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曾經享譽世界、赫赫有名的自然學家,他又生平何如?
作者:伊麗莎白·科爾伯特(elizabeth kolbert)

在洪堡(humboldt)的衆多仰慕者看來,他将自己(全部)的愛(都)獻給了自然界。(此處附圖一張)
1869年9月14日,亞曆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的百年誕辰紀念盛典在紐約——一個洪堡從未涉足的城市——舉行,(人們)遊行慶祝、傳遞火炬;市長緻辭;舉辦正式宴會,還在中心公園裡進行了洪堡銅像的揭幕儀式。15日,《時代周刊》用整個報紙頭版将此次慶典載入史冊。揭幕儀式定為下午兩點,但早在指定時刻之前,(如)報紙上記載,“人群如潮水般彙集一處,”揭幕儀式完成那一刻,現場“至少有兩萬五千名觀衆”。政府大樓前旗幟飄揚,軍樂團樂聲陣陣,各家各戶都挂上了洪堡的畫像。據《時代周刊》報道,整個城市“都籠罩在節日的喜慶中。”
波士頓是另一個洪堡不曾到過的城市,在這裡,這個世紀慶典由路易斯·阿加西(louis agassiz)發表了長達兩個鐘頭的演講予以紀念,在場的衆多聽衆還有(著名的)亨利·沃茲沃斯·朗費羅、詹姆斯(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拉塞爾·洛維爾(james russell lowell)和奧利弗·溫戴爾·荷馬(oliver wendell holmes)。演說完畢,人群退回“園藝大廳”,裡面展出了覆寫着棕榈葉的洪堡之棺,用《時代周刊》記者的話來說,“(接着)上了一道雅緻的茶點。”總統尤利西斯·辛普森·格蘭特(ulysses s. grant )出席了匹茲堡的狂歡盛宴,而前總統米勒·菲爾莫爾也在水牛城主持了慶祝活動。在奧爾巴克、芝加哥、巴爾的摩、克利夫蘭、孟菲斯和舊金山等城市均舉辦了類似的紀念慶典。洪堡熱席卷了墨爾本和莫斯科,漢堡、德累斯頓和法蘭克福就更不用說了。在柏林——洪堡的故鄉——8萬群眾在瓢潑的大雨中現身慶典,進行慶祝。
到底這種狂熱從何而來?時隔将近一個半世紀,這很難說,不是因為洪堡的個人成就(逐漸)消亡,而是因為他成就了太多。1802年,在今天的厄瓜多境内,洪堡攀登欽博拉索山至19400英尺的海拔。欽博拉索山是當時公認的世界最高峰,而能攀爬19400英尺的海拔高度真正是前無古人。(實際上,這座山與世界最高峰挨不上邊,因為地球是扁球體,它的巅峰自然是據地球中心最遠的。)如此,洪堡倒是他那個年代的埃德蒙·希拉裡(edmund hillary)了。從法國大革命的意義上而言,洪堡既是自然學家,也是發明家,既是一位多産作家,還是一名共和黨人。洪堡有好多部著作都是世界暢銷本,他書中所記錄的在南美洲的曆險記啟發了(後世)的許多大人物,如查爾斯·達爾文(charles darwin)和西蒙·玻利瓦爾(simón bolívar)。這倆人稱洪堡為“新世界的發現者。”正如洪堡的一位譯者所譯述的那樣,“能過這樣的生活、寫這麼多著作,非洪堡莫屬了。”
洪堡卒時,已是89高齡。在領域日益專業化的時期,在浪漫盛行的維多利亞年代,作為一名全才的洪堡已然是個時代錯誤。那些曾受他啟蒙的人迅速的掩蓋了他的風頭。就在他喪葬的幾個月後,1859年5月,《物種起源》問世。它颠覆了洪堡所倡導的世界觀,他的著作也開始絕迹。(我到離我最近的大學圖書館,想從洪堡的30多本出版物裡搜幾本來讀,但我在書架上能找到的卻隻有一本出版于1853年的讀物,上面滿是灰塵。)在洪堡二百周年生辰即将流逝之際,至少在以英語為母語的國家中,人們幾乎将他忘卻。
臨近在他的又一世紀誕辰,一部新傳記出世了——《自然發現:亞曆山大·馮·洪堡的新世界》(諾夫出版社),作者是安德瑞·伍爾夫。伍爾夫是一位作家兼史學家,住在英國。伍爾夫主張洪堡長壽又曆經諸多重大事件的一生值得正視。實際上,她也堅持認為,洪堡所探知的世界受到的損害越多,他的思想就越顯得與此緊密相關。
亞曆山大·馮·洪堡出生于腓特烈大帝時期普魯士的一個富人之家,從小就讨厭上流社會中規中矩的生活。他不像自己恭順的哥哥那樣,學習各種(上流人士必修)課目,而是遊蕩在樹林間,收集各種各樣的植物、昆蟲。他父母常笑罵他是“小藥片子”。每每從家族莊園schloss tegel寫信時,洪堡收尾都會寫上schloss langweil——“無趣的城堡。”
洪堡剛二十出頭時,就結識了格奧爾格·福斯特(georg forster),一個和庫克船長(captain cook)結伴去過塔西提島(tahiti )的德國人。福斯特帶着洪堡去了倫敦,并把他介紹給自然學家約瑟夫·班克斯( joseph banks)。約瑟夫·班克斯也同庫克船長出過海,他還收藏着世界上最大的植物标本集。在回來的途中,兩人在巴黎逗留,那時的巴黎正忙着為“攻占巴士底獄”的首屆周年紀念日做準備。洪堡迷上了旅行,迷上了植物學,也迷上了變革,他下定決心要進行一次庫克船長那樣的大冒險。但洪堡當時業已喪父,他的母親對贊助他曆險毫無心思。她希望自己的兒子從事仕途,而作為妥協,洪堡答應學習采礦業。
接下來的五年裡,洪堡成為普魯士政府的一名礦山督查。他對自己的遭遇很失望,就自費創辦了一所礦業學校。他還發明了一種新型防塵口罩,設計出一款更好地安全照明燈,出版了一本地下植物群的相關讀物。同時,他開始做實驗,甚至(不惜)以自身為實驗對象。路易吉·伽伐尼(luigi galvani)曾給動物通電,使其肌肉跳動。洪堡對此興趣頗濃,就切開自己脊背,在傷口處接上電線。在這些駭人聽聞的實驗過程中——洪堡回憶道,他開始了“地獄大逃亡”生活(,狼狽不堪)——他離第一塊電池的發明又近了一步。但他忽略了要從自己的工作中歸納重點,電池沒有發明出來,反倒是不久後,被亞曆桑德羅·伏特(alessandro volta)捷足先登。據道格拉斯·鮑汀(douglas botting)在他1973年出版的傳記《洪堡和宇宙》上所言,他“這一失足,将成千古恨。”
1796年,洪堡喪母。他走出了母親的反對,同時也繼承了一筆遺産。不久,洪堡就簽署了一次周遊世界的航海旅行,此次航行風險由(當時的)法國政府一力承擔。可是法國政府決定和奧地利開戰,這是一件燒錢的事,是以航行最終還是取消了。接下來,洪堡進發馬德裡,并在那裡與西班牙國王卡洛斯四世(carlos iv)進行了一次秘密會談。卡洛斯的愚蠢,衆人皆知。他似乎還在幻想着,送一名采礦專家去新大陸,能為自己的皇位錦上添花。卡洛斯給洪堡了一張“通行綠卡”,以便他在西班牙的美國殖民地各處行走。載着42箱科學儀器,其中包括用于測定天空藍度的儀表,洪堡出發了。航海前夕,他寫信給好友,勢要發現“自然地統一性。”
計劃算不上偉大,可也好歹是個計劃。洪堡想駛去哈瓦那,不料船上爆發了傷寒,他不得不停在庫馬納,也就是現在的委内瑞拉。然洪堡并無灰心,他再度出發,穿過了安第斯山脈東部的廣袤平原——南美大草原,并在那裡驚喜的發現了滿是電鳗的河流。自然而然,他決心再做一次試驗。“如果你不小心被一條健全或是精力充沛的魚電到,那種痛和麻木是極緻的,那種感覺也難以形容,”他觀察到。
洪堡駕着獨木舟,從南美大草原駛過阿普裡河和奧裡諾科河,天氣能把人熱瘋,蚊蟲也叮咬的厲害。“沒有在赤道處的美國大河段有過航海經曆的人,是無法想象空中肆虐的蚊蟲那無時無刻,毫不停歇的折磨(有多煎熬),”洪堡寫道。盡管如此,他還是樂在其中。(因為常有)美洲豹、貘和野豬會到河流下遊喝水。
他們不懼生人。我們眼瞅着他們沿河往前,一個彈跳進入樹籬,直到消失在叢林深處。我承認這些不斷(在我腦海)回放的畫面吸引我至深。這種樂趣不僅源于一個自然學家對其研究對象的強烈好奇,還有經過文明習俗熏陶的全體公民的共同心聲。你會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新的世界,一個未經修飾的原始自然。。。所有物種齊聚于此,輪番亮相。“es como en el paraíso”(“它就像天堂一般”),一位年邁的印第安飛行員說到。
從歐洲出發已是一年又半載,洪堡最終抵達了哈瓦那。他當時正打算從那兒航行到墨西哥,然機會又一次化為泡沫。洪堡在報紙上得知他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法國探險隊竟已出發,在去澳洲的路上了。推測出探險隊在橫渡太平洋時,會在利馬城稍作休息後,他決定前往利馬,追趕大部隊。這就有了後來他返航時共兩千五百裡的長途跋涉,(其中)途徑南美、卡塔赫納,接着又好不容易穿過安第斯山脈。九個月後,當洪堡到達基多城後,才得知法國探險隊向着他的反方向走了,且已到好望角附近。“換了任何人可能都會灰心洩氣,”伍爾夫寫道。然洪堡卻以攀登欽博拉索山以應之。
洪堡在南美待了五年。他每到一處,都要用儀器測測量量,尤其是那些奧裡諾科河還沒消失的和安第斯山脈上還沒踩壞的事物。這些經曆使他發現了等溫線——即地圖上溫度相同的幾個點之間的連線——同時還發現了地磁赤道:即與地球表面平行的磁感線(赤道處)。旅行結束之時,洪堡已收集了6萬餘種植物标本,也相信了南美确實存在早期哥倫比亞文明,存在罪惡的奴隸制度,他認為要将這些公之于衆,自己責任重大。
“隻有親眼目睹了人性敗壞的旅人,才能抱怨不幸到達”洪堡寫道。他傳回歐洲的途中,在華盛頓d·c逗留,并在那裡面見了總統托馬斯·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洪堡常自稱為“半個美國人”,是最早美國實驗(此處指政教分離)的最大欽佩者。但幾十年過去了,他也不再執迷于此。19世紀中葉,洪堡告訴《時代周刊》在德國的記者,“我不贊成美國的目前政治。奴隸制度的影響在更新,恐怕認為黑人低人一等的錯誤思想也在瘋狂蔓延了。”
南美之行花去了洪堡不少錢财,而出版其發現将剩下的也花了個精光。安居巴黎後,洪堡不停地在寫作——寫他的個人經曆、欣賞過的美景、收集到的植物以及西班牙殖民地的政治和人民。(洪堡是“親法分子”,他用法語寫作而非自己的母語,德語。)他的書著一如他的旅行,能量滿滿的同時,卻又缺乏重點,偏離主線。
“你不停的在寫,”洪堡的好友兼知己,法蘭西斯·阿拉果(françois arago),是個宇航員,他告訴洪堡說。“但寫出來的卻不是書,而更像是一副沒有邊框的人物畫。”(洪堡一直單身,人們猜測他是同志,盡管無人知曉他有沒有、或者有多少親密關系與性相關。)洪堡雇了一小群美術家和雕刻家,想将自己的作品展現出來。結果,當時的傭金非一般的昂貴。在美國,一副完品價值2000美元——今天合3萬美元。據鮑汀所悉,“就連洪堡也買不起一整套。”
洪堡一邊奮筆疾書,一邊還繼續探索着晦澀的“自然統一性。”他在巴黎的國家自然史博物館裡拜訪了自然學家讓·巴蒂斯特·拉馬克(jean-baptiste lamarck)和喬治居維葉(georges cuvier),協助約瑟夫·路易斯·蓋盧瑟可(joseph louis gay-lussa)探究氣體運動,還在巴黎氣象局幫助阿拉果(arago)做實驗。“洪堡奔走在一撥又一撥會議之中,往來于一個又一個飯局之上,”伍爾夫寫道。有時候,他一晚上要出席五個沙龍。洪堡相貌出衆、有知識涵養,又長于言談,是以在巴黎頗有名氣。一位受邀出席晚會、為他演奏的鋼琴師曾稱此次演出為自己事業生涯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但他剛開始演奏,洪堡就“開始滔滔不絕”,一整曲中從不停口,鋼琴師也是以心生不滿。
到1827年,洪堡定居巴黎已二十餘載。普魯士國王,即現腓特烈大帝的侄外孫,要求他回歸柏林。那時的洪堡還要靠國王給的薪俸支付自己的日常花銷,他無奈之下,隻得同意。(和他同時代的人也不是沒有譏諷過他,一個自由的偉大倡導者竟甘于為人臣子。)洪堡回城僅月餘,就決定開展關于,好吧,一切主題的系列講座。他就氣象學、地質學、植物地理學、洋流以及化石、磁性、天文學、人類遷徙和詩學都做了解釋。講座最先在柏林大學舉辦,因極受歡迎又在音樂大廳進行了第二次。洪堡做講座的那些天,聽衆如潮,蜂擁進大廳,附近交通堵塞。(有人)給他極大地優惠,請他發表這些演講,但遭到拒絕。他要重新整理編寫,該過程足足花了他二十年光陰。他的第一卷書《大千世界》的出版一石激起千層浪,第二卷反響更大。漢堡和維也納的書商們請海盜運輸,以確定書的庫存安全。洪堡去世前幾天,才發表了第五卷和《大千世界》的結尾篇。
幾乎無人再研讀洪堡的著書了。然而,觀其仰慕者,洪堡從未淡出視野,盡管其緣由因時代而異。威瑪共和國期間,洪堡享有先進思想家的榮稱。之後,在第三帝國時期(納粹政權),他成了奠定德國在拉丁美洲的地位的探索者。而到東德時,他又是代表普通礦工的革命先驅。德國大一統後,洪堡被重新定義為世界公民。
洪堡的最新稱号是“綠色洪堡。”因為華盛頓李大學的自然科學史學家尼古拉斯·魯克(nicolaas rupke)将之寫入《亞曆山大·馮·洪堡:“變形計”》(2008),“環境學家洪堡”現已是“叙事水準的一部分。”
這就是洪堡呼籲衆人關注時,安德瑞·伍爾夫所看到的。她提到,早在電鋸現世之前,洪堡就預警了森林退化的危機。而且,19世紀初,他就已經意識到森林健康學與水文地理學之間的緊密相關;他觀察到,一旦樹木遭砍伐,地表蒸發作用就會加強,那片區域就會幹裂。“由于洪堡描述了人類如何改變氣候,他糊裡糊塗的就成了環境運動之父,”伍爾夫寫到。在她看來,洪堡“發現了我們今天所熟知的自然理念——生命脈絡。”
洪堡對自然界的愛戀與癡迷,至深無疑。而那種愛戀激發了他的寫作,也傳遞給了他的衆多忠實粉。比如,盧梭(thoreau)攀登瓦邱賽特山時,聲稱“以洪堡為伴”,因為他“測量了更多現代的安第斯山脈。”(瓦邱賽特山位于伍斯特市的北部,海拔2006英尺。)
洪堡用詩歌記錄了許多事物,而綠色洪堡或許反映出我們至少和他一樣的優先權。洪堡(留給世人)的衆多禮物之一就是“自我認知”。他意識到自己傳授世人的東西太少,他所有的旅行、實驗、書著和講座中,沒有一個偉大見解或發現,足以改變人類宇宙觀。他給予世界的隻有熱情,若将此稱之為人類思想史的薄弱基礎,那麼吸引力仍在。
“聽他授課一小時,勝過苦讀八天書,”視洪堡為好友的歌德(goethe )如是評價他。達爾文完成自己的“洪堡式遊記”《貝格爾号航行日記》後,心懷忐忑的給自己的偶像送去副本。“你的前途一片光明,”老人信誓旦旦的回複他。
“我這一生對科學的助益,更多來源于努力讓他人‘站在我的肩膀上’高瞻遠矚,而我自己(卻)近乎無甚作為,”洪堡在自己油盡燈枯時寫道。“我常想,就算我對各種科學抱有的極大好奇使我犯了錯誤,那我也在這條路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