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十二歲到十九歲,這一段時間是一個孩子最有決定性的變化時期,這是我從幼年過渡到成人的階段。
我已經叙說過在我滿十八歲後不久,我父親的死對我引起的反應,還有我對歌德生活與作品懷有無可比拟的興趣,可是無論促使我對歌德發生這樣久的興趣的内在原因是什麼,它卻逐漸消失它原有的力量,而我也慢慢地從歌德擺布下的孤獨中,恢複過來。
當我在中學時,我有一個朋友叫大衛•e,他比我大一年,是個快樂,随和的人,在男孩或女孩中,他都非常受歡迎。當我正在變成極端内向時,卻正是他走入社交界的時候;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而我卻是一個理想主義加上白日夢者。他的聰敏,多才多藝和“社交能力”與我的害羞及遲緩正好成一對比。他那時已決定加入他父親的家具生意,我們通過畢業考試後,便很少有機會再見面了。
正當我為重新踏上社會界而躊躇不決時,我在街上碰到了他,我們同行了一段路。漫步在普拉特的林蔭道上,我們談起從前求學時代的往事,以及未來的計劃。突然,他停住腳步說:“啊!前天有兩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問起你的近況,和你現在幹什麼事?”他接着告訴我說,他遇見過瑪莉和愛拉。他妹妹是瑪莉的同班同學,常常到〇家的鄉舍去通路她們。他接着向我描述那兩個女孩所過的奇怪生活。他認為她們的父親是個蠢材,把他的太太,小姑和女兒們都套入他的“固守的觀念”中。除了女人以外,他不讓她們和任何人講話。除了郵差,園丁和雜貨店的小聽差,沒有一個男人,不論老少,被允許進他們的家門。她們可以出去到維也納買買東西或散散心,但是當然得由母親或姨母鄭重的答應把她們和任何男子隔得遠遠的才行。大衛把〇先生叫做“son of a gun”,他認為〇先生似乎看不起女人的德性。他希望兩個女兒變成老處女。禁止兩個很迷人的十九歲和十七歲的女孩和年青的男人講話,這簡直是聞所未聞的。“那個人是一個危險的瘋子,他曾聲言,誰要進入他的聖所,他就射殺他。他真該被送進克洛斯特堡附近的瘋人院。”
随後,大衛叙述他怎樣碰到這兩個女孩。他的妹妹因為同情瑪莉和愛拉而安排了這個約會;在克洛斯特諾依堡的别墅是在一邊道上,靠近小村莊的教堂,有一條窄道從教堂的小丘一直通往〇家的大葡萄園。靠近山丘的頂上,約有十分鐘的路程,而從視窗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座涼亭,在那裡,她們姊妹過了許多夏天的午後。那兒有一塊由果樹圍成的草地,離草地不遠的園子的籬笆有一扇小門,幾乎被垂下的樹枝掩蓋住。兩個女孩打開了這扇〇先生指令不準開的門,幾個星期前,大衛曾來到那花園的角落通路這兩個女孩和他自己的妹妹,他們在一起很愉快的渡過了一下午。那時,正是夏天,如果能常常來享受鄉間新鮮的空氣倒是很舒服的事。他常常在空閑的下午到克洛斯特諾依堡的這個美麗花園來通路兩個女孩。不過,要是讓〇先生知道,有年青的男子曾踏進他的花園或曾經和他的女兒談過話,那就完了。“with the discretion due such matter at that time”大衛用了很謹慎的措詞,以那時代的作風,不能怪他做作,他告訴我這些話,使我明白了,他是在愛着瑪莉。
從他對克洛斯特諾依堡情形的生動描述轉開話題,他告訴我說:愛拉曾問起我。一個走得直挺挺地,目不斜視的小女孩的影像,在我腦海中出現,然後又消失了。我懷疑大衛是否在愚弄我,因為他慣常喜歡尋我開心,說不定是他的妹妹知道許多年前,我小時候,曾經迷戀過愛拉?總之,我不相信大衛的話,我告訴他,還是去爬他的樹罷,最好是去爬克洛斯特諾堡的花園裡的蘋果樹;但他堅持他講的是實話。
大約一禮拜以後,使我吃驚的是,大衛竟到大學的圖書館來找我,因為他知道我某個時候會在裡面讀歌德的書。他找我出去,告訴我,他又去了克洛斯特諾堡,答應兩個女孩帶我去他們的花園玩。他附帶還說道,她們兩人都對我好奇,還問後天星期二我是否有空,我隻好相信他的話了。
我們從佛蘭茲·約瑟夫車站搭火車往克洛斯特諾依堡。基爾嶺,這個地方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到達市鎮後,我們搭乘基爾嶺格教堂的公共汽車。大衛帶我踏上通往〇先生花園的小徑,我們爬上小丘,在小門前站住,那扇小門正如他所描述的,半掩在落木叢中。然後我們走進花園裡,隻見園裡有草坪、大樹、涼亭,離涼亭沒幾步的地方還有長椅。瑪莉在那裡對我招呼。她還是我記得的那樣,隻是長高了些,已是個美麗的姑娘。她還是具有那種古典美,淡金色的頭發,随和、快樂的風度。
我們坐在涼亭,俯視教堂和葡萄園。那時正午剛過不久,村莊裡一片寂靜,從〇先生的茅屋有一條盤旋的小徑直通我們坐的地方。
“愛拉在那兒呢?”大衛問。瑪莉指着兩旁覆寫着藤蔓的小路答道:“她在那兒。”一個穿藍衣的女孩向我們走來,突然愛拉已站在我的跟前。她顯然是因為爬山而有點喘不過氣來。我凝視着她深如幽湖的碧眼,接着我聽到她溫柔的聲音說:“你好嗎?賴克先生?”
我聽了這聲音,覺得像是村莊裡那座教堂的鐘聲開始響起一般,終于她的臉上綻現了微笑,那是許多年前我所渴望着迷的,當她向她的朋友道别的時候,她眼睛裡嚴肅的表情和唇邊微笑的對比。
我凝視着她好像她是個幽靈,在我面前的,是一個我所認識,也是我所不認識的女孩。這種混合着陌生和親切的感覺使我困惑,使我驚愕。近乎遺忘了的記憶和新鮮的印象的融合,使我感到我以前也經驗過這種情境,當歌德遇見史坦夫的時候,他一定也是這種感覺:
請告訴我,為何命運
以不可解的結系着我們?
在那不可追憶的年代裡,你一定曾是
我的姊妹或我的妻。
心理的差異在于:我确曾在這個女孩七歲時,見過她;而再見她時,她已是一個亭亭玉立的十七歲少女了。
愛拉穿着一件淺藍色很合身的便服。按當時的時尚,寬大的裙子幾乎遮住了鞋子。她的手臂上挂了一頂寬邊的草帽。當大衛和瑪莉走開時,我們就坐在闆凳上攀談起來,簡直可說是一見如故。但說起來我們不是老朋友嗎?盡管我們彼此從未交談。愛拉告訴我許多關于她自己和她姊姊的事,告訴我,我們沒見面的幾年中,她們如何渡過。她曾學習音樂和外文,而且顯然對文學很有興趣。我們談起了我的家和她的家中的事情。她告訴我,她的父親常出外旅行,經常帶美麗的禮物給她們;家裡為她們延聘了大學教授來教她們功課。她問起我的學業情形,而且對我将來的計劃很有興趣。我們回憶起兒時的情景,回憶起當時住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的人們。她告訴我,她發現了葛爾哈·霍普特曼,她喜歡他的“織工們”(the weavers),而我則稱贊那時我發現的一個作家的劇本和小說,他的名字是阿圖•賓尼茨勤,卻是她不曾聽過的。她是那麼自然活躍,那麼甜美和善,我完全被迷住了。那個曾經用一種神奇的眼神看我,令我困惑不能解的傲慢女孩到那裡去了?
許多年後,愛拉告訴我,我小時候的種種愚蠢行為曾經給她留下印象,她知道那是一種無言的示愛。她曾希望我去和她講話,但當然,她不能先向我開口,小女孩有她們的驕傲。她告訴我,她的冷漠是故作的。她常常聽到她的母親和姨母說,女孩絕不能表現她在關心一個男人,否則他會看不起她。我以後知道,自從他們搬到克洛斯特諾依堡後,她曾幾小時不停的呆想着我。她給我一張她從一個同學那裡要來的,我的十歲時的照片。她每天都看它,她告訴我,她常低聲喚着“狄奧多爾”,就像我會聽到一樣。當大衛出現時,她希望她的夢會成為事實。我們稱之為愛情的那種“幻象”能在多麼貧瘠的園地上滋長呀!一個少女竟花了幾年的光陰,想念一個從來沒有講過話的男人,而他也靜靜地在一頭關懷着她。而我又是多麼愚蠢呀!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是她如此摯愛着的對象。在她的行為中,沒有一絲一毫的迹象顯示過她對我那笨拙的愛慕曾如此注意。
看來她從幾位曾在他們搬到克洛斯特諾依堡後,去看望她們的女朋友中知道許多關于我以及我家裡的事。我們談了許多,評論許多人,我們發現彼此有許多相同的興趣。大衛有事,先我離去,我多耽了一個小時和她們閑聊。她們從屋裡拿出火腿蛋作的三文治。但暮色已深,我必須走了。道别之前,我要求愛拉唱一首我小時常聽她唱的藝術歌。她點點頭,一言不發地把手伸給我。然後,她和她的姊姊沿着藤蔓蜿蜒的小道慢慢的走向屋去。我目送她的身影消失。我離開花園,走近屋子,接着我聽見舒伯特那首歌的最初幾個音節。愛拉自己彈着鋼琴。用她甜美柔和的聲音唱着那熟悉的詞句——那是我在維也納曾聽她唱過的一首熟悉的舒伯特的藝術歌:
你是甜美的安詳與憇息
你是聖寵的避風港
你是那渴念的應允
和那使渴念焚燒
涼爽安息的祝福
這時這些簡單的詩句傳給我的,不僅是最柔和的創造物的本質,曾是所有女性氣質的本質——即女人中最好的——也就是她們自己的,她們在靈魂中有重力的中心,這和男人的好動紛擾與破壞性是相對的。
我趕不上開往車站的汽車,隻得步行雨中,一路上,我簡直覺得是在乘風駕雲一般。愛拉的倩影陪伴着我;我看到她的臉孔,她的眼睛,她的微笑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在想象中看着她的臉孔,直看到她寬大的藍裙的每一根線條。我把這個形像比拟為出現在我腦中拙劣的詩裡的藍鈴花。但舒伯特歌曲的旋律一次又一次的出現在我腦中,我得意的唱起:你是甜美的安詳與憇息。
當時在路上碰到這個雀躍的少年,看到他的憨笑,聽到他唱歌的人,必定會認為他是從附近的gugging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瘋子。但我一點都不在乎,因為我已發現了世界上最寶貴的秘密。我确信我是它唯一的占有者,沒有人能令我作相反的想法。我是十九歲,和我講是沒用的。七年後,我們結婚了,幾乎恰好是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