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陶玮教授
關于海陶玮(hightower)教授,我在這裡并不打算贅述。因為隻要是讀過《紅蕖留夢》或者有關葉嘉瑩先生個人經曆文章的人,想必對海教授的名字都不陌生。請允許我在這裡使用中國人的習慣,以他中文名字的第一個漢字為姓來稱呼他。
我雖然從未見到過海教授,但一直都聽葉先生說起與他交往的很多往事,而且每逢加拿大的大學假期,葉先生除了回國講學外,就是去哈佛,與海教授進行合作。是以,我的印象是:因為有了海教授,葉先生才得以在北美打下基礎,順利發展。盡管俗話常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但我認為,即使是“金子”,有的時候也是需要有一些機緣的。我們東方人使用自己的語言寫作文章,要想讓西方人乃至全世界更多的人來了解我們的語言表述之美,就需要有這方面能力的翻譯者,用西方人乃至全世界更多的人都容易了解其内容、領悟其精髓的語言表述出來,特别是有關中國古典詩詞的,就更加需要翻譯者既具有“中國學”的豐富修養,又擅長自己母語的運用,以及對于自己本國文化廣泛且深刻的了解。

葉先生稱自己與海教授的相識是一次“機緣”。她在《中英參照迦陵詩詞論稿》一書序言中寫道:“我與海先生初識于1966年之夏,當時我是被台灣大學推薦将赴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作為交換教授的一個候選人,而海先生則是作為美國弗爾布來特委員會(fulbright committee)的代表來舉行面談的一個甄選人。誰想到隻是以一次晤面,我與海先生竟然結下了三十多年合作的機緣。”
海教授将葉先生所著13篇論文翻譯成了英文,1998年由哈佛大學亞洲中心(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出版了題為《中國詩歌論集》(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的論文集,為全英文版,共收錄了葉先生和海教授所著論文17篇,其中葉先生撰著的有13篇。
後來,為了便于讀者、學者對于中文文稿和英文譯稿的了解和把握,2013年從上述論文集中摘選出了葉先生的6篇文稿,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刊行了《中英參照迦陵詩詞論稿》;2014年再由南開大學出版社刊行了全13篇的《中英參照迦陵詩詞論稿》。據南開大學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副所長張靜老師介紹:2019年,“全13篇”版因與南開大學出版社之間的5年合同到期,又轉由外研社刊行,分上下兩冊。
葉先生在該書序言中還寫道:“美國耶魯大學的孫康宜教授曾經寫了一篇題為《北美二十年來的詞學研究——兼記緬因州國際詞學會議》的文稿,發表于台灣的《中外文學》第20卷第五期。文中曾提到‘論詞的觀點與方法之東西合璧,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學者非葉嘉瑩教授不作他想’,又說葉氏‘論詞概以其藝術精神為主。既重感性之欣賞,又重理性之解說,對詞學研究者無疑是一大鼓舞’。孫教授的過譽,使我愧不敢當,而這一切若非由于海先生之協助把我的論著譯成英文,則我以一個既沒有西方學位又不擅英語表述的華人,在西方學術界是極難獲緻大家之承認的。”
此外,葉先生詳盡而精練地概述了她和海教授的合作經過與内容,并且介紹了海先生的胸襟、理想和理念,以及表達了對于海教授的感激之情和愧歉之意。序言的最後幾句話是這樣寫的:“我對海先生既深懷感激,更對他的胸襟志意和理想深懷景仰。他去世後,我未能赴哈佛參加他的追悼會,這使我對他一直感到愧歉,是以願借此機會把我們合作的經過和他與我合作的理念略加叙述,也算是我對他的感念之一點補償吧。”
吉川幸次郎先生
葉先生與日本學者雖然交流不多,但有過交往的卻都是日本漢學界“泰鬥”級學者或後輩學者中的領軍人物。
1970年,葉先生應美國一學術基金會邀請,到貞女島(virgin islands,日本譯為“聖女島”)參加一個古典文學研讨會,會議期間結識了日本著名學者吉川幸次郎先生。
吉川幸次郎(1904—1980),昭和時代中國文學研究者,是日本漢學“京都學派”的代表人物,兵庫縣神戶市人,自幼愛讀《史記》《水浒傳》《西遊記》《三國演義》等日文譯本。高中時得遇青木正兒,開始學習中國語。1923年進入京都帝國大學文學科,在狩野直喜、鈴木虎雄等碩學指導下,專攻中國語學和中國文學,假期赴中國江南旅行。受芥川龍之介及佐藤春夫的影響而喜愛中國。1926年以漢文書寫畢業論文《倚聲通論》,因論文拔群升入大學院,投注于中國文學。1928—1931年留學北京大學,以做中國人為目标,日常身着中式服裝,說寫皆以中文,會話和寫作所用中文堪稱典雅流暢。
1931年,吉川幸次郎回到日本,在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任所員,直至1946年,15年間埋頭苦讀,據傳其所讀破漢籍之卷數可謂日本首屈一指。其間,刊行《尚書正義》定本及譯本,與大山定一所共著《洛中書問》,标志着“吉川學”的基本确立。1947年以《元雜劇研究》獲得文學博士,同年轉任為京都大學文學部教授,擔任中國文學講座主任一職,直至1967年退休。由于他對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貢獻極大,1964年成為日本藝術院會員,1969年獲日本政府頒發的“文化功勞者”稱号,1970年因其中國文學研究之功績卓著,獲得“朝日賞”,是日本近代以來研究中國的最著名的大師,當之無愧的“漢學泰鬥”。
在1970年貞女島的會議中,因參加研讨會的學者中有不少喜歡作詩之人,見面便問及葉先生有無新作?葉先生就寫了1968年的《留别哈佛三首》向大家求證:
其一 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 曰歸枉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 早是神州非故土,更留弱女向天涯。 浮生可歎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 其二 天北天南有斷鴻,幾年常在别離中。 已看林葉驚霜老,卻怪殘陽似血紅。 一任韶華随逝水,空餘生事付雕蟲。 将行漸近登高節,惆怅征蓬九月風。 其三 臨分珍重主人心,酒美無多細細斟。 案上好書能忘晷,窗前嘉樹任移陰。 吝情忽共傷留去,論學曾同辯古今。 試寫長謠抒别意,雲天東望海沉沉。
沒承想,第二天吉川幸次郎先生就拿來三首和詩——《南海聖女島中國文學史會次葉嘉瑩女士韻》:
世運奔波各異時,人間歌哭志安之。 英靈河嶽鴻篇鑄,流别文章家數歧。 原始堪尋天雨血,談詩好向水之涯。 曹姑應有東征賦,我欲賞音鐘子期。 南來士女逐賓鴻,談吐缤紛西複中。 洪浪接天都一碧,檐花經雨逾殷紅。 測圭方識星朱鳥,浴海真成王倮蟲。 群怨興觀評駁倦,危樓聊倚溯流風。 淵源詩品與文心,古井欲波容共斟。 玉局和陶居海外,蘭亭修禊在山陰。 詞人慧業堪終古,家法攀援可證今。 溟渤光浮孤島曙,景情相遇足鈎沉。
(一九七〇年庚戌作,見《吉川幸次郎全集》24卷)
看到吉川先生的詩作,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的周策縱教授也立即寫了三首和詩。後來有人把這些詩抄寄給了身在美國的顧毓琇教授,顧教授竟也寫了三首和詩,一時傳為佳話(按:諸詩都已收錄在中華書局2007年版《迦陵詩詞稿》中)。葉先生在《迦陵詩詞論稿》以及《中英參照迦陵詩詞論稿》的序言中這樣寫道:“當時吉川教授的和詩中曾有‘曹姑應有東征賦,我欲賞音鐘子期’之句,表現出想要邀我赴日本的心意,而我因初到加拿大任教,要用英語教學,工作甚重,而且有老父在堂,不敢遠行,是以未能赴日本講學。吉川先生的願望,直到十三年後才由九州大學的岡村繁教授完成。”
1984年,葉先生終于來到日本講學,隻可惜那時吉川先生已經過世了。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葉言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