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首發于納蘭雲齋,原創古風故事号,侵權必究。 作者::阿黎,苦逼大學生,白日夢小天才。
01
從我出生的那一刻,生命就進入了倒計時。
修煉化形,再成仙,是妖靈延年益壽的唯一方法,但這方法在我身上行不通。
蟲豸壽命着實太短,短的幾天,長的幾個月,未開靈智,便已經化為一片灰燼。
我更慘一點,是隻蜉蝣,朝生暮死,隻能活一天。
我出生兩個時辰時,一個仙人路過湖邊,手中的仙葩滴下一滴露珠,落到我的頭上,讓我開了靈智。
我給自己取名叫阿浮,擡頭看天,百無聊賴地等待太陽落下,了卻我的一生。
但就此刻,我看到了一個來溪邊喝水的書生,溫文爾雅,眸似點漆。
我對他一見鐘情。
此刻正值正午,我人生的倒計時已經走了一半,我看着那個書生,打算在這剩下的半天裡修成人形,然後向他告白。
這件事要能做成,我不但能了卻心願,估計還能名留妖史,成為所有妖精的偶像。
02
蟲豸化形不易,蜉蝣化形更是異想天開。
我遍尋湖中生靈,發現均是未開靈智的混沌模樣,最後,隻有那岸邊成了精的天敵能幫我。
那是一隻活了三百年的青蛙精,聽罷我的請求後,他一臉驚詫,建議我趕緊投胎轉世,待我第二世成年後,那書生不出意外應當正值壯年,還有機會再續前緣。
“若出了意外呢?”
青蛙精沉默了,半晌後他找來了自己的鬼差朋友,拿出生死簿一查,發現那書生二十歲高中,又因自身清正廉潔不與奸黨同流合污,最後慘遭奸人所害,死在自己三十歲生辰的那天。
而我也在此刻知道了書生的名字。
“沈琅……”
真是個好名字,我想到書生逆光下俊俏的眉眼,不覺紅了臉頰,如此端方君子,我又怎忍心他死在奸人手中,然而天命不可違。據鬼差說,除了替他‘擋災’,沒有其他辦法能救他。
但所謂‘擋災’,是用一人未盡的陽壽去續另一人的壽命,我是蜉蝣,我雖願意為他死,但我的壽命太短,我希望他長長久久地活下去,而不是隻能多活一天。
青蛙精沒辦法,鬼差也沒辦法,我兜兜轉轉将近一天,最後是森林中的老槐樹幫了我。
“我能讓你活得久一點,但能不能救得了那書生的命,還要看你的造化,人間帝王命最尊貴,若能得帝王龍氣護佑,那書生說不定還有改命的機會。”
老槐樹把他頂上的一根枝丫給了我,這枝丫終年沐浴日月精華,具有承載靈魂的能力。
鬼差許是看我可憐,又好奇我一隻蜉蝣能做到什麼地步,便用那枝丫做了一隻木鳥,将我的魂魄放入木鳥内。
由此我擺脫了朝生暮死的命運,但此後我不能動也不能說話,一旦木鳥損壞,我便會魂飛魄散。
但這已是我偷來的時間,我感激不盡,拜托鬼差将我送到沈琅手裡。
“這位公子,你是趕考的書生吧?看你買了這麼多書,這隻木鳥我就送給你,你别看它不起眼,但若是日日帶着,必能高中。”
鬼差很心機地打扮成了一個小販,沈琅看着他,不忍拂了小販的好意,便笑着收下了。
03
接觸一段時日後,我發現他是個極好的人,我這麼一隻小木鳥都讓他妥善珍藏了五年。
難怪他兩袖清風,清正廉潔。
當初那本生死簿上寫了他的生平,對于破冤案、赈濟災民、直言上鑒又被貶官之類的我沒看懂,隻朦朦胧胧知道他是個好人,也是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他,就不能讓他死。
我這隻朝生暮死的蜉蝣,初開靈智,還未嘗遍七情六欲,便已識得了情欲之味,自此滿心滿眼都是情愛與沈琅,為他生,為他死。原本蒼白的生命隻是填充了另一種單調的色彩,直至化作木鳥陪着他看遍大好河山,嘗遍人情冷暖,方知世界精彩。
正是在滾滾紅塵中走過一遭,才知曉在這人間紛擾中,沈琅如啟明星般閃耀。
這五年間,他先是高中狀元,又在大殿之上被公主看中,皇帝讓他做驸馬,他卻顧忌驸馬不能入仕,又因自己與公主并非兩情相悅不願耽誤人家,公然抗旨,被盛怒的皇帝一貶派至苦寒之地。
他在窮鄉僻壤當了個不大不小的縣令,任期間政績卓然,三年後便升官再次來到京城。又因不願與貪官同流合污,小人向皇帝進讒言,沈琅又被皇帝貶官連降三級,如此一貶二貶三貶,此刻到了沈琅當官的第五個年頭,同期的進士平步青雲,他反而越混越不濟。
時值深秋,他仍在窮困貧瘠的州縣當縣令,早就不見了之前翩翩少年郎的模樣,沒了那張讓我一見鐘情的臉,我卻越來越喜歡他,隻覺得看着他便滿心歡喜,忍不住伸手為他掖了掖被角。
對,我現在能動了,待在木鳥裡日日修煉到底讓我有了些法術,我雖不能化作人形,但是可以附到紙人上自由行動,我的相貌則取決于紙人畫得好不好。
好在這紙人由青蛙精友情提供,他的畫技比鬼差好上不少。
床邊的木炭快熄了,沈琅睡得不安穩,我便又在炭盆裡加了把火,待房間暖起來後,我随手翻看着沈琅桌上的公文,忍不住在上面寫了幾句批注——跟着沈琅這麼多年,耳濡目染,到底學到一些東西。
第二日沈琅醒來,翻看公文驚訝地反複揉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沒睡醒。
近年來他越發沉穩,這種孩童似的表情我甚少見到,自然覺得有趣,看得歡喜。
我不忍心他每日要處理這麼多繁重的公務,正好我又懂一點,便每日在他熟睡後幫他處理一些瑣事,當一回……叫什麼來着?
哦,對,田螺姑娘。
但沈琅不是傻子,田螺姑娘的故事裡那個樵夫都能發現端倪,更别說他這個狀元郎了。
我那日放松了警惕,沒有确認沈琅真地睡着,便附到了紙人上,翻看了他桌案上的卷宗,然後被他抓了個正着。
深夜,一燈如豆。
沈琅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這種神情多見于他朝堂上審犯人的時候。
我雖然喜歡他,但此刻也無端有了不小的壓力,加上我心虛,隻得暗自感歎他官威日重,然後一扭身,嗤地竄回了木鳥。
沈琅見狀一驚,連忙撲了過去,卻隻有個巴掌大小的紙人緩緩飄到了他的手心。
事後,時不時來看我的鬼差戳着我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問我,為什麼不直接上去和他說話,我說對不起,我慫。
看着他的背影久了,隻想着永遠這麼默默看下去。
更何況,我還要為他擋災呢,他要是愛上我怎麼辦?
我頗為自戀。
04
到我認識沈琅的第九個年頭,期間我仍會時不時幫他批公文,但隻在确認他熟睡後才大搖大擺地出現,還不敢太頻繁。
有一次沈琅突然翻身掃落了床頭的一隻杯子,我吓地哧溜竄回了木鳥中,結果用力過猛搞得那木鳥來回動了幾下,落到了地上,裂開了一條縫。
論自殺誰能比我強?!
我心頭湧起難言的危機感,第二天沈琅發現後大驚失色,拿出自己的體己讓城中最好的匠人将我修補好,且貼身攜帶,小心萬分,但那枝丫并非凡木,豈能如此輕易修補?
當年老槐樹說的話我還記得,這道縫隙隻會越裂越大,木鳥再摔一次就會徹底壞掉,屆時也是我魂飛魄散之時。
但沈琅如今已經二十九,他還有一年的時間,便會被奸人殺害。
我要救他,我一定要救他!
我心中越發焦躁,連落在案卷上的字迹都帶着幾分不安。
沈琅似是意識到了,但這次他沒有在我現身的時候出現吓我,隻是在桌案上留了張字條,問道:“不知姑娘為何事憂心?”
我垂眸看了半晌,把紙條團吧團吧扔到一邊,最後又認命地撿回來,交到了鬼差手中,囑托他日後我若是擋災死了,一定要把這張紙燒給我。
鬼差一巴掌拍到我眉心,說燒什麼燒,死後自己去地府找他拿。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尋思我不是要魂飛魄散了嗎,還怎麼去找他。
但很快我就沒工夫想了,朝廷的調令下來了——沈琅政績卓越,令他調職回京。
好事,但我高興不起來,他已經二十九歲,再過十一個月就是他的生辰,此去京城,定然一去不回。
于是九年來,我第一次主動和沈琅說話。
同樣的燈火幽幽,我搖醒了他,鄭重其事說道:“别去京城,千萬别去。”
沈琅見到我先是驚喜,随後便是疑惑。
“姑娘,這是為何?”
我想要解釋,但剛想說出生死簿上的記錄就發現自己出不了聲,我想寫下來,但是寫出來的卻是些不知所謂的字元。
鬼差顯露在我身後,警告我莫要洩露天機。
我絕望地閉上眼睛,搖搖頭,不發一言地轉身離去。
沈琅見狀一驚,忙問道:“姑娘留步,不知姑娘名諱?”
我腳步頓了頓,想想告訴他也沒什麼,就輕聲道:“我叫阿浮。”
随後,回到了木鳥中。
他像初見時那樣撲過來,但是得到的依然隻有紙人一片。
05
一個月後,沈琅回京。
我待在木鳥中跟着他,此刻我修行已經小有所成,暗地裡問了鬼差數次,終于得到了可以擋災的法子。
“以你目前的修為隻能為他延三天的壽。”
鬼差反複強調,又垂眸盯着我半晌,似是想讓我打消這個念頭。
我搖了搖頭,笑道:“他即便多活一時半刻也是好的。”
時年六月,沈琅任戶部侍郎,時年七月,他發現宰相A錢赈災糧,搞得大半災民流離失所,沈琅一路查下去,發現此案牽連甚廣,大到宰相,小到地方小吏,沆瀣一氣。
沈琅越查越心驚,但也越堅定,期間宰相的人試圖拉攏他,被沈琅搪塞過去,之後便是風平浪靜的一個月,沈琅以為自己險而又險地躲過了這一劫,實則危險已經逐漸逼近。
我知道所有,但卻不能說出一個字。
時年十二月,大雪,沈琅生辰。
他孤身一人坐在屋内,桌上就擺了一碗長壽面,對面放了一個木鳥。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好像我是他的客人,畢竟我此時隻是一隻破破爛爛的木鳥。
當他大着舌頭朝我敬酒的時候,我确信他是醉了,才做出這般孩童過家家似的舉動。
我笑着看他,知道我大限将至,很快我就要用我這輕飄飄的一縷魂去換他三日性命,他不知道這一切,這不要緊,我陪了他九年,看了他九年,此刻隻希望時間再走的慢一點,讓我好多看他幾眼。
如此想着,我附身到紙人身上,趁着他醉酒,将那隻木鳥塞入他衣襟,放于他心口。
就當我打算抽身撤離的時候,那個醉醺醺的男人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迷蒙着一雙眼說道:“姑娘别走。”
我剛想回答,卻突聞耳後破空之聲傳來,于是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
我這次不得不走了。
飛馳而來的利箭穿透紙人的胸膛,直朝沈琅心口而去,卻正好卡在心口那隻小木鳥上,木鳥碎裂,沈琅倒地,我看着他,魂魄逐漸變得透明,朝他無聲說道:再見。
沈琅抱着那隻碎裂的木鳥哭得那麼傷心,好似失去的是自己的夫妻,滾燙的淚水落到碎裂的木鳥上,也落到了我的心上,燙得我瑟縮一下,幾乎要同他一起哭出來。
06
我再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彼岸花叢中。
鬼差臭着一張臉走近,将當初沈琅寫下的那張紙條塞進我懷裡。
“我沒有魂飛魄散?”
“散了,是我找法子把你拼回來的。”
“沈琅怎麼樣?”
我迫不及待問道,鬼差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道:“他沒死,你給他續了三天的命,他在自己生辰的第二天早上遇到了譽王,譽王得知他手上有宰相的罪證,将他保護起來。”
“但是帝王之氣的話……應該是太子啊……”
“不是太子,太子是‘假龍’,譽王才是最後要登基稱帝的人。”
我松了口氣,傻呵呵地笑了起來,鬼差嫌棄地看了我一眼,催我去投胎,我問我來世還能遇見沈琅嗎,他說能。
于是我攥着沈琅給我的那張字條,一步三回頭地入了輪回。
07
這一世,我是方圓十裡内有名的老姑娘,年方二十還待字閨中。
母親愁白了頭發,帶着我去寺裡上香,隻為求個好姻緣,但是誰都不知道,我在等一個人,我入輪回時偷偷倒掉了孟婆湯,隻為了今世能認出沈琅。
暮春時節,百花凋零,我帶着面紗拾級而上,忽而聽到有人在喚我。
“姑娘,你身上的木鳥掉了。”
我聞言一顫,幾乎要落下淚來,轉頭,一個相貌儒雅的書生柔和地看着我,手中放着一個殘破的木鳥,分明就是前世那隻。
我顫抖着伸出手去,觸碰到溫熱的皮膚,發現不是相思成疾的幻像後,上前幾步猛地抱住了他。
“你怎知是我?”
“那日木鳥落地,醉眼中我看到一個姑娘的殘影,我念了一生都不敢忘。後來入了輪回,我倒掉了孟婆湯,隻為今世能認出你,好在,我沒錯過。”
春末夏初的時節,山間落紅遍地,偏生寺廟旁伸出一根枝丫,一朵桃花盛開枝頭,被風一吹,散開的花瓣落了我們滿頭滿身。
這春日的最後一朵桃花,和着天邊暖陽,到底是落在了我們身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