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打白糜子(散文)

作者:周天鶴

周天鶴

一盞墨水瓶做成的油燈,放在中間屋子裡的桌子上。昏黃的燈光,在牆角蜘蛛網上搖曳。樓上有老鼠在翻騰,老鼠想下樓覓食,看到有燈光和人,不甘心地在樓闆上鬧出響動示威。 父親、母親和二伯父坐在油燈下旋柿餅。母親和二伯父是手工旋,父親用旋車旋。旋車很簡單,一截木頭做個架子,後面安一個搖把。前面齊頭處,有三個孔,孔裡裝有三個或竹簽或磨尖了頭的鐵絲,把柿子蒂紮在三個尖頭上固定好,右手拿刀子摁在柿子上,左手轉動搖把,柿子皮就成圈地旋了下來。他們把旋好的柿子,放在籃子裡。我打下手,從籃子裡把旋好的柿子拿出來,串在葛條上。這活兒簡單,一會兒功夫,就串好一串。我把串好的柿餅串,拿出屋子挂在屋檐下的橫杆上,以便再往房檐上挂。這時,我看到門前的路上手電光在閃爍。我知道,這是軍子哥和天貴哥他們又要去打白麋子了。我剛走進屋裡,就聽到了軍子哥喊。“六大,六大,走,打白麋子走。”他們喊的六大是我二伯父。二伯父沒成過家,百年養老送終由我負責,其實我是二伯父沒上紙的過繼兒。六大是二伯父在他們輩分裡的排行。獨自一人的二伯父,自己勞作在責任田,有時在我家吃飯,幫忙幹些雜碎活,旋柿餅就是秋後夜晚其中一項活計。 這會兒,二伯父手裡正拿着一個柿子,用刀子剛旋下寸長一截柿子皮,聽到外面的喊聲,就急忙應聲:“等會,馬上去。”父親頭也不擡地說:“幹一天活了,也不嫌乏?”父親的意思很明顯,想讓伯父在家旋柿餅。二伯父沒有吭聲,他不高興地把手裡的刀子使了使勁,柿子皮上帶着厚厚的柿子肉就被削了下來。父親感到了二伯父的不滿情緒就說:“想去就去吧。”二伯父放下手裡的活計站起了身。二伯父年輕時就愛打獵,像熏獾、打獐子、打野豬、打白麋子這事,他沒少幹。二伯父也有一杆“仰裝”(一種從槍口裝藥的土槍),不過年代久遠,已經壞成了我的玩具,我曾多次從樓上翻出來,背在身上,在院子裡威武地走來走去。後來,就這支破爛“仰裝”也上繳了。 “我也想去。”我對父親說。我以前跟過他們去湊過熱鬧。父親默許了。我飛快地跑出屋子,攆上了二伯父。軍子哥、天貴哥、朝子、天民幾個人已在核桃樹旁等待。那天,我們先去了對門溝。那地方有棵柿子樹,每年都會在這棵樹上打死白麋子。白麋子上樹覓食,有時天剛黑就上樹,有時後半夜上樹,是以去打白麋子都是碰運氣。我們幾個人,悄無聲息地來到樹下,仔細地聽。樹上沒有聲響,用手電照照,也沒有動靜。今天沒碰着,有人提議,藏在一邊等。“走吧,這一驚動,今晚還不知道啥時會來。”二伯父說。這方面二伯父有經驗。幾個人又朝南溝走,還是一無所獲,連白麋子影子都沒見。沒人埋怨,也沒有沮喪,大夥依然興高采烈地走在山溝的小路上。(二)

打白糜子(散文)

白麋子,是一種愛吃柿子的動物,身上蒼灰,頭部皮毛黑白相間,屬于貓科類。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已很珍稀了,國家已列為二級保護動物。但在我的童年時代,由于豫西深山的家鄉盛産柿子,是以白麋子就多有出沒。那些年,秋收、秋種結束後,山裡人基本沒有什麼活計,山裡沒有廣播,更沒有電視,山裡人就用打白麋子消遣漫長的秋夜。那時的山裡人也沒有生态保護意識,是以一到深秋到初冬的季節,一棵棵柿子樹“紅”起來的時候,到了夜晚就仨一群倆一夥地去打白麋子。他們并不計較每晚有沒有收獲,隻是把它當做一種生活的樂趣。當然,他們也有收獲的時候。有收獲的時候,就是山溝的秋夜最熱鬧的時刻。記憶中,好幾次正睡得迷迷糊糊,聽到軍子哥他們在窗外喊我母親起來燒開水燙白麋子。因為都有二伯父參加,是以每次在前山溝打到白麋子,都在我家燒水燙白麋子。聽到喊聲,父親和母親就窸窸窣窣地穿上衣服起來燒水。大夥除毛、開膛,說笑着,農家院裡好不熱鬧。有一次,半夜我睡眼朦胧地爬起來看他們燙白麋子,看到褪了毛的白麋子,被挂在院子梨樹上,我聯想到了臘月殺豬的場景。

大夥忙活一陣,收拾幹淨,把肉分了,參加的人人有份,然後各自回家。

第二天,山溝裡就會飄起白麋子肉蒸菜的香味。

母親通常把白麋子肉和蘿蔔絲放在一起,用玉米面拌了,然後在篦子上蒸。那年月麥面極度缺乏,隻好用玉米面代替。幹柴禾噼裡啪啦地在竈膛燃燒着,一會功夫廚房裡就有了讓我饞涎欲滴的香味。端着一碗蘿蔔絲多于白麋子肉的蒸菜,我覺得,那是天底下最香最好吃的東西了。

記得有一年秋夜,我們去西溝打白麋子。

那夜,月朗星稀。

我們要去的地方叫二陰窪,那裡有棵柿子樹,古老高大。因為結出柿子像牛心一般大小,我們叫它牛心柿子。一到深秋,葉子落光就成一樹紅燈籠,很是好看。那些年的秋天,無論我們拾柴、挖藥或是捋連翹,餓了都會爬上樹摘軟柿子吃。這棵樹雖然高大,但很好爬,樹身低矮,半人高地方就分了叉。但這棵樹白麋子卻最愛光顧。

那天我們剛到樹下,就聽噗通一聲響。大夥用手裡電燈一照,發現一隻白麋子已經跳下樹,從草叢裡跑了。正當大夥都把注意力放在跑走的那隻麋子身上時,卻沒有想到樹上還有一隻,這時也跟着從樹的另一端跳下去,從二伯父的身邊消失了。

“好婊子匠,還有一個!”二伯父大叫一聲,把手裡的棍子扔了過去。軍子哥跑到樹下,手電光下的樹杈上有一堆白麋子屎,還冒着熱氣。放跑了兩隻白麋子,大夥遺憾半天。

(三)

打白糜子(散文)

那晚,大夥到了南溝也沒有收獲,就決定再去東溝,都興緻勃勃地說,反正夜長着呢。

東溝是軍子哥住的地方,距人家較遠,屬于深山獨居。軍子哥的家,真有點世外桃源的景色。一座小院,竹林掩映,畫眉聲聲,門前一股溪流,四季不斷,清澈見底。

東溝西溝方向不同,但相差不遠。我們向東溝走時,夜風大了,呼呼地順着山溝吹,吹得天上的望月都落了,吹得野鳥也凄慘地叫着,叫得人心裡發毛。我們要去的地方,是東溝軍子哥門後面的那道溝,我們稱為東溝後窪,那裡面都是開墾過的荒地。

二伯父和軍子哥、天貴哥他們走在最前面。我和超子、天民等夥伴們跟在大人後面。到了東溝後窪,離樹很遠的地方,大夥就放輕了腳步,個個賊一樣貓着腰在黑暗中摸索。來到樹下,人就位站定,幾把手電光同時照射到樹上。

這時,便聽到天貴哥急切喊道:“有、有、有,快點!”

我順着手電光往樹上看,看到最頂端的樹枝上,一個貓一樣的東西,睜着一雙綠瑩瑩的眼睛驚恐地盯着手電光。還沒等我看仔細,就見軍子哥手起槍響,清脆的槍聲震驚了秋夜,山野都為之震顫。樹上的綠眼睛瞬間消失。隻聽一聲響,白麋子就掉下了樹,在樹下拼命掙紮,蹬得落葉亂飛。大夥急忙圍上去,一陣亂棍,受了傷的白麋子便嗚呼了。白麋子雖然精明,但乍一看燈光,總要愣一下,就在它愣神的一刹那,獵人就抓住了機會。它的一愣,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二伯父拎起熱乎乎的白麋子,興奮地地罵道:“真沉,有十七八斤重。”

白麋子準備在軍子哥家燙了大夥分肉。

二娘她邊扣衣服扣子邊給我們開門:“你們真下茬(下勁),也不嫌冷。”二娘是軍子哥的母親,賢惠大方在山裡出了名。記得那晚,大夥不但分了白麋子肉,還吃了二娘臨時給做的酸菜豆面。

(四)

打白糜子(散文)

小的時候,秋天跟大人們去打白麋子、熏獾,都隻是看個熱鬧,我總盼望着自己,什麼時候能有一支獵槍,也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人群的頭裡,也親手打死一隻白麋子。

不久,這個願望終于實作了,不過不是我打死的,而是逮了一隻白麋子,确切地說是撿了一隻。

那天,我和叔伯侄子周偉在木囊溝放牛,放牛下坡時,我們倆發現了白麋子。木囊溝是一條很陰的壕溝,地上滿是水湖,泥濘不堪。牛蹄踩在泥地上,踩出很深的蹄印,走得很慢。一頭牛毫不顧忌地拉着屎,散發着熱烘烘的草腥味。周偉走在我前面,他很讨厭地用手裡的放牛棍把牛剛拉的屎摔打得七零八落,然後又無聊地打着路邊的山棉花。

突然,他變臉失色地轉回來給我說:“天鶴,你、你看那是、是啥?”周偉平時有點結巴,這會兒更結巴。我朝他指的方向一看,一隻像我家那隻大狸貓一樣的東西,拖着長長的尾巴,趴在一叢野柳樹叢邊上一塊石頭上。這家夥小小腦袋,尖嘴猴腮、花白臉。我沒有親手打死過白麋子,但死了的白麋子我見過,我認出了它。

“是白麋子。”我悄聲說。

我倆如臨大敵,趕忙準備動手。周偉舉起棍子閃電般地打了兩下,看白麋子輕輕動了動,沒有要跑的意思,我倆蹑手蹑腳分頭包抄過去,同時撲倒在白麋子身上,牢牢地摁住了它。事後想起來,很是可笑,其實那隻白麋子壓根就沒有掙紮。我在路邊用石頭砸斷一根葛條,我倆七手八腳把白麋子捆了個結實,這時,才發現糜子爬的地方有一堆嘔吐物。顯然這是一隻有了病的白糜子。

把白麋子背回去,扔在周偉的院子,周偉的父親昌子哥給稱了一下,12斤7兩。大人們圍着白麋子看,紛紛問怎麼逮到的。問明了情況後,大家都分析,這是隻吃了藥的白麋子。

“不然,就倆二蛋還能逮着白麋子?”九伯拍着我倆的頭說。盡管都分析了我倆逮到白麋子的原因,可誰也沒有在意,被藥到或者是有了病的白麋子敢不敢吃。當天中午,我們就把白麋子燙了分了肉。

28年後,那場席卷中國大地被稱作"sars"的東西,都說是學名為果子狸的白麋子傳播而來。那一年,我正好在北京,平時人群摩肩接踵的西單、王府井,擁擠的地鐵裡都是空蕩蕩的,像遭了劫難一樣冷清。我怎麼也想不通,一場人人談之色變的疫情怎麼會跟這個吃柿子的白麋子扯上關系。

(五)

打白糜子(散文)

83年我離開山溝以後,就再沒有打過白麋子。但二伯父、軍子哥、天貴哥他們還照樣在秋天的晚上去打白麋子。二伯父把深秋夜晚一個人的凄涼,用打白麋子來消解。最終,二伯父因為白麋子丢了性命。88年秋的一天晚上,二伯父和天貴哥、天民弟去對門溝打白糜子。那些年天民小,如今他長大了,接過了他哥哥軍子的槍。伯父聽到有人喊,毫不猶豫的就去了。父親知道擋不住他,就說了句:“年齡大了,以後少跟年輕人跑?”那一年,二伯父55歲。父親和母親剛睡下不久,就聽天民在院子裡喊父親起來燒水。父親以為天民和他開玩笑哄他。天民說:“真的打住了,不信你看。”父親隔窗戶看到,天民手電光下拎着個白麋子。父親燒水的時候,沒有看到二伯父,就問:“你六大呢?”天貴哥說:“我六大攆白麋子,絆了一跤說是肚子疼,睡了。”他們燙白麋子的時候,父親不放心,就去看了二伯父。問二伯父啥樣,二伯父說,不要緊,肚子有點點疼。人們分了麋子肉,各自回家了,秋夜又恢複了甯靜。天剛亮,父親放心不下二伯父,就去下院看他。但是父親喊不開門,父親轉到窗戶下面喊,聽到二伯父微弱的聲音,卻不見他起來開門。無奈,父親來到門前,卸了一扇門,進到屋子。父親手一摁二伯父肚子,脹得像木闆一樣硬。懂些醫術的父親意識不妙,趕忙喊來人把二伯父擡到公社醫院。大夫診斷,二伯父摔倒了腸子,需要做手術。結果做手術的時候,突然停電,手術沒有成功。加上麻藥藥效已過,刀口縫合不住,醫生就用紗布裹了二伯父的肚子,擡回了病房。二伯父在病房呻吟了一夜,第二天就咽氣了。這些都是後來我聽父親說的。那時,我已經在秦嶺金礦上班,在礦井裡做了一名礦工。那幾天,正好是國慶節假日,我父親發的第一封和第二封加急電報,都被壓在礦部收發室沒有送,當我拿着第一封“伯父病重”,第二封“伯父病故”沉得要壓垮我的電報後,我感覺天都是暗的。我回到家裡時,已經是二伯父安葬後的傍晚了。暮色裡,我跪在二伯父的墳上嚎啕大哭。從那以後,我就很少聽到有關白麋子的話題了。直到2003年那場疫情,說到了果子狸,才又讓我想起了山溝裡打白麋子的歲月。我感到已經是那樣的久遠。想到二伯父,卻覺得他就在我的生活裡,沒有遠去。天軍哥,天貴哥也已經去了天國。我總感覺他們沒有走遠,像二伯父一樣就在我的生活中,在山溝裡的每一個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