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霖(版權所有,違者必究)

鋼城人練功夫的人多,七八十年代打街仗在全省頭名。身闆結實抗打,性子剛猛,出手重。城北結拜五兄弟,号稱鋼城五虎,冬天去冰河炸魚,操作失誤。“轟隆”一聲巨響,大虎、二虎、三虎、四虎掉進炸開的冰窟窿,沒回來。隻剩下打架最拼命的老五,城北城南道上人,稱其為不要命的老虎。
多年之後,我去看老虎叔,走進城北街巷深處的一家私人養老院。見到老虎叔時,他躺在潮濕陰冷房間裡,高大身軀蜷縮于老式木床上喘氣。昔日一身腱子肉,單手生劈闆磚,如今骨瘦如材,目光迷離。我把他愛吃的肘子肉蘸蒜醬遞過去,老虎叔勉強笑了笑,有氣無力地說:“孩兒來就來,還給叔帶東西,擱着聞聞味兒吧,解饞。”
曾經在城北最能打的拼命老虎,一人敵五個對手,毫不畏懼。嘴叼一柄自制鋼條,還沒開始動手,對方先跪下倆。當年咬得住鋼鐵的好牙,如今沒剩下幾個,連高壓鍋煮爛的嫩肉也咬不動了。
我心裡難受,背後身去想哭。老虎叔拉一下我衣角,擺手說:“孩兒不哭,從省城來看叔,不許掉淚。”
老虎叔的孩子們,一個也不在鋼城,紛紛離他遠走北上廣。聽從業人員說沒一個來看過他,電話也不來。他們将病弱的老虎叔丢在養老院倉庫改的這間北屋,任他眼望黴爛天棚,等着走完人生。
老虎叔有四個孩子,都不是親生,是大虎、二虎和三虎的崽兒。他們炸魚沒回來,大虎嫂和三虎嫂,是城北交際花,急着改嫁,嫌棄孩子礙事。二虎嫂一病不起,沒能力照顧孩子。幾個娃沒人管哇哇哭,老虎叔全撿回家,親手打張大闆床,娃們一字排開睡大通鋪,都養着。
老虎叔為養活那幾個娃,終身未娶。曾經有不少模樣豔麗的女人勾引他,也有好女子真心愛慕他,皆被老虎叔拒絕。他将心思放在四個孩崽子身上,其它事全放下了。
街人議論說,這個渾人(城北将愛打街仗的稱為渾人),打起仗來是條好漢,養活孩子可不成,有他的苦吃。還有人悄悄說:一個流氓(老虎叔為朋友打架進去過,城北人習慣将進去過的人悄悄叫做流氓),能培養出什麼貨色,鬧不好長成四個小流氓。
然而,誰能想到啊,城北打殺出名的渾人,管教孩子嚴謹而溫柔(最能打的一雙大手,從來不打孩子一指頭)。四個孩子隻許學好,不許學壞。老虎叔倒騰服裝,擺地攤兒,下煤礦,還開過餃子館,賺錢供孩子上學。四個孩子後來都考上211重點大學,還培養出個女碩士。
孩子們小時候就像一群小奶狗,整天圍着高大溫暖的爸爸,那個沒有娘的家,從沒少過歡樂。老虎叔既做一手好飯菜,還會剪裁衣服,縫紉機比服裝廠女工用得更娴熟。男孩女孩四季單棉穿戴都是他親手做,為了給孩子穿體面的衣服,他泡電影院看連場香港電影,回家連夜做出時髦款式,讓孩子們過生日穿新衣服不想娘。
老虎叔特愛幹淨,他把四個孩子打理得一塵不染,溫文爾雅。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這家父母知書達理,整潔雅緻,誰知道竟是蹲過監獄的渾人在持家。
老虎叔是我奶奶拜把子姐們兒的孩子,從小沒爹管教,打殺成性,背上渾人名聲。其實老虎叔不偷盜不搞女人,對街坊鄰居仁義,還是個大孝子,唯獨打架不要命下手狠。進監獄兩年,是為朋友兩肋插刀。我表姨奶身材嬌小,他娘一發火,身長一米八五的大個子老虎叔,當着多少人面即刻跪下,任娘發落。
我問老虎叔:“慶哥和娟姐他們怎麼不來看你?”老虎叔喝了點水,弱弱地說:“你娟姐碩士畢業嫁了英國人,忘了我好。那些英國人講究出身,我是個渾人,怎麼配做她爸!你慶哥是國企幹部,娶了區長女兒,他說啥也不許我去見親家。這孩子就是讓我去見,我也不能去呀,咱是個啥東西,去了給孩兒丢臉。”
老虎叔劇烈咳嗽着,身體更虛弱了,從業人員進來給他吃點藥,不讓多說話。老虎叔苦笑說:“平日有話對牆說,今天侄兒來不說,死了托夢啊?”人家知道他渾,上來脾氣打人,不愛管他,聳聳肩膀轉身走了。
老虎叔接着說:“你小輝弟也結婚了,對象家開工廠體面,都沒告訴人家有我這個爹。将來幾個孩崽生了娃,也不用提咱。孩兒都長大了,忘了我幹淨。就是小茹還小,剛工作還沒對象,我就擔心這個娃。瞧瞧我這樣,不比以前了,幫不上孩兒。”
老虎叔吃力地将腕子上舊手表撸下來,遞給我說:“你表姨奶留下的,走字兒不準總停,拿着留個念想。别再來看我了,這塊表拿走,我就沒東西了,死了他們管發送,弄完了燒掉不留骨灰。這塊表沒拿走,算财産,我死的時候,這裡人要打電話告訴他們(四個孩子)。這下好了,沒有表就不用打電話了。”
我要離開養老院時,已經不能下地的老虎叔,再次拉住我衣角,眼裡含淚。硬漢虎叔,被一群漢子用鐵鍬幾乎拍成肉醬,都沒掉一滴眼淚,此刻拉着我衣角,潸然淚下:“孩兒,這塊老表停了不再走,老叔肯定就死了,你偷着給叔燒幾張紙吧,就是别告訴你小娟姐和小慶哥他們!”
老虎叔轉過身,臉沖牆,不肯眼看着我走出破舊房門。臨出門,我問老虎叔:“老叔,你想他們嗎?”老虎叔背對着我說:“快走吧,趕火車呢。孩兒,不用來了,聽叔話,不來了啊!”
從房間出來,我遇到了這裡的院長,她問:“你是老虎的親人”?我說:“也算是”。中年女院長搖搖頭,苦笑說:“朋友不行,得有親緣關系。你來了卻不是,那2号(老虎叔的房間号),真就沒親人了”。我說:“他不是還有四個養子女嗎”?
院長說:“他們四個說,當年并沒辦理收養手續,法律上不算養子女”。“可,這是事實啊,手續比事實還重要嗎”?
院長見我有些氣憤,做個安靜手勢,低聲說:“老虎已經辦完手續,捐獻遺體,不需要養子女來做什麼。但是他們聽養老院打去的電話,還沒說清情況,他們直接就關機了。”
院長說:“到時候有關人員,會舉行一個儀式,其中一個環節是向逝者親人敬禮。如果老虎身邊沒一個親人,那個禮敬給誰啊!”
我給老二慶哥打電話:娟姐在國外,你就是老大,怎麼不能回來陪你爸幾天?慶哥說:我不是不想回去,可是她不許,她家人不許。我住在人家,也有難言之隐。我不是沒感情的人,小林你能了解我嗎?活着不來,到那天你能作為親人,接受有關人員那個敬禮嗎?小慶哥沉默良久,挂斷電話。
我給老三小輝打電話:你哥不來,到時候你能回來嗎?他雖然不是你親爹,那年你從二樓掉下去,他輸血把你救活。你身上流着他的血,對老虎叔不能不管。小輝喘息着說:我去不了,真的。廠要倒閉了,救廠是天大的事,廠子是全家人的命。别說養父,就是親娘,我也顧不過來啊!
我想給老麼小茹打電話,可是她才工作,還沒對象,一定困難重重。我猶豫半天,沒打這個電話。下雨了,我走出養老院大門,馬路對面一個打紅傘的女孩,非常眼熟。我興奮地跑進雨中,來到女孩身邊說:小茹你來了,老虎叔不定多高興呢!
打紅傘女孩回頭看我一眼,尖聲說:誰是小茹,神經病啊。我站在雨中,看着女孩朝養老院反方向的夜總會走去。雨更大了,我擔心老虎叔交給我那塊舊表澆濕,把表揣進裡懷。這塊表老得很,但每走一步震動不小。它在我胸口,“嘀嗒嘀嗒”,走不到一百下,停下了。我趕緊找避雨的屋檐兒,掏出舊表,拍打上弦,然而表針再也沒能動起來。
我朝老虎叔的2号房間望過去,黑咕隆咚燈滅着,雨中的養老院靜悄悄!
(小林小說,版權所有,違者必究。文章為藝術創作,切勿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