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序的社會生态環境下,盛行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門戶根子不硬确實不行,因而在動蕩時代,當地人都認為多子多福,無子老了會被狗叼走。亂世裡能立足的财東家,基本上都是人丁旺盛的大戶人家,人丁不旺的大财東,往往在無序的社會裡,不是被賬房先生勾搭小老婆謀财害了性命,為他人做了嫁衣,就是死于土匪或流氓之手。軟門戶的小戶富人,難以在亂世立足,他們是土匪、地痞、流氓眼中的好菜,他們為了生存,與當地的硬門戶結為幹親,以圖被護佑。
1930年秋天的關中腹地,在軍閥不斷響起的槍炮聲中,艱難存活的百姓,痛無生路,不知何處是樂土!興平縣境,幹旱的北原上,入村但見殘破民房大多無人居住,泥門堵窗,許多人家成了絕戶。勉強還能走得動的村民,已經舉村逃亡,到北山和原下要飯去了,死在途中的人更多,成為異鄉之鬼!

大旱延續,鄉民無以為食,窮人家房上的箔子拆了下來,甩去塵土碾碎當糧食,開水一煮就能吃。物資奇缺,冬天沒有柴燒了,死樹砍光了,就開始拆房木。窮人家僅有的房子拆掉後,那就隻有住廟的命了,身家性命都交給了神,随時等着神鬼的召喚。到了年馑後期,過去的一些财東家,也熬不過饑餓的糾纏,也有餓死的人擡出家門!
像我們家這類樂善好施的傳統人家,縣城裡的京貨鋪在年馑中歇業了,四十畝地隻有力氣種二十畝,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居住興平西南鄉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已再無糧食可以助濟窮人。而分居興平城南的祖父和祖母,在慘烈的大饑荒中,依然瞞着曾祖父和曾祖母,在南佐村,悄然收留了幾位沾親帶故的西南鄉婦孺,以儲存的酸黃菜和谷糠、油渣、麥草面,勉強地供養着這些生計全失的五、六個人。
夜幕降臨後,興平縣境鄉村,家家關門閉戶,村莊裡除孩子們饑寒哭号聲之外,四周一派死寂。股匪和盜賊又乘着夜色魚貫而出,破門撬鎖,打劫和盜竊饑餓百姓。一遇到土匪打劫,人丁稀少的人家,家中僅有一點賴以活命的糧食和财物,非但難以保住,反而會招災緻主人暴死——因抓住不松手的糧袋。
關中人延續的積習是安土重遷,足不出秦川之外,看到南山和北山還有綠色的生機,一部分渭北原上的百姓,舉家逃往北山裡覓食,原下的一些人逃往南山求生,不像河南、山東的百姓,可以向陝西逃荒、闖關東以求生路。寸土寸金,地是老根,窮家難舍,熟地難離,在保守的關中人看來,曆史上總體而言旱澇保收的風水寶地八百裡秦川,尚遭如此大災,别的地方民生會更悲慘,餓死人會更多,甯做螞蟻腿,不做麻雀嘴,因而出省逃荒要飯者很少,餓死的人多在本籍。
饑荒向深度發展,關中腹地的多數人家,已無食可以果腹,每個村莊,早晚都有孩子們饑餓難忍、撕心裂肺的哭聲飄蕩。聽祖父在世時講,那時還算有飯吃的财東家,飯後本用于飲牲畜的刷鍋水,也被窮鄰家說盡好話硬端走,回去喂養他家哭鬧的孩子。村裡有飯吃的一家,往往有十家八家饑腸辘辘的窮鄰居,眼巴巴地等待施舍,競争這家的刷鍋水。窮鄰都渴望自己當天運氣好,留在富鄰家的水桶能沾點光,打回來的刷鍋水燒開後,再下一點珍貴的草根或樹葉子,打發一家的饑腸。可哪來那麼多的刷鍋水啊!沒有千年的親戚,卻有千年的鄉黨,自己還有飯吃,不能眼看着鄰家活活餓死,一些好心的财東家,已經沒有糧食能借人了,但又不忍心鄰家孩子饑餓的哭鬧,老人餓得奄奄一息的聲喚,在自家每天僅做的一頓飯中,在飯鍋裡多加一倍的水,自家吃沒有幾顆糧食的稀飯時,也送給左鄰右舍每家一兩碗稀湯,并打發一下門口餓得實在走不動了的乞丐。
不時有餓死的老人從村中擡出,村裡安葬亡人的禮儀早都沒有了,昔日用棺材埋人,此時僅用一領草席下葬。苟延殘喘的生者,忍着饑餓,在硬如石闆的地裡,搖搖晃晃地挖個淺土坑,将死者草草埋葬。這樣埋下去的死者,都成了野狼野狗的目标。它們生來奇好的嗅覺,暗處敏銳的眼光,還有鋒利的爪子,使它們能夠得手。它們在異常的情況下,生存能力遠勝過高貴的人類,貪婪的它們,不僅将道上的餓殍啃成白骨,也将埋入地裡死屍刨出地上啃噬 ,留下一具殘缺的白骨,送給人二次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