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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蓉︱倪雲林的食譜

作者:澎湃新聞

翻檢雲林詩稿,常常可見“筍脯”、“菊菹”之類的食品,用于贈答酬唱詩中。《寄張景昭》雲“筍脯炊菰米,松醪薦菊菹”,《四月訪衡齊高士》雲“筍脯松醪三日醉,西山在望已醒然”。用白話來講,就是筍幹醬菜,佐餐助酌,别有風味。

王季遷舊藏《筠石喬柯》一軸,今在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畫上自題七絕一首,亦有“筍脯”二字:“蕭蕭風雨麥秋寒,把筆臨摹強自寬,尚賴吾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勸加餐。”款署雲:“四月十七日風雨中□□茂異攜酒肴相饷于晚節軒中,因為寫筠石喬柯并題絕句。雲林子、瓒。”“茂異”前二字阙文,應當是受畫者的名字,這是首答謝詩。

曹蓉︱倪雲林的食譜

《筠石喬柯》 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

同一時期的友朋書劄之中,亦有不少酬答贈物的内容,譬如彜齋先生贈馬脯、幹鱿,雲林子謂“尤佩盛心”。

這些東西不是風臘食品,就是腌制的小菜,何以如此?這恐怕和雲林晚年的生活方式脫不了幹系。

倪瓒,無錫人,生于大德十年(1306)。家境本來十分闊綽,明清人論元末江南富戶,往往拈出其與顧阿瑛、沈萬三并舉。可惜當時的江南地區,官租沉重,富紳豪強往往被盤剝得最為厲害。至正十五年(1355),雲林年适五十,索性舍棄家業,整衣宵遁,避居江湖去了。因為常在湖泖之間,新鮮蔬菜未必供應得上,肉幹醬菜,自是下飯的好物。

北京國家圖書館藏《雲林堂飲食制度集》鈔本一部,毛晉汲古閣舊鈔,收入《續修四庫》子部譜錄類,講的是雲林日常飲食的制作方法,裡面也有幾道醬菜。

例如“醋筍”,乃“用筍汁,入白梅糖霜或白沙糖、生姜自然汁少許,調和合味。入熟筍淹少時,冷啖。不可留久” 。

再如“糟姜”,“淨布揩去嫩芽。每姜一斤用糟一斤半、炒鹽一兩半拌勻,即入瓶,以炒鹽少許糁面,封之”。

曹蓉︱倪雲林的食譜

《續修四庫》本《雲林堂飲食制度集》 “醋筍”、“槽姜”條

這些小菜,制作簡單,貯存友善,适于湖上生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是湖上取用不盡的呢,當然是河鮮!《雲林堂飲食制度集》載河鮮做法甚富,蜜釀蝤蛑、煮蟹法、酒煮蟹法、新法蛤蜊、蚶子、清蝦卷撺、香螺先生、江瑤、鰦魚、田螺、煮鯉魚、蟹鼈、鲫魚肚兒羹,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我們擇幾樣來說,蜜釀蝤蛑,“鹽水略煮,才色變便撈起。擘開,留全殼。螯腳出肉,股剁作小塊。先将上件排在殼内,以蜜少許入雞彈内攪勻,澆遍,次以膏腴鋪雞彈上蒸之。雞彈才幹凝便啖,不可蒸過。橙齑、醋供”。

曹蓉︱倪雲林的食譜

“蜜釀蝤蛑”條

蝤蛑,宋高似孫《蟹略》有載,屬梭子蟹科而有别于梭子蟹,蝤蛑有膏而梭子蟹無膏,東坡詩雲:“半殼含黃宜點酒,兩螯斫雪勸加餐”,則雙螯亦多肉。今人有将“蝤蛑”釋作梭子蟹者,梭子蟹無膏,那之後的“膏腴”隻好釋作豬油,其實不然,這膏腴本就是蝤蛑自己的财産。

橙齑,即橙切細絲或搗碎,與醋同供,古人用來搭配魚生和蝦蟹。

青蝦卷撺,“生清蝦,去頭、殼,留小尾。以小刀子薄批,自大頭至尾,肉連尾不要斷。以蔥、椒、鹽、酒、水淹之。以頭、殼擂碎熬汁,去渣。于汁内撺蝦肉。後澄清,入筍片。糟姜片供。元汁,不用辣,酒不須多。撺令熟”。

曹蓉︱倪雲林的食譜

“青蝦卷撺”條

也就是活蝦去頭、殼,留尾,平批成薄片而不使尾巴折斷,然後腌制。再以之前剝下的頭、殼碾碎熬汁,去渣,投入片好的蝦肉,稍燙便撈出。蝦湯澄清,入筍片同煮。供糟姜片。

鲫魚肚兒羹,“用生鲫魚小者,破肚去腸。切腹腴兩片子,以蔥、椒、鹽、酒浥之。腹後相連如蝴蝶狀。用頭、背等肉熬汁,撈出肉。以腹腴用筲箕或笊籬盛之,入汁肉焯過。候溫,鑷出骨。花椒或胡椒、醬水調和。前汁捉清如水,入菜或筍同供”。

曹蓉︱倪雲林的食譜

“鲫魚肚兒羹”條

工序與前法略同。取小隻的鲫魚,劃取魚腹最肥處,向背相連,狀如蝴蝶,用以腌制。接着用魚頭、魚背熬湯,撈出魚肉。竹漏勺盛魚肚,入湯少焯,稍溫便出,鑷出魚刺,加佐料調和。魚湯澄清,入菜或筍同煮。

其餘蛤蜊、蚶子、江瑤、鯉魚、鰦魚則無非酒烹。田螺則糖腌或蔥椒腌,入雞汁撺。蟹法有三,常用的恐怕也是水煮之法,即生姜、紫蘇、桂皮、鹽同煮,旋煮旋啖。

除卻河鮮,書中還有一味燒鵝,流傳最廣,《随園食單》有載,稍詳,是故照《食單》移錄:

整鵝一隻,洗淨後,用鹽三錢擦其腹内,塞蔥一帚填實其中,外将蜜拌酒通身滿塗之。鍋中一大碗酒、一大碗水蒸之,用竹箸架之,不使鵝身近水。竈内用山茅二束,緩緩燒盡為度。俟鍋蓋冷後,揭開鍋蓋,将鵝翻身,仍将鍋蓋封好蒸之,再用茅柴一束,燒盡為度。柴俟其自盡,不可挑撥。鍋蓋用綿紙糊封,逼燥裂縫,以水潤之。起鍋時,不但鵝爛如泥,湯亦鮮美。以此法制鴨,味美亦同。每茅柴一束,重一斤八兩。擦鹽時,攙入蔥、椒末子,以酒和勻。

對于此法,随園評道:“雲林集中,載食品甚多,隻此一法,試之頗效,餘皆附會。”此之謂酷評。不過袁子才這個人向來嚴苛,他評《說郛》所載飲食之書三十餘種,與眉公、笠翁飲食陳言,也都認為不甚可靠,“皆阏于鼻而蟄于口,大半陋儒附會,吾無取也”。“雲林鵝”能夠入選,想必不俗。

明代的刻書家顧元慶輯了本《雲林遺事》,後被附入《清閟閣集》中。分門别類講述雲林的轶聞,其中不少直接取材自他的師父都穆那裡。其中“飲食”一門,下列九條,全數為《制度集》載錄。《雲林遺事》最早的版本在嘉靖間,清代四庫館臣說崇祯間毛晉汲古閣别有刻本,“較今本稍繁”,隻是不曉得這繁本的面貌如何,亦不知與同出汲古閣的這部《制度集》是否有什麼關系。

近人講“鵝适于野人之食”,且食鵝宜在上墳船中,草窗竹屋次之。大抵意思是,鵝之肥膩,隻有在極簡淡的環境裡吃,才不顯得“肉食者鄙”。那麼,雲林這樣寫詩往往“筍脯”、“菊菹”,作畫隻有疏樹茆亭的“野人”,吃起來就再合适不過了。

曹蓉︱倪雲林的食譜

倪瓚像石刻,在秋霞圃

附記

上文所舉王季遷舊藏《筠石喬柯圖》,近日查考著錄,發現與各家所見均有出入,是故略贅數言,以發其端。

容庚輯錄各家著錄中的倪瓒畫迹,作《倪瓒畫真僞存佚考》,指出明張醜《真迹日錄》、清顧麟士《過雲樓書畫續記》中著錄此畫,其中以顧氏著錄為詳:

…..上方自題雲:‘蕭蕭風雨麥秋寒,把筆臨摹強自寬,尚賴□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勸加餐。’下二句為漁洋激賞,其阙文則俞字也。見《清閟閣集》。據翁覃溪手批漁洋《精華錄》謂曾見雲林此稿,原阙是俞字,足資征信。自題又雲:‘四月十七日風雨中,□□茂異攜酒肴相饷于晚節軒中,因為寫筠石喬柯并題絕句,雲林子瓒。”钤一大長方印文曰‘自怡悅’。右方三題,為陸公載平、袁子策(按:當作英)華、趙用晦餘。姓氏名字各詳于印章。又一為知白道人,印曰鼎伯,白文。

不難發現,這條著錄之中,倪詩第三句“君”字之前有一字阙文,奇怪的是,今畫上此字不阙,并作“吾”字。有關這條阙文,顧氏轉引王士祯《精華錄》語,認為原阙當是“俞”字。

按圖索骥,查《漁洋山人精華錄箋注》(清康熙鳳翙堂本)卷二,有用倪詩韻賦詩一首,詩前小序雲:“太液兄家舊藏倪元鎮畫,自題雲‘蕭蕭風雨麥秋寒,把筆臨摹強自寬。尚賴□君相慰藉,松肪筍脯勸加餐。’此詩甚佳而《雲林集》不載,今年偶得松圓老人畫,愛其風格不減雲林,因用前韻題于左方。”注雲:

《先生文學太液三兄墓志》:“兄諱士鹄,字太液,為新城人。”又《居易錄》:“觀卞中丞永譽《書畫考》,有王叔明自題《喬松絕壑圖》絕句,一字不異,第三句阙處是‘俞’字。題下又注雲:‘一本作至正十三年二月晦日倪瓒題,與此同。味此詩風緻,斷是雲林所作,然叔明何以勦襲不移一字,殊不可解也。’”

此為原阙是“俞”的由來。

再查張醜《真迹日錄》(清乾隆間鈔本),此詩卻一字未阙,原阙即作“俞”字。另有一點,署款中的“茂異”前兩字同樣不阙,寫作“叔經”。

除卻容庚提到的兩條著錄之外,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中亦有一本,記作“雲林小景”,題詩同此,而原阙作“東”,向為人所不察。

明人雖然去元未遠,但于著錄之事卻不如清人審慎,著錄相對簡單,體例也未稱完備,這一道理,放到目錄書中也同樣适用。日記中或有可能誤記,但既然兩處文獻都作“俞”,就應當引起注意。

不論是否存在複本,至少此本與諸家著錄俱不相符,這是事實,除非既且将上款剜去,又有補字的現象,否則此本必然不是著錄之本。

至于畫上題跋,袁華有存世墨迹可資比較,我以為恐怕不對。其餘數跋則目力苦短,不敢妄斷,隻能先提出問題,以俟來日。

按:倪詩見于《清閟閣集》卷八,題為《筠石喬松》,文字略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