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現在充滿了危險。這是本另類之書,關注這本書,可能會被很多人诟病攻擊,你要做好心理準備。”采訪還未開始,書籍設計師朱赢椿就帶着意味深長的笑說出了這番話。
《蟲子詩》确實是本另類之書。另類之處在于它所使用的語言并非現存的任何一門人類語言。朱赢椿将自己在工作室随園書坊中看到的昆蟲咬噬、爬行、産卵乃至排便的印迹收集、拓印,再排列組合成“詩”。盡管實際上并無含義,看起來卻煞有介事。
“危險”是假,“诟病”卻是真。朱赢椿對蟲子的記錄和熱愛讓許多人感到困惑不解。上一本以蟲子為主角的《蟲子書》在獲得“世界最美的書”稱号的同時,也遭到批評乃至謾罵,“這不是浪費紙張嗎?”“這和進階筆記本有什麼差別?”而《蝸牛慢吞吞》一書,甚至有讀者申請退貨,理由是印刷錯誤:這本書的前6頁一模一樣。
一開始,朱赢椿會在意這些差評,覺得自己是不是做了對不起讀者的事兒。但時間一長,他發現自己無論做什麼都有人罵,臉皮反而越來越“厚”,在一意孤行的路上越走越遠,“蟲子”系列的書籍也越出越多。到最後,他坦然了,“當設計不被了解時,我隻想偷笑。”
近日,《新京報》記者采訪了朱赢椿,和他聊了聊他與蟲子們的故事。
朱赢椿和小貓“切糕”,錢超攝。作為著名書籍設計師,朱赢椿設計的書曾多次獲選“中國最美圖書”稱号,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則是他創作和設計的很多和“蟲子”有關的書。
撰文|肖舒妍
01
“它沒有意義,是以可以有無限的意義”
《蟲子詩》内文:斑潛蠅的詩
《蟲子詩》的創作源于編撰《蟲子書》時的意猶未盡。
2010年,朱赢椿租下母校南京師範大學校園裡一座廢棄的印刷廠,改造成自己的工作室,起名“随園書坊”。入駐之後他才發現,這裡除了自己,還有許多不請自來的房客:螞蟻、蜘蛛、蝸牛、尺蠖……他拿起相機拍攝下這些房客的“倩影”,寫進日記,結內建冊後有了《蟲子旁》。
《蟲子旁》,朱赢椿 著,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相機拍到了蟲子,也拍到了它們在樹葉、在竹竿、在白牆各處留下的痕迹。朱赢椿凝視日久,忽然看出了門道:這不就是蟲子們留下的書畫大作麼?——潛蠅的行書、蚯蚓的大篆、蠟蟬的工筆、天牛的點皴、瓢蟲的焦墨、蝸牛的寫意、椿象的飛白、馬蜂的狂草……他将蟲子們的墨寶一一整理,于是就有了《蟲子書》。
《蟲子書》,朱赢椿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蟲子書》出版後,朱赢椿還不盡興,這就像一個龐大的字型素材庫,可以拼出畫,也可以組成文。為什麼首先選擇了詩呢?因為詩“既有文字,又有文體,即便看不懂内容,它的形式本身就是好看的……法文詩、德文詩、日文詩我們也看不懂,但你會發現它好看,形式本身的好看。”
朱赢椿在歐洲訪學時,愛逛書店,雖然他既不懂法語,也不懂德語,隻能憑着書中的插圖和書本身的氣質,展開自己豐富的想象。一回,他正津津有味地翻看一本德語書,恰逢一位懂中文的德國朋友到訪,結果這位朋友不留情面地告訴他:“你拿倒了。”
“它沒有意義,是以可以有無限的意義。”
此前“看天書”的體驗被朱赢椿移植到《蟲子詩》中。他帶着設定謎語的心情将蟲子們的痕迹拼貼成詩,又将成詩寄給朋友、傳到網上、也帶到幼稚園中和小朋友們分享,請求他們為自己作出“翻譯”。
朱赢椿發現小朋友們尤其喜愛解讀蟲子詩,他們借助蟲子之口,說出對媽媽的抱怨,對奶奶的喜愛,或是不想寫作業的小小心願;而朱赢椿的好友、haya樂團主唱黛青塔娜把一首蟲子詩譜上了曲、吟成了歌;另一位好友、演員喻恩泰則在西塞山前翻譯了茄二十八星瓢蟲所作的十四行詩。
“你不覺得有時讀完一首現代長詩,會暗自懊惱,還不如看不懂呢?不知所雲的現代詩、俗氣的幹部體仿古詩,還不如看不懂的蟲子詩,我可以賦予它我自己的想象。”
02
“每個字都是蟲子的前半生”是以“詩”是什麼呢?
“詩就是天馬行空,無所顧忌。”在随園書坊種下油菜、竹子和女貞瓢跳甲喜食的金葉女貞,是詩的一部分;觀察着蟲子們破繭、成長、産卵,一起度過春秋冬夏,是詩的一部分;截取到蟲子的痕迹洗淨、烘幹、拓印、掃描,也是詩的一部分。
《蟲子詩》内文 :桑天牛的詩
一個“字母”從樹葉到電腦螢幕的轉化,至少需要一個小時,但是它的生産周期還要更漫長。“這是一個非常辛苦、但充滿喜悅的過程。首先需要種菜,松土、澆水、播種、施肥;然後要不斷尋找蟲子們在菜葉留下的痕迹,觀察着痕迹從小變大;之後要等待蟲子飛走,等它離開你才能悄悄把葉子剪下來;接下來要把葉子洗幹淨,掃描,找到形狀,用繪圖軟體摳出來;最後分類,我們分為‘敦厚體’和‘飄逸體’兩個大類。”
“所有的字不是刻出來的、不是畫出來的、不是電腦做出來的,而是生長出來的,是和生命連接配接在一起的。每個字都是一隻蟲子的前半生,因為寫完字,它就結成繭、化成蝶飛走了。”
選擇蟲子作為自己的夥伴和觀察對象并不是偶然。從出生起,朱赢椿就和蟲子結下了不解之緣。在物質匮乏的年代,昆蟲是朱赢椿最早的、也是僅有的玩伴。
朱赢椿隐約記得,很小的時候,父母每日要到田間幹活,留下他一個人在家,母親便把他緊緊裹在搖籃裡,隻剩一個腦袋。門一關,周圍便一片漆黑,他吓得哇哇大哭,直到哭累了安靜下來,突然聽到一個聲音由遠及近:嗡嗡嗡——嗡嗡嗡——“是一隻蒼蠅飛到我胸前,又飛到我的臉上,我發現它用一對前肢撫摸我的臉。從窗子透過微弱的光線,能隐約看見蒼蠅兩隻大眼睛和我對視。這時,我就覺得有個鮮活的生命來陪我玩,就不那麼害怕了。”
在交到第一個蒼蠅好友的四十多年以後,朱赢椿為一隻闖入工作室、卻一頭撞死在玻璃窗上的蒼蠅舉辦了一場葬禮。他替一個無辜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幫蒼蠅拍下遺照,發到朋友圈中,請大家為它撰寫挽聯。一夜之間,他竟然收到了二百多副挽聯。他将這些挽聯一一收集整理。最後,為這隻小小的蒼蠅壘了一座墳茔,舉辦了一場簡單的葬禮。
朱赢椿為蒼蠅集的悼聯和為蒼蠅做的墓
對于朱赢椿而言,蒼蠅從來不是一種害蟲。在成長過程中,他已經意識到,所謂害蟲、益蟲,不過是人類以自我為中心的一種分類,“對我們有用的就叫益蟲,對我們沒用的就叫害蟲。如果我們以地球的視角來看,對地球有用的就是益蟲,對地球沒用的就是害蟲,那人對地球的破壞該怎樣估量呢?”
03 “不要忘了适時地打開窗戶”
螞蟻是朱赢椿的另一位蟲子好友。他曾騰出整整一周的時間追蹤螞蟻的足迹,并專門編寫了《蟻呓》一書,記錄一隻螞蟻的“蟲生軌迹”。
《蟻呓》,記錄了螞蟻與其他昆蟲的“蟲生軌迹”
“螞蟻是離我們最近、最易認識、對人最沒有傷害、也最值得人去學習體會的蟲子,”如果要向讀者介紹一位自己的蟲子,朱赢椿首推螞蟻,“我們看螞蟻的時候,可以找到一種上帝看我們的感覺:螞蟻為了争奪一顆小小的米粒,厮殺引戰,盡管周圍不遠處有一塊更大的面包,他們卻無從得知,就和人類一樣。”
螞蟻為了生存忙忙碌碌、日複一日,也讓朱赢椿回想起過去的自己。在擁有自己的工作室、成為最美圖書“習慣性獲得者”之前,朱赢椿也曾經曆十年高強度、快節奏的“打勞工”生活,在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擔任美術編輯,負責教輔書的裝幀設計工作。
教輔書更新換代極快,朱赢椿每天瘋狂地接貨、沒命地加班,把辦公室當成第二個家。“有一天我在出版社的樣書庫裡倚着門,一回頭發現一排排書架上都是我設計的教輔書。我的生命都成了書架上這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學生考完試之後就會被撕掉、扔到樓下。”
《設計詩》内頁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年,直到2004年,他的身體敲響了警鐘,醫生的診斷結果是嚴重亞健康,持續這樣的狀态身體器官将很快出現問題。朱赢椿開始反思:“到底是賺錢重要,還是讓内心得到完美表達重要?”
于是他下定決心辭職,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做“讓内心得到完美表達”的書。回想起那段經曆,朱赢椿意識到,“一個人最大的幸福可能就是每天做自己喜歡的事,而喜歡的事又能養活自己。”
朱赢椿的工作室随園書坊,門口特意立了一個交通訓示牌“慢”
朱赢椿在工作室的栅欄旁
但與此同時,“每個人的内心都渴望自由,但追求自由卻是一個過程,”即便是朱赢椿,也在教輔書設計的工作崗位上堅持了十年才試着掙脫,“當我們必須遵循某些規則在系統中運作、忙碌時,不要忘了适時地打開窗戶,看看窗外。我有一種好奇心、一種洞察力,這都為我枯燥的生活帶來了一絲松動、一口新鮮空氣。”
是以,朱赢椿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喪失好奇心和想象力。雖然過剩的好奇心和想象力讓朱赢椿耽誤了不少正經事兒。
《蝸牛慢吞吞》,“慢”是朱赢椿給自己的一個坐标
比如2014年的一天,朱赢椿正準備出發去上海觀看莫奈的展覽,一打開院門卻發現小貓“切糕”蹿上了大樹,他跑到樹下擡手想給小貓拍照,結果又“幸運地”被一攤白色的鳥糞擊中。朱赢椿不急不惱,看着鳥糞幹在黑色衣袖上,留下一隻鳥兒瞪着眼珠、張大嘴巴的形狀,“比八大山人著名的翻白眼的鳥兒更加诙諧,充滿表現主義色彩。”一向熱衷于收集生活偶然痕迹的朱赢椿趕緊回到工作室,把鳥糞的形狀描了下來,創作出了他的第一隻“便形鳥”。莫奈的展覽當然也沒去成。
便形鳥,有着《山海經》般的神話色彩,是來自自然的奇異
此後,朱赢椿正兒八經開始了“便形鳥”的收集創作。因為被盧浮宮門外形态萬千的鳥糞所吸引,他三過盧浮宮而不入,又被耽誤了一件正經事。
《便形鳥》,朱赢椿 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
但話說回來,什麼是“正經事”,什麼又是“不正經”呢?對于設計師而言,觀察蟲子夠不正經了,朱赢椿卻由觀察蟲子出發,一連編了五本書,就連收集鳥糞這樣令人瞠目的“不正經事”,也可以變為《便形鳥》這樣正經的一本書。也許,所謂的“正經事”,不過是對自己而言更為重要的事罷了。
本文為獨家原創文章。撰文:肖舒妍;編輯:石延平;校對:薛京甯。内文圖檔由朱赢椿授權釋出。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