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當如何存在
——《老獸》心底之淚
作者：邊靜
《老獸》真切地關注了現實，講述了當下中國人自己的生存故事。影片取材于真實發生的子女綁架父親案。這在法庭上是一起喧鬧的刑事案，在坊間是一出足夠八卦的狗血劇，而在電影鏡頭裡，它被賦予詩意品格，亮出其冷峻的社會核心。雖然語言和叙事說不上很新奇，但它記錄了心靈，凝聚了感動，開啟了沉思，是2017年末國産電影獻出的一份真誠可貴的禮物。
老楊 老獸
早年乍富又生意失敗的老楊，照顧癱瘓的老婆六七年。在他挪用老婆手術費之後，長期積累的家庭沖突集中爆發，子女們暴力脅迫他簽字畫押，并關押以示懲戒。老楊一怒之下把兒子和女婿告上法庭。而最終，老楊向為父為夫的責任妥協。
人物設計的豐滿，加上塗們精絕的演繹，老楊，這個來自北方小城的老人，就像站在眼前。滄桑，空心，苟且于人生暮年，心有不甘卻無力掙脫，老楊就像一隻脫毛而醜陋的老獸，晃蕩在城市和生活的邊緣。他的個性鮮明：●愛面子。在多年老友面前，請客沒錢，抵押下電動車，也不讓對方掏錢，怕沒了朋友的顔面。在兒女面前，明明沒錢沒地方住沒吃飯，也要裝出一切都可以自己打理好的樣子，怕失了長者的顔面。在情人面前，明明手頭緊巴，也要買東西讓情人開心，怕掉下男人的顔面。●講義氣。挪用手術費給老友買頭奶牛，更多是念着老友多年前的恩情。●執拗沖動，不服輸。固執到與兒女難以溝通，動辄吵架。一言不合，便與地産銷售員打架，與公共汽車從業人員賭氣，開窗跳車。●也非溫良善類。他開口罵人，張口撒謊，賭博喝酒找女人，偶兒傷害别人。總之，就像他罵别人的那樣，他自己也是個“裝蛋貨”。
老楊的内心與他的外在呼應：●空洞。他賭牌、喝酒、找情人、挪用老婆的手術費，是他對兒孫不孝不親、對人生灰暗的惡意反抗或者自我開解。方式簡單，甚至粗陋。●不甘又無望。他譏笑現在的餐館經營套路遠不能與他當年相比，但也隻能給自己補一刀：“好漢不提當年勇“。●牽絆。他愛憐孫子，默默買個玩具送去；回頭還要默默接受兒媳的鄙視。他想補救自己的過失，不得不拉下老臉向小女兒借錢。被暴打一頓後，得知老伴兒的手術費解決了，他那張還帶着鼻血印記的老臉終于有了笑意。當孩子們真要被判刑時，他又找人幫忙開脫。孩子們出法院大門，上車，老楊隻能遠遠看着，彼此沒有一個招呼，寒風留給老楊心酸的抽泣。這是一個令人生厭的老人，但他依然是個父親。這一點，他的兒女們并不那麼清楚，這注定了老楊的悲情。
家庭和社會 城市與人
在這個家庭關系的故事中，影片很好地搭建了故事的社會架構，融入豐富的人文觀察。麻将桌上關于讨債還債的劍拔弩張，城市裡大片的爛尾地産，二女婿與上司關于職位升遷的廁餘偶談、老楊打公用話時因為缺錢遭小賣部老人的白眼、公共汽車上被粗暴對待、被地産銷售員毆打、兒子兒媳為出錢做手術的事情大動肝火……經濟下行景氣變化中，人們的經濟關系、社會關系、家庭關系都變得緊張起來。
城市及其發瘋的腳步，如果讓老楊的兒女覺得小縣城堵車了，老楊則覺得要被擊垮或抛棄了。影片中人與城市的關系，通過冷靜灰暗的畫面得到深刻的勾畫。城市的高樓地産要麼框住老楊和他的老友盧布森，要麼在遙遠的背景上矗立，而老楊置身一片荒地，喻示着生意停頓、讨債無果、老妻癱瘓、親情脆弱的老楊，正踏入人生的一片荒地。站在荒地之中，他皮衣加身、墨鏡遮眼，有不想放下的顔面和觀念。而出路何在？唯有困頓。至于老友盧布森，生計艱難卻不肯放棄牧場和牛羊，是個想守着傳統與習慣、與城市保持間離感的孤獨者。
盧布森的駱駝，牧區最後一隻配種的公駱駝，被宰殺了，意味着某種力量或觀念的式微，比如說舊的生産方式、傳統觀念及其交往方式。而老楊是那個不自覺的執行者，他擅自決定把駱駝賣給了屠宰店。在老楊家裡，在親情撕扯的拳腳中，也無法回避“子不教父之過”。老楊在往昔得意之時，想來是呼來喚去，花天酒地，成就他的财富、尊嚴、價值觀念，還有毛病。而今，對于他看不慣的、跟不上的生活和德性，不得不說，他并不是個旁觀者，他也是塑造者。這也注定了老楊的悲情。
黑鳥、馬和幽魂
年輕導演的作品喜歡符号、隐喻、意象，《老獸》也不例外；但是周子陽導演把虛實關系處理得較為妥當，呈現出有意味的審美感受。被封在牆壁裡的那隻黑鳥，出現在影片開始的段落。老楊把它解救出來，并放飛窗外。這個奇特的處理，讓人聯想到奧斯卡獲獎影片《愛》（邁克爾·哈内克導演）裡，那隻無端飛來的鴿子。不過這隻黑鳥比鴿子更清晰地隐喻了男主的精神世界。老楊的處境就像這隻黑鳥，等待一次釋放或解救。黑鳥的象征性和全片的統領性處理得奇特而自然。出現在老楊夢境中的白馬和棕色馬，可以了解為老楊和老伴兒，兩匹老馬，旁邊還挂着吊瓶，暗示老楊内心的憂慮。在法院調解中，老楊一怒之下離開，騎電動車回家。導演拍出了老楊身心分離的那刻，靈魂如白色魅影飄蕩在老楊軀殼之後，逶迤消散在枯黃的冬日林間。片中還有公雞的形象、駱駝的形象，這些具有隐喻象征意味的藝術處理有着可以玩味的解讀空間。
溫情和敬意
影片調性冷峻，但卻感受到創作者在關照現實時的溫情和敬意。北方寒風中導演立下攝影機，對準惆怅而行的老楊，讓我們看到一個人和一個家庭的傷痛之處和艱辛之處，也讓我們看到城市和生活的時代變遷，由此更好地了解别人和自己，了解社會和現實。
影片結尾，逆光拍攝，老楊喂老伴兒吃藥，黑暗中，躺下，等待。也許是喧鬧後的平靜，也許心仍在寂靜中掙紮，觀衆隻需按照自己的意願在長長的黑暗和寂靜中體味。體味老楊經過這一番鬧騰之後，他替救治無望的老妻和“無法飛出視窗“的自己，到底選擇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