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毛晉(1599~1659),原名鳳苞,字子九;後易名晉,字子晉。别号潛在、隐湖等,室名綠君亭、汲古閣等,江蘇省常熟縣昆承湖七星橋(亦名曹家浜)人,明末清初著名藏書家和出版家。毛晉終生刻書,為了刻印圖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在刻完《十三經》、《十七史》之後說:“回首丁卯至今三十年,卷帙從衡,丹黃紛雜,夏不知暑,冬不知寒,晝不知出戶,夜不知掩扉,迄今頭顱如雪,目睛如霧,尚不休者,惟懼負吾母讀盡之一言也。”晚年他對季子毛扆說:“吾縮衣節食,遑遑然以刊書為急務,今闆逾十萬,亦雲多矣。”可見為了刻印圖書,毛晉省吃儉用,嘔心瀝血,一息尚存,刻書不止。
毛晉刻本在明末清初的影響是很大的,著名學者錢謙益稱“毛氏之書走天下”,著名藏書家錢曾稱“啟、祯年間,汲古之書走天下”,其友夏樹芳稱“海内悉知有毛氏書”。毛晉六十大壽時,其友在祝壽詩中亦盛贊毛晉刻書影響之大,例如楊補詩雲:“天下皆傳汲古書,石倉未許方充實。購求萬裡走南北,問奇參秘來相率。隐湖舟楫次如鱗,草堂賓客無虛日。”錢嘏詩雲:“辭林争紙貴,奇書走八埏。或慕汲古名,積書齊山巅。”陸世儀詩雲:“名傳海外雞林識,學重都門虎觀驚。”嚴炳詩雲:“萬裡購書通尺素,毛闆流行若輪毂。”可見明末清初毛晉刻本享譽海内是不争的事實。
據《毛子晉年譜稿·崇祯十四年》:“是年,麗江土司木增又遣使寄先生書,緻兼金、琥珀、薰陸諸異品,購汲古閣所刻書,捆載越海而去,自來書行之遠,乃為夷裔所慕,未有如是者也。”麗江即今雲南西北,轄境相當今之雲南怒江流域以東和蘭坪、麗江、永勝、華坪以北地區。木增,字生白,世襲土知府,以助饷征戰有功,晉升為左布政使。天啟中特給诰命,以旌其忠。好讀書,多與文士往還,“雲南諸土官,知書好禮守義,以麗江木氏為首”。毛晉與木增以書為媒,建立了深厚的友誼,木增詩雲:“煙生麗水光逾媚,春到吳山彩更鮮。萬裡尺書看乍去,一宵輪桂喜同圓。”毛晉還曾為木增刻印《華嚴忏儀》。麗江地處數千裡外的雲南邊陲,與毛晉的關系,尚且如此,遑論其他。由于當時毛晉刻書影響之大,不法書商冒充毛晉作僞者時有發生,據毛扆《宣和高麗圖經跋》:“甲申五月從宋中丞借得宋椠本”,從事校書工作。這裡“甲申”即崇祯十七年(1644),“宋中丞”當指宋荦,明清兩代多稱巡撫為中丞,因宋荦曾任江蘇巡撫,故名。然而,宋荦任江蘇巡撫的時間是康熙三十一年(1692)。宋荦生于崇祯六年(1633),到崇祯十七年(1644),剛滿11歲,怎麼可能擔任巡撫之職呢?毛扆生于崇祯十三年(1640)年,到崇祯十七年(1644)年,剛滿4歲,也不可能從事借書、校書活動。是以似可斷言,此跋系書賈作僞。又據毛扆《詩經闡秘跋》雲:“商丘宋公,博學君子也。每見異書,辄焚香誦讀。巡撫江南曆十餘載,境内名人碩士,無不折節下交。戊子春,來登汲古舊閣,羁留信宿,凡閣中所藏書籍,逐一觀覽。及展閱魏師《闡秘》,遂擊節歎賞,以為名人著作,惜未流通,雅欲捐資購得,商榷付梓。餘以吾師手授枕秘,多年不忍廢去,且是書之成,曆數載苦功,取材富,考核精,即魏氏子孫尚無從寓目。一旦應商丘之請,不且負吾師之傳乎!後之人其能善體吾志,什襲藏之,則幸甚幸甚。康熙辛卯汲古後人毛扆季氏跋于此靜坐。”此跋有兩僞:其一,“戊子”即順治五年(1648),宋荦時年15歲,尚未長大成人,何來“巡撫”要職?其二,“魏師”即魏沖,魏沖當過毛晉的老師,卻沒有當過毛扆的老師。按照年齡推算,魏沖死于崇祯十七年(1644),當時毛扆剛剛4歲,4歲之前可能上學嗎?此跋動稱“吾師”,僞也。書商作僞之目的在于借毛晉、毛之名牟取暴利。
長期以來,毛刻本蒙受了不公正的待遇,毀多于譽。客觀地說,毛刻本既有過,更有功,功大于過。其功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1)不少古籍僅賴毛本得以流傳至今。例如毛本《南唐書》是明末以來該書的惟一傳本,刻附《渭南文集》之後的其他本子,已經改其體例,析其卷數。《孔子家語》明代罕傳,到崇祯末年,毛晉始據北宋本刊刻行世。《清閣集》明天順、萬曆間雖有刻本,但歲久漫漶,惟有毛本流傳,後來刻本均據毛刻。《麗則遺音》原刊于錢塘,歲久亡佚,明末毛晉始為重刻。李善《文選注》自南宋以來多與五臣注合刊,名曰《六臣注文選》,李善注單行本極為罕傳,毛本之外,更無别本。司馬貞《史記索隐》,宋代以後多與集解、正義合刊,單行本除毛刻之外,亦無别本。《說文解字》元無刻本,明刊僅毛刻一種。宋詞創作繁榮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南宋時,長沙書坊所刻《百家詞》早已失傳,明吳讷編《唐宋名賢百家詞》鈔本流傳不廣,而毛刻《宋六十名家詞》是宋代以後大規模刊刻詞集之始,在清代學者中廣為傳誦,清馮煦曾據以輯為《六十一家詞選》。該書也是1965年中華書局本《全宋詞》的主要依據之一。《六十種曲》是一部較好的戲曲傳奇選集,其中除少數元人作品之外,大多數是明人作品,它和懋循《元曲選》是曆來并稱的兩個本。
(2)不少古籍的毛刻本是傳世惟一的全本。例如明人刻印《武林舊事》往往随意删除原作,或六卷,或不足六卷,惟存故都、宮殿、教坊等門,毛本十卷,首尾完具,足資參考。明陳繼儒刻《春渚紀聞》僅有前5卷,而毛晉《津逮秘書》本補其脫遺,始成完書。明《稗海》本《齊東野語》删去此書大半,與《癸辛雜識》合為一書,毛晉得舊本重刻,乃成完本。明《漢魏叢書》本《神仙傳》據《太平廣記》所引抄合而成,而毛本據原本重刻,與裴松之《三國志記》引文一一相合。《花間集》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早的詞總集,坊本妄增篇目,殊失其舊,而毛晉重刊宋本,尤為精審,是難得的善本。李一氓先生在《花間集·校後記》中說:“(毛本)的好處是目錄完備,雖然刊刻時間較晚(明末),但比起其他萬曆、天啟本子來,還算是規矩的,沒有亂分卷帙、臆改字句之處。”
關于毛刻本的問題,前人談得最多的是底本和校勘問題。葉德輝《書林清話》卷七說:“(毛晉)刻書不據所藏宋元舊本。”其實,毛晉刻書大多以宋本為底本,毛晉刻書底本使用古籍善本之例甚多。例如《詩外傳》、《鄭注爾雅》、《後村題跋》、《魏公題跋》、《芥隐筆記》、《孟東野集》、《歌詩編》、《玄英先生詩集》、《松陵集》、《花間集》、《片玉詞》、《史記索隐》、《姚少監詩集》、《樂府詩集》、《吳郡志》、《杜工部集》、《孟襄陽集》、《吳郡志》、《晉書》和《劍南詩稿》等書,均以宋刻本作為底本。今藏國家圖書館宋淳熙十四年(1187)嚴州郡齋刻本《新刊劍南詩稿》,就是當年毛晉刻《劍南詩稿》使用的底本。毛晉在刻書跋語中說:“近來坊刻寡陋不成帙,劉須溪本子亦十僅二三。甲子秋,得翁子 編輯《劍南詩稿》,又吳、錢兩先生嚴訂夭天者,真名秘本也,亟梓行之,以公同好。”毛晉刻書時對于底本的選擇特别慎重。如果找不到好的底本,甯可不刻。宋周必大别集就是一例。毛晉在《近體樂府》跋中說:“予于寅卯間,已镌放翁詩文一百三十卷有奇行世,而益公省齋諸稿二百卷,僅得一鈔本,句錯字淆,未敢妄就剞劂。倘海内同志,或宋刻,或名家訂本,肯不惜荊州之借,俾平園叟與渭南伯共成雙璧,真藝林大勝事也。茲近體樂府四阕,特公剩技耳,先梓之以當相征券。”又如刻印《孔子家語》,毛晉認為明本“經近代改竄,非複古本,今殆亡矣。誓必得之。一念經年,果從錫山酒家得宋版,乃開雕行之”。
關于校勘問題,孫慶增《藏書紀要·鑒别》說:“毛氏汲古閣《十三經》、《十七史》,校對草率,錯誤甚多。”黃丕烈、葉德輝等人也有類似的說法,錢曾甚至“拟作《毛闆刊謬》,以是正”毛本之失。怎樣看待這個問題?毛晉非常重視校勘工作。他與圖書為伍,日事丹鉛,付出了辛勤的勞動。毛晉六十大壽時,其友在祝壽詩中,盛贊其校書之功,例如楊補詩雲:“校雠日下仲舒帷,坐榻嘗穿幼安膝。”王發祥詩雲:“秫田十頃秋成課,秘籍千 夜校奇。”吳克孝詩雲:“更喜汗青重繼世,一堂雠校見聞真。”顧湄詩雲:“尋源摘流析所疑,手校蝌蟲辨蟲魯。”陳衡詩雲:“名士欣來往,奇書善校雠。”陸世儀詩雲:“高閣藏書擁百城,主人匡坐校雠精。”方夏詩雲:“隐湖聲譽滿人寰,日日丹鉛未得閑。”嚴勳詩雲:“坐卧一閣中,忘疲勤校讀。”陳帆詩雲:“君恐承訛誤後生,點畫偏旁細雠勘。”毛晉校書有如下特點:
(1)網羅衆本。例如校宋周邦彥《片玉詞》用三本:一名《清真集》;一名《美成長短句》;一名《片玉詞》。其中《片玉詞》所收最多,計調百八十有奇。毛晉“見評注龐雜,一一削去,厘去訛謬。間有茲集不載、錯見《清真》諸本者,附補遺一卷。”宋計有功《唐詩紀事》明代有兩本:“一為嘉靖二十四年(1545)刻本,一為萬曆二十二年(1594)刻本。兩本訛誤甚多,毛晉“參之本集及《禦覽》、《英華》、《文粹》、《弘秀》諸書二百餘種,一一厘正,庶幾無遺恨矣。”
(2)不徑改原文。例如宋葛立方《歸愚詞》跋雲:“集中如‘雨中花眼兒媚’諸調俱不合譜,未敢妄為改定雲。”金元好問《中州樂府集》跋雲:“詞俱雙調,淆雜無倫,一一按譜厘正,如《望海潮》諸阕,與譜不侔,未敢輕以意改。”宋周密《癸辛雜識續集》跋雲:“斯集二卷凡二百條,與後集一卷凡七十條,皆《稗海》所未刻者,字句之間,雖多本本饑 之嫌,向守東坡妄改古人文字之戒,故阙疑耳。”《史記索隐》跋雲:“按汴本釋文演注與桐川郡諸刻微有不同,如‘鄭德’作‘鄭玄’、劉氏’作‘劉兆’,姓氏易曉其訛。如‘詩含神霧’援引書目,豈得作‘時含神霧’,但‘樂彥’通本作‘樂産’,未知何據。《高祖本紀》中‘人乃以妪為不誠,欲笞之’。諸本皆然,《漢書》作‘欲苦之’,茲本獨作‘欲告之’。此類頗多,不敢妄改。”可見毛晉校書的謹慎态度。
(3)補遺。毛晉在校書過程中,發現内容未備,不辭勞苦,作了大量的補遺工作。例如《中興間氣集》跋雲:“諸選逸詩頗多,而茲集尤甚。剞劂告成,殊悒悒也。秋日養疴虎丘僧寮,偕明伯文初輩旁搜《紀事》、《品彙》諸書,得戴叔倫、鄭常若幹篇,亟錄之卷末,聊在析疑,匪雲補亡也。”《浣花集》跋雲:“梓行既久,複閱《才調集》、《文苑英華》諸書,又得諸體詩三十首有奇,悉附作補遺雲。”秦觀《淮海詞》跋雲:“少遊性不耐聚稿,間有淫章醉句,辄散落青簾紅袖間。雖流播舌眼,從無的本。既訂訛搜逸,共得八十七調,集為一卷,亦未敢曰無阙遺也。”
(4)删節。毛晉在校書過程中,凡遇僞作及重複者,一并删去。例如《王建宮詞》跋雲:“予閱王建宮詞,辄雜以他人詩句……意宋南渡後,逸其真作,好事者摭拾以補之。餘曆參古本,百篇具在,他作一一删去。”歐陽修《六一詞》跋雲:“廬陵舊刻三卷,且載樂語于首;今删樂語彙為一卷。凡他稿誤入,如清商苑類,一一削去。”蘇轼《東坡詞》跋雲:“近有金陵本子,多渾入歐黃秦柳作,今悉删去。”
當然,毛晉刻書衆多,一人難以勝任校勘工作,還招聘了不少文人學士共事丹鉛。為了給文人學士創造一個良好的工作環境,毛晉分别為儒、釋、道三家名流修了汲古閣、雙蓮閣、又一閣三處别墅。據清錢詠《履園叢話·夢幻》:“汲古閣在七星橋載德堂後,以延文士(即儒家);又有雙蓮閣在問漁莊,以延缁流(即釋家);又一閣在曹溪口,以延道流(即道家)。”汲古閣是毛晉收藏儒家著作的地方,博學鴻儒住在這裡極便校書。雙蓮閣居高臨下,極目遠眺,如詩如畫,馮班《重九登雙蓮閣》詩雲:“極目平疇闊,南山望裡賒。香風吹早稻,落葉露村家。”毛晉奉和上詩雲:“偶安小佛座,俨入老僧家。”可見雙蓮閣供有佛像,是僧人生活的最佳去處。據錢大成《毛子晉年譜稿》:順治七年(1650)八月,毛晉“結庵于水東之 ,顔曰‘曹溪一滴’”。據此,“曹溪一滴”當離“又一閣”不遠。又據清江熙《掃軌閑談》:“(汲古閣)四圍有綠君、二如等亭,招延天下名士校書其中,風流文雅,江左首推焉……許吟亭雲:‘毛氏有三閣:汲古閣在載德堂西,以延文士;其雙蓮閣在問漁莊,以延缁流;一失名,俗呼關王閣,以延道流者。今俱廢。又有一滴庵,為潛在父子焚修處。’”據此,“又一閣”又名“關王閣”;“曹溪一滴”又名“一滴庵”;綠君亭、二如亭等在汲古閣四周,也是校書的地方。然汲古閣的位置,錢詠稱在“載德堂後”,許吟亭稱在“載德堂西”,未知孰是。毛晉到底招聘了多少文人學士?由于文獻無征,具體數字已不得而知。據缪希雍《神農本草經疏》序:毛氏“集同裡門人李枝、通家子雲間康元宏、松陵顧澄先二文學,并其舅氏隐淪戈汕輩,董理校雠,早夜孜孜,惟恐或後,其用意可謂勤矣。”可見參與《神農本草經疏》校勘者有李枝、康元宏、顧澄先、戈汕等人。據毛晉《重镌十三經十七史緣起》:“(崇祯元年)遂誓願自今始,每歲訂正經史各一部,壽之梨棗。及築翁方興,同人聞風而起,議聯天下文社,列十五人任經部,十七人任史部,更有欲益四人,并合二十一部者。”可知刻印《十三經》、《十七史》兩部叢書,就打算聘用校勘人員34人。順治間參與補遺的校勘人員可考者僅有陶介立、王元之二人,據毛晉《野外詩·讀五代史補遺阙文》:“陶王二子起補亡,踵武孫胡搜冥寞。”據毛晉自注:“陶王”指陶介立、王元之;“孫胡”指宋代孫複和胡瑗,歐陽修曾跟他們學過《春秋》。校書如掃落葉,旋掃旋生,錯誤總是難免的。毛晉刻了那麼多書,出現一些文字錯誤,當屬正常現象,不值得大驚小怪,我們不能苛求古人。
平心而論,後人否定毛本的原因有四:第一,貴遠賤近的讀者心理是後人貶低毛本的社會基礎。對于錢曾、孫慶增、黃丕烈等人來說,毛刻本“近”在咫尺,宋元刻本“遠”隔數百年,加上明人學術低下,人所共知,是以,後人往往不問青紅皂白,對包括毛刻本在内的明代刻本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第二,毛晉很少臆改宋本,總是盡量按照宋本的本來面目刻印古書,而後世一些“佞宋”的人以為宋本十全十美,反而把宋本固有的錯誤推到毛本身上。第三,清初直至乾嘉時期形成的考據學派,在版本考據方面已經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盡管毛晉重視版本和校勘,但其功底在衆多考據大師面前亦不過爾爾,想要得到考據大師的認可,是很困難的。第四,毛晉在刻書過程中确有不少疏漏之處。除了文字上出現一些錯訛之外,還有一些失考的地方,例如《放翁逸稿》中就收入一些僞作,毛晉《放翁逸稿》跋雲:“(《劍南詩稿》)未刻者止得古詩一首、律詩二十有三首、絕句二十有六首,作逸稿下卷,聊補劍南之遺雲。”據孔凡禮考證,其中就混有李綱、鄧肅等人的作品。《羅浮山》等5首詠廣東山水,詩中所提及的李舍人、德夫等都是李綱的朋友,陸遊根本沒有到過廣東,怎麼可能寫出這些詩呢?在毛刻《宋名家詞》中也有一些張冠李戴的現象。但就整體而言,瑕不掩玉,毛晉對古代文化的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應該大書特書其曆史功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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