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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洛霍夫和俄羅斯的“父親河”——《靜靜的頓河》旨在讓人思考如何行走在大地上

作者:中國社會科學網

  5月28—30日,在20世紀俄羅斯最具影響力的作家米哈依爾·肖洛霍夫(1905—1984)的故鄉——羅斯托夫州維申斯克鎮,将舉辦盛大的“維申斯克之春”文學民俗節,以紀念肖洛霍夫誕辰116周年。肖洛霍夫生于頓河,長于頓河,他的作品無一不在為頓河的兒女造像。肖洛霍夫從頓河吸取精神、獲得靈感,頓河因為肖洛霍夫而獲得更大的“名氣”,揚名于世界讀者的心田。我自己也從肖洛霍夫的小說巨著《靜靜的頓河》和自然中的頓河獲得了豐富的學術啟迪、精神收益。

肖洛霍夫和俄羅斯的“父親河”——《靜靜的頓河》旨在讓人思考如何行走在大地上

  頓河,文學人物的精神歸屬

  在俄羅斯人的心目中,既有母親河,又有父親河。這要看這個河的名稱是陰性名詞,還是陽性名詞。伏爾加河(Волга)是陰性名詞,是以俄羅斯民歌《伏爾加河船夫曲》唱道:“伏爾加河啊,伏爾加河,母親河。”頓河(Дон)是陽性名詞,是以人們把頓河稱為父親河。

  《靜靜的頓河》的卷首語,就是贊頌頓河的古代悲歌,直接把頓河稱之為“父親”:“我們光榮的土地不是用犁來翻耕……/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翻耕,/光榮的土地上種的是哥薩克的頭顱,/靜靜的頓河到處裝點着年輕的寡婦,/我們的父親,靜靜的頓河上到處是孤兒,靜靜的頓河的滾滾波濤是爹娘的眼淚。”這就為激越宏闊的文字交響曲《靜靜的頓河》确定了調性:贊頌父親河——頓河,講述父親河生養的頓河兒女的生息勞作、愛恨情仇。

  19世紀20年代末,普希金也曾對頓河表達過敬意:“在寬闊的原野上閃耀着,/頓河,他奔流着,你好啊,頓河!/我是你遙遠的兒子中的一個,/向你深深地鞠躬。”普希金生長于俄羅斯的北方,行旅于南方,雖然對流淌在俄羅斯南方的頓河執父子禮,可言語間卻透露着疏隔和淡漠。而在《靜靜的頓河》中,叙述者也好,人物也好,提到頓河,那誠摯的情感,濃得像醇酒,深得如淵潭。

  在《靜靜的頓河》男主人公葛利高裡心目中,頓河與家、與親人密不可分:“他躺在被河水沖得很陡峭的河岸上,望着廣闊的水面,望着頓河沿岸籠罩在紫色的、陽光迷離的霧霭中的白色的山峰。在那裡,在這片煙霧裡,就是親愛的家園,就是阿克西妮亞,就是孩子。”葛利高裡因戰争而家破人亡,身心疲憊的他,在小說的尾聲部分走向頓河,把槍和子彈扔進河裡,回歸家園。

  頓河,在女主人公的心中,意味着什麼呢?阿克西妮亞在與葛利高裡相愛後,“她會微笑,會無緣無故對自己說,‘今天像是有什麼喜事,什麼喜事呢,葛利高裡,葛利沙……’這種充滿她整個心胸的新奇感情使她驚奇,心裡覺得自己仿佛走在三月裡頓河已經開始融化的薄冰上”。

  頓河,成了肖洛霍夫文學人物的精神歸宿。

  頓河,令人神往的地方

  人的一生會有幾個讓你牽挂的人、幾個令你向往的地方。少年的我,一讀《靜靜的頓河》,便對主人公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尼娅的頓河,對作品核心事件的發生地、作家創作小說的地方,産生由衷的向往。從那時起,腦海裡頓河的形象便揮之不去。随着閱曆的增添、對肖洛霍夫領悟的深入,想象中的頓河浪花也愈發生動。1990年我随斯塔夫羅波爾師範學院的學生一起遊學,傳回學院的途中,在火車上遠望着頓河的一江碧水,心裡泛起波瀾:我終于看到頓河了!

  2001年秋季,我開始在莫斯科大學訪學。安頓下來後,我馬上買了去肖洛霍夫故鄉方向的火車票。乘上火車,第二天中午我在米列羅沃下了車,乘長途客車一路輾轉,夜裡10點才到了肖洛霍夫的故鄉維申斯克鎮。

  翌日,天剛亮我就走出旅館去感受我心向往的所在。不平整的道路,疏落成行的哥薩克農舍,雞鳴、狗吠、鳥語,維申斯克就像從鎮旁蜿蜒而去的靜靜的頓河一樣,靜靜地散發着生活氣息。品讀維申斯克,能讀出肖洛霍夫的性格:樸實無華,不事聲張,可是一旦聽到使命召喚,立即會發出震天動地的巨響。

  我來到鎮子東頭,從高高的綠牆的栅門走進去,隻見頓河坡岸上一座呈“品”字形米黃色的二層小樓,這就是肖洛霍夫生前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在頓河畔,從1926年起,他開始創作《靜靜的頓河》,直到1940年才完成這部長達四卷、兩千多頁的史詩般的巨著。在頓河畔,他寫完了《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一部。正是在我參觀的這所房子的二樓,作家完成了《被開墾的處女地》第二部、《一個人的遭遇》和《他們為祖國而戰》等情系頓河、心系人民的作品。

  作家離不開頓河,頓河是他創作的活水源頭。1943年,擔任蘇聯作家協會總書記的法捷耶夫請創作假,日丹諾夫把肖洛霍夫找去,讓他短期上司一下作協的工作。肖洛霍夫調侃道:“謝謝您的建議,不過三個小時後去羅斯托夫的火車就要開了,我已經買好票了。” 日丹諾夫隻得放他走。他又回到維申斯克,寫他的頓河故事去了。就這樣遠離中心,與文壇保持距離。

  參觀作家故居後,我告訴國立肖洛霍夫故居博物院的從業人員:我想将自己新近出版的專著《頓河激流——解讀肖洛霍夫》敬獻紀念館。他們打電話請來了作家的兒子——米哈伊爾·肖洛霍夫。這是位六十開外的男子,頭發花白,腰闆筆直。我向他介紹了肖洛霍夫在中國傳播的情況,他将自己寫的回憶錄《父親樸實而勇敢》題贈給我。博物院的副院長柳德米拉·拉若格列耶娃與我交流了肖洛霍夫研究的一些問題。

  我向下朝河邊走去。鎮外的渡口,幾隻輕舟斜橫,岸上矗立惹人遐想的雕塑:一個年輕的哥薩克騎着馬斜橫路上,攔住一位挑着水桶的女性。這就是《靜靜的頓河》第一部第一卷第三章中的著名場景——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邂逅于頓河之濱。他們刻骨銘心的愛,他們的生離死别,都是從這個場景發端的。顯然雕塑家是把作家在《靜靜的頓河》中虛構的産生男女主人公愛情的鞑靼村,直接落實為維申斯克鎮外的河濱。在為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妮亞一灑同情之淚的時候,全世界的讀者都知道了頓河,進而知道,戰争的硝煙掩蓋不了人的情感、幸福和苦痛,普普通通的人在造物主的天平上應該是與曆史等重的砝碼。

  頓河,跌宕起伏的文學人生

  頓河在發出邀請,我參加了2011年9月12—14日國立肖洛霍夫故居博物院主辦的肖洛霍夫學術研讨會,并作了《〈一個人的遭遇〉:現實主義抑或象征主義》的大會發言。會議主辦者組織與會者參觀肖洛霍夫的出生地和學習的地方。在克魯日甯村,在頓河的支流喬爾納亞小河旁,我們走進那座以厚厚的麥稭當房頂的哥薩克農舍,似乎聽到106年前那個嬰孩呱呱墜地的洪亮啼哭。在卡爾金村,我們被迎進當年米沙·肖洛霍夫讀書的教室。我們登上遊艇遊覽頓河,小艇疾馳,風清日麗,眼觀心遊,高朋雅集,伴着頓河的濤聲,談論肖洛霍夫,追憶往昔風雲。

  頓河如同奔騰不息的曆史長河,有風平浪靜、一帆風順,也有急流險灘、波濤洶湧。肖洛霍夫的一生也像頓河一樣跌宕起伏、充滿波折。正如與會學者所談到的,肖洛霍夫剛開始創作時就有人攻擊他,而且這種攻擊貫穿了作家的一生,甚至在其作古之後也未停止。其中最具殺傷力的就是“《靜靜的頓河》剽竊說”——由于該書第一卷出版時作家年僅23歲,便有人懷疑這樣一部氣勢磅礴、曆史感厚重的史詩級作品,他不可能寫得出來(一說抄襲哥薩克白軍軍官手稿),甚至連索爾仁尼琴也表達了他的質疑。時任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所長菲·庫茲涅佐夫通訊院士在接受我的訪談時曾指出:“這個謊言的實質是要剝奪肖洛霍夫的著作權。”“我們幸運地找到了《靜靜的頓河》的手稿。感謝當時的普京總理撥專款購買手稿,現在手稿儲存在我們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

  2017年,俄羅斯科學院高爾基世界文學研究所出版了《〈靜靜的頓河〉學術版》,根據該所及俄羅斯文學研究所、俄羅斯文學檔案館珍藏的手稿,複原了《靜靜的頓河》的原貌。為此,我發表了俄文論文《〈靜靜的頓河〉學術版揭示了一部偉大小說的真相》(《肖洛霍夫世界》2018年第1期)。我認為:這些手稿的出版,非常雄辯地駁斥了關于肖洛霍夫剽竊他人後出版《靜靜的頓河》的各種謠言。立陶宛學者葉·科斯金認為這個版本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塞爾維亞學者鮑·卡薩諾維奇認為,向學界提供的這個學術版,以完整形式展示了這部史詩的真實性。

  頓河,風雨過後濤聲依舊

  《靜靜的頓河》一直以大衆喜聞樂見的形式在傳播。2006年俄羅斯出版了聖彼得堡高爾基大劇院的話劇《靜靜的頓河》mp3版。該劇導演格·托夫斯托諾戈夫是重量級導演和戲劇教育家。他采取從現在回溯過去,又由過去傳回現在的自由流動講述方式,把葛利高裡痛苦的尋找、迷誤和失落的人生道路凸現在觀衆面前。該劇一開幕,就是厭倦戰争的哥薩克坐在傳回故鄉的火車上,高喊“烏拉”,齊唱“父親啊,父親,靜靜的頓河”,該場景令不少觀衆激動落淚。伏爾加格勒的哥薩克音樂劇院在今年的5月8日推出了音樂劇《靜靜的頓河》,海報稱:“史詩小說囊括了我們國家生活的複雜道路。哥薩克劇院決定以舞台劇的形式再現偉大的小說《靜靜的頓河》,旨在讓每個人都思考自己在大地上的作用。”這段話樸素而深刻地揭示了這部超越時空的經典的當代意義。這個舞台劇從伏爾加格勒州長“愛國、曆史和民俗計劃”競賽中勝出,因而獲得資助。

  2006年俄羅斯第一頻道電視台播放了邦達爾丘克父子跨越10餘年完成的電視連續劇《靜靜的頓河》。20世紀90年代末,導演謝爾蓋·邦達爾丘克立下一番宏願,要以《靜靜的頓河》新的版本來拍電影。可是蘇聯解體、社會動蕩,國家财政拿不出錢來資助,邦達爾丘克隻好尋求與外國投資人合作。然而意大利投資人要求主演必須是外國影星,影片必須用英語拍,并減少曆史性的内容。拍攝中,因投資人的錢用完,融資銀行将拍成的母帶扣押抵債。邦達爾丘克愁悶交加,不久便撒手人寰。後來俄羅斯第一頻道電視台出資買回了母帶。2005年5月肖洛霍夫百年誕辰之際,普京總統親臨肖洛霍夫的家鄉維申斯克,與作家的親人和當地哥薩克見面時,許諾俄羅斯觀衆會看到這部影片。加工的任務落到邦達爾丘克之子、同樣是導演的費多爾·邦達爾丘克身上,他對影片做了俄語配音,并用電腦補充了有關背景和材料,完成了後期制作,終于使俄羅斯觀衆看到了這部電視連續劇。但是由于該劇多用歐洲明星,減少了曆史性内容,讓俄羅斯觀衆不太滿意。

  2015年是肖洛霍夫誕辰100周年。俄羅斯國家電視台投資并推出了連續劇《靜靜的頓河》。該劇由謝·烏爾蘇利亞克執導。烏氏敢于接受挑戰:在他之前有泰鬥級的格拉西莫夫導演的電影《靜靜的頓河》(1957),這個版本是我國觀衆所熟悉的。還有邦達爾丘克父子完成的《靜靜的頓河》(1992,2006)。烏氏有這樣的願景:“我不是在講述哥薩克曾經遭受的苦痛,我是在講述我們所有的人遭受過的苦痛。”正是這種感同身受的意念,讓他這部電視連續劇浸潤着真摯的情感。烏爾蘇利亞克不負衆望,他導演的《靜靜的頓河》2016年獲得了“金鷹獎”。該劇故事清晰,畫面開闊,節奏沉穩。第一集一開始,寬闊的頓河,河邊洗衣裳的少婦和姑娘,河岸上奔騰的馬群,河水裡惡作劇的哥薩克,把頓河生動的形象推到了前台,為後面演繹故事鋪墊了背景,烘托了情緒。

  1985年5月24日,為了紀念肖洛霍夫誕辰80周年,在他的家鄉維申斯克鎮,舉辦了“維申斯克之春”文學民俗節,從1987年開始成了全國性的節日,1990年開始成了國際性的節日,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10萬多人。2019年的“維申斯克之春”從5月14日持續到26日,活動内容豐富多彩,在肖洛霍夫故居旁的頓河岸邊搭建了舞台,哥薩克民歌把人們吸引到那裡。在文化宮裡舉辦了文學藝術晚會“肖洛霍夫:靈感湧出”,以及作家的聚會;在肖洛霍夫故居旁的馬廄裡,則展開了哥薩克的馬術表演;夜間盛大的晚會是“沿着頓河航行”。可以期待,今年的民俗節濤聲依舊。

  如同在大地上流淌的頓河一樣,《靜靜的頓河》述說着父親般的剛毅,穿越人群的丘谷,彙入人的精神的海洋。

  (作者系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中國俄羅斯文學研究會副會長)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劉亞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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