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響馬的命(小說)

作者:小林作家
響馬的命(小說)

西嶺大山有一支響馬,傳了兩代,有兩百多人。一半人過了四十歲,另一半四十歲以下。老兵丁坐鎮山寨防守,愣青子(年輕)兵撩水(外圍巡邏)。一般山寨裡沒有太老的崽子(兵丁),出寨下山,真打起仗,一回躲過刀槍,哪回被槍子咬上,也就沒機會老了。

響馬若被一槍打死,山寨不收屍,揣死屍兜裡一塊錢,專有過路人等槍聲息了,摸上來埋人。挨槍子沒死,受了槍傷,不能進城治紅(刀槍之傷)。背或拖回山寨,有土郎中草藥,生死全靠熬。一般熬不過傷口潰爛感染,吃頓好的也便走了。

這年,大西嶺卻有八九個兵丁滿了七十。按照老山寨規矩,響馬中五虎将,或排上座次交椅的頭領。無論傷病年老,都有兵丁照管,寨庫支錢。但是沒有座次的兵丁雜役,得病隻管三副藥。若不見起色,拖到有泉水的地方,留三天幹糧,一根打狼哨棒,自己活。

響馬的山寨,除了大當家和五虎将,幾乎沒有兵丁能活到老。然而,西嶺大山,卻有八九個老兵丁悄悄活到了七十歲。這不是小事,整個山寨都盯着這事。響馬都清楚,山寨不養老。若老得跟不上人馬,打不動槍,處置的規矩頗為神秘,各山寨皆有各自手段。

西嶺大山兵棚大通鋪,兵丁們私下偷偷議論:老了卻沒死,或許山寨能給幾個盤纏,回鄉養老吧?有人抓着虱子,搖頭說:你老貨(老頭)想得美,老了又沒糊塗,下山被官府緝拿去,那就是活地圖。下等兵丁劉三悄聲說:聽說,活過了七十,皆被拉到西嶺大山望天洞,吃喝一頓這輩子都沒見過的厚食,喝上美酒,迷糊高興着呢,用排槍打死,或用巨石砸死。

另一個下等兵丁,從後面撲上去,趕緊捂住劉三嘴巴:傻三子,不想活了吧?讓大掌櫃西嶺王聽見,下油鍋炸了你。劉三借酒勁,放開膽子說:俺六十多了,反正再過幾年便去那望天洞吃槍子,早晚是個死,怕個外婆的。圍在大通鋪上的兵丁左右瞧,沒見頭領察夜。也唉聲歎氣,小聲說幾句牢騷話,感覺脖子後面冷飕飕。

西嶺大山請來的客軍師(請上山教習兵丁識字,不入夥)代守農,做過民國西城事務科長。見多識廣,卻被人陷害入獄,出獄後閑賦在家。被請進西嶺大山一年,教習兵丁識字,看地形圖,修理槍械,還擔當訓練督查兵丁事宜。

代守農住西嶺老屋(山寨客房),每天教習訓練督查前,到西嶺大寨正堂,見西嶺王大掌櫃。代守農掏出駁殼槍,交給正堂虎兵(寨主的親兵),進了正堂。代守農抱拳,問西嶺山寨大掌櫃姚福:曹德成那幾個老兵丁,入夜腰腿疼痛,呻吟不止,吵得别的弟兄睡不穩。長此下去恐怕不成,得有個法子安頓。

姚福寵養兩隻上等猕猴,他不看代守農,卻跟猴說:老了,我就敲開你倆腦殼,吃猴腦。猴子似乎聽懂話裡意思,“吱吱”叫,竄起來跑了。姚福指猴背影說:猴奸,猴奸,見事不妙,跑得賊快。這幾個老貨,都古稀之年,的确不能再用,早送他們走。

代守農問:讓老幾個去哪裡過日子?他們都是哪個縣的鄉人,從寨庫支多少錢做盤纏,回鄉養老?姚福眯起眼睛哼小曲,就是不回答客軍師。代守農補話說:曹德成養馬沒得說,槍法也好,寨内三杆大槍皆是他奪回來。郝三貴跑信腿快,如今老寒腿總犯病,走不動了。邱院子是大當家您的仆兵,早晚侍候這些年,手不離水,洗洗刷刷,眼下兩隻手變形不成樣子,拿不住碗筷。

姚福慢悠悠掏耳朵,一邊說:拿我腰牌,去寨庫支出十五塊光洋,給郝三貴回老家做盤纏,另幾個老貨再說。郝三貴本是個挑擔賣菜的,趕上混戰,吓得跟逃難人群亂跑,誤進西嶺大山。進山易出山難。他腿快跑信,十幾年沒回家,老實巴交熬到了七十歲。

郝三貴得到将令,下山回鄉養老。以為要去望天洞,細打聽真是回家,欣喜得老淚縱橫。他收拾幾樣“破爛”,揣好盤纏,告别幾個老哥們兒。舉着下山令牌喊:爺們兒,開山門。守門兵丁看見令牌,打開寨門,端槍擋在門口。郝三貴苦笑掏出三塊大洋說:買幾個籌碼去,發大财吧。門兵收了銀元,放郝三貴出山門。

一個月後,曹德成幾個老兵丁,還沒支給銀元回鄉養老。代守農想問原由,掂量着如此會不會惹惱大掌櫃。沒想到姚福主動找到代軍師,讓他到寨庫,給每個老貨支五塊光洋回鄉。代守農覺得五塊錢做盤纏太少,可又不能總質疑将令,隻得歎氣去安排。

幾個老哥們兒,揣上五塊錢,拿上一點“破爛”,被膠輪大車送出寨門。代守農看見心裡踏實一點,跟着又懸起來。幾個老兵丁下山回鄉,卻由短槍隊護送?不親眼看見,不敢相信。他悄悄跟在後面,看究竟會怎樣。車到西大溝背靜處,短槍隊從前面兩輛大車下來,同時拔槍,圍住老兵丁射擊。末了過去補槍,曹德成沒死,喊一句:俺不服啊!有人将大槍槍管塞其嘴裡,一槍響,西嶺驚!那人上去,掏出曹德成揣懷裡的五塊光洋。

代守農回到西嶺老屋,臉色蒼白,低頭不語。大掌櫃姚福跨進門問:你跟去西大溝了,看見送老貨?代守農點點頭。姚福說:咱這是山寨,不是祠堂。西嶺大寨從清末到民國,傳兩代,講究鐵是鐵,木是木,土是土,糧是糧。是鐵打成刀,我不能拿木頭打刀刃,說上大天也不行。你是糧我吃下肚子,是土就扔地面,不能擱嘴裡。

姚福肩膀上扛着猴,一邊喂猴,一邊接着說:幾個老貨沒用了,是腳下土,我不能把他們擱嘴裡。這事無需争辯,再怎麼吵嘴,木頭也變不成鐵。你不必再管這件事,如此小事短槍隊就辦了。代守農顫抖地說:我看見他們是怎麼辦的!大槍朝曹德成嘴裡打,腦袋開瓢。姚福淡笑說:慈不帶兵,勿在幾個老貨身上,費心思。山寨的事,多着呢。

代守農抑制不住,也不管大堂上的座次,高聲吼道:那幾個老兵丁鞍前馬後這些年,鬧到最後,給每人吃嘴裡的是槍子!大掌櫃請我上西嶺大山時,說西嶺大寨頗講義氣,正派當家。如今正派擱在哪了?我眼拙,真是不得見!

姚福闆起臉,扔下肩膀上的猴說:放走一個郝三貴,你知道大寨損失多大嗎?足以滅了西嶺老寨。代守農問:郝三貴出什麼事了?他是個本分人。郝三貴去西城告密山寨位置,領了賞金。代守農驚詫地說:郝三貴老實巴交,沒那個壞心眼兒,也不是那等小人。他背叛山寨,誰看見的?姚福說:我親眼見,真真切切,沒把我給氣死。昨夜夢見,四更驚醒,氣得老子再沒睡着覺。

代守農說:原來隻是大掌櫃做的夢,子虛烏有,您何以當真?姚福說:代軍師,你上山半身落草(名分不改),也過了四季,還是一腔子書卷氣。這個夢提醒我,山寨裡人,一個也不能放下山。那幾個老兵丁,閉眼睛都能摸進山寨。要是為賞金投奔西城, 西嶺大山危矣。我已經派短槍隊下山,尋到郝三貴,早點做掉。不然我還要做夢,不能消停。

代守農說:按照西嶺大寨的規矩,受傷不能背回山,給幾塊銀元自活,也沒見誰投奔了西城?姚福陰笑說:這個山規,代軍師不必拿它說事,那不過是給崽子們看的。每回皆留下短槍隊的人,等大隊走遠,過去補槍,不留活口。代守農聽這話,渾身發冷體力不支,幾乎昏厥!

幾天後,夜裡四更,有人推醒西嶺王姚福。你是誰呀?大半夜的。是我。伴着說話聲,槍筒頂在姚福的頭上。壓寨夫人白鳳已經被捆上,窩在牆角。代軍師,你這是幹啥?姚福看見代守農一手握駁殼槍,另一隻手舉一顆手榴彈。身後有幾個兵丁,靠前的是機槍手劉大車。代軍師,這是幹啥?什麼事皆有個商量啊。

代守農說:嘩變了,不然我們誰都下不了西嶺大山。姚福聽到嘩變兩字,驚得掉下床鋪。他趕緊爬起來哀求:代軍師不能啊,老山寨兩代響馬,還從沒有人嘩變過。我保證你們順利下山,每人二十塊光洋做盤纏。

代守農說: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能信。揮手榴彈,當頭猛砸。姚福大叫一聲,從夢裡驚醒。他摸出壓在枕頭下的手槍,朝屋外開了一槍。

虎兵跑進來,候着将令。壓寨夫人白鳳嘟囔:深更半夜,打槍幹嘛,鬧啥妖啊?轉身睡去。姚福抹着一頭虛汗,對虎兵說:趕緊把短槍隊長叫來,不得有誤。虎兵跑出去,過一會兒回來禀報:短槍隊大通鋪一個人沒有,全失蹤了。什麼!軍師代守農呢?姚福的聲音都變了,像被人掐住脖子。虎兵怯生生地說:大當家的身後,那不是嗎?

姚福順着虎兵指的方向回頭看,隻見代守農端駁殼槍站在視窗,旁邊一挺輕機槍伸進來。劉大車一手扶槍,一手提着短槍隊長人頭。山寨五虎将,第七把交椅,眼前僅剩下一顆頭,眼睛沒閉,張着嘴巴。姚福一聲大叫,仰面倒在地上,沒爬起來!

代守農掌管了西嶺大寨,打開寨門迎天下豪傑。姚福和白鳳被關在老屋,好吃好喝,大繩捆着,不許出來。姚福也沒敢奢望,代守農不殺自己,就是福運。他隻想着不被殺便好,生死面前,其它煩惱一并煙消雲散。

西嶺大寨很快擴充到五百多人,吃飯住宿成了問題。代守農心想:擴充山寨人馬威風,卻不曾想後勤補給才是根本。正愁悶,山寨外響起槍聲。虎兵跑進來報:兩縣剿馬聯軍攻進山寨。怎麼可能?厚門高牆,他們如何破之。虎兵說:先生将山寨門大開,引八方能人。兩縣聯軍早混在人群裡,進了山寨,眼下裡應外合,山寨失守。

代守農趕緊跑去老屋,松綁了姚福和白鳳。姚福氣呼呼地說:你這書生做事,十年不成,這話真不假。你猴燒屁股,急着打開山門,進來的人一半或許是奸細。代守農說:我把山寨丢了,兩代守住六十年,我隻守了六十天。看來我無用,當不成大掌櫃。你們公母倆走吧,我不能丢掉山寨,再丢了人。

姚福沖着代守農罵罵咧咧,被白鳳拉上手走出老屋。代守農咬咬牙,舉起槍,瞄準姚福的後心,槍卻沒打響。他靜下想想,收起駁殼槍。猛然間一激靈,再次舉槍。然而,姚福和白鳳一路小跑,已經出了駁殼槍射程!

代守農放走匪首,被關進西城監獄。西城監獄簡陋,隻有一間重犯監室,雙牆厚頂。代守農就住這間重犯房,南牆潮濕發黑,爬滿老鼠。他總是倚靠北牆,給南牆上的老鼠算命,哪個能出去,哪個死牢裡!

十五年後,代守農滿七十歲,監獄不留監七十歲以上老貨。代守農被釋放,他蹒跚地走出西城監獄小角門。從兜裡掏出一隻老态龍鐘的老鼠,放在地上小聲嘟囔:就你不咬我,隻你這一個鼠輩,能出監牢。去吧,餓死在外面,也算有一口新鮮氣息!

作者/董霖

(小林小說,版權所有,違者必究,文章為藝術創作,切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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