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你當真要給那些日本鬼子唱戲嗎?!”小生死死地咬着後槽牙,眼睛睜得很大,一眨不眨的盯着梳妝桌前的人,眼中的淚早已盈滿,隻一下,就簌簌地落下來。
裴晏之臉上是帶着淺淺的笑的,執筆描眉的手端的很穩,細細描繪出一道彎彎的弧線,柔美中還帶着一絲男子的潇灑的意味。
見他不答話,小生抱着戲服的手倏地攥緊,語氣焦急了些許:
“師傅!”
“噓,”裴晏之微微側過臉,在暈黃的燈光下開始描另一道眉,一切如常,無端地,動作卻透出寂寥與悲傷,“戲一旦開場,就是沒有人看也要唱完。”
戲一開腔,八方來聽,一方為人,三方為鬼,四方為神,人不聽,不代表鬼不聽。
……
戲院的戲台上仍唱着悲歡離合的《桃花扇》,裴晏之便是這戲院的角兒,方寸戲台上,隻見他水袖柔婉,昆腔曼妙,在一衆叫好聲中,生生演活了那敢愛敢恨,不怕血染桃花扇的李香君。
你方唱罷我登場,隻是,不知這戲裡戲外唱的是誰的悲歡,誰的離合?
然,家國破碎,山河飄零,孰能幸免。
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随着日軍的一聲槍響,全國陷入一片水深火熱當中。
不久戰火綿延至此,日本人包圍住縣城,要求戲院的裴晏之給他們單獨演一場,以慰問所有日本士兵,若是膽敢反抗,便要整個戲院乃至全縣遭殃,所有人難逃一死。
他穿着戲服,長長的水袖垂落到地上,似是暈開了一副水墨丹青,上了妝的臉極美,淺淺的漾出一抹笑。
陳詞唱穿又如何,白骨青灰皆我。
他笑道:“好。”
“你呀!”小生見裴晏之水米不進,憤憤地把戲服往梳妝台上一丢,跑走了。
裴晏之近乎虔誠地把眉筆端正放回原位,手指一寸一寸,動作輕柔地把戲服上小生掐起的褶子細細抹平。
戲一折,水袖起落。
扇開合,鑼鼓響又默。
台上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台下坐的是豺狼虎豹,惡鬼當道。
戲院裡燈火通明,日本人都坐在台下,喝着酒吃着肉,放肆談笑。
情字難落墨,他唱須以血來和。
他終是又唱起了這一折戲,——可是,台下看戲的人卻已不再了。
鼓聲急切,唱腔愈發悲憤,台下人竟也聽得入迷,呆呆地望着戲台上的那一幕離别歌。台上,“李香君”猛地一揮袖,大喝一聲:
“點火!”
這一聲,不是清麗柔妙的昆腔,而是铿锵的男子的聲音!
與此同時,門窗燃起火焰,順着窗台地闆上的油一點點蔓延開來,門窗被堵得嚴嚴實實,縣民們早已在整座戲院内潑了油!樓裡隻剩日本人和裴晏之。
什麼?!台下之人慌慌張張地站起,驚恐得絲無頭蒼蠅一般四下找尋着出口,碰灑了茶杯,撞翻了桌子,一時間台下亂作一團,吵吵嚷嚷。
火光把戲台映得通亮,煙霧不覺間悠悠騰起,在一片模糊的霧色中,水袖戲服若隐若現,嘈雜聲中隐隐能聽見那一曲《桃花扇》,道:
“俺曾見金陵玉殿莺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将五十年興亡看飽……”
樓塌了,戲卻未終。
亂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位卑未敢忘憂國。都道戲子無情,可怎知,戲子也有心。
戲幕起,戲幕落,終是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