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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二)

作者:三百六十吳李路

人活着總要有個主題,使你魂夢系之。——王小波

接上節,荒誕世界的狂歡——《黃金時代》的酒神精神兼談心理補償理論的缺憾(二)。

悲劇是怎麼誕生的呢?我們先要了解一個概念:薩提兒。薩提兒是古老的酒神祭的歌舞者,形成歌隊以後,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産生了悲劇。最關鍵之處,酒神祭演出的悲劇并非象現代影視劇一樣反應現實,而是緊扣酒神狄俄尼索斯這一主題,通過展現悲情濃郁的母親塞墨勒、死而複生、少年獲封狂歡神、碎屍等神話内容,尤其是神的罹難,來表現他所代表的精神的熱烈、自由與痛苦,用席勒的話講:“歌隊是一堵活的藩籬,悲劇用它來圍着自己,以隔絕現實世界,以儲存它的理想領域和詩的自由。"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二)

英固畫家勞倫斯·阿爾瑪·塔德瑪于1887年創作的油畫《阿姆菲薩的婦女》,圖為酒神祭的婦女大街上醒來

薩提兒的演出不是簡單的“藝術來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而是煞有介事、極盡可能地複制神話内容、情境,以及精神,越是表現神話真實,觀衆的代入感越強,上下互動,演員、觀衆的情緒越容易癫狂、失控,人的本性在這時候更加自由、更接近裸露,文明社會的一切粘附進而被洗得幹幹淨淨。尼采同席勒的看法相仿,他說“薩提兒是人類的本相,是人類的最高最強的激情之展現,是因接近神靈而樂極忘形的飲客,是與神靈同甘共苦的伴侶,是宣洩性靈深處的智慧之先知,是自然的萬能性愛之象征。……這裡,人類的本相業已洗盡文明的鉛華;這裡,真正的人,薩提兒,露出了本色,向神靈歡呼。(《悲劇的誕生·第八章》)”看來筆者對薩提兒的表述還沒算偏離。

薩提兒所保持的人類的本相,脫去了人類包裹的厚厚的文明的外衣,是心靈的放飛與無拘無束,直接表達了最原始的情欲,而這些也正是人性被壓抑、被剝奪、被克服、被扭曲的那部分,因而獲得了閱聽人普遍的響應和共鳴。薩提兒演的是神、狂歡之神,他們便真拿自己當神,具備神的一切威嚴和權力,《悲劇的誕生》第七章:“希臘歌隊卻不得不把舞台形象當做真人,扮海神女兒的歌隊就要真的相信自己親眼看見普羅米修斯,并且認為自己就是劇中的真神。”薩提兒把自己代入神的系統,而崇拜者又把自己代入薩提兒,身份的置換讓人們浸入醉的世界、阿爾匹斯山的世界、自由的世界,于是夜幕降臨,一對對自由人鑽進山谷、鑽進密林……

我們看《黃金時代》也是如此。“她搡了我幾把,後來說,不在這,咱們到山上去。(章二)”“那天晚上我引誘了陳清揚和我到山上去,那一夜開頭有月光,後來月亮落下去,出來一天的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那天晚上沒有風,山上靜得很。(章三)”“陳清揚說,那一回她躺在冷雨裡,忽然覺得每一個毛孔都進了冷雨。她感到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忽然間一股巨大的快感劈進來。冷霧,雨水,都沁進了她的身體。”……無論形式亦或内容,小說營造了古人那種“桑間濮上”、“奔者不禁”的童話氛圍,這種氛圍當然也雷同古希臘酒神祭的狂歡場景,說明《黃金時代》的性并非因性寫性、而是有其曆史邏輯的,這個論點筆者尚未見有第二人觸及。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二)

王小波《黃金時代》話劇,陳清揚被鬥場景

《聖經》有句話:“當上帝關了這扇門,一定會為你打開另一扇門。”人性在目前世界被壓抑、扭曲,他必須找一個洩洪囗,在另一個世界找回自我,擷取心靈上的慰籍,給自己一個存在或生存的理由,這就是《黃金時代》的性為什麼如此地膨脹與熱烈,心理學角度實是一種心理補償機制。也許正是這種心理補償機制的存在,才能使個體在“艱難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濁酒杯(唐·杜甫《登高》)”的境況下,免于走向毀滅。第九章,兩人出完鬥争差,“到了場部以後,索性我把她扛回招待所,在電燈下慢慢解。這時候陳清揚面有酡顔,說道:'敦偉大友誼好吧?我都有點等不及了'!”我們可以這樣說、這是她對荒誕世界的逆反抗争,也可以說是一種不屑的态度,但更可能是一種心理平衡術,既轉移與淡化對痛苦的注意。《三國演義》說華佗為關羽刮骨療毒,另一臂則與馬良對弈,泰然自若。《三國志》也載:羽嘗為流矢所中,貫其右臂,後創雖愈,每至陰雨,骨常疼痛。醫曰:“矢镞有毒,毒入于骨,當破臂作創,刮骨去毒,然後此患乃除耳。”羽便伸臂令醫劈之。時羽适請諸将飲食相對,臂血流離,盈于盤器,而羽割炙引酒,言笑自若。——對弈亦或割炙引酒,目的正是轉移痛苦的注意。

王、陳狂熱的性愛,同樣是對痛苦和創傷注意的轉移,心理學角度的自救、自我拯救,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心理補償機制。這一點,作者其實是用來紀念那個不幸的年代逍逝的偉大的靈魂的,正如筆者前文所講,是對那些受迫害緻死靈魂的緻敬和哀歎。章十,作者借女主之口,提醒處于風口浪尖的人們:“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白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

筆者認為目前心理學界對心理補償機制的論述,囿于個體的自卑,是籠統且偏狹隘的。以《黃金時代》王、陳兩個典型為例,哪個角度、哪個方面反映他們的自卑?縱覽全篇,其心理特征不但不是自卑,卻是相反的自信、自強,否則小說表現對荒誕世界的抗争就無從談起。心理補償的自卑論調明顯存在一定缺陷,筆者認為很有必要将工控領域“自适應”這個概念引入心理補償理論。什麼是自适應?契诃夫小說《變色龍》您可能并不陌生,動物界的變色龍叫避役,是蜥蜴的一種,膚色可以随環境的變化而變化,這就是自适應,是一種保護機制。在工控領域,程式通過回報系統得到資訊,根據參數要求、界限條件、資料範圍以最優原則趨向自己的目标,這是工業自動化的自适應。看來人類需要向自然界學習很多東西。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二)

變色龍主要分布于非洲,是表現自适應能力的典型動物

自适應旨在自我調節,王、陳二人的性愛世界,面對現實世界施加的痛苦與精神折磨,所謂你有關門道,我有跳牆法,乾坤大挪移,挪走此岸的傷痛,劃着我人生小舟,去采摘彼岸的小花。這一案例表明,該行為同自卑扯不上任何關系,顯然是一種心理補償在作功,用心理自卑解釋不了此處的心理補償機制,可見該理論的狹隘與片面。筆者在此對心理補償機制試作進一步分析與探讨,将其分為積極的心理補償與消極的心理補償。

《黃金時代》中,男主王二基本生活在社會的夾縫中,處處被動挨打,隻因隊長懷疑家狗的左眼被他打瞎,“是以春天我去插秧,撅在地裡像一根半截電線杆,秋收後我又去放牛,吃不上熱飯。”最後還被打進了醫院。隻因他得到了軍代表沒得到的東西,就被認定“我搞破鞋群衆很氣憤,如果我不交代,就發動群衆來對付我。他還說,我的行為夠上了壞分子,應該受到專政。(章四)”隻因二人逃到了山上去,“人家說,問題清楚了,你準備寫材料。後來忽然又嚴重起來,懷疑我們去了境外,勾結了敵對勢力,領了任務回來。(章六)”法律的桎梏、階級的壓迫、肉體的摧殘,人生有時必須直面痛苦和心理創傷,有些委屈,可能讓你百口莫辯;有些痛苦,可能讓你如坐針氈。王、陳二人采取的行動,便是對痛苦與不堪的直接回怼,“在農場裡,每回出完了鬥争差,陳清揚必要求敦偉大友誼。(章十)”筆者将這種主動行為,稱作積極的心理補償行為,或主動的心理補償機制。

《黃金時代》的時代——中國性文學的蘇醒與張揚(十二)

1981年嚴順開主演電影《阿q正傳》

消極的心理補償機制案例不難找,典型的就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魯迅《阿q正傳·第二章·優勝記略》:“是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們,幾乎全知道他有這一種精神上的勝利法。”同一章,“阿q在形式上打敗了,被人揪住黃辮子,在壁上碰了四五個響頭,閑人這才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阿q站了一刻,心裡想,'我總算被兒子打了,現在的世界真不像樣……'于是也心滿意足的得勝的走了。”圍繞着阿q精神,論者千篇一律的精神勝利、自我安慰,其實阿q的表現反映的恰是人類生存的悲劇、生命的悲劇、精神創傷的自我敷衍。就拿欺負小尼姑這一案例來說,您等大筆一揮,說他骨子裡欺軟怕硬,筆者要對您等這種蒼白的論調表示由衷的不屑,現實社會在他的世界塗滿悲慽,他需要從同屬底層的那一類人中找回自信、找回自我、找回他生存并活下去的理由,背後的邏輯正反映了世道的澆漓和社會的惡,這是做為一個舊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悲哀。在世人眼裡,他隻不過是一隻蹦哒的螞蚱、亂舞的青蠅,微如塵末、賤如蝼蟻。阿q的勝利法是個體的自适應,是消極的心理補償機制在作功,是個體對痛苦和心理創傷的自我修複和自我包紮。《阿q正傳》,筆者看到的不是妄自尊大、自輕自賤,而是滿懷悲憫、滿目凄涼。筆者想要強調,您等低估了魯迅的文學深刻,“鬼狐有性格,笑罵成文章”,這是老舍對《聊齋志異》的評價,其實完全可以拿來評價魯迅的文學,須知——笑是含淚的笑,罵是憤世嫉俗的罵,舍此之外,勿輕易評價魯迅。

阿q的精神勝利法适用于心理補償理論關于自卑的論斷,批評家要關注的恰應該是這種自卑産生的社會根源,以及創作者對黑暗所揭露與鞭撻的力度、廣度與深度,而不應該是其他,這裡不再多談。

對于古希臘社會酒神崇拜活動,尼采是以自然的原則、藝術的視角、審美的情趣來看待的,他将酒神節展現的狂歡的精神面貌為我所用地提升到理論高度,稱之為酒神精神,可以決然地說,酒神精神非僅性張揚一條而已。雖然日神精神的代表是造型藝術,酒神精神的代表是音樂藝術,尼采也更多地強調音樂同悲劇的關聯,但統觀尼采思想,酒神精神實際和權力意志同一架構,旨在塑造個體的獨立自主人格品質,是以構成尼采自主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既然音樂是一種酒神藝術,我們看一下尼采是如何評價音樂的。《悲劇的誕生》第十六章:“音樂與别種藝術的差別在于:音樂不是現象的複制,或者說得更正确些,它不是意志的适當的客觀化,而是意志本身的直接寫照,進而它對宇宙間一切自然物而言是超自然物,對一切現象而言是物自體。”筆者的了解,音樂是用來注釋物自體的,物自體?相對酒神精神主體而言,它是人性、人格、本性、本我。音樂張揚的是個性,宣講的是自由,是以“根據叔本華學說,我們可以把音樂了解為意志的直接語言。(第十六章)”至此我們大體已經弄明白,音樂是個體意志的直接表現,也既酒神精神是表現個體意志的精神,什麼樣的個體意志呢?

日神精神,也叫夢神精神,依照筆者的了解,按夢所示塑造的我,假設我,理想我(我的一個理想化表達),日神精神是(個體生命的)希望、理想、夢幻、心靈的寄托。有些人将日神精神、日神藝術、日神沖動歸為理性精神、理性藝術、理性沖動,筆者所見,尼采終日與理性為敵,如何會将理性擺上餐桌?這應該是一種錯誤了解。

而酒神精神,天地間音樂響起,“殷勤花下同攜手,更盡杯中酒。(宋·葉夢得《虞美人》)”“醉裡且貪歡笑,要愁哪得工夫?(宋·辛棄疾《西江月·遣興》)”酒神代表的是醉境的我、原初的我、因為“酒後吐真言”是以是本真的我、因為酒後打醉拳是以是自由的我,指向的是縱情、勇敢、真實,乃至創造、乃至強力意志。我們看《黃金時代》處處聳立着男、女主堅定的意志和獨立的人格特質:你們以我為破鞋,煞有介事地批鬥,在我眼裡不過是一場戲,“人家要她做的事她都做到了,剩下的事與她無關。她就這樣在台上扮演了破鞋。(章九)”無論被捆綁還是解綁,都不是件值得稱道的事,女主卻能以詩意的眼光、強力的意志去化解這種痛苦,“繩子捆在她身上,好象一件緊身衣。這時她渾身的曲線畢露。”“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像個禮品盒,正在打開包裝。(章九)”如果說這是一種痛苦,可否美其名曰詩意的痛苦?或許正是因為有痛苦的淬煉,人生才更接近完美,尼采說:“在極端痛苦中,一個靈魂為了承受這份痛苦,将會發出嶄新的生命光輝。”包括王、陳無處不在的性愛,無不彰顯其獨立的人格精神及“感覺到的個體化原則得以克服的深度方式。(邁克爾·坦納《尼采》”

王小波同尼采所處的社會環境并無二緻,荒蠻、愚昧、陰暗、猥瑣大行其道,經曆雖有不同,他們對個體強力意志的推崇及追求則是同一的,隻不過一人的陣地是哲學,一人的陣地是小說。朱光潛《悲劇心理學》有言:“對悲劇來說緊要的不僅是巨大的痛苦,而是對待痛苦的方式。沒有對災難的反抗,也就是沒有悲劇。引起我們快感的不是災難,而是反抗。”是以《黃金時代》的大獲成功,并非全因作者的筆觸深入到人類私密之處、描寫了性,而是作品以性為手段之一展現了對痛苦的強力意志和反抗精神,這是經典的不朽之處。

(權益及文責歸三百六十吳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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