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蛇》裡頭,李碧華寫男人不懂風情,她說遇着這樣一個人真是氣餒啊,「他簡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 —— 糖太少、水太少,稅稅稠稠,結成一團,半點也不晶瑩通透。」任是再不通情的南方人看到這兒也要懂了,這是說他呆氣呢!在從乳白粉末脫胎為一包軟玉的關口出了纰漏,種種靈和美洩進了空中,于是剩點囊囊泡泡結在瓷碗裡,卻又含有着朦胧的甜,吃的人雖然有埋怨,卻又暗含憐惜和期待 —— 也許下一回終于輪到我該天時地利,這一碗藕粉就真的沖成了。
李碧華精通風月,南方人精通這些侍弄水裡來的澱粉。在遍布 960 萬平方公裡的地緣風物分卷聯考景觀中,蒙古族考生要騎射,雲南考生要辨認菌子并指揮大象返家,每一個南方小孩則會至少在考前模拟中于沖藕粉一項失分一次,甚至有許多人是以差點考不上雙一流和 985。不是有那樣的傳說故事?在成長的時間節點來臨那夜,父輩會燃起火把,将世代相傳的技藝傳遞與下一代,我也曾有過這樣一個夏天傍晚,媽媽看着在水邊耍得泥津津、濕乎乎的我,長歎一聲,道:「你也是大孩子了,不該這樣瘋玩,非得教你點正經事。」就在那一天,我學會了沖藕粉,從此成為一個較為入門的南方人。
挖蓮藕、洗蓮藕、切蓮藕、研磨、過濾、脫水、幹燥等一系列複雜的步驟,才能加工成我們食用的藕粉。© google
沖藕粉所要用到的東西都談不上講究,無非碗勺與水,要素全然凝結在技巧本身。得先過少量涼水攪化原本顆粒狀的粉末,此時再怎麼打量碗底,也隻能老老實實用「一汪懸濁液」來評價。但最神奇的魔術往往喜愛走一個欲揚先抑的表演步驟,老套是老套了些,勝在好用,懸念感一下被收緊吊在空中,化開的藕粉顆粒是他們往人前抛下來的一個笑話包袱,像是魔術師要從袖裡掏出無窮無盡的撲克來,卻隻尴尬地先摸出了一張一樣。我胸有成竹,再添沸水倒進碗中和開,接着熱氣騰騰,燈光四射,藕粉立刻變得剔透順滑,晶晶瑩瑩膨在碗中,隻看着就消暑靜心,吃着又香甜無渣,叫人以為是龍宮裡來的東西。
藕粉的好,在于兼備了點石成金般的質變視效,和速食友善食品應具有的一切美德 —— 物美價廉,因地制宜。能做到這兩樣已是不凡,何況它的沖調過程又這樣的有說頭,是每個人都有機會進行的俏皮魔術表演,好吃好玩,簡直是看顧水澤的河伯派送給陸上的我們的小小趣味彩券,類似學生時代校門口兩塊錢一份的國小生科學實驗材料包,修完這門課便可順利進階至南方澱粉大舞台的下一梯段,比如說把二手的精制工藝都丢開手去,親自去采一回菱角。
沖泡藕粉時,如果水不夠沸,攪拌不夠及時,最後并不能成為一碗剔透的「軟玉」,而是一碗濁水。© google.com
藕因常年埋在塘泥中,多數人們對它們的想象總集中在餐桌上,而缺少一種生動的、充滿植物感的觀照,菱角卻是很不同的,花葉和果子都坦在水面上,明明白白受着河流和日曬照拂。生在水邊的小孩,誰沒有去撈過菱呢?野菱角的個頭小,瘦而青翠,但口感脆嫩,味道更是甜極了,在水邊捉魚撿螺螺時要是打望到水上薄薄粘着一面不成氣候的稀疏菱葉,那可真是大喜過望,得立刻上到堤壩上去,運足腿腳功夫,把自己射回家,翻出奶奶用來澆菜的長水舀子傳回去撈菱。
那些附着在葉片後面的野果是季夏時節南方小孩的愛物,不像螺蛳或者蝦蟹需要交由大人定奪處理,也不必送進那些煙火逼人的竈膛,更不需要使上兩毛錢才能換到一咪咪甜味,我完全自主自發,主張在全世界都進入睡眠的午後進行快樂的探險。楊樹葉子把滾燙的日光清涼篩在人臉上,過長的竹篙接在一個圓咕隆咚的水舀子上,叫我隻能費力在茸茸的鄉間土路上拖行 —— 真不曉得明明也不高的奶奶是怎麼自如操作它的。擱着隔夜米飯用來捉小魚玩兒的淘米小籮,就放在前面不遠的小河邊,結滿嫩綠野果的草葉,包着清爽甜汁,在水的波紋中一漾一漾,我一邊走一邊盤算,預備隻摘下菱角嘗鮮,莖葉都還得原封不動送還到那片水域裡,等着來年還能碰上這樣一個甜美的日子。
「樣子像小船,角兒兩頭翹,骨頭在外面,肉兒裡頭包。」這個謎語,是對菱角最好的描述。© google.com
你也覺出來了吧?吃野菱角的快樂之是以無比豐厚,全在于附着在最前頭的一個「野」字,它暗示着一個含有上述全部要素的夏日,你提着竹篙或者拖着一隻拿來當船的木澡桶,走在去摘野菱角的路上,就好像走在一個蟬聲缭繞的巨大夢境内部。
家菱的市場則散落在更廣大的街道邊。夏末時節,農家人拾掇好了田裡的收成,開始進城操持一些散碎的交易,譬如賣菱。這種攤位上的菱基本已經是烀熟了的,個兒大、外衣轉為青褐色、四個角,掩在兩層雪白的棉紗布底下。有的脆些,咬開露出紅白色的瓤肉,甜水也汩汩地彙在手掌心,有的則更加面,口感更粉,吃起來愈發接近香甜的澱粉。攤主往往一邊坐在小凳子上剝菱米賣,間或往自己口中塞幾個來吃,一邊招呼顧客盡管嘗嘗,揀自己愛的買。
但也有吃菱角到忘我的賣家。有一回我在橋邊遇上一個挺奇怪的菱角攤,圍着小攤的一共有三個人,三個人都在剝菱吃,剝得連綿不絕,剝得心外無物,菱角殼在腳邊堆得高高 —— 「媽,這菱真是不醜」「那肯定的啊!才在家烀出來的肯定好吃啊!」原來三人之中竟沒有一個是顧客,一家子吃得生意也顧不上了,空出來的小凳子上晾着專門用來收款的手機螢幕,界面上連個二維碼也不是,就是個零錢條。那大女兒這時候才一拍腿笑起來,連說嘿嘿弄忘了吃忘了。那我能怎麼辦,我隻能當場稱一兜子火線加入了,畢竟這是才在家裡烀出來的菱啊!
因為雞頭米葉子外表帶刺且需要純手工剝制,是以價格一直很高。© google.com
和菱前後腳應市的還有雞頭米(芡實),兩者均在夏日終末時出水,如汪曾祺所說,「雞頭米老了,新核桃下來了,夏天就要結束了」,不久它們便可接上中秋的涼風,同鮮藕、月餅、蓮蓬一起,浩浩蕩蕩,水光潋滟,擺在我們敬月亮的供桌上。我總覺得此舉浪漫至極,敬月亮雖然是有豐年謝神之意,但取用水裡來的好東西獻給月亮,不免讓人聯想「鏡花水月」啦,「願逐月華」啦,透露出一種甘願和憐愛的成全,真正人月團圓。
不過新鮮雞頭米往往是擺不住的,幾乎是月亮升上中天後不久,它就會悄悄從供桌上撤退,等夜裡再變成一碗碗點綴了銀耳的糖水,塞進談性正濃的家人們手中。這樣猴急,全因為它價高且嬌嫩,新剝雞頭米往往在市場上要價百元一斤,未脫殼的雖然便宜些,但一方面不好存放,一方面又實在難剝,隻能趁早。我也試過幾次。花期過後,雞頭米一旦合攏成熟,露在外頭的就淨是些兇巴巴的毛刺,硬剝是不成的,得用木杖擀開,把裡頭的果實擠出來才行,之後再耐着心性扒去米實外頭一層硬皮,才好露出雪白柔嫩的米肉來。拿去在滾水裡煮了,吃進口中,彈糯至極,是天然一派的珍珠圓子,又潔白光滑,配上瓷碗、月光、化着老冰糖微微發黃的湯水,光是坐在夜色中端着碗相看也都覺着深美,難以佯裝的玲珑,本質是澱粉又如何呢,這是我們人類給它的辨別,月亮在上,它定然曉得,這該是一種怎樣的自然、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