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雲(推理小說作家)
舊時罵人,最狠不過“千刀萬剮”和“天打五雷轟”,但仔細品鑒,二者在用法上似乎略有差别,前者大多用在與自己并無關系的“外人”身上,雖屬詛咒,但走的是“法治”的路子;後者則往往用在與自己存在親屬或者鄰裡關系的對頭身上,由于其所犯罪行或過失,由于種種原因,官府不能及時懲辦,故祈禱的是“天報”。
細翻古代筆記,“天打五雷轟”對某一種行為“情有獨鐘”,那就是不孝。
一、雷擊兒媳:“糞熏肉”拿給婆婆吃
中國古代科技發達,對雷電很早就有相當正确的認識,西漢的劉安就在《淮南子》一書中寫“陰陽相博為雷,激揚為電”,真的是言簡意赅。可惜,專制社會的特征之一是将真正的知識壟斷在極少一部分人手裡,對絕大部分老百姓則采取愚民政策,這就導緻有科學而無科普,民間隻能用最質樸的思維方式來認識雷電現象:震雷滾滾是上蒼發怒,電光閃爍是要擊倒那些有違人倫天道的人,反正按照天人合一的思想,老天爺鬧出這麼大動靜總不會是單純為了下場大雨預熱。
其實清代之前的筆記中,也記載了很多雷電擊倒或擊傷人的案例,但與孝道的挂鈎并不多見,反倒是經常用來表現官員的某種勇敢和鎮定。比如《世說新語》裡寫夏侯玄倚柱讀書,“時暴雨,霹靂破所倚柱,衣服焦然”,而夏侯玄神色不變,讀書如故。《南唐書》寫開寶年間的常州刺史陸昭符,一天與部下坐在官廳上處理政事,“雷雨猝至,電光如金蛇繞案吏卒皆震仆”,陸昭符卻神色自若,撫案叱責雷電幹擾政務,結果“雷電遽散”……類似這種記載,大概可以統統看作是贊揚官員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氣勢。
但到了明朝後期,尤其是清代,雷電越來越成為專治不孝——尤其是不孝兒媳婦的“特效藥”。這裡面的原因非常複雜:一方面婆媳關系本來就不好相處,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難免磕磕碰碰,拌嘴吵架什麼的;另一方面,随着封建禮教的不斷強化,認定“不孝”的标準越來越苛刻,連臉色不好看都可以視為忤逆,婆婆自恃有了靠山,有時故意刁難媳婦,造成婆媳沖突動辄激化。而随着各種社會關系越來越複雜,年輕女性不僅要承擔家庭的内務,甚至要幫着丈夫打理各種外面的事情,能力強了,脾氣就大了,更不容易受婆婆的管制……是以,如果單看古代筆記中的記載,清代的“不孝媳婦”層出不窮且個頂個的心狠手黑。
這類筆記中,最有代表性的當屬清代學者、畫家俞蛟在《夢廠雜著》中所記的“雷擊逆婦記”:

《夢廠雜著》
浙江龍邱湖鎮村有個姓郭的人,以賣布為業,家中隻有老婆和妻子,“妻頗悍,不孝于姑(婆婆)”,而母親年齡大了,耳目聾聩,每天的起居飲食,郭某害怕妻子有照顧不周的地方,都要親自料理。有一天,“郭因急事欲赴郡”,臨行前對老婆千叮咛萬囑咐:“我這次要出去三天,我娘每頓飯如果沒有吃到肉都不會覺得吃飽,我已經買了肉放在廚房裡,天氣越來越熱,是以我用鹽腌起來了,足夠三天食用的。”等丈夫走了,媳婦就把肉吊在茅坑上面,熏得臭烘烘的,每頓飯取出來蒸給婆婆吃。
姓郭的事情辦得順利,提前回家來了,見母親正在吃飯,問她肉好吃不?母親皺着眉頭說:“你這肉從哪裡買的啊,怎麼聞着有一股糞臭,隻能勉強下咽……”姓郭的趕緊用筷子加了一塊放進嘴裡,當時就被糞臭熏得嘔吐起來。他去廚房沒找到肉,找了一圈,發現肉竟在茅坑上吊着熏呢,便責問妻子怎麼回事。妻子不占理,又不肯認錯,隻能破口大罵,罵丈夫也罵婆婆。她的聲音很大,言辭粗野,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引了來,大家好言好語為之排解,她卻依舊诟罵不止。
就在這時“雷聲殷然,黑雲如墨”,妻子似乎覺察到自己的行為惹怒了老天爺,撒腿就往後花園跑,找了個大甕套在腦袋上當避雷針用。隻聽霹靂一聲,一個巨雷擊下,在甕底打出了一個裂口,妻子的頭穿過裂口露出在外面,好像戴了枷鎖一般,鋒利的裂口将她的脖頸割得鮮血淋漓,疼得她“宛轉哀号”。婆婆不忍,要打破那個甕把媳婦救出來,圍觀的人都說:“此天之譴逆婦也,違天不祥!”結果第二天妻子就死了。
二、雷斃逆女:一籃蝦做生日禮物
無獨有偶,清代學者錢泳所著《履園叢話》中有一記錄,堪稱上面那篇的“姊妹篇”:
《履園叢話》
山東定陶有一位農婦,一向以虐待婆婆而聞名。婆婆兩隻眼睛瞎了,想要喝一口甜湯,農婦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兌了雞屎的甜湯給婆婆喝。婆婆不知道,喝到嘴裡才覺得味道不對,卻又隻能忍氣吞聲,“忽雷電大作,霹靂一聲,婦變為豬”。這隻豬徑直跑到廁所裡吃屎,附近的人們聽說了,紛紛湧來圍觀,竟達上千人之多,“其後是豬終日在污穢中遊行,見人糞則食之”……而北宋學者錢易所撰《南部新書》,還有更加奇葩的記錄:“河南酸棗縣下裡婦,事姑不孝,忽雷震若有人截婦人首,而以犬頭續之。”
兒媳婦不孝尚且要變成豬犬,如果是親生兒女虐待父母,那麼更是少不了天打五雷轟的。
《夢廠雜著》中寫蘭溪有個姓李的婦人,家裡非常有錢,算是當地首富,她過四十歲生日的時候,“親鄰畢集,饋遺豐隆”。正在壽宴達到高潮時分,李姓婦人的媽媽來了,老太太白發龍鐘,衣服穿得破破爛爛,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提着一竹籃的河蝦對女兒說:“你的父親不幸早逝,隻剩我孤貧一人,住得離你又遠,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沒有别的什麼送給你,今早在村外的小河裡撈了這一籃河蝦,算是給你的壽宴添道菜吧!”
在場的賓客都很震驚,沒想到李姓婦人家道殷實,一天到晚穿金戴玉,卻如此不孝,老娘竟窮困至此。李姓婦人大概也覺得丢人顯眼,不禁勃然大怒,指着老娘罵道:“你個老不死的,我爹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還不下去陪他,留在世上做乞丐,我的臉都被你丢盡了!”然後奪過竹籃扔在地上,活蝦撒了一地,猶在活蹦亂跳。
“母無言,俯首而泣。”
客人們有的勸,有的仰頭歎息,有的默默地走掉了。眼見自己的壽宴被攪黃了,李姓婦人罵得更兇了。
“時日光當午,天無纖雲”,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傳來隐隐的雷聲,“俄而陰雲驟合,大雨傾注,轟然震激,有不及掩耳之勢”。李姓婦人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大禍将至,還在诟罵不停,這時一聲巨雷,那婦人“忽然趨跪階下,一聲而斃”!在懲治不孝上,雷公絕對做到不分男女,一視同仁。紀曉岚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記載:乾隆戊辰年,“河間西門外橋上,雷震一人死”。這人被雷擊中後保持了很怪的形态:他端跪不仆,手裡拿着一個紙包,裡面的粉末經仵作檢驗後為砒霜。官府莫名其妙,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俄而,死者的妻子趕了來,見到這幕景象,并無流淚,隻是慘笑道:“報應,報應,早知道他會有這麼一天……”原來死者生前經常謾罵和虐待老娘,昨天夜裡突然萌生惡念,去集市上買了砒霜,準備摻在飯菜裡把老娘毒死,誰知老天有眼,“提前”一步對他下了殺招。
三、雷警不孝:篆體字乃是雷擊傷
還有最狠的,一家子虐待老人的,雷公則是“全滅”。《履園叢話》記道光庚寅年事,“五月十九日大雷雨,高郵新工汛震死三人在太平船上,行人聚觀”。仔細一了解,三位死者分别是從北京前往廣東的候補知府卓齡阿與其妻關氏,以及本船舵工一人。卓齡阿的仆人說,卓齡阿對其母十分不孝,分院居住,從來不去探望老太太,他老婆關氏夫唱婦随,對婆婆也很冷淡。卓齡阿要赴任廣東的消息傳到他母親耳中後,老太太差人對卓齡阿說:“咱們母子倆好多年不見了,這回你去廣東,路途遙遠,我年齡又大了,還不知道将來有沒有再見的機會,你要是沒什麼事就來看看我吧。”而卓齡阿夫婦理也不理,照常出發,終于在半路上被雷劈死,隻可惜那個舵工也倒黴,跟着他們吃瓜落…
…不過筆者以為,卓齡阿夫婦的行為也許稱得上不孝,但和前面那幾樁忤逆、虐待的事例還不可同日而語,竟然遭此天譴,未免太“重”了一些。其實古代筆記中的雷公也并不動辄就下死手,往往還是給那些“情節較輕”的不孝子一些警告的——比如在皮膚上“刻字”。
清代學者汪道鼎在筆記《坐花志果》中寫江西有個趕鴨為生的某甲,其父老邁年高,某甲動辄辱罵。有一天“忽震雷一聲,提甲跪于院中,鄉裡趨視,見其須眉衣褲,盡為雷火所焚,神魂皆癡,不言不動”。有人發現他家的鍋底出現了一行“朱書篆文”,辨為“雷警不孝”四字,等某甲醒來後,痛改前非,再也不敢不孝順老父親了。
《坐花志果》
其實,打雷擊中人的身體,往往在體表留有燒傷的痕迹,而科學不甚發達的古代,人們往往将其看作是雷公留下的題詞,尤其這種事兒趕到不孝子身上,更成了“天雷報”的鐵證。比如大名鼎鼎的北宋科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載了好幾樁這類事情:“世傳湖、湘間因震雷,有鬼神書‘謝仙火’三字于木柱上,其字入木如刻,倒書之;秀州華亭縣,亦因雷震,有字在天王寺屋柱上,亦倒書雲:‘高洞楊雅一十六人火令章。’凡十一字,内‘令章’兩字特奇勁,似唐人書體,至今尚在;餘在漢東時,清明日雷震死二人于州守園中,脅上各有兩字,如墨筆畫,扶疏類柏葉,不知何字……”沈括尚且如此,遑論别人了。直到南宋,宋慈才在《洗冤集錄》中,明确提出這隻是“雷震死”造成的一種正常的屍展現象:“凡被雷震死者……胸、項、背、膊上或有似篆文痕。”但大多數中國古人在科學與玄學的選擇題上,總是一錯再錯且死不悔改,比如清代學者宣鼎在《夜雨秋燈錄》中依舊記載:“吾鄰查氏宅,暑雨中,暴雷繞垣奮擊,後視垣面一磚,去粉琢磨,朱書‘令’字,徑四寸餘,秀健如趙文敏筆法。”
對于古代筆記中大量湧現的“雷劈不孝子”,周作人認為這些大都是心地偏窄的文人的某種精神勝利法——“見不惬意者即欲正兩觀之誅,或為法所不問,亦其力所不及,則以陰譴處之,聊以快意”。事實上如果統計一下全部被雷電擊中身亡的人,恐怕會發現“不孝子”隻占很少一部分,絕大多數都是善良樸實的不幸百姓。但中國古人在天人之間總喜歡硬搞出一套“因果關系”,把能證明這種“因果關系”的案例歸到一堆,而把那些不能證明的案例則選擇性無視,然後為自己悟透了天道而竊喜,于是乎千年過去,打雷的依舊打雷,挨劈的依舊挨劈,不孝的依舊不孝,竊喜的依舊竊喜。
本文發表于《北京晚報》,澎湃新聞經作者授權轉載。
本期編輯 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