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左宗棠均為晚清鹹豐時期的一代名臣,都為同治中興立下汗馬功勞。他們在中國近代曆史中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二人共事10餘年,交情甚厚,道德文章不分伯仲。然而自同治三年湘軍攻克南京後,二人割袍斷義,再無書信來往。左宗棠與曾國藩失和是一樁引人關注的曆史公案。兩位一品大臣多年的友好關系一度降至冰點,他們何故失歡?
曾國藩未經朝廷準許即棄軍回家奔父喪,左宗棠寫親筆信直言批評
鹹豐七年(1857年),曾國藩父親曾麟書病逝,曾國藩未經朝廷準許即棄軍回家奔父喪,其後曾國荃亦棄營歸鄉。左宗棠以其特有的耿直性格,對他們提出了嚴厲的批評:未得朝廷回旨允準即先行離開戰事正在緊張進行的軍營,于理不合!
曾國藩是在1857年3月6日,得到其父去世的消息的,後于11日即奏報丁憂開缺,因奔喪心情迫切,未等谕旨回複即于16日踏上了回籍奔喪的路途。對此,左宗棠在給曾國藩的親筆信中直言批評說:“具審老兄于匆遽奔喪,亦有不能無疑者。然既已請旨,則隻應一聽朝命而己……誠以兵禮、喪禮同一兇事,并無所謂希榮忘哀之念;而幹戈之際,事機急迫,有萬不能無變者。”
随後,曾國藩不想匆匆複出,在家守制了一年多才重回江西大營。左宗棠又寫信提出自己的看法,說曾國藩不但“匆遽奔喪,不俟朝命,似非禮非義”,而且“既已戴星而歸,則已成事不說;既不俟命而歸,豈複可不俟命而出?”這是一錯再錯,是對朝廷不忠、對朋友不義的表現。曾國藩表示不贊同左宗棠對他的批評。正如左宗棠在給劉峙衡、胡林翼等人的書信中指出:“條公不俟朝命,遽戴星而歸,弟力陳其不可,然事已無及。聞頗有見怪之意,則隻可聽之”;“此公(指曾國藩)仍負氣如故,我亦負氣如故也。”
曾國藩、左宗棠二人所争均有一定道理。左宗棠強調的是忠孝不能兩全,在朝命未下之前應當服從一個忠字,側重一個理字;曾國藩則強調其已奏請朝廷,時間上遲早會得到準許,此時注重的是一個孝字,側重一個情字。
第二年夏曾國藩重新出山時,路過長沙,主動拜訪左宗棠,并集“敬勝怠,義勝欲;知其雄,守其雌”12個字為聯,求其篆書,表示謙抑之意。事後,左宗棠也作了自我批評。此事并未影響到二人的關系,相反在許多重大軍政問題上仍然配合默契。
因參劾李元度一案,二人間的裂縫進一步擴大
1860年至1862年,李元度先後3次受到曾國藩的參劾。曾國藩盡管感到有點對不住李元度,但始終認為應當公私分明,為嚴肅軍紀不得不這樣做。左宗棠不同意曾國藩嚴劾李元度,理由除了李元度對曾國藩有救命之恩外,更重要的是他認為曾國藩在用兵方略上與李元度兵敗頗有關系。因為在杭州失守之前,曾國藩曾訓示左宗棠“舍浙保贛”,李元度從湖南率“安越軍”到達浙、贛邊境後,曾奉命歸左宗棠節制調遣。左宗棠就“舍浙保贛”的戰略方針上提出了反對意見,曾國藩沒有予以全面采納。是以,杭州失守、浙江巡撫王有齡兵敗身亡,實際責任應當由曾國藩負責,不該把李元度作為替罪羊。
曾國藩奏劾李元度的理由也很明确:李元度既有文人好大言的習氣,又想另立門戶、不聽調遣而有意逗留的錯誤。自1860年徽州失守案被參劾之後,李元度不靜候審訊,擅自回到湖南募勇赴浙歸巡撫王有齡調遣。進而,在率“安越軍”赴援杭州途中又節節逗留。這是李元度“前既負臣,後又負王有齡。法有難寬,情亦難恕。”是以,曾國藩認為應對李元度加以嚴厲懲辦。後來,清廷谕令左宗棠全權處理李元度被參劾一案。左宗棠等湘系将領盡力為李元度說話,使其從輕處罰。曾國藩則順水推舟,表示願聽左宗棠一手處置。
因李元度一案引發的曾國藩、左宗棠二人間的不快,盡管沒有影響到他們同心合力鎮壓太平軍的這個根本大局,但已表明二人間的裂縫已經進一步擴大。從實質上說,對待李元度是否應當被嚴參的問題,反映的是如何用兵治軍、用人如何寬嚴适度的“公家之事”,但卻展現了曾國藩、左宗棠二人為人處世等個性特征的差異性。
“同心若金”與“攻錯若石”
曾國藩用兵的一個特點是注意對戰争全局的籌謀,穩紮穩打,不輕易進兵。自1861年9月上旬湘軍攻占安慶之後,曾國藩即籌劃進攻南京。他采取了“欲拔本根,先剪枝葉”的穩健用兵方針。是以,湘軍自攻占安慶後5個多月,才開始對以南京為中心的太平天國根據地發起全面攻勢。
是年5月底,曾國荃部水陸兩萬餘人進抵南京城下,曾國藩不僅沒有感到高興,反而憂慮重重,反複勸說曾國荃退兵,不要陷入孤軍無援的境地。這是因為,當時湘軍的幾支主力部隊都很難對曾國荃起到支援策應的作用:左宗棠部遠在浙江,鮑超部被阻于甯國,多隆阿部正被調往陝西途中。
果然,曾國藩的顧慮并非多餘。随後,太平天國發動了“十三王回救天京”的行動。雙方大戰于10月中旬開始,至11月下旬。本來,20餘萬太平軍有可能擊敗曾國荃的湘軍,隻因李秀成決策失誤,才使得曾國荃部湘軍僥幸獲勝。
1863年9月,鮑超部湘軍自蕪湖進攻南陵,江忠義部湘軍進攻青陽,皖南決戰在即,曾國藩于是函請左宗棠派兵自浙江入安徽會師。但左宗棠認為,皖南太平軍勢力已經成不了大氣候,在湘軍的大兵壓境之下,有可能轉入浙江境内,如果會師皖南,浙江就會空虛,圍攻杭州的計劃就要落空。因而,他不僅沒有聽從曾國藩會師皖南的排程,相反将在皖境的劉典一軍和王開琳一軍迅速調防皖浙邊境績溪等地。與此同時,左宗棠對曾國藩用兵過于求穩的特點提出了善意的批評,曾國藩盡管對左宗棠不及時“會師”之舉表示不滿,但因事後證明左宗棠對太平軍必然進入浙江的估計是正确的,也就沒有耿耿于懷。
自李秀成部太平軍第二次進攻上海無果撤兵之後,李鴻章的淮軍揮師西進,先後攻占無錫、蘇州等城。1864年初,太平軍李世賢部居溧陽,與句容、廣德的兄弟部隊互相配合,阻斷了湘淮軍在江蘇、浙江、安徽邊境的通道。面對這種軍事形勢,左宗棠先後3次向曾國藩提出建議,應當把李鴻章的淮軍抽一部進攻安徽廣德,不要把兵力全力集中于常州、嘉興等地。曾國藩不同意這個建議,認為太平軍在皖南的勢力還相當興盛,假若分軍攻廣德,那麼就有可能迫使太平軍進入江西而使湘軍大後方受到威脅。兩人各執己見,最終左宗棠上奏清廷,在闡述己見的同時批評曾國藩用兵方略的失誤。不久,盡管南京城内太平軍未能從句容等通道突圍而去,但廣德之太平軍由甯國攻陷績溪,事實證明左宗棠的分析是正确的。當曾國藩在給左宗棠書信中婉轉作了自我批評後,左宗棠對曾國藩的軍事才能越來越看不起,曾國藩、左宗棠之間的沖突也就愈益加深。
1864年7月,湘淮軍攻陷南京之後,左宗棠借曾國藩奏報軍情有誤,對曾國藩展開口誅筆伐。原來,曾國藩因不明實情,入告朝廷洪秀全的兒子幼天王洪天貴福已死于亂軍中(事實上洪天貴福已逃出未死),左宗棠得知真相後上奏清廷加以糾正。曾國藩懷疑左宗棠是有意張皇,亦上疏加以争辯。左宗棠毫不相讓,再疏争其事,辭氣激昂,近似攻擊。10月25日,洪天貴福在江西被擒,真相大白,左宗棠又借此對曾國藩大加指責,這使一向以容忍著稱的曾國藩不僅在面子上感到難堪,而且内心上也覺得隻有對左宗棠敬而遠之,才能避免更多不快。從此,兩人不通音信達8年之久。
毋庸諱言,左宗棠與曾國藩之間的意見分歧不僅存在,而且在某些問題上還表現得相當突出。然而,揆諸史料就會發現,他們的意見分歧反映的是有關“公事”“國事”之争,主要不是無謂的個人意氣之争。進而,這種沖突和争辯,并不深刻影響到兩人之間的友誼。
曾國藩去世後,左宗棠念及兩人早年的交誼,頗為傷感,他在家書中對長子左孝威說:“曾侯之喪,吾甚悲之。不但時局可慮,且交遊情誼亦難恝然也。已緻赙四百金。”他還特制挽聯一副,剖白心迹:“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毋負平生。”足見其生死交情,雖然中途擱淺,卻并未漠然棄置,更未一刀兩斷,也表明了曾國藩是他難得的一個可畏可交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