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作家汪曾祺來到美國愛荷華大學,受邀參加一個名為“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項目。這個旨在促進世界各地作家彼此交流項目的主導者,為詩人保羅·安格爾與聶華苓夫婦,在他們的悉心經營下,來自愛爾蘭、波蘭、中國、西班牙、瑞士、伊朗、波蘭等國的作家,有了一個面對面的思想交流平台,還是以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我們耳熟能詳的大作家,如莫言、蕭乾、王安憶、丁玲、蘇童、餘華、阿城、蔣勳、陳映真等人,都曾是“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一員。後來,聶華苓夫婦通路中國,愛吃、懂吃的汪曾祺老先生還在自己家裡,用道地美味的揚州煮幹絲、炝瓜皮盛情招待了他們。

“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的參與者大都是頗有文名的作家,至少也是在文壇嶄露頭角的寫作新星,而對于那些一心想成為作家的新人來說,愛荷華大學還有一個專門為他們量身打造的平台:教授創意寫作課程的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它與國際寫作計劃一起,構成愛荷華創意寫作系統的兩大核心部分。
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始創于1936年,在過去的八十多年間,從這裡走出去的知名作家有上千人,其中有17位普利策獎得主、6位美國桂冠詩人,獲得國家圖書獎、麥克·阿瑟天才獎等獎項的更是不計其數。我們前面提到的“國際寫作計劃”創始人保羅·安格爾,就是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早期學員之一,他在詩壇享有盛名,畢業後在工作坊擔任教職,一做就是25年。
有着如此傲人的成績,愛荷華作家工作坊早已是創意寫作界響當當的“金字招牌”,每年都有成千上萬的申請者,擠破腦袋想要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滿心期望通過工作坊為自己的“作家夢”加速。
然而,愛荷華作家工作坊自誕生之初,就始終伴随着争議的聲音,有人稱贊它是“制造作家”的搖籃,也有人認為它不過是批量生産毫無靈魂、流水線式“寫作庸才”的工廠。人們争論的焦點往往圍繞着如下問題:創意寫作可以“教”嗎?作家是能夠培養出來嗎?工作坊究竟能夠為創作者提供什麼?
兩位20世紀70年代就讀于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學員埃裡克·奧爾森、格倫·謝弗,以采訪當年師生的形式,将原創性訪談、評論、逸事、分析巧妙地融為一體,寫成了《我們要當作家: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生活、愛情和文學之路》一書,他們以“局内人”的身份,向讀者展示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本來面目”,關于創意寫作、靈感來源、教學模式、師生關系、同學情誼乃至畢業後的生活等内容,都可以從中略窺一二。
從創立至今,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經曆過兩次飛速發展的“黃金時期”:1941-1965年、1970-1987年,彼時主持工作坊的分别為詩人保羅·安格爾和小說家約翰·萊格特,在工作坊兩次快速發展的背後,都有着深刻的時代背景因素。
在前一階段,随着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束,美國面臨着如何安置大量榮民,協助他們迅速适應平民生活的問題,其中教育問題也尤為引人關注。根據1944年頒布的《美國榮民權利法案》,那些在二戰中服役超過90天的退伍士兵,可以得到一筆專門的教育補助。于是,重新回到校園接受高等教育,特别是參加寫作相關課程(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就是其中之一),成為相當一部分士兵的選擇。畢竟,一來,寫作類課程對專業知識積澱的要求相對較低,二來,親身參與戰争的經曆也成為寶貴的創作素材。
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美國高等教育系統改革的大背景下,大學開設授予藝術碩士等學位的創意寫作課程,一時蔚然成風,它們紛紛期望藉此提升自身的學術形象,成立時間最早、名望最高的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無疑是領域中的翹楚。在同一時期,少數族裔、女性群體争取平等權利的運動,以及越戰的結束等事件,吸引了背景多元化的申請者加入作家工作坊,為其帶來全新的發展氣象。
《我們要當作家》的兩位作者埃裡克·奧爾森和格倫·謝弗,均為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第二個“黃金時期”的學生,在他們對同窗、老師的訪談中,我們不難發現,在入學之前,他們的職業背景、人生經曆稱得上是五花八門,有家庭主婦、服務員、搖滾樂手、冰箱廠勞工、醫師、攝影師、秘書、酒保,也不乏教師、畫家、詩人和已經發表過一些作品的寫作者。
其中有一位名叫艾倫·格甘納斯的學員,原本是在“約克城”号戰艦上服役的海軍士兵。由于同伴們大多中學辍學、教育程度不高,寫作能力出衆的艾倫就幹起了“代筆”的活計,以同伴們的口吻,給他們的戀人、妻子寫情書,甚至還給一位菲律賓妓女寫過色情信。這段聽起來有些荒謬的經曆,讓他深刻體悟到寫作産生的巨大能量,也成為日後創作小說的獨家素材。
愛荷華作家工作坊中吸納的女性、原住民、外來移民、少數族裔學生,使得原來“不被看見”“被忽視”群體的聲音通過文字的形式逐漸被世人看到,進一步促成了美國文學的多樣性氛圍。
從小浸泡在少女叢書中的簡·邁裡斯,母親曾是《聖路易環球民主黨人》婦女專欄的編輯。另一位女學員桑德拉·希斯内羅絲是墨西哥裔美國人,受到家庭氛圍的熏陶,培養了對墨西哥文學、藝術和政治的濃厚興趣,加上她對拉美移民生存狀況長期關注有加,最終促使她寫出《芒果街上的小屋》這樣脍炙人口的佳作。
印第安馬斯科吉人、長期生活在原住民群體中的喬伊·哈喬,曾設想過要像祖母一樣成為畫家,但對文字的癡迷還是引導他投入創意寫作課程的懷抱。
作為“制造”出大批優秀作家、詩人的平台,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在20世紀70年代已是盛名在外,申請者間的競争十分激烈,拿到那封薄薄的、寫着“親愛的某某先生/女士,我們很高興地告訴你,你已被創作班錄取……”的信件,是諸多懷揣“作家夢”的人們心之所系。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對愛荷華寫作工作坊追捧有加。在一些人的觀念裡,“作家是教不出來”,愛荷華作家工作坊開設的寫作課程,與其說是在“制造作家”,不如說是在“生産庸才”。它所培養的是“走中間道路、規避風險”的作家,寫出的東西都是不像樣的“文字垃圾”,至于畢業後頒發美學碩士學位,就更是“學術界的龐氏騙局”,隻會吸引那些對真正的創作一無所知的年輕人。
簡·安妮·菲利普斯回憶當年申請愛荷華的經曆時提到,周圍的詩人、垮掉派作家紛紛對她進行“勸退”:那個地方既無聊、又學術,“等你從愛荷華出來,鼻子會錯位的”。
面對來自外界的質疑,愛荷華作家工作坊有過這樣的回應:“我們相信寫作是不能教的,但作家是可以被鼓勵成才的。”保羅·安格爾也提出,作家是天生的,是以愛荷華“不制造作家,而是引導誕生未來可能的作家”。
在實踐層面,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營造了一個鼓勵創作、“教唆完美”的“社群”。
為期兩年、工作坊式的教學模式,創造出一個“脫離現實世界的避難所”,為學生們提供了擺脫日常瑣碎、不受外界幹擾的沉浸式創作環境。在課堂上,由業已成名作家如保羅·安格爾、約翰·歐文、庫爾特·馮内古特、亨利·布魯米爾等擔任教師,引導學生們以讨論、批評的方式進行閱讀和寫作。在授課内容上,所謂寫作竅門、捷徑的傳授,隻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在寫作、讨論的過程中,每個人都得到了充分挖掘自我、表達自我的機會。
具體到個人,每個學生在工作坊中的收獲不盡相同。華人作家李翊雲認為,她最大的收獲并非文學技巧,而是兩位普利策獎得主瑪麗琳·羅賓遜和詹姆斯·麥克弗森,在課堂上帶領他們閱讀《聖經》《一千零一夜》等作品的體驗。他們的“讀書方法”令她大受啟發,後來還延續到了自己的寫作和教學過程中。
戈登·門能加說,自己寫出來的故事在課堂上被反複讨論、甚至被犀利抨擊的經曆,“可以把你磨練成意志力很強的作家”。埃裡克·奧爾森認為,“愛荷華讓我們更有棱角,我們不僅更好地認識了自己,還認為自己不是什麼樣的人,也許還讓我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像正宗外來人,所有作家都應如此。”
工作坊的好處還在于,它讓年輕的出色作家們有時間共同生活、彼此學習。
格日·利普舒爾茨在愛荷華期間,結識了朱莉·米什金等好友,他們一起外出參加晚會、到雪地裡露營、在爐火前談論詩歌,度過了非常快樂的一段時光。羅莎琳·德雷克斯勒也提到,愛荷華的學生們建構成了一個特殊的文學圈子,“每個人都會受到鼓勵,寫出自己的夢想,和大家分享,體驗當作家的感受”,這種互相支援的氛圍至關重要。
對此,沃爾夫認為,“工作坊創造了志同道合者的友情,通過基礎或進階的機制形成了屬于作家的'景觀'。”40年代進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學習的卡西爾持有相似的觀點,愛荷華的創意寫作教學看似存在機制上的“限制”,使那些有天分者受到各種規則的限制,但作為一個擁有豐富資源與機會的平台,它能幫助學員更好地發現和釋放自己,挖掘潛在的寫作才能,走向一條“通往無限”的道路。學者麥格爾則稱其為“制度下的個性化”。
在埃裡克·奧爾森和格倫·謝弗的訪談中,我們聽到了許多人關于愛荷華時期生活的美好回憶,但也有一些不同的聲音值得我們關注。
“缺乏公平”“資訊不透明”是被人诟病的現象之一。在錄取環節,錄取過程是怎樣操作的、判斷一位申請者是否适合的标準有哪些、是否給予申請者資助等,就像一個個“黑匣子”,隻有極少數人才知曉其中秘密。
在工作坊學習期間,有的老師會給予某些學生“特權”。諸如閱讀會等與名家見面交流的活動,主持工作坊的人在挑選受邀者時,難免有親疏之别,這讓一些學員感到憤怒:我們交了一樣的學費,為何要忍受這樣的差别化對待?
上個世紀70年代的愛荷華作家工作坊中,還存在着性别歧視、性騷擾等問題。
喬伊·哈伊聽說過一則傳聞,一些女學生之是以被錄取,是因為“她們是教授們根據照片選出來的”。
在工作坊内部,教授與學生之間的确存在着“掠奪成性”的氛圍:“作家有外遇”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擔任教職的作家性騷擾或歧視女學生,或者女性學生利用美貌換取“好處”的情況,也屢見不鮮。
愛荷華的“準作家”們的日常生活有其“混亂”的一面,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迷戀拳擊比賽、常常喝得酩酊大醉,還自诩“作家就該這樣”:瞧,海明威、菲茨傑拉德、理查德·雨果……沒有一個是“莊重的作家”!埃裡克·奧爾森說:
“我們相信海明威、喬伊斯和龐德在巴黎也是這樣做的,我們的全身和臉上都被幹淨利落的出擊打得酸痛,啤酒很幹淨、涼爽、正宗,像西班牙盛産鳟魚的溪流一樣。”
關于愛荷華作家工作坊“陰暗面”的讨論還有很多,比如過于強烈、具有破壞性的“競争意識”,導緻一些學生互相惡毒攻擊,有人是以留下心理陰影,畢業後幾乎不再進行文學創作。又如,愛荷華雖有“文學之城”的盛名,但和紐約、洛杉矶等大城市相比,在文化、社群上的多樣性仍相對匮乏。
此外,一些擔任教職的老師是優秀的作家或編輯,卻不能成為合适的老師,學生們很難從他們的教學内容中受益。戈登·利什是卡佛等人成名的幕後推手,但他對待學生及其作品的态度卻有幾分玩世不恭,有時甚至可以是惡毒,據說他曾當衆用拇指和指尖捏着學生習作,稱它是“狗屎”,對作者産生的打擊可想而知。
桑德拉·希斯内羅絲說,自己在愛荷華期間“根本沒有美好的回憶”,因為“那裡缺乏尊重,沒有榮譽感”。她把《芒果街上的小屋》手稿拿給老師唐·賈斯蒂斯看,得到的隻是“嗯,你知道的,這些不是真正的詩”的敷衍評價。好在周圍有比爾·馬修斯、丹尼斯·馬西斯、喬伊·哈喬等同學的支援,他們一同嘗試全新的寫作方式,彼此接納、互相鼓勵。
有贊譽,有批評,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在争議聲中一路前行。那麼,時至今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和它所倡導的“創意寫作教學”模式,是否真正取得成功了呢?
r.c.邁爾斯在《大師的教導》一書中指出,與醫學院90%的職業成功率相比,創作專業畢業生的職業成功率約為1%。
盡管邁爾斯未對“職業成功”一詞給出精确的定義,也有人指責他的估計過于悲觀,但從《我們要當作家》兩位作者及其同學畢業後的經曆來看,能夠一直堅持小說或詩歌創作,成為職業作家的人數的确不多,其他人或者做了教師、編輯、電視節目制作人,或者涉足一些貌似與寫作毫不相關的行業。
格倫·謝弗在離開愛荷華作家工作坊後,先後做過股票經紀人、金融公關,後來投身博彩行業,還參與藝術品收藏、錄制電視節目。丹尼斯·馬西斯在計算機程式設計、繪圖軟體等方面很有天賦,在網際網路技術還是個新生事物的年代,他就着手開發網站、加入加州一家高科技公司,獲得了高額股權期權。他們的同學中,還有人當上了房地産律師、禅宗祭司。
雖未能全都成為“職業作家”,但對于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學生們來說,愛荷華、作家、創意寫作……這些詞彙早已滲透進他們的血液中,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他們的工作與生活。
格倫·謝弗長期浸淫于商業領域,但他并未完全放棄寫作,除了與埃裡克·奧爾森合著《我們當作家》一書,他手頭還有《所有發光的東西》《神聖的激勵者》尚未完成。馬西斯則在工作之餘,協助桑德拉編輯書稿,在網際網路泡沫崩潰後,給書做編輯也成為他全新的職業身份。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成為職業作家的道路要比普通人想象的困難得多,它需要天賦與技巧,更需要毅力和堅持。
以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為代表的創意寫作教學模式,更多是提供一個平台、一條通道、一個助推器,至于是否要走職業作家道路,則是無數現實因素綜合考量下的個人選擇。
“我們要當作家”,看似輕飄飄的幾個字,實則分量感十足,畢竟作家與醫生、律師等職業不同,隻有少數幸運兒能夠早早寫出佳作、名利雙收,還有很多“慢跑者”,要等到畢業數年、甚至數十年後,方能寫出被讀者和市場認可的好作品。是以,“1%職業成功率”之說也并非虛妄。
好在,正如比爾·曼海爾在前言中所說,縱然最終選擇的職業道路千差萬别,無論成為作家與否,目前“還沒有人脫離寫作社群”,僅就這一點而言,愛荷華作家寫作工作坊已是功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