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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 ( 小說 1 )

題記:來自塵土,歸于塵土;所有擁有的背後都有一雙眼睛和一架精确的天平!

 

自古蛟龍行雲雨,

滾滾紅塵泥沙下。

四季遠近添黑白,

人間高低說小大。

一朝醉卧雲端頭,

猶嫌華屋廣廈低。

食蜜又忘采蜂人,

眇目才知因果真。

“打五角混酒,大塊切三盤黃牛肉,果蔬胡亂弄兩盤!”趙堂主一股旋風踏進黑狐嶺寡婦香客棧,黑無常一樣倨坐在臨窗的酒桌旁急吼道,"小二,酒須打滿,如若羼半滴水,小心你的狗頭。"

小二戰戰兢兢地鋪好果蔬牛肉,打了五角酒,驚悚地躲避着黑無常陰沉的目光,飛快地閃到了後廚。

趙堂主滿滿地篩了一碗酒,仰頸喝下,變顔大怒,缽盂般的拳頭直搗桌面道:“小二,什麼鳥酒,酸出鳥來,欺灑家少銀子嗎?”

“啪!”一錠銀子拍到桌上,“給灑家換酒來,天殺的鳥賊子!”

小二躊躇,遲疑不敢上前答話。

此時,老闆娘捋了捋低垂的秀髮,款款如柔風般飄過。但見:

銀钗斜插翡翠音,

雲鬓蓬松香氣濃。

杏眼迷離三分笑,

酥胸微顫七成軟。

翠鳥婉啭莺莺語,

袅娜柔腰自帶膻。

輕輕一個萬福道:

“客官遠路風塵,虛火焦燥,莫與這淺眼窩子的小二一般見識,辱沒了英雄氣慨;小店雖荒郊野嶺,但也接待過山上山下好漢無數。雖沒個精緻菜品,但野味與老酒卻是不缺,眼下就有陳釀了十年的老酒,名曰十裡寡婦香,客官若賞臉,吃他個三杯五盞怎個?”

趙堂主擡眼尋聲望去,但見這女子在水氣氤氲中盈盈移來;四目相對,刹那間,但見:

秋波激水湍流疾,

勾魂攝魄馳風緊。

朗月星稀似曾識,

雷射閃電雲炸裂。

趙堂主快語道,“來、來、來!俏娘子,少費口水,拿一壇十裡寡婦香來,灑家到要見識一番。”

小二聞聲早于後廚抱出一壇斑斓雲錦緊裹壇口的醬色酒壇來;女店家叱退小二道:

“缺肺少心的沒眼色貨,這般好漢臨駕,竟拿些淡水苦酒糊弄,該遭天殺的鬼。”

十指纖纖,親啟雲錦;刹那間,滿屋異香,正是:

冷泉甘霖華露濃,

沖霄冰冽蟠桃林。

撲鼻幽香醉劉伶,

好漢一杯鬧龍宮。

款款篩一碗如泉甘霖,趙堂主一飲而盡,吊起虎目朗聲雲,“小俏娘,怎個稱呼?如此佳釀,藏的到緊,卻不早拿于灑家,要渴死灑家怎個?”

好個小俏娘,輕啟朱唇,秋波如電,又道一個萬福雲:

“好漢休怪,山野小店,小二粗鄙眼淺,不識好漢的威風,未能伺奉好,莫與他一般見識才是;小女早年如同殁了丈夫一般沒的個心疼的人,自撐門面,自家燒一壇老酒便喚作了十裡寡婦香,遠近聞名;衆人也随了叫小女子寡婦香了,客官莫見笑最好。”

此時但見趙堂主何等樣裝扮:

高聳發髻蝴蝶巾,

吊睛虎目雙燈籠。

耷嘴流涎勝水銀,

紫檀哨棒黃金釘。

滿胸雜毛繡花衣,

後頸刀疤紅瘤瘿。

趙堂主朗聲曰道:

“小俏娘,高山出鳳凰,果然好口水;寡婦香這名字妙的很,讓灑家省去了許多猜想;灑家渴的急,再飲三碗如何?”

隻見那寡婦香在桌上款款排了六盞,緩緩倒進八分深,莺莺軟語道:

“喜鵲傳音訊,好漢迎門到;英雄入蓬戶,祥瑞三年繞;小女子先敬好漢三碗怎個?”

酒盞手中端,紋絲不亂顫,話語軟綿酥,句句出真情。但見趙堂主眉擰似鐵,唇肥若蠟,朗聲道:“好的個爽,灑家最歡喜個直膛膛的俏刁人,那個店小二,娘娘腔,賊鳥人,灑家最煩。”語畢,三碗依次飲盡,寡婦香亦滿飲了三盞。須臾,三五回合,二人便豪飲了五七六碗,隻胡亂鋪些果蔬入口;如此來回,說些應景的言語,酒興漸濃,漸入佳境。

撐燈時分,秋風裹雨。

黑狐嶺寡婦香客棧飄搖在疾風冷雨中。山風如濤,松搖似浪;猿吼虎嘯,鬼哭狼嚎,陰森的瘴霧彌漫在山間,泥濘的山路彎彎曲曲隐約在叢林間沒有盡頭。

微弱的星光像鬼眼一樣眨着,如鈎的下弦月隐約在疾馳的黑雲間。突然,風雨中隐約傳來連續不斷的木魚聲:“梆、梆、梆.........”

這聲音使詭異的夜更多了幾分驚悚;月光下樹影斑駁紛亂,隻見一老僧在泥濘的山路上蹒跚,但見這老僧的一身打扮:

左手擎持黑木魚,

右腋斜挾漆布傘。

麻衣褴褛袖頭寬,

芒鞋裂口黃泥沾。

精光腦袋絡腮胡,

一目眇盲白癜斑。

兩耳兜風步蹒跚,

法令溝深口邊盤。

老僧摸摸索索向前行,獨眼直瞪瞪地盯着黑狐嶺寡婦香客棧那盞遙遠隐約的孤燈。那燈反而像夜貓子的眼,一眨一眨地明滅,讓他心中很忐忑不安。老僧腹饑口渴,指望能化個三粥兩湯的緣,以解三天兩夜無食果腹的焦渴。

夜沉風疾,銅錢大的雨點打在老僧精光的腦袋上,"啪、啪"作響!鸱鹩凄慘的鳴叫伴着木魚的聲響,老僧喘息着漸近了客棧。

此時的寡婦香客棧:孤燈閃跳,殘酒斜傾。趙堂主春情蕩漾,目裂睛紅,青筋暴裂,二郎腿高翹,浪聲調笑。正是:

好酒千杯英雄醉,

側卧芭蕉美人懷。

但看那寡婦香:

眼似桃花金菊瓣,

唇賽绛粉水淋身。

腰軟無力可人親,

最是微醺愛煞人。

“咚、咚、咚……”敲門聲起,老僧來也!

鸱鹩凄鳴忽驟停,惡雨腥風也突靜;突兀的敲門聲,驚詫一對燥熱人。正是:

野鴛鴦遇冰雹,嫰荷花遭冷雨,赤兔、的盧并騎跌深坑的不如意。

寡婦香立身撐燈身不穩,旋轉搖擺如大鳥;趙堂主手掂金釘紫檀棒,走馬站樁架式兇;門“吱吜”一聲開:

疾風吹滅桌前燈,

灰衣老僧撲進門。

惡雨澆頭腸肚寒,

昏花老眼看不真。

但聞胭脂酒香清,

隻求一碗熱湯濃。

老僧,昏花獨眼隻看到俏娘子杏眼迷離花枝亂顫,未曾料見趙堂主目擰似鐵心火煩亂;木樁般低眉胡亂唱了個喏,言道:“貧僧馬好龍,單名一個"鳔"字,弘法四海,普渡衆生,救萬民于水火,今天來到黑狐嶺,有緣遇見二位施主,但求化緣一缽水飯吃食怎個?”

寡婦香早已按捺不住五髒燥火,嬌哼一聲道:

“野山孤魂多,那來的老秃貨!”又扠腰瞠目道:“黑狐嶺上黑狐多,不缺一個念經貨,那裡來的滾回那裡去!”

"貧僧已是精濕無幹處,"馬好龍唯唯諾諾道,“已是三日未進食水了,隻求一缽水一塊馍,将息一宿,明日便下山去了。”

那知這一番啰嗦又惹惱了一邊站着的黑無常趙堂主;趙堂主肚裡十數碗十裡寡婦香老酒醞釀出的虎狼騷情被老僧的這一番啰嗦敗興殆盡,急吼道,“老秃貨,鳥賊子,快快退去,免得遭打!”

趙堂主虎目暴裂雷鳴狂吼,馬好龍偏身哆嗦饑膽寒裂。

馬好龍獨目暗淡軟嚅言,“好漢息怒,老衲聽好漢虎嘯雷鳴聲音,非凡品也,必是人中龍鳳,老衲心生欽慕;但老衲也非卑賤之人,也是登得高山撐得大船,慣見風浪高低,并不是一直破落如此的,也曾翻得鹞子走得檐壁,也讀聖賢書,識得三千多字哩!”

趙堂主哈哈冷笑道:“這厮好沒道理,許是昨夜兒灌了恁多的黃湯貓尿,賊多的鳥話沒個章法!黃湯灌的毒了,左小六的鐵沙掌也治不了了!找黃四娘家讨兩盆狗血罷,潑熄了這厮的邪魔瘴魇!”

寡婦香趁機表白道:

“奴家正桂花含苞初開放,溪水潺潺鳜魚浪,硬硬的要見個紫檀棒嚯嚯顯風光,那知卻遇見個喪門星的念經貨,軟了吧叽嚼酸绉文樣,壞了奴家的好心樣!”又對趙堂主道:“好漢硬硬舞個哨棒,讓奴家看個亮堂,也讓這個獨眼秃貨瞧看個什麼是高低寬窄巷!聽說這個秃毛鳥人也曾念過三綱五常,卻隻怕是巴掌拍在肥腚上也認不出個"尻"字罷!”

趙堂主聽聞寡婦香的話便道:“你看你這背時的念經貨,快快離去,隻怕灑家認得你灑家的紫檀金釘哨棒認你不得,滾出去了!”

馬好龍被趙堂主叱出客棧,風雨中跌跌撞撞向陡坡茂林奔去;腹内饑寒,心中悲苦,皆湧上心頭。正是:

一目眇盲苦水坑,

兩耳無聲萬籁靜。

三魂已随孤恨去,

四魄悠悠煙雨中。

好個馬好龍,顫抖的手把個僧人腰帶解下,拋向一株枯死的歪脖樹上。鸱鹩盤旋,黑狐怒吼,枯葉旋風,雨打芭蕉;馬好龍這是要死的節奏啊!

寡婦香客棧,燈火又重燃,酒盞扶正又傾滿。月鈎西下,殘星寒。西風松濤虎膽戰,胭粉酥腰卧柳膻。

趙堂主鷹目含柔意回暖,道:“這個秃毛腌臜貨,聒噪的很,盡言些鳥話,三五千個字識得?!臊灑家識不得個笸籮字嘛。”

但見此時趙堂主:

酒染面皮紅,

青筋片片暈。

鷹眼傳柔情,

虬髯多柔順。

寡婦香淺淺地飲了一盞,放下空盞道:“草莽出英雄,深潭藏蛟龍。素昧平生今相見,隻把美酒敬佛面!”

說着話,此時的寡婦香是這般的味道:

銀钗亂顫糯語軟,

腮紅齒貝腰身懶。

杏眼秋波春水暖,

纖弱十指裙衩短。

趙堂主浮一盞酒,一捋虬髯言,“俏佳人果然好口水,灑家不負佳人意,也占他幾句鳥文臊一臊那腌臜老秃貨的驢臉。”張口便占道:

三五千鳥字算個吊,

破落秃頭僧拿火燒。

俺通天哨棍戮破天,

惡潑閃電是癢癢撓。

寡婦香撫掌歡笑曰,“果然英雄好文釆,虎步龍行氣勢,不似那腌臜老秃驢聒噪的人心慌。奴家也附和壯士的美意,占他幾句詩文來添趣,壯士勁勁地浮一盞,且聽奴家言:

去歲荒野幾人孤,

今宵烈焰火爐紅。

壯士一入寒舍戶,

海棠蓮花渡春風。

趙堂主瞠目詫異道,“小俏人兒,先前輕看了你的眉眼,活脫脫是個文武俏佳人,灑家硬硬地浮三盞便是。”

寡婦香花枝亂顫道,“壯士如此不吝謬獎,奴家不勝敬仰,浮燥熱煩的很,以酒遮面,不怕壯士讪笑,再占幾句,不負英雄擡愛。”

衆位列官請聆聽寡婦香怎個言?

脆生生口生煙,

白凜凜酥胸綿。

武壯士思垂露,

俏佳人盼懸針。

此時趙堂主歪頭眯眼裂開肥唇又要把盞一飲,被寡婦香櫻桃小嘴勸道,“壯士先莫把盞,奴家再謬占幾句看可不可人心意,可人意了歡歡的飲個雙份交杯酒,不可意了一拍兩散,可好?”

趙堂主歡歡兒道,“好好好,小俏娘,隻是你且暫息一刻怎個,灑家在娘子前面,不甘落後,先占他幾句才子佳人們的鳥語,風花雪月個紅粉;你且聆耳一聽,道:

風光旖旎水漣漪,

淺草想花蛙想泥。

嫦娥奔月妒桂花,

後羿射日恨雲低。

寡婦香翹起一蘭花指,嘬唇眯眼,點着趙堂主凸凹不平的囟門道,“最沒見地想,壯士這般豪邁,竟也這般兒女情長風花雪月,奴家受用的很,奴家滿飲一盞,為英雄助興;奴家紅顔薄命,人賤身輕,雖無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但自離開那薄情丈夫卻也經營有方貿易有矩,南來北往的商賈富貴也經見的熙熙攘攘,但得見那歪瓜裂棗之流、孟浪青皮之輩也能應付個一二。今見了英雄,奴家的心卻慌的猛。正所謂:

獵鷹不怕孤嶺高,

蛟龍猶喜深潭老。

黎明喚來啟明星,

老酒催得欲火燒。

“奴家心快也;今撫琴吟唱一曲,讓英雄消疲解乏一二則個?”

但見這個小俏娘從床上置好一架古琴,拂去灰塵,十指輕盈彈撥。

娥眉入鬓秀發低,

粉腮羞怯目迷離。

鶴頸映出月色白,

朱唇輕啟鳥喃呢。

撫琴幽幽吟唱道:

“山高水流長,冰融臘梅揚。

路遠長,排雁啾鳴寂寥無處話愁腸。他鄉少知音,悠悠笛聲多憂傷⋯⋯”

寡婦香撫琴漫歌低吟,悲愁凄苦,淡淡的香脂胭味伴着無助的愁腸,一聲聲揉碎了趙堂主的英雄鐵腸,肅殺了滿腔打虎射狼的萬丈豪情。

此時但見風雨飄遙下的寡婦香客棧:

燈火搖曳意闌珊,

玉盤崩裂夢呢喃。

天雷擊碎金縷衣,

冰刀割破烏絲欄。

一曲情動月光淡,

再曲幽幽撥弦慢。

俄傾疾雨玉珠散,

倏忽閃電殘星亂。

曲終了,一片俱寂;

寡婦香酥軟嬌無力,趙堂主亦已酥麻了半邊!

棧外,雷聲滾滾,閃電曜曜,疾風似潮。在閃電倏忽似蛟蛇翻騰間,一個黑影鬼魅般逼近了客棧。哎呀呀!馬好龍又回來也!

列位看官俱懷慈悲之心、悲天憫人之意。正如古詩中曰:

黑狐遙拜月,

修出慈悲心。

菩提渡萬劫,

紅塵多一人。

列位為馬好龍之命運揪心,實為佛家之道場,菩薩之心腸;豈是落井下石,争渾鬥毆,屠宰殺牲之流可比乎?

列位暫且茶飲湯沐,聽老夫詳叙馬好龍午夜被趙堂主、寡婦香奚落羞辱之下直奔黑狐嶺山坳的過程:馬好龍在無助與羞憤之下解下了粗麻僧帶,系向一顆歪脖老枯樹,欲要一縷孤魂随風去。怎奈還有許多孽緣未了、許多因果未報罷。當時:

索命惡鬼追身緊,

山風嚯嚯系繩難。

黑狐抓撓腳下蹿,

鴻雁翻飛悲聲殘。

馬好龍哀歎道,“唉,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這是還有多少劫難在等待、多少冤債還未了,罷罷罷⋯⋯”

馬好龍獨眼流下幾滴污濁的眼淚,摔一把膿鼻涕,跌跌撞撞下山來也。

馬好龍踯躅又繞到寡婦香客棧前,窺見屋内燈火恹恹,桌上殘羹冷炙,人影凋碧,已不複有喧鬧的場景。馬好龍也沒有了先前再叩門乞讨食物的勇氣了,隻想找個避風的安身去處,便哆哆嗦嗦向前邁步找尋,沒成想⋯⋯沒成想一腳滑進了牆角處寡婦香的茅坑。

苦哉,悲哉!痛哉,哀哉!

但得見此時糞坑中的馬好龍:

黃湯敷臉雙目眇

大拔銅镲兩耳鳴。

辛騷麻辣滿口咽,

青綠黃紫秃頭濺。

三魂幽幽出七竅,

六魄袅袅恨天高。

此時客棧正是:

燈火慵懶殘星倦,

醉酒遮面桃花豔。

趙堂主欲摘美人蕉,

俏寡婦低吟春秋謠。

二人虎狼騷情正醞釀泛濫之際,忽聽的,黑狐吼聲凄厲,扉門抓撓刺耳!趙堂主酒醒一半,俏寡婦斂容慌張,兀的個蹊跷。

黑狐低沉急吼、撓門尖厲揪心;趙堂主手掂紫檀哨棒,開啟門扇朝外看,隻見:

雨過西天火燒雲,

殘星照明點點耀。

風停鳥睡萬籁靜,

碎花簌簌暗中搖。

黑狐門前搖尾踞,

含悲作揖淚眼低。

前爪遙指向茅房,

開口欲把人話講。

趙堂主龍行虎步,俏寡婦袅娜撐燈:

燈下一窟窿,

心知是茅坑。

坑内翻漿滾,

一人亂撲棱。

青皮腦袋點點黃,

半身湯裡半身仰。

口中喃喃喚親娘,

不知這是誰家郎。

好個趙堂主,紫檀哨棒往裡戳,一頂一扷撬起來。隻見:

一攤肉十分臭,

兩手伸兩腿蹬。

蛆爬身口含膿,

肚鼓脹氣息悠。

劈面一桶水,迎面澆下來,真容露現;哎呀呀,原來是秃僧馬好龍是也。趙堂主見坑内之人現了原形,不禁啞然,撫掌笑曰:

好龍掉茅坑,

隻聽唿咚。

欣喜不想上,

原因實在多。

向上觀風景,

向下覓吃喝

秋蟲伴吃稠,

鳥鳴陪喝稀。

有滋又有味,

有姿又有色。

馬好龍被寡婦香的一盆冰冷井水劈面潑下,三魂悠悠歸位,六魄縷縷入竅,正所謂:“迷茫惡夜近黎明,萬丈深淵現繁星。”

此時,馬好龍兩耳大拔雙镲齊消停,雙眼赤紅青藍俱逃遁;徘徊人鬼界,恍如隔世間。寡婦香看着這樣場景,嗔怪趙堂主道,“好漢,莫再調笑了,你看這個識文斷字的秃僧快要死了,要不是黑狐抓門吼叫,許是閻王爺門下又多個小鬼了;也或許這馬好龍的前世是黑狐表妹的姨舅、老林裡精怪們的朋友,這貨怕是有些來頭罷,我們也别再輕慢他了,收拾一下給他一些茶食飯湯吧,這貨許是真餓了。”

正是:

寡婦香見難起悲憫,

趙堂主遇苦生憐情。

趙堂主與寡婦香二人同使勁,馬好龍被擡上客棧床,三壺清水灌下,一肚黃湯吐出,馬好龍泛活過來了。

此時的馬好龍心明鏡似的,獨眼看到趙堂主鷹鼻隼目,心虛膽寒,低頭不敢語言,偷眼再瞧寡婦香冷容俏面,肝膽寒顫;且要起身躲,無奈身發軟,待要求告饒,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但見此時:

寡婦香殷勤燒茶湯,

趙堂主匆忙布飯場。

好龍心知遇良人,

獨目擠出淚一行。

世上雖無無因仇,

人間盡有有緣恩。

此時:

黑狐蹲踞門檻外,

救命善人記心中。

吠吠低吼謝恩情,

遙拜二人歸山林。

寡婦香拾掇茶湯飯菜的空隙,抽手于大紅漆櫃中尋出幾件店小二的舊衣褲,示意趙堂主給馬好龍換上;這趙堂主也隻好屈尊伺候馬好龍一番了,雖心中生出一絲隐隐的酸意,但隻一刹那間的功夫,這酸意卻被眼前的一道景象閃電般擊暈,你道為了那般?容徐徐道來。

上回說道,馬好龍重返黑狐嶺在歪脖樹下欲尋短見被黑狐、鴻雁救下,沒耐何重返寡婦香客棧,慌亂中掉入茅坑被趙堂主、寡婦香二人合力救起,全身濕透;寡婦香欲将店小二的舊衣褲于他換上,趙堂主在給他換衣時卻牽出了一樁千古奇遇來。

原來馬好龍在趙堂主的注目下扭扭捏捏地解開濕淋淋的衣褲,坦胸露懷;這時一個絕世奇觀裸露在了趙堂主的眼前:但見馬好龍的胸腹四周雜毛連片,唯獨雙乳至臍的皮膚卻光潔潤亮似嬰兒肌膚一般,沒有一根汗毛,卻烏黑油亮地分布着七個肉痦子,以北鬥七星的陣勢排布,鬥端一顆緊挨着肚臍、鬥柄一顆痦子直指左乳,華彩耀眼,熠熠生輝。趙堂主像被閃電劈了一樣,怔怔望着又細細地端詳着馬好龍的面孔,刹那間酒意被逼出九霄雲外,兩行熱淚迸流,大吼一聲:“弟弟呀,你這賊骨頭,讓為兄找的好苦呀!可憐的娘老,您看呐,兒子終于把這個浪子孽賊找到了!”趙堂主伏在馬好龍的懷裡“嗚哇、嗚哇”地哭着,把馬好龍、寡婦香怔得雲裡霧裡。馬好龍聞聽此言,支起一隻獨眼,用袖頭狠狠擦試一番,真盯盯瞅着趙堂主,失聲驚叫道:“莫非你是我那庸哥哥嗎?我是在做夢吧?老天爺呀,真會捉弄人啊!”“嗚嗚哇、嗚嗚哇”又是一陣哭,鼻涕眼淚糊了趙堂主一身。兄弟二人相逢,抱頭痛哭。寡婦香目睹兄弟二人意外重逢,感動的唏噓不已熱淚盈眶;俄而,神情恍惚,低頭不語,滿腹心事地默默準備着飯菜。

兄弟二人來不及叙舊,被寡婦香讓到飯桌上,再次酙酒布菜不提。

說來話長,原來馬好龍與趙堂主雖然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卻是從小一屋檐長大一被窩睡大的兄弟。

當年趙堂主的父親趙飛塵在當地頗有名頭,軟硬功夫俱佳,輕功更是了得,上旗杆,飛檐壁走屋脊如履平地;身材輕巧,出手極快,更兼獨門暗器使得神鬼莫測:雙唇烏青發黑,眦牙間便會射出一對浸了蛇毒的蠅頭大小的飛镖,殺人于無形,江湖人稱綠頭蒼蠅烏鴉嘴趙閻王;這趙飛塵開着一家局号叫隆盛昌的镖局,養着數十名镖師;領銜镖師是名震山海關外的雙劍黑煞神夜江,使得兩柄粹火精鋼長劍,殺将起來五、七個好漢近身不得;二镖師是單棍生鐵笑面虎金窠,一條丈餘長的雙柄生鐵棍舞起來密不透風,水火近不得身;兩位镖師生猛威武,在江湖道上混的風聲水起,走镖以來一無失手,镖局聲名鵲起,生意興隆,接單押镖日日不空。然則人有禍福、馬有失蹄,或一日二人走镖在淮江上便遇到了一杆劫镖的狠人。

話說那是一個少遇的荒年,百裡赤地,萬畝絕收,餓殍遍野,放火劫道者衆。彼時,當地大戶曹老爺放赈救民,設粥棚十餘個,每天供養上萬災民的食宿,日費粥米百擔,不一日便倉廪空虛,粥棚無以為繼;曹老爺籌銀萬兩欲到江東薊縣購米救急;押運萬兩白銀的差事自然便選擇了隆盛昌镖局,镖局老總趙飛塵委派夜江、金窠兩位镖師押镖,二人各持家夥押着五擔銀子便一路疾行;旱路二百裡一無閃失,或一日到了江邊,欲定一艘貨船順風行至江東薊縣便大功告成;兩位镖師知道這銀子系着千萬人的性命,不敢稍有大意,定船時便各外留心。彼時江邊等貨的私船不下數十艘,南蠻船家多有刁鑽專橫面目者,兩镖師心有顧慮,不敢大意擅作主張;忽對面見一體态豐腴、麻臉、金魚眼跛足的船家大嫂迎将過來,大喜,心想,此女雖生的奇怪但面相似乎良善,況一殘足女流之輩諒也興不起多大風浪,便談妥船資,催五名挑夫挑銀入艙。片刻功夫,安頓妥帖,兩位镖師與五位挑夫俱擦把汗安坐艙内,單等兩個時辰後到對岸便有了接應;七人俱把心都放在了肚子裡消閑起來;抽旱煙的抽旱煙,沿江看風景的看風景,心曠神怡的樣子;貨船行至江心,突然船身一振,大驚,定晴看時,一個赤身裸體遍身刺青的惡漢揮舞一柄漆黑短刀從一條小舢舨上跳将上來,直奔夜江、金窠殺來,猝不及防,兩位镖師倉猝應戰。五個挑夫抱頭鼠竄,卻被那撐船大嫂麻溜地一一踢入江中;夜江、金窠這才明白上了賊船、遇見了強盜。船艙窄小,兩位镖師使得都是長家夥,恁多大的武藝也騰挪不開,而這惡漢與女子卻似如入深潭的蛟龍:惡漢使的一柄短刀嚯嚯生風,直取兩位镖師的要害處,女子舞得一條綠色綢腰帶,絞得眼花撩亂,如入了綠蜻蜓的陣營,隻見刀光飛舞綠霧缭繞不見人影;待二人站穩陣腳,夜江的褲裆已成了爛蜂窩,金窠的腦袋也成了血葫蘆,二人何時受過這等窩囊,齊聲大吼猛地躍起合力對付那惡漢,夜江一劍封喉、金窠當頭一生鐵棍,霎那時惡漢晃了晃身形,一口鮮血噴向女子,刀子咣啷啷掉到船闆,人随即墜入江心,死了。女子心知不好,猛踩船闆,腳下的一塊活頁船闆立時豎起,江水噴湧而入,那女子順勢像一片綠色的葉子飛出艙外,踩水在江中;傾刻間船身便沒入江中,夜江、金窠二人随船沉入了江中。但看這女子潛入水下,幾個回合便拖起了惡漢的屍首,一聲呼哨,遠處幾條舢舨箭一樣飛來,惡漢的同道接應來了。女子吩咐衆漢安頓好惡漢的屍首,雙眼噴火道:“江裡還有兩個旱鴨子賊徒,武藝了的,殺了大當家,把他們捉上來點天燈;沉船上有十包銀子俱撈上來,要快,休讓官府再打劫了去;五個挑夫聽天由命去吧,懶得計較。”

長話短說,原來這惡漢是淮江一帶的賊寇大王,渾名刺青龍水上飛,率一杆悍匪專做水上生意,八百裡淮江是他們的吃飯道場;三年前刺青龍水上飛劫了麻臉女子的婚船,當晚便與她拜了天地,該女子在驚恐不安中做了壓寨夫人。不成想,這女子哭哭啼啼了幾日後便喜歡上了流寇生活,每日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秤分金,活的好不自在快活,百倍強似娘家那寡湯少鹽沒油水的日子,一年後水上功夫無師自通,踩水不濕褲、潛水可半天,且心黑手辣不輸任何一個喽啰匪徒,善謀有略,就連水上飛平日裡也須敬讓她三分;每每劫貨混戰時更将一條綠綢腰帶舞的風生水起,那腰帶平日裡看似柔軟,但舞起來卻觸之如刀,刀刀見血,如沾水荨麻抽身;每每主持分贓又頗公平,贏得了喽啰們的敬仰,浮得一江湖綽号“浪裡綠蛙”。

其實這次銀镖被劫并非偶然,早有預謀:這話要從水上飛兩年前收留了一個窮酸落魄文人說起:一天刺青龍水上飛攜浪裡綠蛙在暮色的沙灘上遊玩;因則白日裡劫了一單大貨,頗有成果,心情大好便于飯後閑逛;忽見一倒伏在沙灘岩石後的落拓漢子;落拓漢子自述姓龔名生,平原人氏,大戶人家的教書先生,為主家出頭失手殺了人,被苦主追殺,遠避他鄉,流落自此,哀求賞口飯吃。水上飛看他生的文弱,又寫一筆好字,便收留他做了文筆管事,其實也就是收拾個倉庫、記一筆流水帳目而已,不用打打殺殺,每日混頓酒水飽飯,遊遊逛逛,清閑的很。其實這龔生根本不是教書先生,而是大戶曹老爺家的大管家,當年因與一有夫之婦奸情暴露,與姘婦合謀殺了本夫,避官府追捕外逃至此,卻不料吃生魚臭蝦壞了肚子暈死在了沙灘上,恰巧遇到了遊玩到此的水上飛,動了恻隐之心,便收留他落草為匪了。這位龔生原本生性輕浮,是個釆花的高手,禍害了許多良家婦女,面似文弱其實手辣心尖。落草以來每日遊手好閑,鼓舌聒噪,教唆衆喽啰飲酒賭博從中漁利,并總找機會拿一些葷話調戲浪裡綠蛙,常吹噓當年給大戶人家做教書先生時一擲千金、一呼百應的排場;這樣的輕薄窮酸頗讓浪裡綠蛙睥睨,也日漸招水上飛不待見。龔生便總想露一臉面,尋找在衆人面前出彩的機會,博一個被大家刮目相看的資本,但苦于沒銀兩又沒水上撕殺的功夫,也買不起紅脂胭粉送送浪裡綠蛙,終日郁郁寡歡擡不起頭的樣子。忽一日卻逮着了一個絕好的機緣來。

話說,那幾天江面平靜,打劫的生意已有半月沒有開張了,一杆賊匪每日不幹不濕地吃着閑飯,連擲骰子海吹牛的精氣也沒有,都恹恹的。浪裡綠蛙也消停地在屋内與大當家吸着水煙,說些不鹹不淡的閑話。龔生見衆喽啰四散閑逛,便想着到沙灘處捅咕幾尾蝦或螃蟹孝敬綠蛙與大當家的,便咂着牙花子公狗一樣在海灘上亂尋亂蹿。炎炎烈日下遠見一艘小船自江心逼過來,龔生知道這是一帆過江的擺渡,這擺渡小巧友善,沿岸停靠,一般乘坐的都是沿岸往來走親戚的或打魚的漁民,少有油水,一般不在打劫的範圍。龔生無聊地靠在岸邊的岩石上勾勾地看着三三、兩兩背漁具或肥鵝的漁民匆匆下船向小漁村的方向走去。龔生無聊正準備眯眼小憩一會兒,突然聽到從船艙中傳來一聲呼喊:“龔管家嗎?哎呀,真是你呀!這麼巧啊,原以為⋯⋯,沒想到你在這裡發達?”随着話語聲音便從船艙中急切地搖擺出一人物來;龔生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心中打鼓,來人原來是曹大戶看家護院的總把頭左小六;過去兩人一向交好,龔生為得左小六一身硬功夫的照拂,常佐些酒菜于他。彼時龔生出逃時也多虧左小六匿藏數日,風頭過後并資助了跑路的盤纏。見左小六問話,龔生眼睛骨碌碌轉,心想,這人是碰着了,躲不開了,但落草為匪的事絕不能讓他知道的,便馬上裝做出一副熱情驚喜意外的樣子回應道:“哎呀呀,哎呀、哎呀,小六兄弟不是?原以為這輩子是見不到了,上次一别,沒個方向,胡亂走了五、七日,到了江邊,遇了個打魚的寡婦,招了親,日子将就餓不死;回是回不去了,也顧不上你嫂子和孩子們了,你送的盤纏路費怕也是一時半會兒還不上了,請你回家喝杯薄酒吧,怕也是不敢耽擱你的行程,隻是,兄弟你這是要往哪去呐?”衆位不知,這左小六可不是個一般的角色,膽肥豪橫,平日裡以熱心腸好打抱不平積攏一些人脈,自言眼睛裡揉不得沙子,專和硬漢、官家作對,官吏、街上的一些潑皮無賴平日裡見他都躲他遠遠的。常背一口鏽迹斑斑的祖傳老刀,敢結梁子,敢打仗,敢走夜路不怕鬼。幾年前的一個冬夜,遭了伏擊,被仇家打折了一條腿,落了殘疾,現在走路一瘸一拐的,這把祖傳老刀也有了另外的用相:不背着了,而是拄着了,落了個江湖渾名“瘸腿刀客左爺”。話說到這,左小六說:“你跑路後,嫂嫂、孩子都還好,曹老爺時常貼補些銀子,隻是你娘為你哭瞎了眼;你是回不去了,緩些日子,我悄悄把你娘接來,讓你娘兒倆再見見面,今兒我也顧不上喝你的酒;咱們老家今年遭了年荒,餓死的人螞蟻一樣多;曹老爺辦了個粥廠,沒米了,方圓百裡買不到一粒米,隻好差我到薊縣辦一萬兩銀子的米谷,我先行到薊縣招呼米行囤米,三、五日後,你也識得,隆盛昌的镖師夜江、金窠将押運一萬兩的銀镖來交割,買好米谷我們便再雇船往回運送;時間緊,這次我帶的盤纏也少,現将就勻你二兩碎銀子給新嫂嫂添件衣裳行頭吧!”又道,“五、六日後你需日日在這個渡口等候我傳回,我将你兩袋新米度日,或有多餘的銀子再将就你幾兩,辎重在身不能與你多叙了⋯⋯”這時船家招呼,二人互道珍重。龔生見左小六拄着老刀一瘸一拐匆匆的上了船,不勝唏噓、怅然若失;看着手中白花花的銀子,聽着鷗鳴的叫聲心中湧出無比的凄涼、感恩和離别的惆怅,不覺擠出兩行淚來。

烈日當頭,龔生突然看到白花花的沙灘上有兩隻肥碩的螃蟹糾纏在一起,掂了掂手上的銀子,嘴角露突然出一抹邪魅的笑容;閃電般,腦袋裡生出一個惡毒的念頭來,又換作一絲冷笑浮上嘴角。

天将黑時,龔生提着從渡口小酒館沽的一壇老酒、一刀臘肉、一雙肥鵝和一串肥螃蟹敲開了水上飛的門。浪裡綠蛙歡喜地燒肉燙酒,一刻功夫便整出一桌席面。幾杯酒下肚,龔生便将這一萬兩銀子的财富獻給了水上飛;水上飛興奮的摩拳擦掌,自斟自飲了三杯;浪裡綠蛙親自給龔生挾了一肢肥螃蟹腿,并飛了一個媚眼道,“龔大兄弟,自你入夥以來,我就知道你是個有心人,不比那些驢騾馬駒隻知道有錢就玩女人,有閑空就喝死買醉,你是懂得孝敬我們的;這單生意做成了,入冬就給你娶一房好人家的女孩做媳婦,好好過日子,強似每天像打了雞血的兒馬到處亂竄。”水上飛道:“老龔,按你說的,押銀镖的總須三、五日後到,我們從後天起,到對岸渡口候着,你在暗處躲着,隻需指認,其餘不用你操心;镖局的人雞賊得很,我們給他唱出大戲:綠蛙裝扮成瘸腿的渡船大嫂,煮熟的鴨子,諒他也跑不出我的掌心。老龔,你當家嫂嫂今天的話是作數的,入冬就給你娶房媳婦,你就等着做新郎吧,今天都早早歇了,明天整船磨刀,等着上鈎的肥肉吧;哈哈、哈哈⋯⋯”

這就合上了夜江、金窠失了銀镖、水上飛傷了性命的結局。

話說綠蛙與衆喽啰一行擡着水上飛的屍首挑着一萬兩銀子,押着夜江、金窠一路疲憊傷心地回到了山寨。

銀子雖得了卻死了大當家的,整個山寨彌漫着悲憤的氣氛,連夜布置靈堂。夜江、金窠像粽子一樣被捆綁在一個暗洞裡等候發落。衆匪遷怒于龔生,認為是個不祥之物,也正合了綠蛙無處發火的煩躁,一并捆綁在了大當家的靈前謝罪。

第二天,衆匪便推舉浪裡綠蛙做了山寨的大當家,浪裡綠蛙心情轉好,隻罰了龔生二十大棍,逐出山門;因則龔生平日裡尖滑取巧,行刑的喽啰下手不留情,活活地折了他一條腿去,丟在山門外自生自滅去了。浪裡綠蛙看夜江、金窠是兩條好漢,且各為其主,不想傷他們的性命,便修書一封于镖局總把頭趙飛塵,曰:“趙飛塵閣下:自古走镖是生意,劫镖是生計;而今你雖失了銀子我卻死了當家的,現而今你的兩位镖師在我的手裡,性命堪憂。冤有頭債有主,你若是條漢子,七日,大當家出殡的日子前來我寨,披麻戴孝、負荊請罪,我大開山門歡迎你,若不來,正午一過我便撕票!

山寨大當家浪裡綠蛙,年月不具。”

那天的早晨,盤算着正是運米谷回來的日子,曹大戶沒有等到米谷,趙飛塵卻看到了紅綢系柄的單刀插在院門檐頭上,一封信在刀下靜靜地看着趙飛塵。看完信,趙飛塵稍安頓了一下家事和镖局的事項,并告知了曹大戶,道:“失镖是镖局失職無能,已經安排一萬兩賠銀,随時到镖局辦理交割手續,其它損失容以後再算吧,救人要緊,我需日夜兼程,免得節外生枝誤了期限,壞了兩位镖師的性命⋯⋯”說完,騎一匹快馬,一路狂奔。

話說趙飛塵快馬換水路一氣趕到山寨,正是時辰,便披麻戴孝哭暈在水上飛的靈堂前;并咬破手指血書一幅挽聯。

上聯曰:

強梁征戰淮江兩岸八百路烽火狼煙何時休

下聯曰:

幽靈萦繞山寨上下一千年陰魂不散無盡頭

橫披:

嗚呼哀哉

這一番操作受到衆喽啰的交口稱贊,讓浪裡綠蛙頓生愛慕之意。

話說刺青龍水上飛原本也是漁家子弟,馬姓,性格倔強梗直,打的一手好魚撒的一手好網,十八歲那年飕風席卷漁村,刮沒了漁寮、小船和漁具,餓得死去活來,且常受海匪的騷擾和盤剝,索性與鄰家子弟一起落草為匪了;經年,幾經生死博鬥,爬到了山大王的角色。其實自與綠蛙成親,心中便暗生了金盆洗手的念頭。第二年綠蛙生下了一個胖小子,便想着做一單大生意後就隐名埋姓,一家過個逍遙快活的日孑;原謀劃着這一單生意做完便隐居了,不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現在他死了,兒子才兩歲。眼下綠蛙決心要扣下趙飛塵,一則害怕山寨流匪習性壞了兒子的心智,二則看出趙飛塵是個可以托負終身的漢子,便讓他修書一封于其妻,信寫道:“妻:一别數日,現無生命之憂。托兩镖師交于你的小孩,馬姓,名好龍,為山寨大當家刺青龍水上飛之子,其母名綠蛙;交于汝扶養,汝要視如己出,與我兒趙庸同視之,趙庸年長為兄,馬好龍為弟,讓二人好好讀聖賢書做有用人。你到馬好龍知事之年告訴他真實身世,切不可擅改其姓氏,以使馬家血脈傳承;切切!我若三年不回,汝當自行他嫁,慨不追究,以此書為證,雲雲。”

趙飛塵半年後便于浪裡綠蛙結了秦晉之好,此為後話不題。

趙庸母親一直獨居,遵丈夫囑托,以一人之力含辛茹苦扶養馬好龍成年,無有半點慢待;并在其十八歲時被黃四娘招親與其女淺娘成婚。時,将其身世大慨告知了他,希望其好好讀書做人,延續馬家血脈。

看那少年時的馬好龍:

寬額高顴齒紅唇,

雙目點漆耳垂沉。

鶴步猿行有異聲,

孟子論語讀書人。

話說趙堂主與馬好龍相認,相擁痛哭一番後,對寡婦香介紹馬好龍,寡婦香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堂主介紹道:

好龍讀書人,

玉面粉嫰身。

三千倉颉字,

牢牢銘記心。

三歲知家寒,

六歲進學堂。

十二訂姻親,

十五秀才人。

十八成了婚,

當年官家人。

趙庸解釋道:“好龍十五歲便鄉試及第秀才;十二歲訂親黃四娘家獨女淺娘,十八歲便被招了上門女婿,當年縣宰那繼元看中他的才學,委以縣衙書記,随縣宰那繼元每日斷些鄰裡糾紛、偷雞摸狗之徒的案件。

嶽母黃四娘亦是孀居多年,為勤勞小富人家,四娘慕好龍敏而好學、玉面知禮,希望好龍入贅後家中有個頂梁。”

四娘是好人家,但看四娘怎個裝容:

兩耳銀釘青石墜,

斜插玫瑰滿頭碎。

未見人影笑聲脆,

淡施粉黛目含醉。

束腰青絲鵝黃裙,

藍布褲口似燈籠,

風風火火生計好,

出出進進賽旋風。

素以為絢美目盼,

含笑倩影三冬暖。

孀居孤身籬笆緊,

閑漢光棍難進門。

遠戚相訪喜相迎,

貧賤上門有饋贈。

不嫌貧寒不攀富,

拉扯遺孤一片心。

但看四娘的家務操持:

養雞養鴨種油菜,

植杏植桃栽木綿。

早鋤青苗清泉水,

晚閉門戶繡花簾。

四娘還與同村人入夥開燒房,釀的一鍋好燒酒。名“十裡女兒香”,三、五十裡有名聲。四娘雖為寡居孀,攜女淺娘度日忙,日子過的卻是津津有味。

列位有智慧,看到此,或許已疑惑猜到:那黑狐嶺上開客棧,釀燒酒的寡婦香便是當年黃四娘的女兒淺娘了?

如若這般流年行運,好龍掙個功名前程,雙方母親大人也有個老來依托,淺娘也不枉個真情牽腸。世事多好的安排,好像造化落就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忽忽光陰流轉,盈盈東去春來。淺苔疏草夕陽,漸長好龍淺娘。

似乎:

一年四季人安好,

花好月圓無煩惱。

星辰列張行運早,

萬裡長城永不倒。

但是:

一聲驚雷黑雲翻,

疾風刮破孵卵巢。

天狗食日天要陰,

人啖狗食心被叼。

端的是馬好龍的功名就在眼前頭,兀的一個想不到:

原是園中丹頂紅,

清泉澆灌此門中。

忽然飛入秃老鷹,

紅殘泉濁地裂縫。

那時的馬好龍,年十八,風流倜傥潇灑,但見:

發髻高聳銀簪巾,

腰系玉帶滾金釘。

白雲府綢蘭麝香,

象牙折扇竹箫靈。

趙堂主又對寡婦香雲:“那時的馬好龍滿口經綸,口吐蘭絲,朗星月貌,身邊自是不乏三朋四友,衆星捧月,翠葉扶紅。

“或一日,幾個相知逛園,學那魏晉時的竹林七賢,飲酒賦詩;酒引詩如珠,詩教酒人醉。

羽扇少年時,

風流意纏綿。

酒是色媒人,

刮骨肉相連。

這一群少年似那李白般的狂放,王、謝的雅韻,更學柳永的依紅偎翠。便要一起去那青樓尋找一個詩人的靈感,買個妖冶一笑;便相擁來到了怡紅院。馬好龍儒雅風流,目清似水面潤如玉,自是衆星捧月般的尊貴,是衆姐姐心中的貴公子;馬好龍也不推辭,左手攜紅右手攬翠,醉眼迷離。應景兒占詩一首:

滑膩豐腴玉難比,

幽蘭麝香翠碧多。

袅袅裙钗十指纖,

綠水漣漪泛情波。

好個馬好龍,醉酒怡紅院,獨鐘情頭牌姐姐小九紅。賦詩小九紅:

九紅年十六,

皮細又嫰肉。

粉蒸一團鮮,

舉盞笑歡言。

天天樂不還,

日日九紅沾。

九紅雨露潤,

腮紅怒笑連。

顫顫兩塊肉,

微微思雨露。

白酒夜笙歌,

夜光髓吸幹。

馬好龍敏而好學,十五歲便中了秀才,名動全縣;縣宰那繼元欣賞其才華,在好龍十八歲成婚後便錄用其為縣衙書記。彼時好龍好不風光,多了一份奉銀,着一襲官服,行走在街上也招人羨慕;四娘因婿而貴,也被鄉黨鄰裡選為裡正,掌管一些雜七雜八的鄰裡閑事,油脂肥膏盡添釜鏊,鄰裡親朋時奉新鮮果蔬,日子煞是紅火,彼時:

人丁興旺,

兄弟侍親。

淺娘新婚,

隻待身孕。

鵲過占枝 ,

梅開簇紅。

缸滿甘泉,

米囤糧倉。

雞攆飛蟲,

蜂釀蜜巢。

妝有梳箧,

步有駕騎。

一派繁榮,

十分光景。

可是好光景隻半年便出了裂隙;馬好龍迷上了小九紅,日日設筵,夜夜笙歌,疏荒了公差,媚軟了腰肢。正是:

色刀斬魂魄,

利刃刮骨髓。

魂飛命自殒,

魄散氣數盡。

此時的馬好龍迷了雙眼,糊了心竅,一心思謀小九紅的肥乳豐臀,忘了生計、公差與賢惠的淺娘。

再說縣宰那繼元,儒學舉人身,原是看好馬好龍,厚望一片心,欲栽培他成就一塊好料,卻不料想:

正午陽光晃眼明,

烏雲一片頓時昏。

冰雹暴落隻一寸,

荷花未開遭惡運。

見到馬好龍這般的不才,氣歪了那繼元的鼻子;列位看縣宰那繼元的形象:

四尺不足胸挺直,

雙腿外撇人字羅。

裂細目長睛點漆,

花白銀絲後邊掠。

雙眉成绺下耷連,

八字硬須翹兩邊。

雙耳跨鏡正圓形,

無框茶色鏡片沉。

手捧線裝古易經,

低頭思謀撚須根。

妙語絕句靈感人,

奇思妙想語驚神。

夏蔭仰臥羅圈椅,

冬雪側睡火炕中。

春讀聊齋三國志,

秋續中庸紅樓夢。

赤膽忠心擾國民,

春秋禮儀辨忠臣。

寡廉鮮恥誓不容,

中規中矩立門風。

馬好龍做出這等鳥事,那繼元火出足底,怒至心中:

裂目細更長,

绺眉擰上揚。

雙唇偏下斜,

活似土地爺。

縣宰那繼元一聲喝叱,拿馬好龍問話;兩班衙役左右喝 ,手擎黑紅殺威棒,棒點地闆急,口喊威武亮。

彼時的馬好龍正在怡紅院的潇香閣與小九紅逍遙:

盤盞酒杯亂,

绫羅綢被散。

藏香胭脂旺,

青煙細霧香。

被押解上大堂的馬好龍披頭散發,面腫口讷眼神亂。

縣宰把口開:

“爾個寡廉鮮恥鼠輩,毀吾讀書人清白,壞吾衙門權威,埋汰門庭先人,羞殺同輩門生!

爾個妩媚人,

縣衙不留容。

念爾秀才身,

生死薄留名。

寄下命一根,

去勢卻難容!

喝叱道:

去勢⋯⋯!!!

殺威棒點如搗槌,威武喝吼汗毛裂。

此時仵作蹦蹦跳跳出場,但見這仵作長相駭人:

三尺胡須髯虬紅,

粗眉闊口糟鼻孔。

雙手擎持搗蒜槌,

殺氣騰騰跨上來。

更有兩衙役,上前剝衣褲;好龍褲被脫,露出雪白臀,好似蒸馍剛出籠,白亮比過雪,透潤超蛋青,一拍顫巍巍,再拍起紅暈。

衙役一聲吼,

露出一疙柳。

囊皮松亂顫,

裡邊兩瓣蒜。

仵作心喜歡,

細看詳揣摸。

猛然一聲吼,

好龍一抖擻。

兩槌對應擊,

雙手齊用力。

囊破髓爆裂,

一雙水卵流。

一瓢冰雪水,

好龍氣息悠。

時光如逝水,匆匆東流去!

又是一年花紅柳綠季節,馬好龍傷愈出家門,徜徉在鄉間小道。

此時的馬好龍:

手搖一柄梅花扇,

身穿青衫玄馬甲。

雙目遊移眼神壞,

法令深深探口外。

仰天忽唱忽垂淚,

俯地又扭又搖擺。

青衫滿沾腥酸刿,

展扇不聞胭脂味。

出言輕佻狂易相,

又歌又舞應有恙。

白卧犬旁青紗帳,

夜邀明月舉杯狀。

馬好龍已去勢,性情飄移不定,時呆時狂時作散漫狀。

彼時居家西鄰有寡居婦,時年二八,有殊色!

但見:

靈靈雙目傳情,

盈盈羅衣短裙。

袅袅舒袖飄風,

莺莺細語依人。

好龍偶遇該女子,惚如再見小九紅,驚喜萬分,見殊色,驚為天人,淺聊幾句便想上手;便賣弄般臨場占詩一首道:

西鄰某女郎,

年方二八香。

新寡梨含霜,

素絹勝紅裝。

其實好龍那知,這位寡居女子實非人間凡物;今世人間走一遭,一來度劫,二來吸取天地精華和男子的精血修煉,是欲羽化成仙的千年狐狸精。但雲:

本身仙界狐,

今浸孽海深。

紫唇花眼俏,

心毒烏蛇蟲。

八分狐媚臉,

一雙斜眯眼。

流盼勾魂波,

未語心已宣。

列位,這位寡居婦與鄉黨鄰裡謊稱雲:名媚娘,年二八齡,略通醫道;祖居黑狐嶺人氏,夫釆藥郎,墜崖而亡,随父母遷居該地,經營着一間小藥房度日。

人世間,緣緣相逢,冤冤相報;或一日巧遇了養傷之馬好龍,又演繹出一段孽緣來。

看官聽好,人世間那有許多的偶然,看似無關的巧遇,其實背後早有機緣因果。

天樞天璇,

天機天權。

玉衡開陽,

搖光相望。

看似無關,

其藏天相。

馬好龍這隻寒号鳥,總想雪天占個熱窩、吃口散米粒,卻不知種下惡因收惡果,天網将傾扣下來。

好龍憐香心難耐,

媚娘殷勤置香被。

好龍撩歌傳音詢,

媚娘心知力不費。

那馬好龍放歌撩唱道:

流年正遇牡丹開,

我與君心兩無猜。

溪水長流君等待,

我醉欲眠情安在?

那媚娘也不示弱,隔牆回唱道:

天殺地刮你這賊,

天閃地陷來不來?

花開嫰蕊你不摘,

你這野馬壞不壞?

野腔野調撓的心癢癢,那媚娘又唱道:

好時好節好人兒,

好泉好水好花兒,

恍聽馬郎陰囊碎,

是否還能飲水來?

再看那媚娘的居所:

枇杷又枇杷,

桑葉落滿牆。

烏雞籠中卧,

白犬窗下坐。

南窗銀鈎簾,

北牖碎花遮。

绮帳绫羅被,

滿屋胭脂味。

馬好龍聽的心領神會,但見他:

馬步翻牆心匆忙,

“梆梆”敲窗要竊香。

驚的烏雞二更鳴,

嚇的白犬吠聲狂。

彼時,馬好龍去勢後搬離了黃四娘家,于兄趙庸同居一室。兄趙庸白日裡田間勞作又兼晚上習武,早已疲乏酣睡;雞鳴狗吠,驚醒趙庸,一摸好龍鋪蓋空空,大驚,心知不妙,提起紫檀哨棒出屋尋找。此時正是:

月亮微光,

好龍如狼。

媚娘吸髓,

蛇吐信揚。

此次與媚娘酣暢淋漓纏繞過後的好長時間,馬好龍依然沉靜在回憶之中,依然有春風再度的憧憬與期盼;并揮毫隐晦紀錄道:

裹鋒鋪毫,

側鋒回兜。

提按頓挫,

中鋒飽滿。

藏鋒隐迹,

蟹爪出鈎。

雙趯回環,

偏鋒呻喚。

一偏到底,

側鋒調中。

中側并行,

其妍在側。

立骨在中,

骨瑩肉潤。

其血水調,

氣升添精。

澀行逆進,

屋漏有痕。

中鋒硬頂,

錐畫拓沙。

霸王硬弓,

拆钗斷股。

緩行慢流,

枯幹水盡,

老樹枯藤。

電閃耀目,

天神揚威。

話說趙庸手提哨棒打散了一對野鴛鴦,驚起羽毛一片紛紛。至此,激起了馬好龍的貪嗔心,心中積下了惡怨。正是:

枇杷斑駁半牆月,

風吹桑葉漫天怨。

陰森斜風雨打蕉,

狐狸吸髓已成精。

好龍不報賢兄恩,

隻把親人當仇人。

趙庸深知狐性情,

吮髓吸血害四鄰。

秋冬交替,轉瞬逼近年關,半年來馬好龍被趙庸看的緊,沒有機會相會媚娘,落落寡歡似換了個人一般。有詩為證:

束髮寂寞持箫人,

但見蕭郎不出門。

手持巜心經》折扇閑,

落拓徘徊黃昏燈。

巜紅樓》巜金瓶》落灰塵,

巜道德》巜地藏》看得勤。

阿彌陀佛口中聲,

看似皈依佛門中。

趙庸看在眼裡喜在心中。娘老也甚心慰!

往事如煙,好龍其實不知曉,自從卷鋪蓋被逐出衙門,嶽母黃四娘裡正的官差也被人争走,油脂肥膏早沒了蹤影,日子已不是原來那般光景。四鄰五舍也不似以前那般來的殷勤,枇杷、李、杏新鮮果蔬絕少人奉送。正是:

仵作擊碎陰囊,

好龍涕泣心傷。

背負行李回鄉,

操碎牽腸兄娘。

一朝荷花謝了,

乍起秋風鷗鳴。

入戶不見藕肥,

但聞笑語多少?

杏花菊花燈盞花,

花花開在别人家。

他家花開笑語聲,

花團錦簇不由人。

話說,此後馬好龍每天不是燈火下讀書就是閑遊田間,觀雲翻飛看鳥疾馳,歸家亦落落寡歡,趙庸心疼,道:“年關逼近,與你幾分銀子,去縣城一趟,一則散散燥心,再則置辦幾件過年物件:燈燭、香火、盈聯,酒;也割一刀豬牛肉來,你也自己置辦一、兩件衣裳⋯⋯”好龍欣然應允。

第二天天未明時馬好龍便帶上幾分碎銀子興沖沖地離了家門,向縣城方向奔去。

傍晚時分,雪花潇潇,鵝毛漫舞。趙庸幾次出門翹首張望好龍回來。

深冬晚來雪,

潇潇不見人。

但感頰面濕,

茫茫一片白。

已是夜靜時分,正在趙庸等待心焦時,突然:

雪花打窗燭揺曳,

夜半風聲晚歸人。

早去晚歸花有心,

酒肉果蔬一應清。

披肩碎花燈下瑩,

香火燈燭盈聯紅。

滿目歡喜精氣神,

一掃往日落拓塵。

馬好龍吃了留在鍋中的飯菜,又在燈下讀書。一時安穩。午夜時分,雪落無聲,夜靜犬甯,燈燭火焰漸淡,趙庸上炕鋪被安睡,并對燈下看書的馬好龍道:“好龍弟弟,今日勞煩你了,早早安息睡覺吧!”

馬好龍讀書将倦,燈火漸暗,見兄趙庸已酣睡。将今日縣城購買之火燭取一支,劃火引燃。朦胧之際,恍惚看到一奇異場景。但見:

嚯嚯燭光中,

跳出一小人。

滿身放光彩,

開口把話講:

我是燈火神,

落塵人間行,

了爾一宗願,

才到汝家中。

此時天空屋内外的場景:

燈神現真身,

廳堂通火明。

箫笙笛陣陣,

花瓣落缤紛。

燈芯綻蓮花,

蠟珠旋祥雲。

花彩一片情,

盈滿廳院門。

燈神降臨,

多大福份。

梅花飄飛,

群蝶翩跹。

隐約歌聲,

箫笛齊鳴。

燈神旋轉,

七彩光環。

月光燦爛,

星宿閃明。

燈神作沉思狀,盈盈耳語對馬好龍曰:“汝前前生為金山寺掃地僧,本該輪回轉世富貴人家,上天考驗你的慈悲心,教一條即将修煉成仙的白花蛇咬你,你卻殺心未泯,擊殺了這條白花蛇,觸怒天庭,犯殺生戒,即刻被轉世為一隻母鼠,要汝多産仔,倍受懷孕産仔之痛苦,最終被蛇類吞噬而亡。但汝為鼠數年,殺心不泯,吞青蛙食蚯蚓;偷油偷雞偷鳥蛋,犯偷盜戒;又奸淫,與多名公鼠苟合,引起鼠間争紛不斷,仔甚多,卻不知其父為誰。殺生、偷盜、淫欲三戒全犯,便令汝又投生轉世為一頭種公豬,号稱青龍黑面郎,汝便又莺歌燕舞好不快活了幾年。三世三劫,因果輪回,今生令汝投生于匪寇人家,教汝先遭惡運,再讀聖賢書,取功名,留清名,再享榮華富貴,誰想汝前世孽緣還未盡,今又在人世間結出許多孽緣;今吾受天庭委派,前來渡汝。

燈神耳語好龍曰:“今晚渡汝,吾會滿足汝一個心願,但要有一個條件;汝需豎耳仔細聽明白,曰:"汝欲一個心願,吾一定會滿足汝,但汝之賢兄趙庸将會得到汝之心願的雙倍!"

燈神恐好龍未聽明白,解釋曰:"如若汝之心願是有一處庭院,汝兄會得到兩處庭院,若汝之心願是娶一房媳婦,汝兄将會有一妻一妾;若汝欲大富貴,汝兄趙庸将會成為一郡縣之主;若汝欲成賢達智慧之君,趙庸便會立地成佛;汝聽明白沒?”

燈神喜悅,凝視馬好龍,期待好龍的心願。但見馬好龍:

青筋爆裂眼睛紅,

咬牙切齒身發沉。

胸腹起伏出氣重,

似有冤仇無處申。

燭苗漸暗淡,燈神收斂笑容,詫異好龍表情異,要聽好龍提心願。

好龍定凝神,款款語言道:"燈神君,吾之心願:瞎吾一隻眼吧!"

燈燭瞬間滅,燈神無影蹤。好龍䑃胧中,好似在作夢。

隐隐空中語:

渡汝原為報兄恩,

汝卻無良黑心腸。

賜汝賢兄千裡眼,

教汝一目黑眇狼。

好龍混沌迷茫中不見了燈神。

嗚呼!蓋世有削足适履者,也存賣主求榮者,何有自願眇己一目而欲置賢兄雙目全瞎之人乎?

馬好龍似夢非夢之間,忽而眼前又見千條彩帶飄,萬道霞光照。忽從地下穿出一老翁。

但看老翁怎樣的裝扮:

身形不足二尺半,

銀髯徐徐白如雪。

降紅頭巾绾成結,

玄色馬褂手過膝。

列位,一定知道了來者為誰!欲意何為?且耐下性來徐徐觀瞻:

土地爺開口道:

我乃本域土地爺,

城隍老爺宣觐見。

偶遇燈神渡劫人,

相随來見馬好龍。

燈神渡汝不成功,

已駕祥雲赴天宮。

本爺不辭煩勞心,

願汝心願西轉東。

此時馬好龍的形狀:

面色凝重青轉紅,

牙關緊鎖已松動。

輕言細語土地爺:

吾心驷馬不可動!

曰:

吾乃讀書君子人,

出言唾沫闆上釘。

高敬辛勞土地爺,

容時趨邸奉锞銀。

土地爺聞語勸慰道:

老朽本是張福德,

一方遍灑恩澤福。

而今位列鬼中仙,

本城瑣碎管七分。

莫道老朽太無能,

許個心願你瞧瞧!

商賈大貴繞道走,

不燒香火你試試!

又道:

老朽人間管得寬,

冥間說話鬼也聽。

仙界交椅有一份,

太上老君好交情。

一生做事低調行,

拿人錢财消災能。

土地爺再勸馬好龍:

但聽老朽一句勸,

收回心願報兄恩。

容汝依然二目明,

兄弟恩情依舊深。

老朽不辭赴天庭,

趁風一陣追燈神。

收回成命行善事,

隻要肥雞酒一盅。

但見那馬好龍目光兇恨面色凝,咬緊牙關不吭聲!

土地爺情知難相勸,揮灑拂塵作詩雲:

孟子論語道德經,

三綱五常學的精。

紅樓西遊三國志,

金瓶西廂甚是明。

簪花小楷公文書,

擘窠榜書縣衙中。

秋水冬雪口吐珠,

功德無量大廟供。

春風落花逝水急,

秋霜打葉蒂蔓稀。

冬來北風黃沙起,

蓬草席卷無根基。

無聲無息心偏側,

暗流湧動誰能勒?

仗義多是屠狗輩,

最是無情讀書人!

本是繁花錦簇程,

胸裝瘟神血脈沉。

心扉緊閉善行稀,

獨有燈籠紅如新。

蘭草綠蘿藤繞枝,

花開花謝過眼低。

歲過一半知秋殘,

人若無恩夏日寒。

土地爺的苦心規勸,卻無法憾動馬好龍的執念。但執拗的土地爺依然要向馬好龍再念叨個一、二:

人身對稱心偏側,

惡念陡起缰難勒。

一朝貪嗔箭離弩,

八千龍駒蹄難趯。

怒恨交織鐵梢策,

癡念還需銀篦掠。

妄思更應鷹嘴喙,

驚恐悲憂萬豪磔。

做人論事行中鋒,

苦境困頓逆澀行。

進退容讓有提按,

方圓規矩見轉折。

揚柳如意要裹鋒,

萬千絲縷看挫頓。

論心還看中間毫,

惡人自帶蟹爪鈎。

土地爺不嫌啰嗦,其實也在拖時間,好讓馬好龍悔過,好讓他有個清明朗朗的雙目。你想,落生便是個眇人,不知花明柳暗溪水畔,尚猶憋脹悶心;現而今,半路獨眇,其情何堪?

塵世不知貪欲苦,

隻追紅粉正念堵。

紅塵盡想攀貴人,

貴人卻是七罪身。

燈紅更進綠酒醉,

旖旎又迸羌笛音。

高卧廣廈猶嫌低,

駕雲輕賤路邊泥。

土地爺苦心孤詣勸好龍,遠比古人近論今事,發善心除惡念。

但見好龍:

劍眉緊鎖目無神,

手托下颌坐的穩。

無顔無色無動靜,

有呼有吸起伏輕。

土地爺心生喜歡,以為好龍聽的明,再把人生道理講:

具事處人論疏密,

左右回旋看欹正。

心偏心正見黑白,

天地輪回看因果。

人分七品墨五色,

日儉年豐有枯濕。

人逢喜事莫飛白,

高低上下不錯位。

馬好龍沉思,土地爺再抒情:

少年貧賤屋漏痕,

千年柳樹枯藤根。

意氣夫妻拆钗股,

性情少年錐畫沙。

千裡捎書印印泥,

仗義豪邁金錯刀。

居家度日柳穿魚,

內擫外拓巧絲牽。

計白當黑心中明,

向背偃仰周旋靈。

燕不雙飛人相随,

蜂腰鶴膝不認親。

牛頭鼠尾人中怪,

綿裡藏針心有慧。

銀鈎虿尾黑蠍蟲,

藏頭護尾堅壁壘。

那土地爺入情入境入理勸導馬好龍,欲使好龍,知善惡報恩惠明事理辯黑白懂生活棄惡念從善流見江湖:

擔夫争道要迎讓,

理赢理虧知挫衄。

逆入平出懂藏鋒,

密不透風借陰涼。

疏可跑馬莫放縱,

折木柴擔焦枯濃。

華绫錦緞烏絲欄,

一波三折守中宮。

竹節稜角不受用,

蠶頭燕尾勝飛龍。

貧賤夫妻屋壁坼,

逆入藏鋒不受凍。

開合轉折激石波,

萬毫齊力中鋒過。

疾澀垂露鳳眼磔,

一入春風萬花發。

列位但聽土地爺的規勸,和風細雨。那馬好龍卻開囗對土地爺嘲諷道:

石壓蛤蟆凄厲聲,

樹挂死蛇唬人精。

墨豬肉厚三寸釘,

俯仰衄挫難遠行。

雙鈎不能挑花籃,

卧鈎豈勝戈鈎人?

單匹孤苦無幫手,

懸腕出手盡偏鋒!

土地爺口幹舌燥,卻被馬好龍好個羞燥,悲憤難禁,默然無語。

好龍卻又羞臊土地爺道:

頭大腿短鈴铛眼,

藏頭護尾俎上肉。

無往不收曲豎鈎,

又垂又縮塌步肩。

馬好龍話音剛落,霎時一片寂靜,燈頭跳了幾跳便熄滅了。遠處傳來一聲深深的歎息“唉⋯⋯”揪人心肺,空曠至極。

黑狐嶺寡婦香客棧。

午夜時分,風雨已經住了,萬籁俱寂,滿天星鬥挂在水洗過的蔚藍色天空上熠熠生輝,照的客棧前面的空地一片清澈。客棧的燈光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籠罩在趙庸、馬好龍、寡婦香的身上;三人圍坐在酒桌旁一邊吃飯一邊叙談;馬好龍沒了原先的拘謹,卻帶着羞赦的表情,隻顧埋頭大口大口地吃着飯菜;趙堂主少了原先的豪邁,自斟自飲;寡婦香低眉順眼,滿腹心事的樣子,不時呡一小口酒,一個勁地給馬好龍挾菜添飯,眼淚花花的樣子。從趙堂主認下馬好龍那刻起,寡婦香就萬分驚詫地認出了馬好龍和趙庸;畢竟十年前的影子還在,原以為此生終老不再相見了。

列位一定已經猜到了,今天的寡婦香正是當年黃四娘的女兒、趙堂主的弟媳、馬好龍明媒正娶的老婆淺娘啊。

趙庸看馬好龍飯也吃的差不多了,便開口道:“兄弟,差不多也十年了吧,你讓我們找得好苦啊!你該說說,你怎麼就沒了蹤影?老娘在你走後每日以淚洗面,每年農閑時讓我滿世界的找你啊!你怎麼就心恨的一去不返了呢,怎就不知道回家了呢?”

馬好龍用袖頭擦了擦嘴道,“十年了,一言難盡啊,原本以為再不相見了,終老異鄉的。說來話長,你是否還記得十年前的那個晚上,就是那年年關口上,你讓我上縣城釆買過年的香燭燈火那次;天下着雪,我采買齊備傳回家中已是夜深,也許就是現在這個時辰吧,吃完你給我留在鍋裡的飯後,你睡熟了,我點燃一支新買的紅蠟燭,便發生了許多奇異的景象,作夢一樣的,第二天我大緻和你說了幾句這個奇怪的事情,你說我是看書看癡了,盡講些癡話,要我好好療傷,病好後回四娘家,和淺娘好好過日子。我聽兄長的話便收住野心,在家養傷讀書,可是我的左眼卻開始看東西模糊,日甚一日,并且眼窩也開始塌陷了下去,我驚恐萬分,心想應了那燈神的話,便萬念俱灰⋯⋯

“你是知道的,咱家隔壁的媚娘,你說她是一隻狐狸精,其實我心裡是一直放不下她的,但懼怕你的咆哮和謾罵,便不敢再見面,但每天隔牆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和響動,不瞞你說,連她走路的聲音我也能識别出來的。有一天隔壁嘈雜,似乎又搬進來一家新住戶,但此後便再也聽不見媚娘的聲音了,我心裡焦急,有一天你出門了,我便鼓足勇氣敲門去尋問,一位須髪皆白的老翁開的門并陰冷地告訴我,他不知道上一個住戶搬到那裡去了,隻知道是個女的,叫媚娘;但我分明隐約地聽到媚娘的嘤嘤哭泣聲;老翁見我不信,說,那你進來坐一坐吧;我進去後,分明看到媚娘的行李衣裳都在,家俱擺設都還和過去一模一樣的,連氣味都還在,但人确實是沒了蹤影;我看到老翁眼裡冒着兇光,分明手插懷裡藏着什麼兇器,我敢緊到退着出來,突然看到牆角處用鐵鍊子拴着的一隻狐狸,雙眼滿含淚水盯着我,似有哀怨的神色,這雙眼睛似曾相識,嘴巴裡發出嘤嘤的痛苦的聲音,我逃也似地奔出門外,那門竟然自己重重地關上了。當天夜裡我夢到了一隻狐狸,向我拱了拱手,說,我們今生的緣分盡了,我是來和你道個别,我犯了天規,該走了,你不要再找我了,好自為之吧⋯⋯!我從夢中驚醒,滿身冷汗,聽到一聲長長的凄厲的狐狸叫聲從空中飄過;我一夜未眠,天亮時分,悄悄地到隔壁一看,大門敞開着,旋風卷着桑樹葉子滿院飛舞,家門也敞開着,一個人影兒也沒有了,狐狸也不見了,屋子裡面也空空蕩蕩的,連一絲衣物也沒有了。”

馬好龍飲了一口水繼續道:“過完年後我的左眼完全看不清楚了,眼窩也塌成了一個深坑,還總是有一些眼屎糊着,我的心越來越沉重,無所事事頹廢的樣子。有一天突然傳來嶽母黃四娘病重的消息,我匆匆趕去的時候四娘已經亡故了,原是燒鍋房失了火,受了燒傷又受到驚吓。

幾天後,我和淺娘去她的墳上祭奠,看到一隻色彩斑斓的大鳥伏在墳頭上,見到我們便鳴叫着飛遠了,墳頭上留下五個色彩斑斓的鳥蛋,我們把這些鳥蛋拿回了家;夜裡夢中四娘對我說,她活着得時候常受鄰裡饋贈,多有不勞而獲的便宜,要我把這五個鳥蛋送給村東頭年紀最大的王婆婆,她自會安排的,說完便踩着一朵蓮花駕着祥雲飄走了⋯⋯。

早上起來,我正想着把夢裡的事告訴淺娘,卻找不見她了;原以為她出去挑水了,中午的時辰也沒見回來,我便慌了,卻在桌子上的碗底下見到一張折疊好的字條,短短地寫着:不要找我,讓我靜悄悄地走,若滿世界沸反盈天地找便永不相見了。我明白這是淺娘生我的氣,負氣走了,我便照着夢裡四娘的囑托捧着鳥蛋去村東頭王婆婆家,當我敲開王婆婆家門時,似乎王婆婆正在等着我,似乎什麼都知道的樣子,朝我點點頭,雙手接過鳥蛋,珍貴地放進一個鋪墊好柴草的筐子裡,筐子上面還有一隻正在孵化小雞的蘆花老母雞。

回到家,找了許多郎中看眼疾,也去了縣城,縣城最有名的春和堂坐堂老中醫帆先生給号過脈後也搖了搖頭,說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眼病,許是中了邪,看了不該看的髒物,不行去城隍廟敬幾柱香、燒燒紙錢吧!老娘便說,找你親娘吧,或許她有些辦法的,便拿出了一封顔色已經發了黃的信讓我帶着,做為尋找親娘的信物;過去我的事情老娘隻是說了個大慨,看到這封信便更清楚了我的來龍去脈;老娘給我帶上盤纏路費讓我上路,這事你原也在場是知道的。

我一路尋去,走完旱路走水路,在一個渡口遇見一個說家鄉話的年邁梢公,他聽我口音便上前搭讪,我便如此這般地告訴了他,并且把信拿出來給他看了,他便掩面涕泣,問起了你和老娘的日子光景過得怎麼樣。我便猜到他是誰了,但是我們都設有說破;我問他我的親娘綠蛙在那裡,他撐船把我送到一個渡口,指着山道說,沿小路一直往山上去,轉過山坡看到寫着真蓮觀的道觀就能見到親娘了。又說,我不能陪你過去了;你離開這裡時才兩歲,還是我抱着你托付給兩位镖師的,轉眼間二十多年過去了。

我按指點沿着碎石山路轉過山坡,一座寫着真蓮觀的廟宇就呈現在了眼前,我進去看到廟裡供奉着太上老君、呂洞賓等,還有藥王孫思邈的彩身塑像,香案上供着各色果品和香燭,最奇怪還供奉着一尊滿身刺青龍的貼金塑像。

團蒲上盤腿打坐着一位女道士,著着寬大玄色道袍戴着績巾帽,雙眼閉合、雙手手心朝上;我席地坐在她的面前,她并不睜眼,說:來啦?又道:冤冤相報何時了,緣緣相逢無盡頭,天道輪回,因果不爽;今天正好是你父親的生日,你先給他上柱香吧!冥冥之中,我燃了三柱香敬在那刺青龍的塑像前,磕了三個頭,便淚流滿面。我知道面前的尼姑就是我的親娘綠蛙,刺青龍塑像是我的親爹。

她又對我說,她已遁入空門,每日添香打坐,祭拜神靈,不問紅塵世事,為曾經的濫殺無辜而忏悔,為死者的亡靈超渡。

她又對我說,貪、嗔、恨、淫、癡、惡、欲我全占,也有他們給造下的孽,讓我此生不得安甯,備受肉身與精神的折磨;她當年送我下山,希望我能結善緣修善果,不成想冤債是送不走的。

她當年送走我後便和趙飛塵成了親,她拆散了别人的家庭,妻離子散。

三年後她厭倦了打打殺殺,建了這座道觀,一來安放她動蕩不安的心,二來也給我爹水上飛尋一個落腳處。

她已放下了趙飛塵,希望他回歸故裡、家庭,但他已無法面對曾經的擁有,無顔面對他的妻兒,這也都是她造的孽。

又說,趙飛塵現在依然不願離開她太遠,每天打打魚,渡個客,或許要終老在這片江水上了。

她又說:孩子,給你指條路,你帶上我的一封信,到檀香寺去吧,那裡的道長是我的師兄,我們曾經一起在岫空寺學道,他會收留你的,去吧,孩子!好好修行去吧,把你的痛苦和污濁一起洗去吧;至此一别,我們人間的情份也就斷了,她拿起拂塵看似漫不經心地輕輕一掃,似乎把我和她的一切塵緣也掃盡了!”

馬好龍抽泣地繼續回憶道:“我跪下來拜别了娘,下了山;你的爹爹仍在岸邊等着我,似乎知道我要去那兒的樣子,沉默着,撐船把我送到對岸;離别時,隻說到,告訴庸兒和他的母親,我很好,如果可以的話你把他們母子帶來見見我;你若感念庸兒的母親扶養你一場,就拜托你這一件事吧,說完話,揮手撐船傳回了江中。

我不想去檀香寺過青燈古佛的生活,便想先回家看看再說,我先去了縣城,街口上碰到了小九紅的一個姐妹,她說小九紅被一個收購蠶絲的富家子弟贖身從了良;傍晚時分我漫步到了縣衙,見到縣宰那繼元披頭散發地在縣衙門口似乎跳大神,又像是患了狂易症,似乎已經不認識我了,蹦蹦跳跳到我面前瞪大眼睛說,别找我,找我幹什麼?你找錯時辰了,我黑夜裡是城隍老爺,管着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白天裡才是縣衙老爺,管你們這些偷雞摸狗的賊人,你丢的東西是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什麼檀香寺、岫空寺?誰也救不了你,把你的心肺掏出來扔了吧;說着便逃也似地奔回了衙門。我聽的毛骨悚然。

第二天我繞道去祭奠四娘的墳頭;那裡已是滿山遍野一片翠綠,一馬平川的肥沃的土地,滿天色彩斑斓的大鳥。

我來到王婆婆家見到兩個壯碩的漢子在搬運滿筐滿筐的鳥蛋,王婆婆介紹說一個叫夜江一個叫金窠,他們來這裡養鳥多年了;鳥糞肥了田地,鳥糞裡的草籽樹籽随鳥的飛翔播種到了山山水水,積德行善啊!他們似乎都知道我是誰,請我吃了飯,心照不宣的樣子,他們說,你不用惦記,四娘是轉世菩薩,我們每天都供奉着呢,她也庇護着這片土地呢。

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曹大戶騎着大馬在指揮修建水渠和橋梁,左小六神氣活現地忙前跑後,催促着民工,說,淮江馬上就要開閘放水了,有了這引水渠,我們的田地再也不怕幹旱了。

天黑前我回到家,老娘說我離家一月的時候,趙庸不放心我,出門找我去了,現在也沒有回來;我隻和老娘說我沒有找見親娘,但尋找到一個可以治我眼疾的地方,明天就去,去去就回,不要擔心我。

第二天天不亮我便奔檀香寺去了,果然道長看了親娘的信收留了我。

在檀香寺一住就是五年,但是我受不了清冷和苦寒,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師兄弟們都煩我,但道長對我還好。眼疾倒是沒有再壞下去,但也沒有好起來,到後來隻是眼屎多,招惹一些蚊子和小蟲子的叮咬,讓師兄弟們厭煩;到後來,白天,别人看不見,我天天看到好多的小白蛇在我眼前晃悠,夜夜夢到有許多小白蛇咬我,老方丈給我做了幾次法,過幾天又沒作用了。

一天老方丈對我說,寺院留不住你了,你還是走吧,送我兩句話:遇嶺遇親人,逢水逢活路,我就奔最近的黑狐嶺來了,真沒想到真在這兒見到了你們,看來道長的話是真的;嗚嗚、嗚嗚⋯⋯”

趙堂主不勝唏噓,道:“不論怎樣,我們是見面了。你走後,老娘想的你不行,天天在村旁等着你,也哭成了半瞎子了。我的武功也練成了一些氣候,盤了一家武館,名字叫癢癢堂,我也成了堂主,每日教一些練武的子弟。每年秋冬季消閑時,我一邊出來尋訪武林高手一邊找尋你。曹大戶感念我的父親當年失镖賠付的豪爽和營救兩镖師的義氣,對老娘照顧有加,老娘也算老來有福了。”

趙堂主又對寡婦香說:“你也不要在這荒山野嶺讨生活了,收拾一下我們下山吧,明天行動,先去淮江見見我的爹爹,或許接回一家團聚吧!”

寡婦香默然,一夜無眠。

第二天,是個少見的陽光明媚天氣;寡婦香隻收拾了一些随身衣物銀兩,整個客棧留給了店小二,小二哭的稀裡嘩啦像個小孩。

三人一起向嶺下奔去,或一日到了江邊,大霧彌漫,水天一色。遠處一小船飛也似的過來,馬好龍突然像一隻大鳥一樣飛上了船。船頭一個戴草帽的梢公和馬好龍并列站在船頭上,箭一樣向江中馳去;大霧裡看他們,在水面上又像是在天上。

空中傳來一陣歌聲:因就是果,果就是因,因果緊相連,但種善因,莫問前程!

又一陣,從天空悠悠飄過童謠:乖漢瞞癡漢,癡漢永不知,乖漢做驢子,卻被癡漢騎!

寡婦香牽住趙庸的手說:“回家吧!”

趙庸挽着寡婦香的腰說:“好,淺娘,這幾年你受苦了,是該回家了!”

大霧散盡,他們二人迎着太陽向家的方向走去!

定稿于202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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