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葉之後,廣東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尊陳(白沙)的風氣。 (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于2019年5月9日《南方周末》)
十五年前,第一次去台灣,到台南孔廟遊覽,頗驚訝于此地孔廟文化與文物儲存的完整,看完了正殿,兩邊配殿順路而下,我看到了配祀孔子的曆代先賢之中,唯一的廣東先賢陳獻章牌位。不由得有點興奮,告訴同行的友人說,看,那是我們廣東的新會人。
宋代之後,祭祀孔廟逐漸形成了一套嚴格的規矩,其中各省的學宮有鄉賢祠,各省可上報朝廷,将過世的本省先賢牌位送入祠中祭祀,然而鄉賢隻限于本省,但是由朝廷頒布的配享文廟,則是全國性的事件,選錄極為嚴苛,明清兩代,廣東入祀者僅得陳氏一人,可知這是多重要的人物。
陳獻章在廣東,更多知道的是他的别号陳白沙,白沙是新會的一處山下的村落,以村前小河中有潔白如雪的沙而得名。白沙村出了嶺南大儒,先生又長期隐居此地教學授徒,大家都叫他白沙先生。他在世的年代,知名度已經很高,廣東各地乃至外省的學者,都有執弟子禮來求學的。然而終其一生,陳白沙都隻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教書先生,他的清貧一生與他的後世影響完全不成比例。明代中葉之後,廣東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尊陳的風氣,他的學說被多次印行,他的地位越來越高,甚至他創制的茅龍筆書法,也成為一種影響廣東書壇多年的風氣等等。江門新會一帶尊陳的風氣更盛,完全可以說明清以來廣東已經形成了一種“白沙文化”,是以陳白沙與其衆弟子為中心的一種地方文化崇拜。
黎業明先生最近整理的三大冊《陳獻章全集》,則是一部前所未見的陳白沙文獻彙編,說未見,是指這部全集與此前所編各集不同。前面說到,陳白沙在世的時候,就已經有人為他編詩集,這次整理就參校了存世最早的弘治九年《白沙先生詩近稿》,是中華再造善本的本子,一直到乾隆時期,廣東人先後為他印了約有十個版本的詩文集,還不包括其他選本和未留存的。此前中華書局出版的《陳獻章集》,遠不如此全集的廣博,更可貴的是編者除了校勘各版本異同,還在第三冊中收錄了他所見到的明清有關白沙的各種文獻,是以說這部書應該算是陳白沙文獻的一部彙編。
《陳獻章全集》,黎業明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 (資料圖/圖)
此前筆者對陳白沙說不上研究,也隻是涉獵一點他的文獻文物,除了收藏一點他的書法牌匾,也收有一兩種他的詩文集,但是看到這本全集的版本參考範圍之廣,确實有佩服之感。順帶說一下,清代白沙詩文集目前通行的隻有兩種版本,即順治本和乾隆碧玉樓本,後者筆者藏有兩套,印刷年代明顯有早晚。讀者可能奇怪為什麼乾隆之後到民國時期都不再編印了呢,其實答案在于新會一帶有很重視印本地鄉賢書的傳統,隻要做好了版子,能一直印很多年,有破損即補刻或局部重刻即可。是以很多号稱明版的新會詩文集很可能都是後印。碧玉樓版以其完整和寫刻體為讀書人所喜歡,是以廣為流傳。
看過這部全集,我之前的一些想法也逐漸清晰起來,即陳白沙的“神”化過程。如前所述,陳白沙出身普通,沒有任何家世背景,最高的功名隻是舉人,考了多次進士都無功而返,甚至做過的最高官職也隻是國子監的一個小小職員,最後還是一篇辭官的疏表感動了憲宗皇帝,賞賜了一個“翰林院檢讨”的虛銜,從此回家教書侍奉母親。陳白沙的履曆如此低微,比起與他齊名的明代大儒,王陽明就不用說了,就是陳的弟子們,官也遠比他大,功名也高得多。
陳白沙在世時,扶助他的貴人,主要是他的老師吳與弼,與賞識他學問的國子監祭酒邢讓令,廣東巡撫朱英等人。在明代,功名出身才是讀書人的正途,學問再高,沒有功名與官位,官僚們也總是看不上眼。陳白沙本人的性格,從他的詩文可以約略看得到,他屬于那種典型的廣東讀書人,低調,怕應酬,甘于鄉居,隻喜歡和弟子們談論學問,從他對弟子的訓誡中,大約還能看出他私生活的苦行來。這樣一位鄉間學者能成為一代儒宗,确實是嶺南文化史上值得探究的大題目。
這部全集的附錄足占全書的三分之一,提供了很多有用的史料,可以了解陳白沙被神化的過程。心學在明初并不是學界主流,由陳白沙所倡導的心學,到了他的學生輩,才被發揚光大。從道光間阮榕齡所編的《白沙門人考》可知,他的弟子多數是廣東人,其中不少是大官,例如三部尚書湛若水,太師梁儲,太史黃佐等,都是明代重臣。這些學生與再傳弟子,對陳白沙的學說與知名度起到很重要的推廣作用。明代影響最大的另一位思想家王陽明,雖然官做得大,功勞也比陳不知高多少,但弟子卻遠不如陳的出色。
白沙對于功名從熱衷到看淡,最後隐居謝絕征聘,然而他的學生們大都積極仕宦,并且不斷推廣白沙心學。萬曆初年,終于由大學士申時行牽頭,上奏神宗獲得禦準,将陳白沙、王陽明和胡居仁三人附在薛瑄之下,入祀孔廟祭典。申時行的上疏還怕神宗看不懂深奧的哲學,精辟地總結說,王陽明主緻知,而陳白沙主靜,都是應當提倡的思想。這是對陳白沙整體心學的一個很好的概括。
從明清兩代不斷增補的傳記、碑文中,也可以看出陳被神化的脈絡,甚至不乏腦洞大開的小說描寫。例如對白沙臨終情景的描寫,其弟子如張诩等已經很詳盡,道光時阮氏所撰的《年譜》中卻敷衍出“殁之日,頂出白氣貫天,勃勃如蒸,竟日乃息”之類的描述。又如白沙少年時曾夢見自己能彈奏一張石頭做的琴,後人又誤以為他真是古琴家,于是很多傳世古琴紛紛刻上白沙子的銘文,而且多刻以“龍吟”“虎嘯”之類的名字。求諸詩文集中,我們無法找到白沙真正自己彈琴的證據,若古琴之音果然若“龍吟虎嘯”,徒令聽者毛骨悚然而已,又豈是推崇“靜”學的白沙所應有?凡此種種,雖然裹上了不少神話色彩,卻是研究廣東人的白沙情結好材料。
廣東地處天南,難得出現一位影響全國的大儒,想起當年我指着先生的從祀牌位告訴友人“那是咱廣東人”的神色,自然能了解曆代粵人推崇先生的情結所在了。
梁基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