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蝦仁、鲫魚、魚翅、冬菇……俎上竈前的繁瑣煙火事,被林文月沖淡平和的文筆,描繪成從容優雅之事。眼前往昔飲膳記憶浮動,與一道道佳肴的騰騰熱氣香味交融。正如林文月所言:平凡事物,若能寫出真性情或普遍之理趣,未嘗不可喜。而三餐的烹調,正是普通人所能施展的最好的生活魔法。
<b>林文月</b>
台灣彰化人,1933年生于上海。1952年入讀台灣大學中文系,師從台靜農等名師,又留學日本京都大學研究比較文學,後回台灣大學任教至退休。曆任美國華盛頓大學、斯坦福大學、伯克利大學、捷克查理斯大學客座教授。著述有學術論文《澄輝集》、散文《拟古》等約二十種,譯有《源氏物語》《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等古典名著。
<b>第一次宴客</b>
我結婚以前,從未有過烹饪料理的經驗。婚後小家庭的生活,中饋鼎鼐之事,自然落在我肩上,乃不得不認真而嚴肅面對。其後,稍稍進步,勉強可以應付三餐,偶亦有所心得;但是,宴客之事則仍屬奢望。
猶記得,第一次在租賃的小屋宴請許世瑛先生和師母,有三幾同學作陪。我和丈夫拟定的菜單,主菜是炸排骨,其餘不過隻是一些家常菜和湯而已,卻足夠我緊張興奮。清早帶着頭一夜拟就的菜式作料紙條,到附近市場采購,直忙到近午才洗切停妥。午後稍事休息,想養足精神以對付晚餐大事。但哪裡能夠睡得着?眼睛才阖上,滿腦子都是碗盤菜肴晃動,乃起身重溫《傅培梅食譜》。
我永遠未忘那一天,按捺不住等待客人的焦慮,早早就把排骨腌泡好,并且先行淺炸一番。唯恐五六個客人坐下,小碟小盤來不及應付。後來,索性魚也煎好,菜也炒過。天尚未黯下,所有的菜都已經做好了。心想,一會兒賓客上桌,隻須将煮好的菜熱一下,就可以從容做女主人了。
結果,那一晚的景象,真慘不忍睹。我迫不及待地逐一端出重新溫熱過的菜肴。排骨僵硬、魚皮脫落、蘑菇出水、豌豆變黃。女主人懊惱不已。許先生和師母輪流安慰,“排骨很入味。”“湯非常鮮美”。但我自己明白,手藝高下倒在其次,最大敗筆在于初初掌廚宴客,心情過分緊張,遂令整個晚上的氣氛慌亂且機械化。我自己彷佛在執行一項任務,而忘卻飲食固然重要,賓主從容盡歡,才是宴會的最高境界。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多年來累積許多失敗的經驗,我終究從中悟得了一些道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與首次宴客有關,即如何使自己在廚房和餐桌之間保持輕松自在,進而達到愉快待客之效果。
其實,宴客而輕松自在,談何容易?而洗切、烹饪,乃至事後清理,無不勞心勞力,如何輕松得?是以必須有所安排。菜肴食單視客人多寡而定,而繁缛費時之菜,每回隻能有一至二道,事先準備。《随園食單》記海參,稱:“明日請客,則先一日要煨,海參纔爛。”幹海參須先浸水除砂使吐腥氣,再以姜、酒及香濃紅煨雞汁慢煨,使原本堅硬之質,化為軟膩而不失稍具韌性,前後總要一天半的工夫。至于潮州式魚翅,發幹翅與制高湯同時雙軌進行,再将發妥之翅入裝着高湯的慢鍋内以文火焖煨,直到可以上桌食用,至少需時兩日方得。
費時費神之菜肴,價錢往往亦較昂貴,但主人待客的誠意與心情也較容易傳達,是以必然成為宴事之高潮。但高潮隻宜一二,其他則選時鮮或較普通的菜肴為陪襯,以突顯主題。否則高潮疊起反失高潮,徒令人感覺庸俗。
<b>做菜和作學問一樣</b>
我于烹饪,從未正式學習過,往往是道聽塗說,或與人交換心得,甚而自我摸索;從非正式的琢磨之中獲得經驗與樂趣。有時,一道用心調制的菜肴能夠赢得家人或友輩贊賞,便覺得欣然安慰。我們喜歡在家宴請朋友小聚叙談,而為了避免重複以同樣的菜式款待同樣的客人,不記得是何時起始,我有卡片記錄每回宴請的日期、菜單,以及客人的名字。這樣做的好處在于一方面避免讓客人每次吃到相同的菜肴;另一方面則可以從舊菜單中得到新靈感。
由于教書的關系,我有時會邀約學生到家中餐叙以了解課外的狀況。學生們偶爾窺見我成沓的菜單卡片,都會驚訝道:“老師做菜和作學問一樣!”至于記錄的小冊子落入熟朋友手中,則又不免于叫嚷:“這一道菜,我怎麼還沒有吃過?”而累積歲月,記錄菜單的卡片和小冊子,無論在分量和内容方面都顯著地豐饒起來。
年輕的時候,參加長輩的宴會,不甚能了解何以每當一道嘉肴上桌,便有人道出不能吃食的道理,若非膽固醇過高,便即血糖不降,尿酸偏升等等,理由不一而足,卻總是圍繞着生理的問題而發;頗覺掃興。而今,自己年歲亦增,友輩之間飲食談說,竟也不知不覺間與往昔長輩們的話題相類。而費心耗時做出來的菜肴,已經不如從前那樣受到歡迎,有人舉箸猶豫,有人淺嘗即止,則又是另一種掃興。
歲月不饒人,舊時年少已皆鬓毛霜白,飲食一事即令人頗有今昔之慨歎,怎能夠不怵然驚心!事實上,近一兩年來,我家居宴客的次數,顯然不似往年頻仍了。回想自己從不辨蔥蒜鹽糖到稍解烹調趣旨,也着實花費了一些時間與精力,而每一道菜肴之制作過程則又累積了一些心得,今若不記錄,将來或有可能遺忘:而關乎每一種菜肴的瑣碎往事記憶,對我個人而言,亦複值得珍惜,是以一并記述,以為來日之存念。
<b>清炒蝦仁</b>
炒得好的蝦仁,清脆爽口而且味道鮮美,色澤則是蝦紅色中帶些乳白成分,絕非透明的。多年前,台中火車站前的江浙館子“沁園春”,有一道無人比拟的“清炒河蝦”,最是美味令人難忘。那炒出來的河蝦,隻隻如指甲般大小,色香味俱佳。幾乎每一桌都會點一盤,是以去晚了,有時跑堂的會陪笑道:“今朝賣光了!對勿起。”
烹制魚蝦,最忌素材不新鮮,炒蝦仁,尤其在選材上要特别小心。新鮮的蝦,頭殼完整而有光澤,以手指觸之,則有彈性。買回來後,若不能立即處理,先須置入冰箱内,以免室内的氣溫高,使蝦失去新鮮度。
台灣的小販講究服務,有時秤購好的蝦可以委托他們代為剝殼,省卻自己的工夫,又避免多沾染腥氣。我從前便是偷懶,請人代勞,是以從市場買回來的蝦一定須先沖洗;而沖洗過的蝦,鮮味已失去一部分,又無論瀝幹或甚至用幹布吸水,總嫌其水分多,爆炒起來不易爽脆。
如今累積經驗始明白,蝦絕不可在市場先行剝殼;回家之後,連殼帶頭在水龍頭下快速沖洗後置入瀝水容器内,盡量瀝去水氣,然後便去頭剝殼。我常常在桌上攤開兩張廚房用的厚紙,把去除頭殼的蝦仁丢在紙上。如此,水分幾乎可以盡去。然後,再将全部去除了頭殼的蝦仁,用牙簽剔除污腸。越新鮮的蝦,越容易剔腸,隻消在背上用牙簽輕輕戳破一小洞挑起,含砂的腸子便随之而出。這一道剔砂腸的手續,千萬不可忽略。試想美味的蝦仁,一口咬下去,卻有沙沙作響的砂粒在嘴裡,多麼掃興遺憾!
處理幹淨的蝦仁,要盛放在一個寬口的中型碗内,等待配合作料。通常,我會依序放入鹽及微量的味精。我做菜時,無法規定作料的分量。每個家庭的口味輕重有别,而且烹調的菜肴大小亦不同,隻能套句俗語:“酌量”而已;至于其間鹹淡,端賴慧心與經驗了。又有人忌諱味精,我則以為有時微量的味精确實可以提高味覺。将切得十分細碎的蔥末與姜末一小撮放入碗内,滴上些微的紹興酒、炒菜油及香麻油。麻油的作用在于提升濃馥的效果,而作料之中的油分,則可以令蝦仁看來鮮亮。最後,再撒一點胡椒粉與太白粉。太白粉使炒出來的蝦仁不緻于幹澀,但過多則往往令盤中黏黏糊糊,既不美觀又欠爽口,是以分量的拿捏頗重要,宜在若有若無之間耳。
調味妥的蝦仁,隻需略略翻動拌和,使各味均勻分布,即用保鮮膜封蓋,置放冰箱内,至爆炒前才取出。這樣經過調味的蝦仁,放置于冰箱之中,經一兩日亦無妨;有時候我甚至于故意在烹炒的前一天準備好,既可省卻臨陣忙亂,且能入味而無妨于新鮮度。
烹炒時,将冰箱内的蝦仁取出,切一些青蔥以供點綴之用。由于蝦仁已拌和了各味,是以無需再加添任何作料,隻要鍋熱之後傾注炒菜油即可。雖然蝦仁之中已拌和了些許炒菜油及麻油,炒蝦仁之際的油仍不宜少。等鍋熱、油熱之後,用一雙筷子将碗内因冰冷而互相貼緊的蝦仁略為掘動使松懈,即倒入熱油中。用長筷或鍋鏟急速而輕輕翻炒蝦仁。炒蝦仁時切忌動作粗重,亦不可來回重複翻攪,以免蝦仁的外形受損。由于鍋熱油多,蝦仁貼鍋的一面很快就會轉呈紅色、随即将仍呈灰色的另一面翻覆使貼鍋:待蝦身的兩面都轉紅且微微彎曲時,再加入蔥段,輕快地翻炒兩三下,便即熄滅爐火起鍋。起鍋時,多餘的油不要盛出而留在炒鍋内。
如果用一個素白的瓷盤,鮮紅色的蝦仁與青翠的蔥段在那白淨的背景中襯托,相映成趣,而從熱鍋端到桌席之間,蝦味得麻油之助,會散發出濃郁誘人的馥香,客人在尚未品嘗之前,便從視覺和嗅覺上得到美好的印象了。
用這樣的步驟和方法烹制的清炒蝦仁,幾乎很少失誤,每次都能達到清脆爽口的效果,是我得意的手藝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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