”李逍遙方才發覺厲風行的身影也頃刻之間不見了,但見夜帷深垂處劍光閃爍,氣沖鬥牛。風中有語,送入耳朵,厲風行人影早已從視線裡消失。“先行一步,在俠客山莊相見!”  眼望天邊,直至連劍氣餘輝也完全遠逸,李逍遙不覺回頭問道:“那魔宗的都已經認輸,厲大俠怎麼還追呀?”尹相思歎道:“我這位二師哥就是這個脾氣,眼睛裡揉不進半粒沙子。尤其一見了魔宗傳人,更要一追到底。”李逍遙暗覺魔宗那崔滅敗身手也自了得,厲風行就算追着了也未必便能輕易逮他回來,問道:“那要追到啥時候?”尹相思眼望塵霧起處,片刻方道:“追到取回人頭。”李逍遙心中一凜。  尹相思仰頭望天,黃塵遮迷,不見星光。過了一會,他才回頭望着李逍遙那血汗交濕的身上,眼光慈祥,說了一句:“小兄弟,你與蜀山中人倒是有緣。”李逍遙一怔,随即明白尹相思指的是幾次相遇的緣分未盡,突想:“對呀,不知這種緣分會不會導緻我最終加入蜀山派?”因見尹相思目光熙暖,不禁也心頭一熱,這時才感傷痛齊湧,再難支援得下,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隻覺一道清和的真氣沿後背“心俞”、“膏盲俞”兩穴輸注體内,不一會全身皆爽,頭腦漸複明晰。緩緩睜開眼睛,才知自己坐在地上,尹相思一隻手按于他後背,另一隻手握着那串相思豆,盤膝席地而坐,身影投于地上,隐約可見頂冒袅袅輕氣。  李逍遙不曉得這般輸氣了多久,因見尹相思如此為他徒耗真氣,心中大生感激之念,張口欲要說話,尹相思竟能覺悉,說道:“你中了五蛛卵毒,莫要說話。我無法驅除,隻能幫你抑制。”李逍遙先前已知體内有異樣,聞言更為心驚:“五蛛卵?難道是那小甜甜所為?我與她無怨無仇,調情也調得挺好,就連根寶也湊趣,算是給足了面子,沒必要這麼玩我吧?”  “我要催加丹元玄氣了,小兄弟,且莫運功相抗,免有自傷,”若是旁人往李逍遙要穴如此施為,他難免放心不下,或會疑慮有無加害之意。然而蜀山十二劍俠中,這尹六俠雖說隻見過兩次面,連話也未曾多交談得幾句,可是李逍遙對他卻生出親賴之情,毫無防戒之心,雖無法說話,卻依照尹相思之言而為,雖感真氣驟湧的不适,終未運用自身内力與抗,強忍陣陣頭鳴氣騰之苦,暗覺體内那百蟲爬竄般的痛楚又起,知是五蛛毒卵與“丹元玄氣”短兵相接之象,他一聲不吭,咬緊牙關,不知不覺全身汗湧如潮,便連尹相思也不免暗奇這少年竟有超乎想象的意志力。  “還須運功滿一個時辰,會有百般苦楚,你若忍不住時,叫出來會好過些。”尹相思低聲說道,“當年三師兄封求敗重傷,我用丹元玄氣為他續守命脈。這門内力甚為霸道,連他也忍不住叫苦。是以……”  李逍遙曉得尹相思好意,卻想:“别人對我好時,我憑啥叫苦?明知别人對我好,便有再大的苦楚,那又算得什麼?”但不到半個時辰,他便知當年封求敗為何忍不住叫苦。“哇……有必要形容一下尹六俠這門丹元玄氣催注到膏盲穴時的獨特感受,那便有如……幾百把在火裡燙紅的鈍刀慢慢地戳入小雞雞的頭部,一把接一把地插進去,又磨又攪,然後血淋淋的拔出來,再換上幾百根冰刺往每個毛孔裡椎入,然後……總之搞到你欲死為快,九魂亂跳,都忍不住要問候發明這門内功那人的老娘,方解我心頭之恨。不過我不會罵尹家的祖宗,隻是好奇某一點,亦即尹六俠這麼樣一個帥哥,相信他老娘一定也很美貌,若能早生幾十年,或許我……”  半個時辰剛過,恍惚中他已與尹老太太完成了幾回露水姻緣,并在萬般痛苦中生下了尹相思。不知不覺,兩人皆已汗落如淋,頭冒袅袅白氣。尹相思見李逍遙雖然痛苦得全身顫抖,卻一聲不發,既不叫苦也沒罵娘,不由心中生出欽佩之感,暗贊:“想不到這孩子真是很堅強,很懂事。若換了旁人,受此苦楚豈不連我娘也罵了?”  李逍遙掐着尹老太太的手指算時辰,估摸着一個時辰的工夫怎麼還沒熬過去,越發的難受,捺不住無名火起,心裡忍不住罵道:“尹老六有沒搞錯?怎麼搞半天沒搞定?我都快死翹翹了,指望他?我栲!”正憋到無可憋處,忽見一個小黑影竄起土塵,悄然疾移,鬥然間從尹相思背影後濺揚大團迷塵。李逍遙方感不好,蓦聽得尹相思悶哼一聲,輸入李逍遙要穴的真氣驟急,頃間完成,嘭一聲響,李逍遙陡感一股大力撞在心頭,撲倒在地,眼前一陣昏眩,“哇”一聲吐出一口黑血,待雙眼視線回轉清晰,依稀辨見那灘黑血之中似有無數微卵,頭皮一陣發緊,難免暗驚:“我肚裡若都是這般東東,那豈不糟糕?”  正自迷糊間,身後光電眩幻,擊沙濺土,聲迅影疾。李逍遙聞得動靜不尋常,轉頭回望,頓吃一驚,隻見一道劍光輝閃如霹靂,繞着尹相思頭頂上空飛旋得數圈,飕然射落,卻筆直下墜,随尹相思豎于胸前的中指移動而降,插于土中。李逍遙不禁“哇”的叫了出來,心中興奮難名:“是飛劍!”  但見尹相思含目凝視片刻,眉心神光隐去,身前那道筆直聳立的劍光急縮而小,倏忽淡然無形,化為看不見的靈氣,驟然消失。昏暗中似有一個精靈般的黑影飛逸入林,溜得慌急。李逍遙一時看不清是誰,奔到尹相思跟前,問道:“有人暗算你麽?怎麼不飛劍插他?”  尹相思手攥珠鍊,垂眸道:“不能殺,那……那是個小女孩。”李逍遙剛才見那身影已有幾分疑心,聞言微愣得一愣,心道:“八成是那小甜甜。”隻是不大明白:“她沒事跑來偷襲尹六俠幹什麼?幸好尹六俠道行高,才沒吃了她虧……”  尹相思睜眼看他,低問一聲:“可好些了?”李逍遙按胸亂揉幾下,咧嘴道:“好多了,就是最後那一下子你發送真氣太猛,要傷也是被你撞成内傷……”尹相思點了點頭,說道:“好,請你發力拍我一掌,可知心俞穴的位置?”  “知道,就在足太陽膀胱經……”李逍遙提起手掌,忽又放下,亂眨大眼,奇道。“幹嘛要我扁你?”  尹相思道:“我中了苗疆的毒蠱。”李逍遙頓吃一驚,探頭近瞧,才見尹相思臉色不好,眉心竟有一圈密密的小疙瘩,身影搖搖欲倒,端是不妙得很。他哪敢遲疑,轉到尹相思背後,提掌說道:“是你叫的,可别說我趁機打回你。”尹相思點了點頭,即便盤膝坐地,竟也難以支撐。  李逍遙伸手往尹相思後背一比,觑定了“心俞穴”的所在,猛拍掌落,因怕打得太重,隻提了不足一成真氣,然而阿修羅神功的一成已是不簡單。尹相思中掌之際,上身前傾,握珠鍊的手登時攥緊,大叫一聲,張口狂噴血霧。  李逍遙見血霧一湧逾丈,滔滔不絕,直噴向空中,頓然吃驚道:“哇……這麼吐血不是死定了?”但定睛一瞧,卻不是血,竟是無數小蟲,密密麻麻地湧上天空,逸然而散,這一瞧更是難以定神,心道:“嗚哦哇——什麼東東?”  尹相思仰頭噴吐了片刻,方始消竭,然而臉色更見灰暗,撫胸喘息少頃,方道:“你中的隻是五蛛毒卵,我中的像是七大毒蠱中的‘三屍蠱毒’!”李逍遙曾聽靈兒提起,不由變色道:“都吐完了沒事吧?”尹相思微微搖頭,調息一會,低聲說道:“吐出的屍蠅不足萬分之一,餘下的毒蠱已入十二經脈,隻得用丹元玄氣暫時抑制。若不與人交手,不耗内力,一時或許不會發作。”李逍遙驚道:“那要怎麼辦哪?”尹相思搖頭道:“唯有随遇而安了。”  尹相思不過與李逍遙萍水相逢,竟為了替他運功療毒,不惜徒耗自身真氣,甚至陡遭暗算而無法自護得周全,以緻身中三屍蠱毒,瞧他臉色漸變死灰,隻怕性命難保。李逍遙難免内心不安,眼圈微微的一紅,嗫嚅的說道:“尹六俠,晚輩……晚輩幫你療毒,不,晚輩能幫你做什麼?隻要你吩咐下來,萬死不辭!”  尹相思溫言道:“你的毒性仍未盡除,尚不可僥視。我能力所限,無法對付苗疆的巫蠱神通。那小苗女既是為害你而來,雖被我以霹劍術吓走,隻怕仍不甘心,随時都會回來。若是看出你我此時的頹勢,她便肆無忌憚了。是以此處不可久留,得趕緊走!”李逍遙一聽也慌,亂望一下四周,黑漆漆的樹林仿佛兇機伺伏,更增懾然之感,連忙扶起尹相思,惶然道:“那……咱們躲去那裡才安全呢?昏天黑地的隻怕哪裡都不安全……”  尹相思神态從容,低聲道:“不,咱們不躲,隻須從容地走,别人便不敢貿然進犯。”李逍遙明白了,“哦”一聲道:“唱空城計是吧?學孔明虛張聲勢倒也刺激,不過總得有個可去之處罷?”尹相思想了想,說道:“時下‘俠客山莊’左近或許會有我的其他同門出現,但……或許你有好的建議?”  李逍遙搖頭道:“眼下以咱倆這種狀态去林月如家串門可不太妙,萬一撞不到你那些神出鬼沒的同門,隻須碰上林月如那妞,茶都不給你喝,幾鞭子就抽得咱倆滿街跑,那有多難堪?不好,這地頭可别亂去,當然去是一定的,可是……”  可是他也說不出個好去處。尹相思道:“咱們不是已經擺出空城計了嗎?”李逍遙暗覺沒譜,說道:“林月如可不管你‘空城計’,她一見到我就要動粗,一動粗咱倆就光腚,連城都守不住……”以他的想法,自然是先找靈兒要緊,隻是天地茫茫,不知從哪兒找起,想起那條船還泊在苦水鋪,頓時有了去處。“然而這荒山野地的,怎知路該怎麼走法?”  尹相思道:“或許可以問問路。”李逍遙問道:“找誰問?”隻見尹相思眼望夜霧揚塵處,有幢幢黑影攢然而動。李逍遙一時間瞧不分明,但也看出尹相思面色凝重,眼光微有些異樣。他已是驚弓之鳥,因覺黑影有異,隻道又要來一波兇險之事,驚問:“不會又是小甜甜或是魔宗的人罷?再這樣折騰下去,我可受不了啦……”  忽然間萬聲齊哮,将尹相思的回答掩了下去。飛塵起處,旌麾如烏雲。仿佛千軍萬馬,推湧而近,侵然悍氣,咄咄摧逼。李逍遙聽那陣哮聲奇異,不禁亂抖道:“是……是啥東東?”尹相思待哮聲稍歇的間隙,說道:“總之不是戰馬。”李逍遙亂蹦道:“那會是啥?”  尹相思猶未回答,黑暗中飙出一騎,有個戰将全身黑甲,肩後齊插四面傳令旗,大聲說道:“此是官軍汛地,擅入者格殺勿論!”李逍遙見那坐騎高而怪異,也是全身披甲,卻非馬匹,顯得說不出的奇特,不由“哇”了一聲,退到尹相思身後,說道:“那咱們還不快繞道走?”  那将身後有人發射幾支閃光火箭,曳空耀地。籍借亮光,李逍遙瞧見許多雄獅列陣而待,另有許多騎着高大怪獸的色目軍士持彎刀虎視眈眈,這等情景豈曾見過?不免更是頭發亂豎,汗生手掌,心道:“哇……”  忽然間身後勁蹄揚土,飙出一騎。李逍遙回頭望見一乘頭骨奇突的怪獸披罩綿甲,便在面前高高揚蹄,噴發鼻霧,既吃驚又好奇,不由呆望。那騎者勒騎揚塵,俯眼而掃,見到尹相思道衫出塵,儀态從容,顯非俗世中人,問了一聲:“這位道長從哪來?”尹相思手攥珠鍊,并不回頭,答道:“來自山中。”  那騎者濃眉微揚,問道:“遮莫是蜀山中的仙長?”尹相思道:“不敢,小道尹六。”那騎者登時肅然起敬,下馬抱拳道:“原來是尹六俠,失敬則個。”尹相思回揖道:“隻是修道之人,将軍多禮了。不敢請教?”那騎士道:“昔日成吉思汗先祖于大漠結交中原全真教丘處機道長,蔚為美談。可見中原道家與大元皇朝素有淵源,末将李思齊,得見蜀山尹六俠,幸何如之?”  “哇,”李逍遙想,“沒想到尹六俠這麼有面子,連官軍中的大人物也對他這般禮數有加。真是……看來做蜀山派的道士,也還真爽哦!”  尹相思向來是随和之人,并無拘泥,還禮道:“素聞李将軍本是河朔名士,原來也在此公幹。”李思齊道:“随軍候令罷了。對了,還未請教旁邊這位小爺……”李逍遙從尹相思身影中探頭道:“我也姓李,道号逍遙子。”那元将李思齊生性豪爽,愛交朋友,既見尹相思風範不尋,頓起結納之心,又見李逍遙雖似一小叫化,但既同仙長一道,料也是仙家子弟,喜道:“年初我到岱廟上香,祈得一簽仙緣。不想今日在此應了!得見兩位仙人,平生可慰也……”李逍遙暗樂:“我還沒練呢,就也成仙人了?”先前聽多了民間罵娘,隻道元廷官軍個個不是人,怎料在此見到李思齊這等大有名士之風的将領,心下難免生出好感,暗思:“鞑子也沒什麼呀,不知拜火教他們為啥一見官軍就這麼來勁兒……”  這時另一員元将走過來,黑須濃密,相貌威嚴,似是不苟言笑。李思齊道:“此是傲軍名将咬住将軍。咬将軍,可知蜀山仙俠高譽?”這将便是最先露面的那一個,李逍遙朝他望了望,心下暗奇:“咬住?這也是人名嗎?”他哪裡知道這咬住乃本朝赫赫有名的一員戰将,在元帝國末日自有一番可為的事業。咬住與尹相思見禮畢,李思齊道:“大帥也是愛結交各方高人雅士的,末将鬥膽,要和咬住将軍一道相請尹六俠前往行營,若蒙垂駕,當向大帥引見。”  李逍遙低聲問:“六俠,大帥是誰呀?”尹相思悄言告知:“便是統領西域雄師的傲雷。”李逍遙的舌頭半天縮不回來,本想拔腳就逃,但心裡卻不免猶豫:“靈兒幾個與我在亂軍中失散,聽說那夥人馬是傲雷的親軍。若亂去尋找,天地茫茫,叫我往哪處尋去?剛好這兒有元軍相邀,何不索性随去,瞅空到傲雷那兒打探打探,若是運氣好……”片刻之前他還擔心尹相思應邀而往,轉念間卻怕尹相思不肯去,忙道:“去!幹嘛不去?道家講的就是随緣随心……”  尹相思天性随和淡雅,奈不過李思齊相邀甚殷,隻得依從,說道:“這……”李逍遙低聲道:“我懷疑小甜甜仍在左近跟蹤咱,若不随官軍走一趟,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難免又遭暗算。先到傲雷那兒喝幾口茶,然後借尿遁,也不失為一個脫身好策……”李思齊見兩位大小仙人欣然應邀,喜道:“請!”  “原來那些不是怪獸,而是駱駝中的一種,名喚雪峰巨駝……可把我吓的!”李逍遙騎在一匹小馬上,随幾頭高大駱駝悠悠而行,左看右瞧,意興盎然。到得一片旗帳雲集的大寨栅,隻見跑馬奔突,号角長鳴,鹿砦綿延無邊,端是一派大軍駐臨的雄壯氣勢。李逍遙正贊歎間,四下裡火铳朝天轟鳴,每步皆聞,轟擊長空,不絕于耳,頓吓得戰戰兢兢。待入營栅,迎面一排回回巨炮正對大門,面對着黑洞洞的炮口,李逍遙越發的不免七上八下,心裡竟生出幾分後悔之念:“誰出的主意?跑到這兒來找靈兒,這玩笑似乎開大了……”  正心中忐忑,忽聞左面大廈上有人高叫:“帝國千秋!”一時間萬炮朝天轟鳴,将李逍遙震跌落馬,險些滾到駱駝腳底。待巨炮轟放而後,衆軍齊叫:“江山萬代!”一陣旗影獵獵,千百枝長铳齊唰唰的豎起,朝天齊射,又是一陣耳鳴欲聾的轟響,教李逍遙半天定神不得,雖然尹相思向來澹淡,在這等威風八面的雄軍盛勢之下也難免不為之動容。  李思齊微有得色,伸手一展,說道:“裡邊請。”李逍遙爬到矮馬上倒騎,暈頭轉向道:“我的媽哎!還往裡走?都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了我……”待入營内,隻見兩杆巨麾迎風招展,分别寫道:“雄霸天下”、“傲世無雙”字樣,透出凜凜王霸氣象,更教人不敢仰視。  旌麾遮天蔽日的影隙之間,但見空中飛翼逡巡,巨翅回翔,投下廻旋陰影,有時竟從頭頂呼嘯而過,迅即升天,投下幾丈寬的掠地翼影。李逍遙不禁汗發亂立,仰頭望見許多飛天巨筝載有巡天哨,在營地上空來回巡翔遊弋。李逍遙哪見過這等陣勢,心中暗驚:“哇……地面上但有小動作,豈能逃得過空中的巡哨之眼?”  當李思齊一行走近,兩旁高塔上頓時低轉铳口瞄準,有人喝問:“來者通名!”李思齊教牙将回答:“前營巡鋒歸轅!”李逍遙隻道這便行了,哪知大廈上又問:“巡鋒左将為誰?”牙将揚黑旗道:“達魯花赤咬住!”大廈以黑旗相應,又問:“巡鋒右将為誰?”牙将搖紫旗相應,答道:“大名千戶李思齊!”大廈投下一支通行紅旗,朝天吹号,轟放哨铳,李逍遙變色道:“又幹嘛?”李思齊道:“這便是說咱們可以進入中軍大營了。”  李逍遙抹汗而思:“早先見到張士誠搞那陣勢,隻道好了不得,誰知跟官軍的儀式沒法比,真的連一點兒邊都摸不着……”待入第二重寨栅,穿過鹿砦間隙,進入又一個營轅,門外高豎一塊厚重大牌樓,寫道:“中軍重地”。  中軍行轅連營數十裡,糧草缁重、軍械兵馬均在其間,又各分數營。李逍遙從沒見過這般大陣仗,一時不免暈頭轉向,又添憂愁:“壞了!如此大營,千軍萬馬,教我怎麼找靈兒嘛?”搓手無策,隻是亂歎,但見尹相思居然也緊蹙眉頭,顯有心事。李逍遙瞅個隙兒問道:“尹六俠,有何不對?”  尹相思道:“原本我不想來見傲雷,但……若咱們拒絕了那李千戶,隻怕官軍用強,反而不美。是以隻好答允,卻實是玄乎得緊!”李逍遙問道:“有何不便之處啊?”尹相思望着那一面一面林立招展的“傲”字大旗,苦笑道:“當年家師劍聖他老人家為追回魔宗首徒殷滅神,曾與傲天、傲雷兩兄弟打過一番交道,據說傲天更有心向家師挑戰,隻是因故作罷。而後,我二師兄又遇小郡主傲雪,一番巧立名目的比劍,不知是二師兄有心相讓還是那小郡主智計過人,竟輸給了她,此事風傳開來,天下皆笑,教二師兄好沒面子,雖然這些都是陳年舊帳了,可卻不知會否是一變數?”  李逍遙心裡正敲起退堂鼓,聞言之下,更覺不妙,小聲問道:“那你幹嘛不一口拒絕我那本家李千戶?”尹相思歎道:“那李千戶倒也還罷了,可那咬住似非善類,惟恐翻起臉來,教兵馬一圍,以咱們現下的情勢豈能走得成?”李逍遙道:“光是那群獅子,都吓得我邁不開腳了。哎呀……你是說,那傲雷可能會跟蜀山派算舊帳?”  尹相思猶未回答,忽聽得一聲大叫:“十年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把李逍遙吓了一跳,轉面望見不遠處推過一排囚車,輪聲辘辘,每輛囚車裡各裝兩人,僅露腦袋在外,全都蓬頭垢臉,衣衫破爛,卻不知是哪個在大叫。李逍遙正心下嘀咕,那元将咬住喝問:“是誰叫嚷?”幾名元兵揪出一人,回道:“是棒胡的部屬黎家明!”咬住擺手道:“拖進獅籠去!”元兵橫拉硬拽,拖走那叫罵不休之人。  李逍遙噤若寒蟬,轉頭望向尹相思,見他面孔微有漲青之色,緊攥紅豆串鍊,袍袖擺動甚劇,顯是心情激蕩。另外數十名囚徒紛紛叫道:“十年八年又是一條好漢!臭鞑子,請幾個江湖術士來保不住你們的江山,我呸!”咬住黑着臉道:“邪教妖人不如狗!全推去喂獅子,今後就用大活人喂獅飼虎,省捉些小狗填獅口。哼,進了獅籠,看你們還當不當得成好漢!”衆死囚齊笑:“咬住,俺們在煉獄裡等着你!”  李逍遙見那些人全唱着歌兒被拖走了,不難想象他們的可悲命運,他心下恻然,變色道:“怎麼全拿活人喂猛獸啊?”咬住陰森的瞪着他,說道:“我是愛狗之人,用這些蠻子替代無辜的狗兒,這是積善之舉!”尹相思忍不住說道:“善的對立面是惡。”咬住森然道:“治亂世不得不用重典!”  随着這句話沉重出口,不遠處連放三陣排铳,仰射天穹,轟隆震蕩,更增肅殺之氣。李逍遙不免心中打突,暗抹一把汗。  李思齊忙打圓場道:“治國有剛柔之道,兩位說的都有理。時候不早了,咱們先看看能不能見到大帥,若是大帥尚有公務未了,可先到末将營中叙酒談論……”行不數步,地上有幾排方塊形的新土,密密麻麻的堆有許多人頭,便如種瓜一般。  李逍遙一行緩騎經過,地上有顆人頭唱道:“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聲音暗啞,雖氣弱語嘶,歌中竟有一股雖死不改的悲憫之氣。李逍遙先前隻道這些都是砍下的人頭,沒敢多看,待聽得歌聲,乍吃一驚,低頭細瞧,借左近巡兵燈籠火把的光亮,才看清那都是活埋地下、僅露面部的人。  那人一唱,其他埋身土裡的死囚紛紛響應,雖是有氣無力,但均有一種臨危不屈的氣概。咬住教一隊親兵策騎縱馬,來回踐踏,不一會,已是滿地鮮血腦漿,埋身土裡的百來人全沒了聲息。尹相思不禁忿責道:“如此嗜殺,有道者不屑為之,不屑類之!”李思齊見他滿目怒意,忙開解道:“這群邪教妖徒沒事就教人自焚,平日無惡不作,殺的人豈還少了?尹六俠不必為他們動恻隐之心,我們這樣做也隻是為了使天下蒼生能有一口安穩飯吃!”  尹相思不顧自身處于險惡之地,憤然道:“朝廷這般濫用刑法,江山不能永久!”咬住道:“兵權在握,誰敢造反便是棒胡的下場!”遠處三輪炮響,徒增煞氣。但李逍遙卻忍不住等炮聲過後說了一句:“可你們沒捉住棒胡啊。”話聲剛落,巡騎飛報:“魔教有一大人物落網,正押往帥營審訊。”  李思齊同咬住對視一眼,喜形于色,皆道:“多半是棒胡成擒了!”李逍遙心下不安:“若是靈兒落到這幫人手上,豈還得了?”忽聽得一連串的嘶聲慘叫,轉過一排木栅,隻見空地高豎數排木架,綁有數十個身子光裸之人,頭下腳上倒吊空中,大半數胯間血肉模糊,卻有一夥披白袍的濃須胡人拿利刀切割吊者私器。李逍遙因覺慘不忍睹,變色道:“幹嘛割雞雞呀?”一回人轉身禀道:“這些是受邪教蠱惑毒害的少年男子,為了拯救他們,須得淨身而罰做營妓。”李逍遙搶在尹相思之前發指道:“這也幹得出來?”那回人陰笑道:“這位小朋友莫非也想淨化你的魂靈?”李逍遙變色道:“你别過來呀!”那回人擡刀刮須,含笑凝視。  “你瞪着我幹什麼?”李逍遙皺鼻道。“那邊用大布遮擋啥?”  李思齊阻攔不及,李逍遙已掀開大布,撲面一股血腥氣,裡邊宛如地獄。黑幕遮蔽的後邊,隻見上百具扒得赤條精光的女屍挂在大鐵鈎上,火光照耀下,大都兩眼掏空,張嘴吐舌,形若女鬼。李逍遙心中格登一下,打起亂鼓,本想辨認一番,可大多女屍或面目腐爛,五官不全,或身上割乳切足,血肉模糊,委實駭人已極。李逍遙隻多瞅兩眼,便感翻腸倒胃,嘔吐起來,再也無力往裡瞧。  尹相思沒能瞧見裡邊的慘狀,聞着腥臭之味,蹙眉問道:“裡邊有什麼?”李思齊放下黑布,掩飾的說道:“隻是一些色目人愛吃的腌肉。”李逍遙嘔了一陣,無力的問道:“幹嘛割乳啊?”那回子在他耳邊說道:“做餃子可得有餡哪!”李逍遙噗一聲噴出苦水。  又經過一片營帳,咬住因急欲去瞧瞧那捉來的魔教要犯,拱了拱手便帶親兵隊自去。李思齊仍然相陪,尹相思難忘剛才所見的情景,心潮起伏,默默不語。李逍遙見那元将不在場,忍不住小聲問道:“李千戶,你是哪人啊?”李思齊道:“下官是河南羅山人氏。”李逍遙點了點頭,又擡臉瞅了瞅他,說道:“哦,原來也是漢人。”李思齊聽他話外有音,默然不語,隻做沒聽清。  說話間到得一片帳篷群落前邊,又有哨卡栅欄,但見旗杆林立,帳篷豪闊且龐大之極。李逍遙心裡又打起鼓來,暗想:“多半是傲雷的帥營了。”果不其然,營前有一魁偉将軍領精兵守衛,見有人走近,不知多少火铳強弩已從暗處瞄準來者身影。李思齊先揖道:“末将拜見董大人。”那将寬顔道:“原來是思齊啊。辛苦了!”李逍遙見那似是漢将,心中暗奇。那将見李思齊身後随有道士,問道:“這兩位是?”李思齊連忙引見,那将也聞蜀山劍俠之名,禮數不慢。接着李思齊又介紹那元将,“這位是中軍董抟霄大人。”尹相思雖猶有餘憤,但也曾聽說濟南名将董抟霄大名,不意在此相見,不得不回禮,寒喧幾句。  李思齊告了聲罪,先随董抟霄進營見帥,留幾名親兵陪着尹李二人在轅門外等候傳見。李逍遙見尹相思猶有憤然之色,便小聲說道:“瞧咱倆多無奈!”尹相思歎了口氣,郁然道:“生逢濁世,憑個人之力,便是這般無可奈何!”李逍遙突想:“咦,怎麼這位尹六俠似乎沒有擺脫塵世之心哪?”轉頭亂望旗幟,無意中看見有個濃眉飛揚之人閃身躲進一間帳篷,身影面廓甚是眼熟。  李逍遙待要多看一眼,那人已然不見了。他不禁愣然摸頭,心下疑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厮……”因記不起,憋不住找一親兵打聽:“軍爺有沒瞧見剛才那縮頭縮腦之人,就是長得眉飛色舞的那厮——不知是何方神聖?”親兵道:“聽說是一位風水師,常來帥營走動,隻知姓嶽。”李逍遙搔頭道:“姓嶽?”仍是急想不起曾在何處見過那雙眉,暗疑:“他幹嘛鬼鬼祟祟地躲着我啊?”  觑定了那處營帳,忍不住想要跟去瞅個明白,李思齊卻教親兵來請,不得已隻好随尹相思入營。走到營栅門口,兩旁突然吹響牛角大号,嗚嗚齊鳴,李逍遙沒留神還有這一着,不免生吓一跳,好一陣魂兒不歸位,耳朵亂跟着鳴叫,心下懊惱:“真是險惡之地,到處都有埋伏!”剛邁幾步,旁邊夔鼓咚的一聲大響,又把他震得搖搖欲跌。  “應該沒有意外了吧?”好不容易耳朵才恢複正常,稍一定神,心道:“真是……”鼻際忽飄香風,心神悠兒一晃,眼皮擡起,無意中見到前邊營帳冉冉走出一排絲衣飄飄的雲鬟少女,或抱琵琶,或捧玉琴,或持管箫,長袖寬裙,袅袅婷婷,直如天仙下凡。  李逍遙不禁“哇”了一聲,心中驚異:“沒想到傲雷還搞這調調兒……”但見那幹少女個個絲紗遮面,僅露雙目,步若輕燕掠水,姿如弱柳扶風,款款走過,其中有個身材美好的女子居然回首飛眸,眼波宛然秋水漾碧,似有意似無意的從他臉上一轉而過,春眸似笑非笑般的微凝,旋即群芳飄入另一片營帳,再不露面。李逍遙好一陣魂兒不能定,暗叫古惑:“怎麼會嘛?她幹嘛朝我亂送秋波哦?”因怕不确實,轉腦袋亂望,身後并無别人,而尹相思雖帥,站的地方卻距他不近,由此可知他的判斷沒錯。“就是看我!”  一時心花亂放,逮先前那親兵打聽:“這群是誰?”親兵答道:“哦,聽說是俠王府送來的美姬,全是色藝雙絕的好腳色!”李逍遙賞了他一兩銀子,想着那難以忘懷的美眸,心下卻越發的納悶:“咦哦咦!”  亂搔腦袋,忽疑:“會不會是靈兒呢?總之我看得好不清晰,加上美女的目光又都大緻差不多,這可搞糊塗了……啧!無論怎樣,既然來都來了,都應該去摸一摸。若是打聽到靈兒的下落,那就太妙了……咦哦咦嗚!”忍不住又拉那親兵探問:“官軍裡不是有跳肚皮舞的大食妞兒嗎?怎麼會有土産妞也來逗樂嘛?”那親兵得了打賞,對李逍遙自是有問必答:“唉,你不知道……那大食國進貢來的豔舞妖後幾十年前是跳得好的,在大帥府住得長了,最近都快跳不動啦。”李逍遙問:“跳不動是怎樣?”那親兵拿手比劃道:“就是跳起來那身贅肉甩啊甩啰。”李逍遙樂道:“那不是跟豬婆龍跳舞差不多?我在魚龍百戲裡看過這種……”那兵道:“就是差不多喽!”  李逍遙覺得這小兵言談有趣,問道:“你叫什麼?”那小兵道:“回爺話,小人強堅……”李逍遙奇叫:“等一等!你要強奸誰呀?”那小兵忙道:“小人叫強堅……”李逍遙急道:“沒事你叫啥強奸哪?我又沒非禮你……”那小兵道:“爺兒誤會了,小人名喚強堅,反過來就是‘堅強’的意思。并非想要非禮誰……”李逍遙皺臉道:“原來如此,不過你的名字太‘那個’了。聽起來狼狼的……”那兵道:“沒辦法啊,小人姓強,我爹原本是要給俺起名叫‘強文’……”李逍遙道:“你又要‘強吻’誰呀?”強堅道:“确也不雅。就因為這類名字,小人總也不能發達……不如請爺替俺改個好點兒的名字嘛,也好光宗耀祖。”李逍遙也急想不出,擺手道:“你都已經叫強堅了,那就堅挺到底罷,做人要堅定一點,别老把自個兒名字改來改去。這樣吧,以後你教人管你叫‘強哥兒’,比直呼其名風雅些。怎麼樣?”那小兵笑道:“強哥兒聽來不錯。”  說話間,中軍董抟霄出帳傳喚:“帥爺有請!”那自是邀請尹相思了,李逍遙正要跟進去,斜刺裡有個身罩銀甲的紅毛大漢橫身一擋。李逍遙擡頭瞧見那是一個色目人,卻不知來自哪國,不由惱道:“好狗不擋道哦!”那色目人按刀叽哩咕噜,隻是不讓道。李逍遙不明白,那小兵強哥兒在旁說道:“伊柳辛千戶說,入見帥爺,不得佩帶兵刃。”  李逍遙總算鬧明白了,瞪眼道:“跟這叽叽咕咕的說,身為一名劍客,劍在人在,劍不離身……”那色目人把細刃花劍拉出半鞘,瞪大怪眼,又叽哩叽噜。強哥兒徒瞪一陣愣眼,翻話道:“總之不把兵刃給他保管,就不得進入帥帳!”李逍遙心想:“我這支湛盧乃是千古寶劍,怎麼能交給番鬼奴保管?”瞪了那色目大漢一眼,說道:“不進就不進,你以為我稀罕哪?”轉頭向尹相思說了聲:“六俠,我隻好在帳外等你。”想了想又叮囑道:“有事就叫喚一聲。”  尹相思欲待幫他說話,中軍董抟霄道:“帥爺已經久等了,請!”李逍遙也朝尹相思暗送眼色,叫他不必因這小事與鞑子起沖突。偏生那色目千戶不識好歹,竟想連尹相思也搜身檢視有無暗藏兵刃。尹相思忍無可忍之下,怎讓那色目人長着黑毛的大手沾着衣衫,袍袖翻起,拍在那隻手上,似隻微微一拂,宛如打蒼蠅。那色目軍官怪叫一聲,打着旋兒跌飛數丈開外,背撞一座帳篷,塌做一團。  李逍遙跳起來跟強哥兒拍手叫道:“吔!”歡聲未落,四周挺出許多長戈銅劍,忽喇喇圍将上來。李逍遙生怕尹相思傷毒之下抵敵不住,手往腰間一擦,湛盧打着旋兒飛入掌中,一握而定,撥打幾下,伸過來的那一叢叢長戈銅劍悉數斷刃折杆。  衆兵驚呼聲中,李逍遙腳跟滴溜溜打轉,晃身擋在尹相思面前,把湛盧一擡,掃視衆兵,喝道:“想再試試我的寶劍嗎?”話聲未落,一大排紅番火铳指住他的腦袋。  帥帳上空飄展四支黑旗,分别繡寫:“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字樣。  “嗒”!李逍遙的汗珠不覺從額頭淌落,沿着鼻尖滴到地上。無怪他滿心緊張,有生以來,頭一回被這許多火铳密密層層地抵着腦袋,臉上幾乎沒有留下一寸空閑之地。心中卻嘀咕:“不知我突然一劍劃出去,能不能砍掉這麼多火槍管?”  便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兒,帳門前的地下投了一個影子,有人生冷澀硬的說道:“大帥有請兩位劍俠。”  這是一個秃頂而又鬓垂短辮的大漢,眼光精閃,面闊無髯,兩耳挂環,連左邊鼻翼也穿空綴有小金環。雖垂手而立,但當他現身之時,所有人心頭盡皆一凜,感到無窮的壓迫,連大氣也透喘不過。  這樣一個人的話語自是不容違拗。非但那許多枝火铳全收了開去,便連李逍遙也好一陣難以定神,作聲不得。中軍董抟霄躬身揖拜,口稱:“大人!”李逍遙和尹相思不由對視而想:“看這架勢,料想此人便是一品居風評榜名列天下第七的傲雷了!”  然而那闊臉大漢卻朝李逍遙伸出一隻蒲扇似的粗厚大手,眼光精閃的瞪視,說道:“你的寶劍交給鬼力赤保管,絕無閃失。”李逍遙被這大漢的目光瞪得心頭懾然,不由問道:“鬼力赤是哪個?”中軍董抟霄趨步躬身,不敢擡頭看那闊面大漢一眼,恭聲道:“鬼力赤大人親自保管來賓的佩劍,已是天大的面子。”  李逍遙竟也沒勇氣迎視那雙精光凜然的凖目,心道:“原來這家夥就是鬼力赤!”一時猶豫不決,轉頭望向尹相思。  尹相思面色不安,低聲說道:“此人功力深不可測,不必與他翻臉。寶劍交他保管,料以他的身份,不至于不還你。”李逍遙點了點頭,心中仍然遲疑:“拿走容易,拿回就難了。”鬼力赤瞪着他,緩緩伸手。  李逍遙被這雙眼一瞪,沒來由的心生懼意。冥冥中似有一個别人聽不見的缥缈聲音說道:“鬼力赤,弑君之人,忠主之犬。”這似是無比的沖突,然而這樣一對沖突集于一人之身,便是鬼力赤。  迎着鬼力赤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李逍遙情知無奈,口中仍咕哝道:“要我繳劍,除非是搶我的……”鬼力赤眼光中露出一絲譏诮之意,說道:“若是搶奪,便不用歸還于你。”話聲剛落,已把湛盧從李逍遙手中拿走。  蓦然間,鬼力赤眼光驟厲。李逍遙隻覺手腕一緊,猶如鐵箍夾骨,撕裂般的劇痛,不由變色道:“哇,你……”鬼力赤雙眼低看李逍遙腕間的寒玉環,突又擡起眼皮,目光精閃地瞪着他,眼神中鬥地掠過狂暴般的異樣神情。  李逍遙吃痛之下,看不出這般眼神裡暗藏着什麼,隻是掙手不脫,正欲叫苦,斜刺裡一道袖風拍落,卷在鬼力赤手臂上,往旁邊甩去,那人道袍飄袂,神清目秀,氣度從容,正是尹相思出手解圍。  鬼力赤暗感勁道不尋,順勢放開李逍遙的手,翻掌化爪,抓扯尹相思的衣袖。尹相思收袖不及,暗覺爪勢壓迫心頭,委實從所未有的驚栗。不得已翻手出掌,決意拼着劇毒發作也要硬接對方此招,否則袖管扯裂,便要當衆丢個大臉了。  然而他的掌勢也未及變生而成,蓦覺手腕一沉,如壓千鈞巨钶,鬼力赤不動聲色地從袖下制住了尹相思,頓時消去爪勢,嘿然道:“六俠手段不凡,好生欽佩!”撤手移退八九尺,垂手立在門邊,低頭道:“大帥有請!”  李逍遙沒有看清袖底的名堂,隻道鬼力赤吃了虧,頓時高興起來,瞪了他一眼,又轉頭望向尹相思,但見尹相思面孔蒼白,眉頭緊蹙,大有頹敗之氣。李逍遙不由的一愣。  有個皮如鍋底的黑奴在帳前擊鼓,連響七下,又打一鐘,清震未了,早有一排大食人伏身掀簾,跪于紅地毯兩旁。另有兩排紅衣喇嘛扛巨大号角嘟嘟吹鳴,滿地伏下無數番僧,各搖手輪,嗡嗡誦經。這等盛大聲勢,李逍遙委實從未身臨其境,難免又慌了手腳。但見香煙缭繞處,有一面巨大的金鑄牌匾橫亘于衆僧跪伏的身影盡頭,以蒙、藏文以及高麗、扶桑、大食、西域、波斯等多邦文字圍繞四個漢文巨字,金光閃閃,寫道:“萬王之王”。  中原曆朝之強勢蓋世,無出元帝國其右。而這百年強勢,盡在此四字之間。然而這四字的主人,以及它所代表的無限實力,卻非深宮裡的大汗所能染指驅策。帝國強權,如今隻操于擁兵自重的枭雄。  中軍董抟霄當先引路,領着尹相思和李逍遙沿着長長紅毯,穿過滿地跪伏的僧衆,從那面漆金巨牌左翼轉過,面前卻非帳篷,而是一條幹戈林立的狹道。李逍遙見兩旁立着持戈甲士,隻留中間一條道,不知要走多長才到頭,心下難免生畏:“哇,傲雷這副架勢都跟戲裡的皇上一樣了,隻怕還要威風得多。”暗暗後悔不該讓鬼力赤拿走了他的湛盧劍,惟恐傲雷萬一翻臉,手中少了兵刃,那便不妙得緊。其實他手上就算有兵刃,當此情勢之下也無力自保,心裡想着有劍,無非隻為了壯膽。  忽聽得獅吼,聲震夜帷。李逍遙心頭一慌,不由縮到尹相思背後,從他腰畔探臉瞅見前邊台階旁踞伏一對雄獅,見有生人靠近,竟爾仰頭大叫,端是威風凜凜,教人聞聲而變色。那千戶李思齊迎将上來,見尹、李二人皆有動容之色,乃道:“兩位莫驚,這是馴順之獸,不會冒犯賓客。”李逍遙仍不踏實,顫聲道:“可是……可是它們為啥亂舔舌頭啊?”李思齊道:“哦,此是雄獅天性。瞧它們并沒看你……”李逍遙“哦”了一聲,因見果是如此,驚魂稍定。  但見面前巍然屹立着一座寬約千尺、高逾數丈的台壇,以木石搭就,結構穩固。高台呈八角之形,取位八經卦,隐合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徵象,各翼插旗立戟,尹相思一見此形式,心下難免暗異,仰望夜空,但見将星明亮,北緯帝辰昏淡不昭。随一名持拂塵的高麗侍者引到台上,又見水運渾象、銅蟾夔鐘各立一側,拱衛帥帳所位的主台。  猶未步入帥帳,卻先聽見笙歌悠揚。李逍遙不免心中嘀咕,隻見那高麗侍者入帳拜倒,尖聲說道:“報!兩位仙人已到帳前聽宣——”尾音拖長,直教李逍遙耳麻,恨不得掴他一嘴巴。  帳中不知何人以蒙古話叽哩咕噜說了一句什麼,高麗侍者出來引賓入帳,這帳篷甚是寬大,布設極為豪華。李逍遙随尹相思走入之時,隻覺華燈耀眼,帳中竟有多人席地坐毯,一齊轉頭望來,倒将他瞧得憋迫,事到如今,也隻好硬着頭皮裝坦然了。  一個面孔微黑的錦袍小将迎将上來,哈哈大笑,豪氣幹雲,喏道:“蜀山尹六,什麼風把你吹來了?”尹相思看那人時,隻見面貌英武,虎背熊腰,年紀不過在二十來歲上下,臉腮微有些須根,鼻形微勾,雙目似獅虎之瞳,睥睨自雄;唇上蓄兩道修剪整齊的黑胡,不長不短,更顯威嚴氣象。這人起身相迎之時,帳内人人皆立身恭候,無一人敢坐。  尹相思雖一向從容澹淡,當那人一雙精氣逼人的眼光投到臉上時,他心中竟有些微懾之感,更無懷疑,連忙振袖揖稱:“素聞二公子一世英雄,今日得見,幸何如之?”李逍遙到得此刻,才知先前所有的猜想都錯了。威鎮天下的傲雷并不是他想象中那般天神之貌,更非不可一世之人,居然這般不甚顯眼,毫無傲慢橫蠻之氣,反而待客謙和豁朗,沒有架子。而傲雷與尹相思的見面也出乎意料的親熱友好,彼此之間都沒有表現出李逍遙原想的劍拔弩張。  傲雷同尹相思寒喧畢,轉頭瞪着李逍遙,見這瘸腿少年衣衫既髒又破,貌相尋常,更不識得,不由奇怪的多打量了幾眼,瞧向尹相思,問道:“這卻是何人?”李逍遙心道:“偶是你妹夫啊,嘿嘿……”表面上卻做稀裡糊塗狀,含笑等待尹相思說話。  尹相思據實回答:“此是鄉下少年,但……”傲雷擺了擺手,說道:“既是跟随你同來的,那也是客。”說着,不再理會李逍遙,拉着尹相思上坐。并将座間一幹貴官、将弁、幕僚與尹相思引見。鬼力赤不等吩咐,教人在衆賓座最末處,也即靠門的角落一隅,給李逍遙額外擺了一張小矮幾。  “什麼嘛?”李逍遙被安排坐到别人幾乎看不見的地方落座,低頭瞧着那張頂多僅容一盆菜一杯盞的小矮幾,難免悶悶不樂。但見帳内有歌舞可看,而且跳得熱鬧,很快又來了興緻,心中喜歡:“不需要花錢買票就有豔舞看哦!”  “《易。序卦》曰:“有天地然後有萬物‘,“傲雷揮退樂伎,瞪着尹相思,語聲有力的說道。”我對這方面很感興趣,正可向道兄多多請教。“傲雷一說話,帳内立時鴉雀無聲,連舞伎也凝勢不蹈。李逍遙伸脖眺望,尋着話聲傳來之處,隻見傲雷踞坐暖榻之上,背後有一面大得出齊的屏風,畫有帝國版圖;身邊竟卧一頭通身雪白的獅子,懶洋洋的打着哈欠。李逍遙心中不免暗奇:“怎麼會有白獅子的?”  尹相思向來鋒芒不露,神氣淡泊,靜聆傲雷言畢,才謙和的說道:“大将軍見識淵博,身邊才士如雲,貧道本乃山野鄙夫,豈敢妄言?”李逍遙見傲雷一邊聽,一邊輕撫獅首,不由暗想:“那白獅子怎麼不咬傲雷?”  “不然,”傲雷微微搖頭道。“廣納善言,總是有益。本朝之是以搞成今日這般水深火熱,便是治國手腕過于剛愎而不善懷柔。漢家先賢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不論哪家當權,若忘了這一點,逆水行船,覆舟之日便不遠了。“尹相思見座間無人膽敢接口,自是由于傲雷積威所緻,也因為這番言談無疑直斥朝廷之非,極是敏感,是以誰也不敢做聲。他不禁想:“這般的話語,恐怕也隻有傲雷敢于坦陳直言了。“原本擔心傲雷在席間提起舊事,礙于蜀山派的顔面,若當衆說到殷滅神當年反出蜀山的秘辛,非但争執難免,更隻怕要為此而徒起新的幹戈。然而傲雷一字不提往日紛争,隻論道術,頓教尹相思心頭一寬。  傲雷又道:“道兄所修者乃窺天機以測天命之道也。八卦成列,象在其中。我想聽你的預測。但說無妨。”尹相思見座上衆賓皆望着自己,難以推托,隻得沉吟片刻,說道:“天意不外乎人心。欲知天命所向,一看自身作為,二看民心向背。乾坤天地為萬象之祖,水火為萬物之源、陰陽之基,風雷為之鼓動,山澤終于成形。有了山澤,萬物開始滋生,生命亦始孕育,人類是以而獲繁衍。由此可知生命有之不易……”他本想委婉的谏言以阻止官軍濫用武力。然而傲雷似乎不必聽完已知其意,說道:“民間把什麼問題都歸之于朝廷,那是不對的。一場洪水,死的人遠比兵災殁者數目為甚,這是不争的事實。中原以農為本,累年大饑,耕者不自問其冥頑不靈,百姓不求其變通以應時勢。遇災則怨天尤人,是以邪教妖惑有空子可鑽。我所做的,便是鏟除田間這些雜草,即便誤傷莊稼,那也是一時之痛。與長治久安的理想年代相比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  尹相思忍不住道:“涸澤而漁,焚林求獵。不見得是良策,人的作為自有天知。若犯天怒,縱使你有千軍萬馬,将來也擋不住兵敗如山倒。每一朝的衰滅,總是犯同一個錯誤。這樣一個走不出去的毀滅輪回,不知道還要輪回多久。曆朝在中興之時,人們都以為理想年代終于盼到了,可轉眼浮華之夢便煙消雲散,轉瞬便是灰飛煙滅……不禁要問,除了世外桃源之夢以外,何日我們才能有一個真正不自欺欺人的理想年代?”說這番話時,座上不斷有人低聲斥停,但他仍是慨然說完,拂袖而起,直視傲雷雙目,說道:“微言不足以濟世,可你若要因而怪罪,封我的口不如取我人頭。”  李逍遙不禁心裡緊張起來,隻道傲雷聞言之下,難免要發雷霆之怒,但又出乎意料,傲雷隻瞪了尹相思一陣,端碗飲酒,抹了抹嘴,斜睨着尹相思那灑然無畏的面容,把盤缽大小的拳頭自捶大腿,豪笑道:“你說你的,我做我的,你敢對我冒死直言,可見你有良心。殺有良心的人,大概隻有愚蠢之輩才做得出來。更何況你是我座上的客人,隻管坐下飲酒,其它的話,且莫去談論,省得破壞興緻!”  李逍遙見傲雷并不怪罪,暗松一口氣,心道:“身在虎口,與其自己跳出來亂招是非,還不如看妞兒跳豔舞。尹六俠可别再叫我又捏一把汗了,這當兒人家有千萬大軍,咱哥倆怎麼數都不會數出仨來……”偏生席間有一貴官仍要糾纏剛才的話題不放,瞪着尹相思,冷笑的說道:“這位道長所說的話大謬不然,非似道者高論,反似豎儒做寒鸹之噪!”話聲未落,飕一聲勁風掠響,那貴官登時栽倒在一盤烤羊肉上,連一聲慘叫未及出口,便即斃命。  傲雷端茶自飲,不瞧那死屍一眼,淡然的道:“我說過不許再談那個話題了。”  兩名高麗侍者躬身上前,拖走死屍,撤去那一席,動作利索,毫無片刻遲礙,仿佛做熟了似的。尹相思已然變色,李逍遙不禁也吃一驚,都未能看出傲雷以何種手法突然緻人死命。而那貴官所坐之席距傲雷的暖榻足有十來步之遙,然而傲雷身形不動,擡手間竟已不動聲色的取了他性命,這份殺人手法委是難以提防。  李逍遙留意瞧那屍體,竟無半滴血迹留下,他心頭不免越發寒栗,轉首望向傲雷,見他一手捧杯自飲,另一隻手插在身旁的一個裝滿細冰屑的金盆裡。剛才這隻手似是微微一擡,那貴官便即破顱喪命,而不知不覺間傲雷那隻手又已放回冰中。  鬼力赤倒是識趣之人,不知是否得到傲雷眼色示意,侍立一旁,見傲雷不再說别的話,他便踏出一步,擡手輕拍,絲竹之聲又起,豔妝舞娘蹦蹦跳跳的出來,不消一會,帳内似又恢複了歌舞升平之狀。隻是尹相思既沒心思,李逍遙也覺興味索然,瞪着那半老舞娘,見她體軀臃腫,居然還在那兒大跳抖腹舞,衣不蔽體,白光亂漾,李逍遙看得瞠目結舌之餘,想起強哥兒之言,不由蹙眉道:“怎麼找一老阿姨來跳肚皮舞嘛?瞧她那一肚皮肥膏亂蹦,搞得我還沒吃肉就先膩飽了……”鬼力赤聽見,朝他瞪了一眼,臉上挂着不絲察覺的陰冷笑容。這時有黑皮奴跪行而至,魚貫上餚.李逍遙好奇的瞪着黑奴,心下驚異:“這些家夥怎麼把自個兒塗得烏漆抹黑嘛?”待上了菜,隻道盆裡是塞外的風味烤羊羔,黑皮奴打開碗蓋,卻是蒸餃。雖說香氣撲鼻,誘起腹鳴,李逍遙卻不自禁地反了胃口,心想:“那回子說割奶做餃子餡,原來是蒸餃。另外還有好多雞雞被割下來,不知又做啥餡?”黑皮奴上另一道食品,卻是三籠湯包。  李逍遙本來就心裡嘀咕,一見那些圓滾滾、香噴噴的膻味兒水煎包子,立時便噗出苦水。“我的媽呀……這是人肉叉燒包的翻版哪!”  鬼力赤有意無意的掠李逍遙一眼,見這少年滿臉苦相,不知謂何。鬼力赤隻做不見,向衆賓說道:“今兒大帥款待蜀山尹真人,聊備素席,諸位請慢用。”李逍遙聞言一怔,“素席?”掰包子一看,原來不是肉餡,僅看到豆沙、蓮蓉、蛋黃諸料。另看蒸餃亦然,隻是蒸煮的湯水卻有羊膻味兒。李逍遙早饑得狠了,不顧羊膻氣味,急忙抓起大嚼,心道:“隻要不是尿矂味兒就好。”黑皮奴斟上一碗馬奶酒,恭恭敬敬地擺在面前,一聞碗中香氣,李逍遙不免又杯弓蛇影一番,眼睛瞪大。“奶?”  那大食舞娘跳得夠了,傲雷隻一擺手,她便滿身汗的退下。經過末席之時,突覺屁股被人扭了一把,手卻縮得飛快。那舞娘險些蹦将起來,就象一隻燙着了腚的白貓。轉頭怒視,末席隻坐一個忙于喝馬奶酒的男孩兒,鄰座卻是李思齊。似此類官場中臭男人愛玩的小動作,那老舞娘自是經曆得多了。仗着老娘當年侍候過老帥,豈能受此暗掐?自然而然的,一記憤怒的耳光掴在李思齊臉上。李思齊原本正跟旁邊一貴官談論戰場秩聞,言及怎樣奸淫棒胡的小妾,說得眉飛色舞,哪料竟飛來橫禍,懵懵然轉頭望時,那舞娘已掩面羞走,扭臀出了帳篷。  李思齊捧頰愕然,問道:“她為何打我呀?”李逍遙掰餃子自嚼,頭也不擡的說道:“更年期啰,莫名煩躁症……”卻在心裡暗樂:“所謂‘一箭雙雕’也不過如此……”  随着樂曲聲變得更加柔靡婉娈,一群花枝招展的舞姬打着旋兒飄入大帳,便在中間的紅地毯上翩翩起舞,宛如春花綻蕊,左開右放。李思齊見這班少女個個嬌豔欲滴,不覺同座間的貴官一道看得眼直,渾忘了剛才掌毆之辱。  李逍遙看那些少女時,個個濃妝豔抹,面上沾些金粉銀屑,或執扇做抖甩狀,或耍袖做揚蹄欲踹狀,或屁颠屁颠地走碎步,或扭啊扭的耍蠻腰,總之千姿百态,教人目難暇接,一時如入仙幻之境。李思齊在旁邊不禁撫掌贊歎道:“這些俠王府進獻的佳麗端的是了不得!”  李逍遙見傲雷也看得眼發亮,不禁暗自嘀咕:“俠王府不去行俠仗義,搞這些東東幹什麼?”那班舞姬原本配合如同首銜尾連,天衣無縫,但旋着旋着就有一個顯得格外的出位,漸漸打亂群姬的舞形,奪目般的搶了風頭,變成了群芳中間的嬌點,宛然花中彩蝶、林間孔雀,百花群鳥合該繞着她一個人轉。  鬼力赤不禁皺眉道:“這一個顯得未免太出跳了些。”但見那少女也是濃妝豔彩,身材嬌小輕靈,忽爾宛如遊蛇,忽爾又似狡兔,舞姿變化萬千,靈動不定。所跳的竟非俠王府群姬事先排練齊當的舞蹈,而是透出一種充滿蠻荒氣息的狂野之氣。群姬先前還想盡力配合,以免全體出糗,可漸漸的就跟不上那少女越發狂快的節拍,有一個還跌倒扭了腳,餘者皆亂做一團,先是愣看,繼而大怒,不顧顔面,全湧上去要厮打扭扯。然而中間那少女卻越旋越疾,舉手擡足間熱力激發,頓教滿座的男人皆汗水橫流,心為之蕩,神為之迷。  那幹舞姬還未近得她身,忽喇喇全倒了一地。那少女甩袖如耍一對蛟龍,蕩轉數圈,非但弄花了觀者之眼,更在旋蕩間慣翻了旁邊一幹無所适從的舞者。竟連樂曲之聲也不禁為之所迷,受她舞姿牽引,而變狂野迷幻之調。李逍遙隻看得眼呆,那少女突然揚腿甩來一隻舞鞋,飛入碗裡,李逍遙猶未反應過來,已濺了一臉的馬奶酒。  “哇……”鄰座的李思齊歎道,“佳人贈香鞋,真是好豔福。不過你小小年紀,怎生消受得了?”李逍遙正自懊惱,聞言問道:“你想要嗎?”探手入碗,奶汁淋漓的撈起那隻舞鞋,朝李思齊臉上丢去。“哎呀……”李思齊望後便跌,捂面叫苦,“打到眼了!”  那少女噗哧一笑,嬌媚百生,頓時迷煞了滿席賓客,便連統領大軍的傲雷,見多了歡場裡的庸脂俗粉,此時見那少女野勁兒十足,既鮮跳又生猛,熱力四射,不免有驚豔之感,心中暗奇:“哪來的野少女?”  這時又一隻舞鞋從那少女腳上甩過去,仍是觑定了末席那大眼小兒。李逍遙原想用家傳手法接鞋,不料李思齊抓住他手,說道:“跟你這小鬼沒完哪我!”李逍遙急抽不出那隻手,另一臂也因傷難擡,見鞋飛來,眼看便要打着臉,急擺腦袋,臉轉過來時,嘴上已銜着那隻鞋。  “胡鬧!”鬼力赤沉着臉環顧左右,問道,“這野丫頭哪兒來的?”俠王府一樂伎想了起來,忙道:“哦……她不是小香藕,她……她怎麼混進來的?小香藕卻哪去啦?”鬼力赤轉視那舞得正歡的少女,寒臉道:“把這野東西拿下……”  “不,”不曾想傲雷卻擺了擺手,饒有興趣的盯着那少女充滿蠻勁兒的舞姿,說道。“看看無妨。”  鬼力赤隻得忍了下來,瞪着那滿場飛旋的少女,見她雙足赤裸,矯若靈兔飛狐,不住的從席上騰越而過,舞得暢快淋漓,衆賓酒飲微酣,在此種百般撩撥的風情之下更難自抑,不斷的有人抹汗揩嘴,仿佛坐在火爐裡烘烤煎熬一般。  但見那少女蠻腰一扭,已晃到了末座,衆賓伸長脖子,皆感不忿:“她怎麼老往那邊跑?”李逍遙正同李思齊扭做一團,眼見足影飛踢而來,難以躲避,急将李思齊的頭推去一擋。噼哩叭啷數下聲響,李思齊跌将出去,滾到帳角。衆賓驚怒錯愕之時,鬼力赤又要忍不住出來喝斥,傲雷卻哈哈大笑,卻看得有趣。  鬼力赤心下不忿,忍不住說道:“大軍之中,怎能容此胡鬧?”傲雷瞥他一眼,不動聲色的道:“官軍中的胡鬧還少了嗎?”鬼力赤躬下身子,沒敢再出言頂撞。  李逍遙好不容易掙出手來,那少女柔腰一擰,已晃到跟前,飄身縱起,素足在旁邊一官兒頭頂上輕點而躍,半空中飛腿撩來,足影蓦地捺到了李逍遙鼻前,教他頓吃一驚:“别踢我鼻呀!”勢已不及閃身避過,隻得翻手旋掌而出,宛然神龍探爪,堪堪把那隻踢到面前的柔足抄個正着。  那少女甜笑聲中,另一隻腳飛踢而來,但哪有李逍遙手快?隻是一送,那少女便身不由己的飛了開去,姿勢美不勝收,但卻眼看要撞到帳篷柱子上。李逍遙信手将她一抛,心下登感懊悔:“出手會不會太重了些?”急欲撲過去接住她,可是剛才那一下子使力稍大,胸膛和肩窩的傷口齊痛,似又撕裂一般,眼前發黑,險些暈去。  蓦地隻見錦袍微晃,有人已站在那棵柱子前邊,探手伸掌,便往那少女足底托去。那少女卻立時縮腳不疊,擰腰旋身,雙手凝變爪勢,往那隻伸來的手掌急抓幾下。隻聽得鬼力赤一聲低喝:“小妖女,竟敢冒犯大帥虎威!”晃身欺到那少女背後,探手要将她扯落地來。  “原來是靈貓天魔爪,”那錦袍青年正是傲雷,一眼觑破這少女所使的手法,雖說迅急之極,但也沒抓到他手掌,他翻手回含掌勢于胸前,一股無形氣圈蕩轉而成,強勁反彈,把那少女兩道爪勢封在數尺開外,崩然彈開了她嬌小的身子。那少女就勢倒躍,雙足連環後踹,招數既快且異,鬼力赤因未悉曉傲雷究存何意,沒敢這就傷了那少女,負手左移十數尺外,立回原先所站之處,渾似從未動過身形。  尹相思認出了那少女的身形,不由微有訝異之色。李逍遙見那少女飄袂回掠,輕如羽翎般的落足于紅舞毯上,雖這般胡鬧了一通,卻仍若無其事,妙眼瑩瑩的往他臉上一瞟,嘴邊甜笑之色不改。李逍遙不由一愣,想了起來:“哦,她……”  “靈貓天魔爪,”傲雷與尹相思不約而同的望對方一眼,彼此交換了一種難以置信般的眼神。李逍遙不知道他們為何有這種眼神,但見尹相思霍然立起,瞪向那笑吟吟的小姑娘,話聲微變的問了一句:“殷滅神是你什麼人?”  “靈貓天魔爪是殷滅神自創的成名絕學,”傲雷面孔微側,朝屏風後若隐若現的一襲衫影低言道。“我也有很多年沒有見過殷滅神了,風聞早葬身于試煉窟,不想他還有傳人。”  那少女并不理睬尹相思,隻是翹着一隻秀腳,悠然坐在一張矮幾上,那雙宛如貓兒眼般的碧瞳閃爍着狡黠的光芒,然而她臉蛋上的笑容又似天真無邪。便是這般又悠悠的掠了李逍遙一眼,教他心頭好一陣晃悠難定,食指一擡而起,瞪着她那濃黛豔華的妝後面靥,眼前一時既清晰,一時又朦胧,不禁惑然道:“你……”雖說他已想起了這少女便是帥轅外見過的那一個送他秋波的,但這少女嘴邊挂着的那一抹總也抹不去的甜笑,不免又令他糊塗。  尹相思瞪那少女一陣,越發感到驚疑不定,又道:“若這位姑娘當真是殷滅神的傳人,我的幾位師兄弟必為此追尋不舍。”那少女悠然晃了晃腳,甜笑道:“偶沒聽說過這個名啊。”尹相思心中難以釋然,拂袖道:“但願如此!”  鬼力赤眼看一場宴會被攪了,不由陰着臉道:“來人哪,請這位愛跳熱舞的姑娘出去……”那少女沒等衛兵進來就先說道:“别趕别趕,我自個兒會走。”眼波溜轉,掠了掠傲雷,甜笑中透着幾分譏诮,說道:“統帥大軍的人,不是這麼小氣吧?”  李思齊醉眼乜斜的探頭過來,枕着李逍遙肩頭,垂涎道:“天下間竟有如此一對勾人之極的靓足!”李逍遙抖肩甩掉那張酒氣亂熏的臉,沒好氣的說道:“靓啥?髒兮兮的……她都不穿鞋!”  傲雷喝退衛兵,打量着那野味兒十足的小姑娘,微微一笑,說道:“本帥不小氣,胸懷之大,足以容得下像姑娘這麼樣一位妙人。”那少女嫣然道:“原知你比某些人好。”李逍遙感覺到她的眼波若有意若無意的又朝這邊一掠,心下暗惑:“所謂某些人……”  傲雷道:“不過你攪了本帥的宴席,我可要罰你。若不這樣,難以服衆。”那少女笑道:“罰酒三杯麽?灌醉了我,然後就……”妙眼一眨,閃出狡黠之色。衆官皆想:“也隻有這麽一個野丫頭才敢如此肆無忌憚地跟大帥說話。奇怪的是,大帥似乎反而不以為忤。”  李逍遙随手抓來一塊布揩臉,待擦拭畢才看清這是一人的衣衫,轉頭一瞧,卻是那個名喚強哥兒的親兵侍立在旁。李逍遙正要陪聲不是,卻想起一事,早想向這名好說話的元兵打聽,逮着了隙兒,連忙給了那兵一錠碎銀,小聲問道:“今兒你們有沒有在愁雲澗那邊抓到一個小姑娘,和她在一起的還有這麼樣幾個人……”不等他比劃畢,強哥兒搖頭道:“别提愁雲澗了。”李逍遙心頭格登一下,隻道有事,急道:“那……”  隻聽傲雷道:“我要你留下。”那少女悠然晃腳,搖頭道:“偶才不跳舞給你們這些官兒看呢。”鬼力赤斥道:“無禮!”傲雷卻瞪退他,輕手撫摸獅額,說道:“我便是喜歡她這般性情。這樣罷,你隻需留在我身邊,别的事不用做。”那少女問道:“就這麼簡單,什麼也不用做?”鬼力赤沉着臉道:“這是大帥的恩典。要你隻須陪着他,還不快謝恩?”那少女朝他“去”了一聲,妙眼輕眨,斜睨着傲雷,笑眯眯的道:“挑明了說呗!你不就是想要我做你‘馬子’?能什麼都不做嗎……呵呵,你以為偶不懂啊?”  傲雷威嚴的臉上竟也露出笑意,問道:“你願不願意呢?”那少女妙眼又眨,問道:“要偶自己來挑嗎?”鬼力赤忍不住道:“大帥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怎能由你?看中你是你家修來的福……”那小姑娘又朝他“去!”了一聲,吐舌做了個可愛的鬼臉,轉頭朝傲雷說道:“大帥大過爹娘嗎?在偶那裡,都是女挑郎咧!”傲雷點了點頭,說道:“看出來了。姑娘像是苗疆中人,話音中有滇貴川一帶的風情。”  “你真比其他人行哎,”那小苗女笑道。“在偶苗鄉,挑郎可不興硬來哦。亂點鴛鴦譜,也隻有漢家才做得出來……”又悠悠的瞟那漢家郎一眼,見他心不在焉,隻顧跟一小兵竊竊私語。她不由噘了噘嘴,“雀!”了一下。  傲雷微笑道:“本帥雖已發話,可也要你自己情願才行啊。”鬼力赤瞪着那少女雪白足影,陰着臉道:“就算你要自個兒挑,此間誰又能比得上大帥?更何況,誰也不敢要一個被大帥看上的女人!”凖目環掃,果然無人膽敢擡頭,然而他的眼光很快就觸着了最末處那雙亂瞪的大眼。  李逍遙從鄰座摸來一包旱煙絲,撕符紙卷了棵煙棒兒叼在嘴上,心道:“傲雷泡妞真沒水準!這種毛都沒長全的貨色也拿來當寶,真搞不懂他的品味……連這種隻會光着腳丫到處跑的妞兒他也要?”一個念頭猶未轉過,那小苗女突然蹦到他面前,笑吟吟的牽手挽臂,做小鳥依人之狀,回眸望向傲雷,嫣然道:“好啊,我就挑這個!”  此話一出,非但滿座嘩然,連李逍遙叼在嘴角的煙棒兒也驚得掉了出來,慌忙甩手掙紮,想擺脫那妞兒的故意糾纏,眼見許多驚愕的目光都往這邊投來,越發心慌意亂,說道:“不要挑我……你不是這麼沒品味吧,小甜甜?”  那小苗女素手抄着掉落的煙棒兒,自叼嘴上,擡手往李逍遙頭上一拍,笑道:“叫‘甜甜姐’!”  “胡鬧!”鬼力赤陰臉斥道,“野丫頭,你這是有意侮辱大帥喽?放着一等一的人材不挑,竟然……”連傲雷的臉色也沉了下來,尹相思見他眼光不豫,惟恐一怒之下,難免傷了李逍遙的性命,連忙晃身過來,站在李逍遙身前,蓄勢以防。然而他心裡也知,若傲雷真有殺李之意,他決然抵擋不住。  “什麼呀什麼呀!”那小苗女白了鬼力赤一眼,甜笑道。“說話不算話麽?不是說定了讓偶自己挑嗎?非要挑傲雷嗎?雀!”  鬼力赤怒道:“就算不挑大帥,總也該挑個好點兒的呀,比如……”轉動目光,瞅向一人,指道:“比如尹道長至少……”尹相思冷然道:“貧道是出家之人。”鬼力赤噎然。  小苗女不理會旁人,轉眸望向李逍遙,笑眯眯的道:“瞧偶豔妝之後是不是更好看?”李逍遙急于跟強哥兒說話,卻擺脫不掉這妞兒亂糾纏,皺臉道:“小……甜甜姐,你到底要搞啥鬼嘛?這一路害得我們還不夠嗎?連尹六俠也都被你整蠱慘了,拜托!這當兒你來泡我是要害死我……”  小甜甜低聲道:“你倆隻要聽偶的,就都沒事兒。”李逍遙一時未能揣摩其意,更哪有心情看她豔妝如何俏法,惱道:“眼下都有事兒啦!”轉頭一瞅,那強哥兒卻不在身後了,急忙放眼去尋。小甜甜晃頭遮他視線,笑道:“你看偶美不美嘛?”李逍遙無奈,隻得說道:“擦了這麼厚的粉,美過大頭鬼了!”沒等小甜甜反應過來,把她的頭往旁邊撥開去,投目一望,那親兵正跪在傲雷面前,禀道:“帥爺,妹帥回來了!”  “妹帥?”李逍遙心下一時迷糊,無意中回頭,隻見一個身裹戰袍的小女将英姿飒爽地走進帳裡。李逍遙慌忙躲進小甜甜的頭影裡,把臉埋下。暗覺仍是不能遁形,情急之下竟掏出那件肚兜兒,想蒙回臉上,卻被小甜甜誤解其意,一把搶了過來,歡然道:“好美的肚兜兒哩!是送給偶的嗎?”  李逍遙急搶不回,一時間左支右绌,處境之艱難狼狽,惟他自知其苦。所幸他身前有尹相思和那小苗女遮擋,傲雪步履匆匆,迳直朝她哥哥走去,并沒留意到李逍遙也在此間。兄妹相見,自有一番親情溢目而出。  傲雷向來與這妹子甚為親厚,見她面色不好,英眉緊蹙,顯是神不守舍,他心中不安,迎上前去,說道:“聽說你受了傷,我很是牽記。回來就好了,今後為兄不敢再放你去做這等危險之事。”傲雪顯得悶悶不樂,低聲叫了哥哥一聲,垂下眼眸。這時,中軍董抟霄領一隊親兵擡三副擔架進來,擺在地上。“帥爺……”  “三副擔架?”李逍遙乍然間看見擔架,不由想到尹相思、小甜甜以及他自己,加起來正好是仨。一慌神之下,才看見擔架上全都擡有别人,并非為他們三人預備。中軍董抟霄臉色如籠陰雲,躬身趨近,見傲雷雙手一緊,捏着椅手,眼光透出威肅之氣,語聲铿然道:“八百龍!傷我妹子的這筆帳勢必要向耶律強雄讨還……”董抟霄趨身道:“大帥,愁雲澗一役,折了兩員偏将,還有鄂臨奴他……”說着,掀開兩塊蓋屍布,露出博羅、英洛的面孔。  帳内的氣氛驟然沉重起來,傲雷立在兩将屍身前,垂目俯看,半晌不能言。過了一會,他轉到另一副擔架前,見鄂臨奴癱躺難動,雙眼瞪着他,似仍急欲掙紮起來拜倒。傲雷輕手按他肩頭,說道:“我會找最好的大夫替你醫治。”  鄂臨奴雙目仍瞪,口唇微微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傲雷看出他的急切之情,俯臉下去,傾聆片刻,眼光更見精凜,緩緩直起身子,哼了一哼,沉聲道:“‘霍力王’這三個字,鄂臨奴雖然說不出來,可是我已然知道。”  中軍董抟霄道:“妹帥回來時,已擒霍力王歸轅。眼下咬住将軍正在帳外候令……”李逍遙聞得此言,心中暗驚:“捉了霍力王?哦,想必先前元軍所說的‘捉到魔教大人物’指的卻是他……”正想有沒辦法解救霍力王,那小苗女喜滋滋的拿着那件漂亮肚兜看了又看,林月如出自大豪之家,所穿衣着豈有不精美新潮的?那小苗女顯是從未見過這等好料,不禁心花怒放,忍不住抱着李逍遙,嗒的給了他一吻,響徹帥帳。  傲雪正說道:“劉福通一夥趁那姓霍的絆住我,竟使妖法逃遁入林,沒能一并成擒……”突聽得一聲怪響,打斷了她的話。衆将不由尋聲顧望,隻見那小甜甜抱一個大眼少年亂送親熱,傲雷的眼光已變得更沉。  李逍遙把小苗女一推,低頭欲溜,後衣領一緊,又被提溜了回來,轉面瞧見傲雪杏眼盈然的瞪着他,情知再難躲開,隻得扮糊塗道:“将軍有何吩咐?”鬼力赤在一旁留心察看傲雪的神情,見她的手上少了一隻寒玉環,所少的這一隻居然便在那少年手上。鬼力赤眼中閃出一絲旁人難以窺知其意的陰骛光芒。  傲雪見李逍遙堕崖沒死,心中自是驚喜不勝,難免真情流露,凝視着他那深印腦海的面容,一時間恍如置身夢中。但當看見他與那小姑娘神态竟然大是親密,傲雪心中難免一痛,頓時感到一種莫名的傷心,眼眸裡愠意閃過,因覺帳内外人太多,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李逍遙趁機掙出她的手,憋眉道:“哎呀,尿急!”一邊捂腹做狀,一邊朝尹相思暗使眼色。小甜甜蹦了過來,問道:“是不是要借‘尿遁’啊?”李逍遙忙“噓”,朝她亂眨眼色,小甜甜道:“好啊,帶上偶?”李逍遙低聲道:“帶你就穿梆了……”小甜甜大眼一瞪,叫道:“什麼嘛!我可警告你哦,李逍遙。你别想甩掉我!偶能跟着你到這地方來,那就是吃定你了。不管你躲到什麼地方,偶都……”李逍遙掩她口不及,隻是叫苦。  便這一阻,鬼力赤已悄沒聲息的晃到帳門口,任何人若想輕而易舉的從他身旁溜過,簡直不可思議。尹相思與此人交過手,曉得決難繞過他而走,無奈之下,隻好準備舍身絆住鬼力赤,好讓李逍遙這無辜少年得脫。  李逍遙想:“我的寶劍得弄回來才行。”瞥眼瞅見湛盧劍便在鬼力赤腰帶一側插着,他大眼一轉,使出家傳“飛龍探雲手”,這一霎間腦中閃出大娘的告誡:“并不是遇強勿用,可若對方是個武功高你很多的人,使這門手法便不免要有極大的風險……”蓦覺手腕一緊,如入鐵箍,還未沾着湛盧劍,便給鬼力赤扣住了腕脈,半身頓麻,心下暗叫:“烏鴉嘴!老嬸真是烏鴉嘴……”  “哎呀,誰罵我?”李大娘在家挑燈縫衣,沒來由的打了一個激淋淋的噴嚏,連燈光都被她一口氣噴滅了。在黑暗中轉頭亂望,突然間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掐指一算,變色道:“嗨喲……該不是逍遙兒在外有難罷?這可怎麼着哪!”  “你大難臨頭了,小蠻子!”鬼力赤瞪着李逍遙,目光驟然一狠,手上催加力道,正要震斷李逍遙全身骨節,尹相思的手掌、小甜甜的竹笛同時從左右兩側攻到他身旁,均逼指要害,同時喝道:“放了他!”  鬼力赤将李逍遙身軀拉近來,腳步微移,把他當做擋箭牌,尹相思和小甜甜不得不生生刹住攻勢,一時奈何不了這個功力精深的胡人。鬼力赤從牙縫裡迸出一句:“大帥帳裡豈能由你等胡鬧!”另一隻翻轉而出,正要戳點尹相思和那小苗女的穴道,耳邊隻聽“唰”的一聲,寒光逼射,頸側登時一涼。  那親兵強哥兒正自呆望,蓦地隻覺腰間微擦,佩刀離鞘飛出,素手一棹,抄轉刀頭,迅速之極的抵着鬼力赤的脖頸,隻須輕輕一送,便斷了他的大動脈。鬼力赤臉色登變,瞥目瞧見鋼刀握在傲雪手中,她面寒如冰,雙眼凜凜瞪視,卻不言語。仿佛一切想說而又難以啟口的話語盡在刀鋒。  化為透骨的殺氣。  誰也沒想到會有此變。便連傲雷也滿眼錯愕之情,一時瞧瞧這個,一時望望那個,急難明白究是何故使得他妹妹與鬼力赤這般刀兵相見。  李大娘眼看着幾根測算用的蓍草莖竟然在她掌心互相糾葛不休,不免傻眼,奇道:“逍遙兒也未免太風流了罷,這樣也玩得?”  “玩不起,奴才真的玩不起!從小到大,郡主從未對奴才有過半句狠話,今天卻是突然間拔刀相向!”鬼力赤那淩厲的眼神突然轉為無限憂傷,淚光熒然,面上青筋抽搐一陣,顔容仿佛霎時蒼老頹暗了許多。喃喃的苦笑,形如一個傷透了心的長者,但他眼光很快又恢複了凜冽的肅殺之氣,瞪着李逍遙,不顧刀尖抵頸,厲聲說道:“然而這絕不是玩耍。此人冒犯大帥虎威,斷然不能輕饒他!”  李逍遙大眼骨溜溜轉,身受無形重壓,一時擡不起頭來。隻聽傲雪冷冷的說了一句:“虎威不見得非要靠殺人來維持。”鬼力赤垂目說道:“奴才難以相信郡主會為了一個小南蠻而要了奴才的性命。”傲雪小嘴抿緊,握刀的手毫無動搖,眼光更冷,緩緩的說道:“我會。”  鬼力赤臉色一變,本想催加勁道結果李逍遙,免得徒生枝節,聞得此言,他不由得擡臉望向傲雷,此時此刻隻有傲雷才是真正能夠生殺予奪的人物。  “鬼力赤在傲家多年,從沒犯過錯,”傲雷伸手按着他妹子的鋼刀,緩慢而有力,把刀頭從鬼力赤頸側移開,雙眼卻瞪着傲雪,說道。“他要殺人,一定有對傲家能夠交代的理由。”  李逍遙正想:“慘了慘了,傲雷定要為了妞兒被我泡走那筆糊塗帳而借刀殺我……”正感絕望,隻聽傲雪說道:“這個人不能殺!”傲雷顯得很是疑惑,不由側臉到他妹子嘴邊,濃眉緊蹙,低聲問了一句:“理由?”  熟悉傲雷的人都知道,無論做任何事,他都要一個做或不做的理由。惟此,他并非一個武夫。而眼下能救李逍遙性命的也隻有他不能死的理由,以傲雷和鬼力赤的武功,以西域雄師橫掃天下的武力,若李逍遙沒有活着的理由,此間誰也沒有本事從傲雷刀下讓他活着。  傲雪說出一個理由,這理由卻是出乎鬼力赤所料。她隻說三個字:“洛書牌。”  傲雷不禁瞧了李逍遙一眼,随即又望向他妹子,眉關仍鎖,惑然道:“與他何幹?”  傲雪看也不看李逍遙一眼,似是望着遠處,說道:“你要不信我,就殺了他吧。”李逍遙變色道:“聽她的沒錯!殺我隻需要一刀……”鬼力赤冷哼道:“刀都不需要!”李逍遙道:“随便你用不用刀,總之……總之我若沒命了,你們傲家可就别想找到那霸王卸甲的龍……”傲雷揮手阻斷他後邊的話語,顯是不想讓旁人聽到,但他的神情變化似已相信确有其事,說道:“鬼力赤,把他留下來,有何詳情我要慢慢的問。”  李逍遙見傲雷神色轉變,知是信了他和傲雪的那番話,燃眉殺機既得緩解,他心中方感一寬,傲雷後邊說的那句話竟是要扣留他,李逍遙一聽又急了起來。  就在這既焦急又無奈的時候,帳外飄來一支蒼涼的歌聲,似是一個老者唱道:“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旗風勁獵,竟掩不滅歌聲。帥帳裡的人不由都楞住了,中軍董抟霄變色道:“是什麼人?”  帳後簾幔拉開,從高台望去,夜幕下方跑馬場一覽無餘。台下不斷的有守兵喝問:“什麽人?”“誰在亂唱妖曲?”吆叫聲透出驚疑不定之氣,戰馬鳴成一片,馬嘶聲此起彼伏,更增衆人心中惶惑不安之情,仿佛将遇一場不期而至的夜驚。  李逍遙和尹相思對望一眼,同感驚詫:“傲雷大軍駐地,外人怎會闖得進來?那究是何等樣人!”彼此間心中一個念頭未及轉過,蓦地隻聽一聲嬌笑:“雪片紅雨!”那小苗女趁衆人被歌聲分亂心神之際,瞅到隙兒,突然朝鬼力赤臉上揚手撒出一大片白白紅紅的粉霧,一彌而開,頓然漫遍帥帳。鬼力赤腦中隻一暈,小甜甜翻手又發三道微爍的針芒,逼得鬼力赤不得不退,但他仍有餘暇将李逍遙斃了,掌力甫出,斜刺裡穿來一道素手之影,使個撥雲見日之訣,鬼力赤掌力頓偏,穿帳而出,摧飛台角一尊地動儀,轟然大響。  鬼力赤從那招攔截的手法上猜到發掌之人必是傲雪,隻這一瞬間的阻撓,小甜甜已把李逍遙搶了過去。空中迷霧飄香,鬼力赤頓感不适,知是毒霧,急忙退到傲家兄妹身旁,喝道:“屏住呼吸,速離此帳!”一邊叫喊,一邊以身背推傲雪出到帳外,同時伸手正要推傲雷出去,腦中一暈,登時搖搖欲跌。  帳内大半數的人都被小甜甜施放的毒霧熏翻,李逍遙仗着身法奇快,拉了尹相思的手,随那小苗女飛快竄到帳外,停足未定,李逍遙轉頭往裡邊一望,心想:“不知道傲雪她……”惦挂之情油然而生,再無遲疑,送開尹相思的手,回身躍入迷煙彌漫的帥帳,小甜甜在後邊叫道:“你又跑回去幹什麼?”  李逍遙哪有工夫回答,屏住呼吸,快步到帳内一轉,滿地皆躺倒了人,卻尋不見傲雪的身影,無意中瞧見那親兵強哥兒歪倒在一旁,李逍遙心想:“這小兵跟我還談得來。”揪起便往帳外奔去,一路跑一路想:“傲雪多半先已出去了……”蓦然間一隻小腿被抓住,心中吃了一驚,低頭一瞧,隻見鬼力赤的手從人堆裡抓将出來,卻扯住他的小腿。李逍遙慌忙把腳亂踹,鬼力赤終是神志不清,再難支撐,被李逍遙掙出腳來,往頭上踢了一下,頓時滾倒。  李逍遙使多了些氣力,也開始感到頭沉眼黑,心下暗驚:“小甜甜玩的啥毒啊?怎恁般厲害?連鬼力赤都吃她不消……”他卻不知鬼力赤除了多吸進了“雪片紅雨”的氣息,更在猝不及防間中了小甜甜三枚毒針,是以支撐不住。李逍遙趁機從鬼力赤腰間找回湛盧劍,搖搖晃晃的奔出帳外,正要取還神丹鎮祛毒氣所侵,腦中一暈,連同昏迷的強哥兒一道跌倒下去。  小甜甜和尹相思正等在帳外,見李逍遙一出便倒,連忙相扶。李逍遙本已将要陷入昏瞑,忽感鼻際清涼,送入一絲泌腦的激爽之氣,連打三個帶汁兒的噴嚏,醒了過來,卻不知此是何等樣祛毒回神之法,暗覺驚異:“隻怕連百草仙使毒都高明不過這小甜甜!”  小甜甜見一小兵躺在李逍遙身旁,隻道他不顧自身安危沖回帥帳是為了多救幾人,而且這幹人顯然與他并不熟識,而他居然有此舍己救人的英勇氣概。這一霎間,她心裡不覺湧起了一種小女兒家說不清的奇異感覺,凝望着李逍遙,幽幽的說了一句:“你怎麼是這樣的呀?”說完噘唇,似是莫名懊惱。  李逍遙自然不曉得小女兒家會有何等樣雲霧無定的感覺,也沒工夫想。更哪會說出他之是以跑回帳中,原本是為了傲雪。但若說了出來,小甜甜對他的感覺就會是另一般了。或許将他毒個半死不活,原也隻有天知曉。  “上有天下有地,”夜幕中傳來一聲嘶啞的大叫,台下演兵場中有個人怒目凜凜的瞪着高台上,話聲隆隆的道。“誰勝誰負還未分曉!”  李逍遙聞聲便知那是何人,心道:“霍力王看來處境不妙哦!”小甜甜并不理會别人死活,隻盯着李逍遙,擡起兩隻小手,撫着粉頰,問道:“你說偶美不美嘛?是這樣好呢,還是卸了妝好看?”李逍遙哪有閑心應付她,又沒敢亂招惱這等使毒高手,随口說道:“把粉塗得跟僵屍似的,叫我怎麼敢欣賞嘛?”小甜甜一愣,随即會過意來,說道:“那偶擦掉粉好了。”把雙手往臉上亂抹,擦得跟花貓似的,待睜開眼睛,轉頭亂尋,李逍遙已趁機拉着尹相思溜沒影了。她不由大惱,跳腳道:“李逍遙!偶要毒死你——”  李逍遙和尹相思本想趁亂溜到台下,但見許多甲士湧将上來,有将領叫道:“保護大帥!”四下皆見人影幢幢,急難走脫。李逍遙和尹相思隻好蹲在帳篷陰影中,望見傲雷立在高台邊緣,眼望較場方向,擡手往喉前作勢抹脖,随即指了指台下,手若短铳瞄射之形,口中“砰”一聲,才冷然說道:“天意如刀。就要落到你頭上了!”  那幹湧上帥台的軍士忙于守護四下出入口和保護主帥,一時未顧得上理會李逍遙等幾人,隻道是帥爺的貴客,卻不知帳内發生何事,雖聞到煙霧氣味有異,也隻想到多半是邪教餘孽搞的鬼,卻沒料到是那一臉甜笑的小姑娘幹的。李逍遙突然想起:“哎呀,該當找那小甜甜讨尹六俠身上蠱毒的解藥……”正要回身去尋,尹相思卻阻止了他,苦笑道:“别找了,我可不敢服用她配的解藥!”  傲雷的軍中勁旅分守各處要隘,與各地官軍、民團一道防堵棒胡殘部從山中逃脫。此間大營中僅有中軍數千骁騎屬于傲家“西域雄師”,其餘的大都是各地奉調而來助戰的兵馬,諸如李思齊這類的雜牌軍。但饒是如此,傲雷大營所在,兵馬分布均依九宮八卦之理,旗戟如林,營火綿延,遠看若一碟銀河飛輪,垓心燈密,往外而漸稀疏,最邊緣之處燈火寥如晨星,可又隐藏不知多少偃旗息鼓的伏路兵馬。似此銅牆鐵壁般的嚴密防線,外人斷難襲擾大營。面對一場夜驚,各路雜牌軍營中已顯混亂之象,惟傲雷所部三千骁騎不為所動。卻也暗中調兵遣将,朝帥營井然有序的靠攏。  李逍遙聽了尹相思之言,心中一時無策,暗覺苦惱:“對呀,小甜甜未必肯給解藥,再說……萬一她往解藥裡又搞鬼,豈非更糟?”無意中望見西、南兩面的軍營中火起,不一會連東邊營帳也有亂象,惟北大營與中軍營諸般如常。尹相思眺望一陣,說道:“能襲擾傲雷兵營的人必非尋常,不過今天我們可以親眼看到傲雷統軍的手段了。”  李逍遙往跑馬場一望,但見火把雲集,四面的炮筒緩緩轉向,卻指向中間被圍住的那一大簇人,乍眼一看,約莫不下數百之衆。火把光芒,照出那數百人衣衫褴褛,披頭散發,被大軍包圍在曠場正中,最前邊卻豎起一座粗木所做成的“十”字大架,有一條彪悍大漢雙臂展開,釘在橫木之上。李逍遙幾乎叫将出來,驚道:“那……那不是霍力王麽?”  “魔教這班俘虜留着終是禍患,”那元将咬住騎在馬上,手持一支火把,伸到霍力王胯下,猛地搗去。霍力王受此煎熬折磨,竟不發一聲。他強忍了一陣,渾身大汗淋漓,捆綁他身軀的那座大木架也撼動難止。咬住把熄滅的火把丢在霍力王頭上,砸得他額頭流血。咬住嘿的一聲冷笑,掃視衆俘,提高話聲說道:“照我說,應該把你們這些執迷不悟的妖人斬盡殺絕!”  李逍遙見霍力王身上幾處傷口仍然流血未止,雖然倔強不屈,難掩那一臉的焦渴摧頹之氣。才半日不見,已變得憔悴難認。以霍力王的功力,身受外來折磨再甚,也不至于如此困頓。李逍遙便即想到:“他必是沒酒喝,一身功力發揮不出,再加上被我以洗腸草消磨了一番,以緻銳氣盡失,才不敵傲雪,被提溜了回來。說到底,總是我不好了,為了妞兒害别人受此磨難,太也說不過去。”一念未轉,幾支火铳已抵住了他和尹相思兩人的後背。  “不想死的快說!”咬住掃視那一群衣衫破碎的棒胡義兵,馬鞭一指,喝問道:“你們的頭領棒胡躲到哪裡去了?還有,剛才是誰在大帥營裡亂放妖聲?哪個不肯說的,就象他那樣——”鞭梢指向另一處,兩頭雄獅将一名被元兵單獨拖出來的義軍戰俘撲倒撕為兩半。鞭梢又指向别處,“或者像他們!”一陣火铳射倒幾個跪在矮籠裡的俘虜。  李逍遙心中既懼且悲,無意中望見傲雪與那頭白獅也站在台邊,卻垂眸轉面,似是不忍多看。她的神情落到傲雷眼裡,傲雷微皺眉頭,語聲有力的說了一句:“他們殺我們的時候也是一樣狠。”傲雪猛然擡首,觸及傲雷低視的一雙微紅的目光。  傲雪與敵人交手之時,雖也夠狠,但她卻不忍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慘遭屠戮。把俏面轉向另一邊,隻見李逍遙和尹相思被一隊色目軍士推将出來,立在台角。李逍遙并未留意到有一雙眸子正望着他,隻顧回瞧身後,看到幾個蒙着白罩衫的元兵裝束奇特,每人手擡一個白色長筒,朝帥帳裡噴灑乳白色的水霧,不知做何用途,但聞來竟感頭腦清爽,李逍遙不禁又激靈靈地打起噴嚏。  台下又是一陣火铳轟擊,倒下一排義軍戰俘。後邊沒死的皆叫:“我們都是棒胡。要殺棒胡,就沖我們來吧!”一時騷動難定,那元将咬住向傲雷請下斷頭令,目露兇光的說道:“大帥,這班人冥頑不靈!”傲雷眼望夜宇,一時沉吟未決。李逍遙、尹相思、傲雪不約而同的望向伫立在帥台高處的那個孤獨的身影,聽見傲雷說了一句:“成全他們罷!”李逍遙心中一凜,頓感汗發齊寒。  傲雪忍不住道:“二哥……”傲雷擡起一隻手,微微一搖,不讓她說下去。傲雪也知平日二哥雖對她親厚,可遇到這等軍中大事,她決然無力說服傲雷。隻見小甜甜從帥帳後晃将出來,叫道:“傲雷,一下子屠殺幾百人,你不怕晚上發惡夢嗎?”傲雷渾似未聞,屹然不動。見此情形,小甜甜把兩手一攤,歎道:“沒轍兒!”  台下衆俘無力反抗,咬住一聲吩咐,色目軍正要亂铳射殺那數百人,霍力王大叫:“就算要殺頭,也該有一口送行的酒!”台下一名探馬赤軍千戶正要把酒給他,卻被一铳射碎了酒碗。咬住手握短铳,黑着臉道:“完顔黑骨,如果你沒有腦子,我就轟掉你的腦袋!”那千戶噤若寒蟬,撲身跪倒,卻又滿面愕然不解之情。  咬住瞪着霍力王,冷笑道:“想喝酒就下地獄去喝罷,閻王爺那兒有的是黃湯!”李逍遙暗想:“戲文裡壞人都很愚蠢,沒想到官軍倒也不算沒腦……”心想要救霍力王,憑己力決然不能,更無力阻止傲雷殺人,然而咬住之言卻提醒了李逍遙,正要轉身找酒,幾支火铳卻逼近身來。  憑這幾支火铳怎能擋住李逍遙?手影急晃數下,那幾個色目兵頓時掌中皆空,火铳全在瞬間工夫易主,被這大眼少年夾于腋下。李逍遙飛腿掃出,噼哩啪啦的把他們踢下台去,丢了長铳,身影急閃而入帥帳,找到半甕殘酒,仗着身法奇快,晃身而出,眼見急難穿過兵馬所圍成之牆奔進場中央,隻得旋身提勁,把酒甕發力朝霍力王擲去,叫道:“給你降一場酒雨!”他内力強厚,這一擲之下,酒甕挾帶呼嘯勁風飛逾數丈之遙,眼看就要飛近霍力王頭頂,不料砰一聲大響,咬住放火铳射碎了酒甕,酒汁雖撒濕霍力王半身,但卻沒能喝着。  李逍遙見白費了力氣,不由叫一聲:“可恨!”隻得又到帥帳裡抱了一甕酒出來,剛要抛出,斜刺裡探來一隻手爪,嗙一聲把酒壇抓碎。李逍遙被淋了滿頭濕,擡眼一瞧,見鬼力赤陰沉着臉逼近,竟不知怎麼醒轉過來。李逍遙頭皮一陣發緊,情知此人厲害,不能匹敵,腳下抹油,急避而開。鬼力赤雖被元兵救醒,可他所中三枚毒針封住了大半的功力,即便念念不忘要殺李逍遙,一時卻也追他不到。但這人一纏,李逍遙哪有工夫再去取酒?  正感着急,隻見小甜甜笑吟吟的從帳角閃将出來,素足飛踢,點蹬旗杆,借勢彈射而出,空中連變身形,姿若飛鳥穿雲。李逍遙起初不明她又搞什麼名堂,待望見她手挾一小壇酒,衣袂飄飄的掠向霍力王,口中嬌笑道:“好玩喔!你們越是不準幹的,偶就越發要幹成了它!”李逍遙方才明白:“哦,她這是要給傲雷添亂呢。”  但見咬住擡起短铳,點着引子,瞄向空中飛掠的那個小巧身影,正要轟她下來。尹相思翻手從袖口裡發出一顆紅豆,“嗤!”的射出,正中咬住那隻握铳的手腕。此豆雖小,卻蓄含尹相思修煉多年的丹元玄氣,端是仙家手段,勢道何等玄奇。咬住豈能禁受得起,短铳脫手,腕骨折裂,痛哼一聲,倒撞下馬來,噗的濺起塵土。  小甜甜不知是誰救她一命,抱着酒壇竄過衆軍頭頂,素足飛揚,宛如蜻蜓點水,眼看已離霍力王不遠,突見兩名紅衣喇嘛從人叢裡縱将出來,左右攔截,招數甚是狠急。小甜甜叫道:“什麼玩藝?”左邊那麻臉番僧見是美女,不免眼露異光,雙手猶如鷹爪撲攫,獰笑道:“西甯刹有的是床。我叫西陸喇嘛,跟我回去吧你!”沒等說完,小甜甜的素足已連珠炮般的踹在這淫僧嘴上,頓時碎牙亂飛,羊撇頭倒翻下來,被驚馬揚蹄踐踩。  小甜甜借勢縱入另一番僧懷中,那僧剛報家門:“我是西甯刹三九上人……”話聲突轉慘叫,翻着筋頭倒栽落地,衆軍勒騎看時,見這番僧胸口不知如何爛出海碗大的窟窿,内臓俱糊,發出惡臭氣味,嗆人欲倒。眼見此等死狀,那幹色目軍不禁駭然變色。  小甜甜旋身甩下一串嬌笑,聲猶在耳,人影已到了那木架頂上,把酒壇捧到霍力王嘴邊,說道:“大個兒,偶給酒你喝。張嘴!”眼光卻挑戰般的瞟向帥台上的傲雷,小嘴邊露出勝利般的微笑。  底下有數支火铳向小甜甜的身影瞄準,傲雷卻喝止了那些想放铳的色目人,眼看着小甜甜把酒倒入霍力王口中,一時間衆軍盡皆仰面啞然。  鬼力赤見到此景,不由臉色登變,舍下李逍遙,趨跪在傲雷身後,急道:“帥爺,不能讓霍力王得酒勁之助!”傲雷望着木架上的那兩個人影,不知是在欣賞小甜甜桀骜不馴的姿态,還是在想:“霍力王喝了酒又能怎樣?”鬼力赤所說的話,他竟似沒有聽見。  然而傲雪卻忍不住躍身而出,落在台下一匹空鞍的戰馬上,雙腿夾镫,策騎飛馳,朝刑架急沖而來,半道裡拔出一支大旗,卷起旗布,宛若一杆大槍。隻一爍眼間,她已逼近那座刑架,仰面喝道:“小妖女,給我下來!”小甜甜在木架頂上笑道:“臭鞑女,不下來又怎地?”笑聲猶未落地,傲雪橫轉旗杆,呼的掃去,刑架轟一聲截樁而倒。  這等勁道委實駭人之極,一時塵土飛揚,衆軍皆驚得忘了喝彩。小甜甜仗着身法靈巧,早飄掠開去,隐入場邊旗林之中。刑架倒塌之勢端是沉重急驟,衆人隻道霍力王必被壓扁在地上。卻哪料他雙手雙腳已然振崩身後粗木,捆身的鎖鍊也迸散數段,嗆啷啷一響,霍力王從塵煙中挺身而起,粗臂一揚,左手腕的半截鍊子飛甩而出,纏住傲雪所持的旗杆,右手腕的另半根鐵鍊撩中馬足,纏翻在地。  傲雪虎口劇震,不得已放開那根旗杆,急退了開去,俏臉煞然變得一時潮紅,一時蒼白。受霍力王勁道震蕩之下,一陣氣血翻湧,難以定神。想起在愁雲澗的交手情形,始知霍力王飲足了酒後有何不同。  那幹色目兵齊唰唰的舉起火铳,未及瞄準,霍力王已撲到傲雪身前,虎吼一聲,震耳欲聾,發拳轟擊傲雪,卻被她使小巧身法閃了開去。兩人一交起手來,頓教衆軍難以瞄準,因怕誤傷了小郡主,不敢貿然放铳。  霍力王并非隻仗一身蠻力,他粗中有細,更有上乘武功,借酒發揮之下更是酣暢淋漓。一連數個箭步鎖定傲雪身形變化的方位,觑定了她退無可退,猛地發一記重拳,勢若千鈞般的照胸擊去。眼見這一拳的威勢絕非常人可擋,李逍遙的心都險些蹦出胸口,驚呼道:“哇,有你這麼打女人的嗎?”卻已來不及奔去攔拳,傲雷的神情竟似比他鎮定得多,想是素知這位小妹的本事,雖不吃驚,但仍提氣喝了一句,送入霍力王耳中,意在分他心神。“霍力王,你還想做困獸猶鬥嗎?”  傲雪眼見這道拳力猶如巨濤滾滾的推撞而來,不論她身法多快都已避不開去,惟有攔臂封擋,但為了震斷手骨,腳下直線飛退,左手運起天轉聖輪之勁,右掌使出“移花接木”巧勢,消卸猛然撞來的那股巨大拳力。嘭的一聲大響,傲雪所退經之地塵土激揚,那道拳力猶未消弱,直逼到她背抵炮台,退無可退。霍力王陡然再催吐第二波勁道,虎目圓睜,喝道:“非是我要殺你,是你自不量力!”  傲雪在拳力激震之下面額鬥然顯現一個淡淡的豹象之谶,身後那座石徹而成的炮台轟然碎開,她移轉六七成拳勢震塌身後炮台,仍難抵受餘下的勁道,隻得飛身後躍,落在兵馬之間,竟刹不住腳,直退出七八丈之遙,才總算消去霍力王那一拳凜凜追逼的後勁,嘴邊溢淌血線,綿綿垂滴,俏臉已無半點血色。見得此狀,旁邊衆人皆知她在霍力王這一擊之下,心脈已受震傷。  一幹元軍哪曾見過這等驚濤駭浪般的拳力,盡皆呆住。待得霍力王欺到傲雪跟前,那元将完顔黑骨才想到上前阻攔,腰刀斫到半道,被霍力王照臉一推,身子如遭狂風席卷,連翻百來個跟頭,不知撞倒多少寨栅和營帳,連影兒都沒了。  傲雪一口氣猶未喘過來,蓦地隻見霍力王竟已大步流星的逼到身前,她心中一驚,仍是避讓不開,急從肩後反手拽着一支插在栅間的大戟,矯若飛龍般的搠出去,霍力王竟然不閃不讓,大戟抵喉,頓時彎曲如下弦之月,傲雪連催勁道,竟戳不進去。  霍力王挺進一步,長戟崩然而斷,叮叮噹噹落于腳下。傲雪隻驚得渾忘了退開,傷痛之下,縱想再運勁亦難。霍力王瞪着她,漲紫的面膛緩緩舒轉,說道:“我不殺女人,隻是要你知道,至少我也不會輸給女流之輩!”  衆軍隻道傲雪危在頃間,急圍而來,各挺火铳強弩,沒等逼近身後,霍力王鬥然轉身,發出一聲勢如海嘯突臨般的大吼,勁氣激吐,全身内力挾酒勁之烈,摧然而出,宛若無數強弓利箭,密雨驟雹也似。那幹元兵呼啦倒了滿地,大都震裂耳膜,昏厥不起。  霍力王哈哈大笑,威風凜凜的掃視滿地狼籍的大營,瞥見又有許多元兵持铳湧來,面不改色,落手按在一尊大炮上,說道:“傲雷,仗着兵馬多,你已經沒剩下多少英雄氣概了!”話聲剛落,背後不遠處嗆的一響,穆天王劍出鞘半截,殺氣頓凜。  霍力王并不回頭,也知傲雪有何舉動,隻高聲說道:“我自知必死,不求什麼。若能一睹傲雷的‘彈指驚雷’絕技,死而無憾!”左邊衣袂帶風,蓦地多了一人,目如鷹鹫,陰恻恻的道:“大帥何等樣身份,豈會與你這等粗人交手?”霍力王面孔微側,見一胡奴眼神深不可測的立在一旁,卻不知是何人。  “鬼力赤,”旋即隻聽傲雷那威嚴的話聲如從天降。“就讓他死而無憾罷!”  鬼力赤身前多了一人,錦袍玉帶,正是傲雷。他擡起一隻手,微微擺動,待鬼力赤躬身退下,他的目光才從傲雪身上轉向霍力王,眼中的關切之情随目光移動而變為一股惺惺相惜之意,說道:“是條好漢!如果沒有這場你死我活的紛争,或許我們有機會交朋友。”  霍力王沉聲道:“來世吧!”五指一緊,乍按而擡,竟似毫不着力般的将那尊銅炮單手提起,舉在半空,瞪着傲雷,眼光熾然而烈,送出邀戰之氣。傲雷似乎沒有看到那尊朝向他的銅炮,他眼中隻有歎惋之情,迎着霍力王的雙目,說道:“很難明白你們這些人,太平日子不過,偏要跟朝廷做對!”霍力王的回答隻有一句話:“朝廷把人逼到絕路上了。”說完,竟将千斤炮筒當做輕兵器,朝傲雷推将過去,這般千鈞巨力便連城牆也抵擋不住,然而傲雷也隻用一隻左手便擋住了勁撞而來的炮口。雙眼精光鬥盛,口中依然好整以暇的說道:“你們隻是極少數極少數人!”  霍力王豪氣頓發,暗催力道于炮筒之上,徐徐推進,針鋒相對的說道:“你應該知道,民間淤塞日久的積怒有如填滿火藥的炮筒,即便隻是一粒火星落下,待到激發之時,也足以燎遍中原大地!”  傲雷掌勢反推,凜聲說道:“兵權在握,我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誰能禦?”銅炮凝在兩人身影中間,一時似是僵持不下。  “水能載舟,”便隻在這一霎眼間,霍力王喚起全身神力,集聚于臂,猛然推動巨炮,隻進不退,口中鬥然發出一聲怒吼,“亦能覆舟!”  這樣一股頃刻之間爆發的巨力,傲雷果然阻擋不住,腳下不得不退,但霍力王已然志在決死,不論傲雷是否真在後退,他都決意在這一刹那間同歸于盡。傲雷手上所佩戴的北國秘器護甲“殛雷震”受到巨力震蕩,頓時發出嗡嗡雷霆之音。炮筒雖然堅厚,誰也沒想到居然在這兩大神威至猛的非凡力量摧迫之下,節節迸裂。  傲雪看見炮筒碎裂之勢竟是從霍力王勁推的一頭推湧摧撞向她哥哥那一端,頓知當下傲雷處于劣勢,摧撞之勢轉眼抵身,到了那時,他便要死在霍力王的前邊。她心頭一涼,連相援之念猶未生出,情勢陡然反轉。  電光石火的霎眼間,傲雷使出名震天下的“彈指驚雷”絕技,拈指彈射一道勁氣,從炮口鑽越而入,同時飛身後躍,嘭一聲大響,炮筒迸炸之時,一簇化為碎屑的炮彈片從炮筒末端反撞而出,将霍力王半肩及胸脅部位射穿一個大窟窿,貫背透射,震跌數丈開外,一路驚塵濺血,當者皆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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