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芒果君爺爺
制作 芒果君奶奶

皮條鳝魚
楚風楚味楚人,數百篇楚肴文字應用而生。
有衆多朋友問及制肴時佐料幾何?其實,那是菜單的職責。菜單是廚師常用的工具,沒有思想。早年時,巴蜀的農民兄弟懷揣《大衆川菜》走南闖北,潛心貫注,夜讀菜單,從此有了就業的工具,繼而撐起養家糊口的天地。
《大衆川菜》屢次再版,成為中國印數最多的菜單,百萬普羅大衆由之變為竈前廚神,菜單真是功勳卓著。
美食散文與菜單,同樣是記錄菜肴,但在刀工火候五味調和中,散文融合了溢美的語言文字,油鹽醬醋較菜單更加粗放不羁,很少确鑿量化,常以“适量”、“少許”字眼填充。
中式菜肴多在心傳,爐火熊熊鍋盆碰撞,廚師揮舞長柄鐵勺,哪有閑暇一招一式計量稱重?娴熟與精準,來自常久地運用和悟性。
本人酷愛遊曆江河湖泊,遍走名山大川。食,是旅行中不可或缺的日日必須。幾十年來,雖末盡悉南北之味,但泱泱大國之風物與美食,大扺是曉得的。
年少時曾從戎北方,非但未改變南蠻的飲食習俗,反而更加思念故鄉的味道。生來啖食楚味,唯楚地酸甜苦辣镌刻深厚。味蕾的記憶較大腦有過之而無不及,一旦形成,終身不易改變。
荊州,楚國的飲馔習俗發源地,尤以沙市和江陵古城為甚。盡管楚肴在曆史長河的磨砺中得以傳承、改良、延展和擴張,但她依然沒有脫離本土的味道。縱觀曆史,根植于江漢平原的荊楚味道乃楚味之源毋庸置疑。楚味,不以當今行政區劃甚至城市級别所改變。
驚蜇過後,隐匿巢穴的野生黃鳝從泥洞蜇出,饑餓使它們喪失了應有的警惕。河溝旁,稻田裡,農人背着篾簍在晨曦裡時隐時現,昨夜布陣的誘籠裡,蜷縮着褐黃相間的鳝魚,一夜的掙紮,它依舊沒有逃離羁押的樊籠。黃鳝慣以夜間啜食,那籠中蠕動的蚯蚓,黃鳝怎知是農人布下的誘餌,貪婪使其落入陷阱,最終付出生命代價。
黃鳝對水體并無嚴格講究,浮遊生物也是它的食糧。腐質泥土荒草雜生,正是它生衍繁殖的絕佳之地。在貧瘠溝渠栖息成長的黃鳝,竟然富含如此鮮美之味,真的令人費解。
黃鳝在荊州,人們叫它鳝魚。盡管外貌如蛇,但它本質上僅是一種無鱗淡水魚,對人類毫無攻擊。它的懦弱,使人們可以依照菜式的形态,任意從肚腹或從脊背予以殺戮。
鳝魚入馔菜式繁多。去骨斜切絲條,在沸騰的油鍋翻滾數秒,瀝幹油脂,烹入佐料即為爆炒鳝絲;黃鳝帶骨平刀錘扁後切寸段,起油鍋着花椒姜末煸炒至斷生,下豆瓣醬适量清水焖煮數分鐘,至鳝片兩端微翹收汁出鍋,是為炒鳝橋,亦即家常鳝魚;鳝魚宰殺後切筒狀,與莴筍或者黃瓜葷素合一。滋味在悄然炖煮中發生逆轉,寡淡的黃瓜與莴筍竟比鳝魚好吃得多,人們追逐的就是葷素倒置的風味;鳝魚與南風鹽菜煮火鍋,顯著的農家風味,饕客們一旦與之碰撞,必定終生至愛。
林林總總的黃鳝菜肴,絲絲縷縷都流淌着鮮香,可以這樣說,荊楚大地的河鮮—黃鳝,浸淫着無限地美味文字。
“皮條鳝魚”,黃鳝肴馔的異類。
以甜酸的味型導入味蕾,悖行于鹹鮮的荊楚家常風味。外酥裡嫩的口感,顯示它油炸數次的繁複。在烹饪技法上,皮條鳝魚的味型歸屬“荔枝味”,“荔枝味”于楚味中少見,與荊沙百姓的日常飯食更是相去甚遠。
盡管如此,“皮條鳝魚”名氣卻如日中天。怪誕的菜名高懸酒樓中堂,琥珀晶亮的身影展露在宴席餐桌,視覺與嗅覺的雙重沖擊,皮條鳝魚的名字,荊沙百姓無不對之耳熟能詳。
幾年來,本人撰寫湖泊、溝壑、淡水魚的文字頻頻閃現在網絡平台上,或刊刻在墨香飄逸的紙頁中,鳝魚,因鮮美至極成為當仁不讓的素材。然而,連篇累牍的鳝肴中,唯“皮條鳝魚”不見經轉。說來好笑,蓋因本人厭惡“皮條”二字的肮髒下作與美食名目的格格不入而拒絕。在多篇魚肴文字中,“皮條鳝魚”從未及第。
杜㯢的飲食文化如同山寨景觀令人乏味。皮條鳝魚,依然逃脫不掉酸腐故事。臆造一段虛無缥缈的曆史淵源,當然要以假當真,将年号紀年換算為公元紀年,方能貌似嚴謹和專業。于是,曆史追溯,撲面而來;滄桑歲月,接踵而至……編造故事何罪之有?既不納稅又不違規,故事本身莫須有,又何來侵權紛争?興許還能得到賞識呢。不切實際的飲食“文化”紛紛出籠,人們以訛傳訛謬種流傳,卻不知贻笑大方,令人嗤之以鼻。
“皮條”不雅,僅僅是方言表述的不當,并無歧意。“tiao”在荊沙方言中意味着垂落、吊挂、松馳的意思。一道酥炸鳝魚或者甜酸鳝魚,竟以皮條充當,着實降低了菜品格調。有什麼辦法呢,晚清的廚子,識不了幾個大字。如此意會已屬不易,當今漢字就是從象形文字中演變而來嘛。
中國名菜,以黃鳝入馔的菜例甚少,看來鳝魚并不大衆。盡管如此,有着文字缺陷的“皮條鳝魚”,仍中規中矩的位列名菜之中,這是皮條鳝魚的殊榮。
中國名菜皮條鳝魚,制肴極其繁複,分割,揉搓,挂漿,初炸,複炸,烹汁,勾芡環環相扣井然有序,好一個食不厭精。上細微之處,顯現出楚廚的獨具匠心。
我們可以想象,皮條鳝魚榮膺中國名菜時,是曆經坎坷的。四十年前,當皮條鳝魚擺在官員和專家面前評定時,他們的内心一定交織在沖突中的。皮條鳝魚不可抑制的甜酸濃香在評審大員面前氤氳而過,飄逸的美味傾刻覆寫了文字的不雅。在美味面前,任何體面皆可敗下陣來,這種巨大的征服力,無人可以抵禦。
寫罷此文,忽思奇想,荊楚方言中的“tiao”字隻是口口相傳嗎?翻開《故訓彙纂》,那個令我困擾的“tiao”字,竟然暗藏其間。原來,你也是有宗室的?
這就是tiao字,但是普通的字庫沒有,隻能以圖檔示之
荊楚方言的“tiao”,即上圖所示的字。《說文》将之釋為“草木實垂tiaotiao然。”看來和我釋義的“垂落,吊挂,松弛”與之如出一轍,真叫人得意。
遙想清代,當自我作故無所憲章的廚子改良鹹鮮風味的黃鳝時,剖脊去骨的鳝魚皮垂條然,先民和我們一樣,目觸去骨的鳝魚那種tiaotiao神狀,腦海裡蓦然浮現tiaotiao的“皮tiao鳝魚”,當然,那是油炸前的tiaotiao鳝片,一俟滾上澱粉進入油鍋,tiaotiao遁迹。
半成品的皮條鳝魚
由此看來,皮條鳝魚并非不雅,隻是在文字上末能正确表述,引發後世對它曲解罷了。
英囯文興複興時期的散文家、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曾說:“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學使人周密,哲學使人深刻,倫理使人高尚,邏輯與修辭使人善辯”。
試問,查閱工具書,是不是使人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