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我受邀前往上海,登上了“西瓜視訊創作人方舟”。我是代表觸樂參加這次活動的。“去吧!這展現了我們的友誼!” 觸樂的編輯老師這樣對我說。
這是一次郵輪遊覽,這艘郵輪載着4000餘名遊客,從上海啟航前往日本下關市,停留1日後傳回上海,整個旅程一共用了5天時間。
我到達碼頭的時候,已經臨近登船時間,預定集合的鐵皮屋子裡人聲鼎沸。領隊們确認着自己負責的隊員,向他們發放登船所需的檔案。上海毒辣的陽光從窗外蠻橫地沖撞進來,炙烤着來來往往的行人。這一切讓我想起我小時候。
我奶奶的家住在西貢港附近,那是越南最大和最繁華的港口,我小時候的許多記憶都同港口、貨輪、外國人有關。漁民們撐着小船停泊在港口,最新鮮的魚是要送到胡志明市的,散裝的魚往往被用很便宜的價格賣掉。我的奶奶有時候會拿到幾條魚,然後為我做春卷。多麼鮮美的春卷啊,春卷皮薄薄的。後來我離開了家鄉,來到了北京,每天吃着好嫂子家常菜,但記憶中春卷的味道從未消散過。
在登船口等待我的是一位高大的黑人船員,他站在過道上,不斷地用英語重複着“passport”和“glasses”。上船通道的流線是被精心設計的。我到達的第一站是位于6層的賭場。那裡面金碧輝煌,這讓我想起《女神異聞錄5》裡遊船上的賭場。
頂層甲闆,啊,我想起了我的家鄉
我不記得我的家鄉有沒有這種賭場了,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我總是會想起湄公河。我的家在湄公河附近,那是越南最大的河流。我小時候的許多記憶都與川流的河水和湄公河上的小船有關。在晚上,有時候,我會在岸邊看着船兒開過,有些船上燈火通明,或許那些船裡也很熱鬧。但郵輪裡的熱鬧程度仍然超過我的想象,熱情的船員們在賭桌和老虎機中間滿面笑容地重複着“welcome”,手裡拿着推銷“飲料券”的宣傳單,大概是用60美元可以買到10張券,用來抵扣低于10美元的酒水消費。
在船上,大多數的内容都是免費的,唯一嚴格限制的就是飲料。不論是自助餐廳還是正餐餐廳,包括船上各個酒吧,他們都不提供傳統意義上的飲料(除了水、咖啡和牛奶)。我想起了壞血病,包括治愈它需要的淡水和橘子——說起橘子,我想起了我的家鄉河内。在那裡的大街小巷總有路邊攤。我小時候的許多記憶都與路邊攤有關。
在我家的巷子門口,有一個賣蒸粉卷(bánh cuốn)的女人。我的外婆有時候會談起她,說她的媽媽曾經愛上了一個美國士兵,後來那個美國人回國了——可憐的人。她會在蒸粉卷裡放一個橘子,橘子的酸味和蝦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口感十分美妙。後來我離開了家鄉,來到了北京,每天吃着煎餅果子(中國人會在煎餅裡放一種叫“薄脆”的工業化産物,它的口感遠不如油條,但我聽說現在很少找到用油條的煎餅了,除了天津,我多想去天津呀!),但記憶中蒸粉卷的味道從未消散過。
出了賭場,我坐上電梯來到客艙。狹長的過道彎彎繞繞,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我拖着行李箱走在過道裡,想起了自己變成老鼠大殺四方的場景。我找到了自己的房間,安頓下來,站在陽台上看着空無一人的港口。這個房間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的房間,但我還沒來得及多想,警報拉響了——這讓我想起了我小時候響徹城市的警報聲,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間都沸騰了……飛機……燃燒彈……慘叫的同胞和鄉親們……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意識到這是此前預定的逃生演習,我胡亂地把救生衣往身上一套,就沖向了集合地點。
冰冷的救生衣帶給我熟悉的回憶。我知道救生衣,我的祖父lý thái tổ先生曾經在1975年美軍撤離越南時搭乘一架滑翔機逃亡,駕駛員把飛機迫降在海上——距離美國中途島号航空母艦大約1海哩。我的祖父和剩餘5名乘客靠救生衣在海上漂流了4個小時後才被人救起。他後來對我說,他至今無法乘坐飛機,也無法再靠近大海。
但我不能不穿上這橙色的衣服,它代表中國同僚對我的友誼。我用顫抖的手把它套在頭上,有那麼一瞬間,那種窒息的感覺爬滿了我的全身。但我還是戰勝了自己,我穿着救生衣來到了集合地點。回想起來,在海上的5天裡,隻有兩個時刻我才一下子見過這麼多人,一次是逃生演習,一次是蹦迪party,而它們都顯得特别随意。
蹦迪party。綠光滿屋,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
演習之後,日程表上寫的是“創作人方舟起航儀式”,主辦方今日頭條的高老師和胡老師卻在群裡召集大家一起喝酒。不一會兒,5層的酒吧裡就坐了一圈遊戲媒體工作者。他們忙不疊地互相介紹、熱情問候,有的四處張望卻并不開口,另一些則窩在沙發裡玩着手機。這個場景引發了我的回憶,它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岘港。岘港現在是越南北部最受旅行者喜歡的城市,而在我小的時候,那裡還是一個甯靜的小城。我小時候的許多記憶都同芝麻餅幹、生蚝有關,那是岘港的特産。有時候,在某個炎熱的下午,街坊們就會聚集在路邊,各自幹各自的事情。後來我離開了家鄉,來到了北京,這裡的人們太忙碌了,他們急匆匆地湧出古城地鐵站,迎着薄霧消失在寫字樓裡。但我永遠記得小時候那種甯靜舒适的時刻。
也許是察覺到氣氛有些尴尬,有人提議開始自我介紹,殊不知這讓氣氛變得更尴尬了,中國的朋友們似乎不喜歡介紹自己,尤其是在網際網路工作的朋友們,他們非常腼腆,這讓整個過程顯得有些尴尬,在漫長的由“我是來自××的×××(名字)”“哦!你就是那個××(外号)”組成的無盡循環中,我迅速地喝完了手中的龍舌蘭日出,好甜,它讓我想起了我的家鄉邊水。我知道你們很想知道我的回憶,但龍舌蘭令我開始魔幻了。
在整個旅程中,我沒怎麼參加過集體活動——包括泡泳池、廣場舞、看電影和曬太陽。我常常推辭說“有稿子要寫”,離開我的中國朋友們單獨行動,但我其實是在船上亂逛(雖然真的有稿子要寫)。
這艘名為“地中海輝煌号”的郵輪共有18層,它喧鬧地在黑暗的公海上航行,我經常在晚上來到甲闆上,迎着海風,向着無盡的黑暗眺望,我的祖國越南一定就在海的某一側,隻要我跳下船,遊啊遊,就一定可以回到我的故鄉。
但我不能這樣做,我不能讓我的中國同僚們失望,我就像坐在一座屬于肉食者的堡壘裡一樣。各種設施在船上應有盡有,隻要不想下船,确實可以不用下去。這裡什麼都有。
從船尾向後望,一條軌迹顯現在無盡的大海上,我想我的家鄉了
當然也有下不去船的人——領隊告訴我們,上一次航程中有人在賭場裡輸得傾家蕩産,最後帶着無法償還的債務消失在了海洋深處。
不過我倒是喝了不少名字奇怪的雞尾酒,它們顔色各異,味道常常讓人感到意外。我端着酒杯,在白人小哥《milasca》的歌聲中沉醉。這歌聲讓我想起我的家鄉河内。在那裡,每逢傍晚,大街小巷都是法文歌曲,歌曲在機車的轟鳴聲中顯得若有若無。我小時候的許多記憶都與這些小酒館有關,那時候我會挑着越南特産——腰果、咖啡和橡膠在街頭叫賣。
人們很喜歡腰果,他們把它當成下酒小菜,人們也喜歡咖啡,越南的咖啡遠近馳名。很少有人喜歡橡膠,他們都是西方大企業的代理人,比如米其林和固特異。我們帶着期貨交割單,如果有哪個代理人喝多了龍舌蘭,我們就讓他用一個極高的價格買下明年在河内遠郊一塊500畝橡膠園裡出産的7000噸橡膠。我們做起生意可都是一把好手!後來我來到北京,醉心于文學創作,很少再聽到這曼妙的歌聲,也很少喝到雞尾酒(中國朋友們逼迫我喝了很多老白幹,辛辣!),但現在,我想,我又回到這紙醉金迷的氣氛裡了。
來自中國沈陽的胡老師告訴我,作為“創作人方舟”,這艘船上還是有一些行業向的活動的。我參加了西瓜視訊的閉門會,幾位西瓜視訊遊戲區的大v上台分享了自己的成功經驗。
他們真厲害呀,每一個人都是漲粉大師和帶量大師。而在會議上,他們把自己的發展道路和關鍵選擇傾囊相授。但我的中文不好,這讓我十分苦惱。“nếu bạn mạnh về mặt kỹ thuật, bạn sẽ hài hước, hoặc bạn sẽ trông ổn. tôi đã không mở máy ảnh trước đây. sau khi tôi có một vẻ đẹp, tôi thấy rằng tôi ổn.” 一位大師在台上這樣說。很多人露出了鹈鹕灌頂的表情。我的中文不好,我的中文不好很多,我甚至無法體會這番話中的真意。很多人向我重複一句話,這句話的大意是:“隻要随手拍一拍,每月就可以多拿32,371,215.80越南盾。”好多錢!
比起中國朋友們的經驗分享會,我更願意在7層的遊戲室裡看小朋友們玩《任天堂明星大亂鬥》。這台機器完全被七八位小朋友占據,他們有序地排着隊,在一局遊戲中得分最低的人被替換下場。
小朋友們正在《任天堂明星大亂鬥》中激烈對戰,我不由主地想起我的家鄉
在我觀察的時段裡,有一位年齡稍大一些的男孩總是能拿到第一。他孜孜不倦地選擇“機器人”這個角色,不停地用同一個招式熟練地将其他玩家打出場外。來自中國的朋友胡老師告訴我,早些時候他們挑戰過這位年輕的高手,“三打一,沒打過”。
有第一,就有墊底。一位小姑娘上場就隻能玩一局,她還是乖巧地等着,盡管眼中滿盈熱淚。
另外一邊則是屬于大人們的俄羅斯方塊。不過這些參與者的水準與此前我在觸樂的辦公室裡看到的對戰完全不在一個量級,那裡的中國朋友左輪先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不但技藝精湛,而且為人狡猾下作,就連越南的真武帝君都無法戰勝他的俄羅斯方塊。見過了他的技巧,這些機器對我完全沒有吸引力。
但畢竟不是所有人都見過左輪先生,而且他們還有其他的娛樂。有一次,我在夜晚路過遊戲室,發現大人和小孩一起玩着“狼人殺”。在這極盡奢華的郵輪上,這仿佛是一片質樸的樂土。聲音好聽的主持人靜靜地說着“天黑請閉眼”,我匆匆路過,竟也感到一絲安心。
俄羅斯方塊。前面玩的人聚精會神,可還是很快把自己玩死。我開始想我的家鄉了
在到達日本之前,我查閱了下關市的各種資料。網上的美食家們對此地的河豚贊不絕口,我躍躍欲試,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我們并沒有吃到河豚——甚至看都沒看一眼!大巴車載着遊客們從一個免稅店開到另一個免稅店,我所見的日本僅有商店旁的停車場以及高速公路上擁擠的車輛而已。這又讓我想起我的家鄉岘港。在我小的時候,岘港剛剛開始發展旅遊,我們看着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坐在大巴車上從我們眼前駛過。就像古老越南諺語說的那樣,“bạn đã ở đây”(來都來了),這些遊客必然會在這裡花光身上的錢。
我小時候所有的記憶都和遊客、手工紀念品和美元有關。那時候,我會拿着紀念品在遊客面前晃蕩。我們是一個年輕而有活力的國家。每天晚上,我們都會把賣東西的錢交給我的外婆,我的外婆會認真地數一數,然後小心地把錢放進包裡。她會說:“等錢夠了,等錢夠了就帶你去看你的奶奶。”
讓我們回到這次旅行。告别日本的時候還是不錯的。當郵輪緩緩駛離港口,岸上的從業人員舉着熒光棒向我們瘋狂揮動,我們也打開手機閃光燈揮手緻意。這個時候,下關的夜空裡綻放了煙花。各色的花火閃耀在遙遠的彼岸,我聽不到聲響,卻能夠看到高樓大廈後面的光。如果是在遊戲世界裡,我一定會在腳下放一個信使。
在船上,遠看下關島上的煙火,本圖來自中國朋友胡正達老師,他想家嗎?
回程就有些令人難過。可能是由于遭遇台風,郵輪變得搖搖晃晃。我努力地盯着電腦上的字,突然感到一陣眩暈,然後便再也沒能走出直線。被這種眩暈困擾的我甚至妄圖通過醉酒來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但是事實證明這是徒勞的。
8月26日,我帶着退還的百餘美金離開了地中海輝煌号。身後傳來熟悉的“goodbye”,我回過頭,巨大的、純白的郵輪就在港口靜靜地停着。我和她,以及在她上面遇到的人們大概就緣盡與此了。在熟悉的、毒辣的陽光下,我背着行囊走在上海街頭,衣裳汗水浸濕。我再一次有了回到這個世界的實感。
每一次分别都會讓我想起我的姐姐。她是那麼聰明,她總愛和我開玩笑,但我知道她是照顧我的。其實每次去賣紀念品的時候,姐姐總和我一起去,但我們得到的錢太少——兩個孩子能賣出多少紀念品?
每個晚上,當我們把錢交給外婆的時候,她還是會說:“等錢夠了就帶你們去見奶奶。”但錢總也不夠,總也不夠,要花錢的地方太多。有一天,我們還是帶回了錢,外婆還是這樣說。“等錢夠了,等錢夠了就帶你們去見你們的奶奶。”
“我不去了,外婆。”我的姐姐說,“您帶阿阮去吧。”
外婆沉默了好久,然後她說:“好的,阿阮,我們明天就走。”
第二天,我的外婆帶上我,我和姐姐告别,她笑着和我告别,眼睛眯成一條線。我們離開家,在巷子口聊天的街坊看到我們,就和我們打招呼:“阿阮要出門嗎?”外婆就會說:“帶他去見他奶奶。”
“路上要小心呀。”街坊們說,一邊說一邊給我塞上許多芝麻餅幹,告訴我一路要聽話。我們來到港口,乘上一艘小船,小船在由無數條河流組成的水系裡前行,劈開破浪。
開船的是我的祖父,他10年前從印尼回到祖國,買下了這艘船,做一些長途運輸的生意。他還是不願意穿救生衣。他要開着船帶我們去見我的奶奶。但還不能直接去,第一站是河内,我要先在那兒找到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外國人,把手頭的橡膠交割單賣給他。做完了這一切,我會回到船上,在路上順便買兩三個越南粉卷,沒有什麼比在船頭吃粉卷更舒服的了。
上海灣日落,波光粼粼,海天一色,啊,我的家鄉!
小船繼續開呀開呀,直到抵達西貢港。就像我在一開始說的那樣,那是越南最大和最繁忙的港口。外婆和祖父會送我下船,告訴我要聽話。我跑着去找我的奶奶——她會在家門口等着我,拍着我的頭,對我說又長高了,然後給我做春卷。
是的,這就是我關于家鄉的全部回憶。現在我離開了家鄉,來到了北京。在寫字樓裡做着讓人羨慕的工作,但我有時候仍會想起這些,所有的一切。每一天,每一個夜晚,我都在想念我的家鄉。啊,那湄公河上飄蕩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