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淳翔
1944年3月15日出版的《新東方》雜志第9卷第3期,發表了一篇張愛玲帶有回憶性質的散文《存稿》,從她最初的虛構作品開始談起,及于早年的寫作及投稿經曆。文章側重點在讨論早期的未刊小說《摩登紅樓夢》和刊于國光校刊的《牛》與《霸王别姬》,許是因為楚霸王與虞姬哀史,熔戰争與愛情這兩大類熱門主題于一爐,故受到作者的偏愛吧,便大段大段介紹故事情節并摘錄其中動人的文字,導緻文章結構略顯失衡,令旁觀者讀來頗感不耐。但如将之視為張愛玲早期閱讀史、寫作史的第一手材料,倒也不無研究價值。尤有可說的是,等到12月張愛玲結集出版散文集《流言》時,又在該文第二段後、第三段前,添入一頁插圖,标為“第一封投稿信”,之前并以括号形式附有說明:“似乎我從九歲起就開始向編輯先生進攻了,但那時候投稿《新聞報本埠附刊》幾次都消息沉沉,也就不再嘗試了,直到兩年前。”
說起《新聞報》,張愛玲與之的緣分委實不淺。《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生活記趣》透露她與姑姑二人合訂一份《新聞報》,每日由一個開電梯的人過目後才送上來;《到底是上海人》裡提及“《新聞報》上登過一家百貨公司的開幕廣告”,寫着“‘友情所系,讵不大哉!’”說這“似乎是諷刺,然而完全是真話,并沒有誇大性”;她還曾在《詩與胡說》裡肆意貶低鴛蝴派前輩作家顧明道在《新聞報》上的連載小說《明月天涯》的情節設定不合情理,甚至還拉來了旁證:“有個表姊,也是看《新聞報》的,我們一見面就罵《明月天涯》,一面叽咕一面往下看。”前述的說明文字則表明,自童年起,她就與《新聞報》搭上關系了。
這第一封投稿信為手寫體,原無标點,為了便于展開後文,冒昧添補如下:
記者先生:我今年九歲,因為英文不夠,是以還沒有進學堂,現在先在家裡補英文,明年大約可以考四年級了。前天我看見“附刊”編輯室的啟事,我想起我在杭州的日記來,是以寄給你看看,不知你可嫌太長了不?我常常喜歡畫畫子,可是不像你們報上那天登的《孫中山的兒子》那一流的畫子,是娃娃,古裝的人,喜歡填顔色。你如果要,我就寄給你看看。祝你快樂。
晚年的張愛玲透露說,自己雖說從小熱愛繪畫,卻是在母親的鼓勵下才嘗試投稿:我“在學校裡成績并不好,也沒人視為天才。不過因為小時候我母親鼓勵我畫圖投稿,雖然總是石沉大海,未經采用,仍有點自命不凡,仿佛不是神童也沾着點邊。她初次出國期間,我就已經天天‘畫小人’,門房裡有整本的紅條格賬簿,整大卷的竹紙供我塗抹”。(《愛憎表》)
投稿信中所說的“畫子”,不知是安徽還是南京方言,總感覺鄉音未改。又如“娃娃,古裝的人,喜歡填顔色”,讀來也很有些費解。其他諸如《新聞報本埠附刊》編輯室啟事、張愛玲所見《孫中山的兒子》的畫之類,全都未經人言,倒也值得作一番深入探究。
兩年前,為了撰寫拙文《柳雨生與小報》,我利用工作餘暇,逐日翻閱“抗日戰争與近代中日關系文獻資料平台”上的《大上海報》(1943年10月21日至1945年8月28日),當翻至1945年1月7日該報,發現一篇劉鳳《張愛玲與餘愛渌》:
張愛玲是一個寫小說的女作家,餘愛渌是一個譯寫西洋雜志文的作家,兩個人各不相幹,實難相提并論。然而世事說來多怪,所謂無巧不成書,原來也不僅是書而已。
張愛玲最近出了一本散文集《流言》。她的小說集《傳奇》給人的印象正如這本書的名字,總使人覺得它的作者太不平凡;而讀完了《流言》則覺得作者是一個頗可親近的人,因為《流言》正是一個典型的小市民對于人生種種相的供言。就在這本《流言》中,作者提起她最初投稿的故事。那時候張愛玲九歲,她畫了一張畫投給《新聞報》的“本埠附刊”,同時寫了封信給附刊的編者小記者先生。信中對于該刊所發表的《孫中山先生的兒子》一圖深緻贊揚。而這幅畫正是餘愛渌畫的,他那時隻有六歲。
這是一件巧合的事,然而也确實頗為有趣,夠得上一則文壇逸話。
日昨和餘兄談起,他也大笑不止;下走謂此正是認識張女士的大好機會,因為她是最初賞識餘愛渌圖畫的人。餘兄更謂,他的擱筆不畫也就在見到張女士小說中的自畫插圖以後,他覺得張愛玲的畫太好了,是以自己也不敢畫了。
為了不掠人之美,必須得指出,上述短文首見于《舊聞新知張愛玲》(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唯編者肖進不知何故,對個别字詞進行了删改。今一仍舊貌,以免誤導。
餘愛渌是誰呢?他本名徐慧棠,又有筆名康悌露、單慶舫、端木洪、羅薏等。(詳見蕭持隆《雲煙錄·春秋班底》,《繁華報》1945.5.15)至于劉鳳文中所稱幼年張愛玲對餘愛渌畫作不無推崇之意,若推敲張愛玲投稿信原文,似無此意,看來隻是作者的故弄狡狯,稍有攀扯名人之嫌。其實大可不必,因為沈寂在回憶文章裡說過,徐慧棠為柯靈主編的《萬象》青年作家群裡的“五虎将”之一,才華橫溢,譯作頗多。
餘愛渌的原畫究竟如何?竟能讓九歲的張愛玲特意提及,語氣中還透着不服氣?經過一番搜尋,終于被我找到:它是一張漫畫,題為《中山先生的兒子》,由“務本女學一年級七歲徐慧棠畫”,刊于1929年8月21日《新聞報本埠附刊》。
将此畫與孫科當年的照片相對比,但見徐慧棠小朋友筆觸雖稚嫩,卻寥寥幾筆,便準确地勾勒出孫科的外貌特征:圓圓的腦袋,梳成三七開的短發覆于其上,鼻上架着一副标志性的圓框眼鏡。簡直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考慮到年齡之小,更令人驚異。
再看漫畫下方徐慧棠與小記者的對話:
小記者先生:這畫能登在報上麼?畫得不大好呀。我現在在務本女學校一年級讀書,下半年要更新了。我今年七歲,住在西門唐家灣肇周路四百二十三号新康米店家裡。徐慧棠鞠躬。信封是我姊姊慧菱寫的,他在務本女學二年級。(小記者說:可愛的慧棠妹妹,你畫得很好,已經替你制版登在上面,還希望你以後再畫幾張好的給我。并且以後連信封都要你自己寫,因為你的姊姊是二年級,你下半年也要升到二年級了,當然你也應該寫信封啊。)
這裡編輯“小記者”誤以為寫信者是女孩,實際當然不是。為表慎重,我特意從上海圖書館近代文獻館藏中翻檢出一本1930年印制的小冊子《上海特别市立務本女子中學附屬國小行政組織》,其中“附屬國小校概況一覽表”裡顯示該校位于上海西門黃家阙路,1929年9月改組,秋一至秋四年級招收若幹男孩,隻是比例偏小。
今按,“小記者”即《新聞報》編輯嚴谔聲(1897—1969),據說這筆名是為了紀念他在青年時通路孫中山後,寫了上萬字通路記而使用的。嚴氏原籍浙江海甯縣,1917年來滬,兩年後親身經曆了源自北京的“五四運動”對上海商界的巨大沖擊,于是逐漸産生民族自決的意識,将反帝反封建的思想深植于腦海中。不難揣想,當他收到這幅《中山先生的兒子》的漫畫,僅僅看到題目就會感覺親切吧,更何況畫得那麼逼真,又充滿童趣,不喜歡才怪嘛?至于張愛玲的投稿信呢,中文既講得疙裡疙瘩,又說要畫古裝人物,簡直是言語乏味,畫題老舊,如此一來,自是難入編者的法眼了。
《新聞報本埠附刊》創辦于1926年4月1日,與《申報》随報贈送“本埠增刊”類似,它也是随報附送給本地讀者的。這一附刊的創立,有其獨特的功能,正如趙君豪在《中國近代之報業》書中所評述的:“中國報紙,為增加廣告計,遂增設一種本埠附刊,所收廣告刊費,較為低廉,而其銷路,亦以本埠為限。本埠附刊之廣告,其效力隻及于一地,故文字方面之材料,亦專論當地之事,如戲劇、電影、音樂、舞蹈、商店消息以及其他一切無關外埠之瑣事,均歸于此刊。”
最初主持《新聞報本埠附刊》的編輯是徐恥痕(本名夢蘭),等到他于1929年離開之後,便由嚴谔聲接手,随即對附刊的欄目展開大刀闊斧的改革,開始大量刊登婦女兒童作品,各界新聞欄目除了保留商場新聞、電影新聞以外,其他欄目取消。辦至1929年4月25日,為了活躍版面,鼓勵普通讀者參與,附刊釋出《本刊特别啟事》,開始向社會廣泛征求“兒童作品(文字圖畫均可)”,7月8日至8月17日連續多日,重複刊登《本刊特别征稿啟事》:“本刊現須征求婦女及兒童作品,無論何種性質,均極歡迎,惟以簡短而有趣味者為貴,每篇最好勿超過五百字,照片、圖畫、詩歌、童話,尤為适用,酬報特别從豐,來稿如附有郵花,不合當即退還,切盼女著作家及小朋友們勿吝賜稿為幸。”
不難推斷,張愛玲大約先後看到8月17日的征稿啟事,以及8月21日徐慧棠的漫畫,深受鼓舞,遂興奮地寫下那封投稿信,寄去一篇杭州日記,孰料石沉大海,慘遭退稿,幼小的心靈想必大受打擊吧。好在她能堅持不懈,孜孜以求,終于在多年以後登上文學舞台的中央,大放異彩,充分成就了一番文學事業。
說起畫漫畫、投稿,同樣是從小就喜歡畫漫畫的丁聰,成功率要遠高于張愛玲,他“從國中三年級開始向社會上的報刊投稿。最初是投向上海《新聞報》的。本埠附刊它每周都有一個漫畫專欄。我這時開始拿到稿費,盡管每幅畫僅一進制錢,但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就蠻開心了”。(《轉蓬的一生》)好在張愛玲在中學時代也有了首次的成功經曆,且所獲稿費單價遠高于丁聰:“生平第一次賺錢,是在中學時代,畫了一張漫畫投到英文《大美晚報》上,報館裡給了我五塊錢,我立刻去買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童言無忌》)
對于“小記者”嚴谔聲,張愛玲似乎是其作品的長期讀者,身受“影響的焦慮”之苦。如《雨傘下》裡寫道:“某一次在雨天的街頭想到這一節,一直沒有寫出來,因為太像讷廠先生‘茶話’的作風了。”讷廠即嚴谔聲的另一筆名,“茶話”是他在《新聞報》主持的另一種綜合性副刊。
責任編輯:于淑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