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四月,麥子剛揚花,部隊還沒換裝,就迎着春風,從南往北,開到了泰山腳下。
這時候,全國戰争形勢正繼續朝着有利于我的方向發展。從去年七月到今年三月,我軍在各個戰場上共消滅了蔣軍六十五個旅,大大削弱了敵人。同時,蔣管區人民的鬥争正在風起雲湧地展開。革命即将進入一個新的階段。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挽救其垂死的命運,一方面加強鎮壓蔣管區人民革命運動,一方面公然宣布國共談判破裂,決心作戰到底。但由于軍事上已無力進行全面進攻,不得不改為對我陝甘甯和山東兩解放區實行所謂“重點進攻”。
敵人對山東重點進攻的野心是:首先打通津浦路徐州至濟南段和兖州至臨沂的公路,然後将主力推進到泰安、萊蕪、新泰、蒙陰、沂水一線,迫使我軍決戰。敵人采取的是密集平推的部署,西起津浦線,東至臨沂,在飛機、坦克配合下,叫嚷着攆我們“跳黃河”,日夜向北壓來。那陣勢,那兇焰,真像要把泰山推倒,把沂蒙山踏平似的。我們一路往北走,幹部、戰士就嘀咕起來:“怎麼搞的,真要過黃河呀?”“過了泰山,往北到濟南府,就是黃河邊了”直到在泰山腳下停住步,有的人才眉開眼笑地說:“要從泰安開刀了!”
“會不會從泰安開刀?”吃飯的時候,我們師的幾個上司同志正猜測、談論,縱隊來了訓示:師長和政委到十縱隊指揮部領受戰鬥任務。王吉文師長一向是風趣的,他把筷子一放,向我說:“政委,快走,要參加大會餐了。”
十縱隊指揮部,在城南約三十裡一個緊靠公路的村裡。乘馬趕到,看見我們三縱隊的首長也來了,正和十縱首長談笑風生,看來一個戰役部署已經确定了。在華東戰場,我們三縱隊和十縱隊經常并肩攜手作戰,不但縱隊一級的首長關系特别密切,兩個縱隊師一級的指揮員也都互相熟悉。大家圍上地圖,彼此親切地交談着。十縱隊的首長扼要地傳達了華東野戰軍首長的訓示:為了打亂敵人重點進攻的陣勢,尋求更大的戰機,采取速戰速決的手段,吃掉泰安城的整編七十二師。戰役的具體部署是:十縱隊從泰安的北、東和東南方向攻擊;我們三縱第八師從西門西南、西北方向攻擊。為了統一行動,我們師歸十縱首長指揮。配置設定任務過後,十縱首長又強調說:泰安戰役關系到大局。七十二師是敵人重點進攻陣線最左翼的一個矛頭,斬掉這個矛頭,會打亂敵人的整個陣線,敵人的腳步一亂,下一個“節目”就更加精彩了。我們當即向縱隊首長表示,一定要配合兄弟部隊,打好這一仗。
接受了任務,我和王師長一路并馬而回,兩個人心情振奮,覺得這一仗十分有把握。敵七十二師不是個強手,又處在我内線。我們是以四個師的絕對優勢兵力,打它一個師。群衆條件又好,部隊又善于打攻堅和山地戰。王師長信心百倍地說:“沒問題,三天以内解決戰鬥。”他忽然扭過圓胖胖的臉,問我:“打下泰安,下一個節目又是什麼呢?”這個同志打仗像個好棋手,善于在走這步之前,就想下一步。
我笑着說:“運動戰嘛,哪裡有利,哪裡下手。要想知道下一個‘節目’是什麼,去問毛主席,問華野首長。”
“那可不是我的事。”他也笑了,沉思了一會又說:“敵人的把戲快變完了。我想,打下泰安以後,一定會接着再來個更大的殲滅戰!”他的語氣裡含着自信,充滿着力量。
傳回師指揮所——泰安城南一個小村裡,各團的團長、政委先後來了。誰都想争個主攻。具體任務還沒配置設定,幾個團的幹部就“争”起來。
這種高漲的求戰情緒,是完全可以了解的。自從魯南戰役後,我們第三縱隊多是演“配角”。不久以前的萊蕪大戰,又是在南線擔任阻擊,從幹部到戰士,心裡都鼓着把勁。特别是萊蕪大捷以後,我華東解放區根據黨中央《迎接中國革命的新高潮》的訓示,普遍展開了土改、複查和突擊生産運動,廣大群衆積極參加支前。部隊也進行了一個階段的整訓,深入地學習了《迎接中國革命的新高潮》,進一步明确了鬥争形勢,堅定了必勝的信心。全軍又在“打一仗進一步”的号召下,總結了三個月的軍事工作經驗,通過群衆性地說戰鬥、說經驗,評指揮、評技術等活動,把我軍的“智謀與勇敢相結合”、“技術與勇敢相結合”的優良傳統,推向一個新的高峰。部隊中還開展了訴苦教育、團結互助運動和立功運動——當時稱為連隊政治工作的三把鑰匙,戰士們情緒高極了,都盼着打個大勝仗。
我們根據上級的訓示和敵情、地形,讨論了一番,向三個團配置設定了任務:二十三團攻打城西南角的制高點蒿裡山和火車站;二十四團首先肅清南門以西城關的敵人;二十二團準備擔負攻城任務。王吉文師長最後提高嗓門說:“同志們,這一仗還打不垮敵人的重點進攻,這隻是個開場鑼,好戲還在後頭哩!”
幹部們對“好戲在後頭”這話,特别有興趣。這從他們一雙雙驚喜的眼裡,完全可以看得出來。
二十四日黃昏,雄偉的泰山剛挂起夜幕,二十三團進攻蒿裡山的戰鬥開始了。師指揮所設在蒿裡山下,我們不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主攻蒿裡山部隊的動作。部隊像在飛,轉眼登上了南山坡。電話裡接連傳來二十三團團長的報告:突破鹿砦,越過壕溝,炸開了鐵絲網,奪取山鞍部工事,……前進比較順利。
蒿裡山,是敵人在城西南角的唯一制高點,俯視泰安城,扼守津浦路。我突擊部隊還沒有攻上主峰,敵人就使用密集的炮火攔阻,接着拼死命地組織反擊。激戰半夜,打退敵人無數次反撲,多次強攻,都沒占領陣地,主要的山頭以及一些子母堡仍在敵人手裡。眼看東方放明,部隊傷亡較大,我們考慮到天亮以後傷亡會更大,決定把部隊撒到山下,晚上重新組織進攻。
上下鼓着一把勁,不料頭一腳就踢到石頭上,心裡有些焦急。我們正在研究如何組織新的進攻,二十四團團長電話報告:他們打下南門以西的幾個地堡,突擊連傷亡很小,發展順利。第一連連長郭繼勝,指揮戰士采取小群動作打地堡,在攻打岱廟敵人核心據點戰鬥中,二、六班連續打下十幾個地堡,無一傷亡。
“好,這才叫智勇結合!”王吉文師長高興地叫着。
“郭繼勝這個連長,指揮就是有創造!”不知誰插了一句。
興奮熱烈的情緒,又籠罩了指揮所。我拿起電話,向二十四團的政委說:“你們很快把郭繼勝的指揮經驗總結一下!”
“作戰科長”,王師長叫着:“帶上個參謀,到二十四團一連去總結一下經驗!”
很快,把經驗找出來了。郭繼勝戰前準備工作抓得細,抓得深;戰鬥中充分運用小群動作,使突擊班不是一哄而上,而是分成一個個戰鬥小組,每個小組的戰士又是互相掩護,交替前進。這種戰術,對付敵人的子母堡群很有效。我們師的幾個幹部,立刻分頭下去,親自組織二十三團的部隊,演習打地堡的小群動作。一個“敵前練兵”的熱潮在泰山腳下開展起來,各個連隊的突擊班,爆破隊,結合自己的任務和地形,開讨論會,搞小演習。
“從戰争學習戰争——這是我們的主要方法。”這是毛主席早就教導我們的。通過實地學習、敵前練兵,我們又深一層了解了這番話。
經過一天的組織準備,黃昏,蒿裡山上又籠罩起炮火的濃煙,新的進攻又開始了。使用的部隊,還是二十三團。由于接受了昨天碰釘子的教訓,進行了敵前練兵,吸收了郭繼勝指揮的經驗,加上縱隊山炮營的有力配合,從發起沖鋒,到全部占領蒿裡山,總共是三十分鐘,守敵一個營全部殲滅了,我們傷亡很少。這且不說,隻說蒿裡山上,流傳下一樁動人的英雄故事。這還要從頭一天攻擊失利說起:
……部隊從山上往下撤退的時候,一連二排的三個戰士,在後面擔任掩護,和連隊失掉了聯絡,退到兩個山頭之間的一座碉堡裡。敵人發現了他們,從四面包圍攻擊,并無恥地向他們喊叫着:“投降吧,給你們白面大米吃!“投降過來,每人連升三級!”“你們是攻不下泰安的!”我們的三個戰士穩如泰山,靠着一挺機槍,兩支步槍,頑強不屈地堅守在碉堡裡。他們堅信我軍會再一次攻上去。他們向敵人的士兵喊:“不要替蔣介石當炮灰!”勸敵人繳槍投降。敵人的每次進攻,都被他們用機槍、手榴彈打垮。一次,又一次,累累的敵人屍體,橫倒在碉堡前。子彈打光了,他們就爬到敵人屍體前去揀。碉堡頂被轟塌了,他們便在底層堅守。沒有飯吃,沒有水喝,他們在四面包圍中,堅守了一整天,直到我們的部隊再一次打上去,他們又跳出碉堡,參加了突擊部隊,沖向蒿裡山主峰。……
在蒿裡山下,我見到了這三個戰士。他們的棉衣露出了棉花,臉上閃着勝利的微笑。安慰,對他們是不必要的;表揚,有新華社的記者在一旁,正準備拍照、寫文章。我和三個戰士一一握手,說了一句最最普通的話:“同志們,我們下去休息吧,今晚就要攻城了!”
“政委,我們不累!”三個戰士幾乎異口同聲地說。他們要參加新的戰鬥,扛着機槍,掂起步槍,向連隊跑去。
三個高矮不一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向前運動的部隊行列裡。這時一營的幹部告訴我,這三個戰士,有兩個是翻身的農民,另一個是不久以前從國民黨軍隊中解放來的。我走着,想着:這三個普普通通的戰士,在不利的情況下,能夠如此英勇奮戰,是什麼因素呢?……當然,因素是有很多的,我想:其中很重要的一點是他們的政治覺悟。黨中央《迎接中國革命的新高潮》的訓示精神,鼓舞着他們,照耀在他們心裡。
二十三團攻下蒿裡山,接着占領了火車站,二十四團也将城關敵人肅清,泰安城裡的敵人成了甕中之鼈。全師積極準備攻城,我和王師長同二十二團團長、政委去前沿看過地形,順便去看了看今晚擔任突擊的第一連。青年連長林茂成,正上司着突擊班細心研究戰術動作。他是我們師一位著名的戰鬥英雄,今天是他第十七次帶領突擊隊。我們問他怎麼樣,有沒把握,他英氣勃勃地說:
“師長、政委,你們放心吧,别說爬這個城牆,就是登泰山頂,我們也能上去!”
王師長說:“好!就是要有這個勁。準備要充分,爆破要快,突擊要猛,打上去就要像釘子,釘在城樓上!”
二十五日晚九點,我們從西門開始了攻擊。英雄林茂成指揮下的英雄連隊,僅僅用了十五分鐘,就炸開了敵人用大沙袋堵塞死的城門,登上城垣,為全師打開了勝利的大門。接着傳來消息:兄弟部隊第十縱隊也從東門突破。……
師指揮所跟進到西門外。槍聲在城裡響,炸藥、手榴彈在城裡炸,二十四團等後續部隊源源開進城。到天亮,随着逐漸稀疏的槍聲,敵人的整編七十二師一萬多人報帳了。七十二師師長楊文泉,兩天以前還向他的主子“保證”守住津浦線上這個城,現在也垂頭喪氣地做了俘虜。
從正式開始發起戰鬥,到勝利結束,一共是兩天兩夜的時間。如此迅速地攻下一座城,吃掉一個師,這是敵人萬萬想不到的。我們打掃戰場時,一架美國造的飛機,還嗡嗡地在城上空旋轉。它像是要尋找什麼、看清什麼。不等它看清、找到,隻聽見泰山腳下一片歡呼聲,這架倒黴的“吊喪機”就被我機槍、步槍擊中,一頭栽到我們指揮所旁邊,冒着黑煙燃燒。王吉文師長提起新繳來的一架照相機,向大家說:“‘吃燒雞’的走喲!”笑聲朗朗地向燃燒的敵機走去。
紅日升在泰山上,照得它更加巍峨、雄偉。我們這個部隊中,有的人是在泰山腳下長大的。大家興緻勃勃地談論着泰山,說登上泰山頂,早晨可以看日出。自然,誰也沒有那番“登山望景”的閑心。大家最最關心的是下一個“ 節目 ”是什麼,另一個“舞台”在哪裡。是在津浦線上?是在沂蒙山區?還是在别的什麼地方?
二十天後,一場更精彩的“節目”——圍殲國民黨軍五大主力之一的整編七十四師的戰鬥,在孟良崮這個高高的“舞台”上演了。

王六生同志簡介:
原名王盛其。1917年5月生,江西萍鄉人。1930年7月參加中國工農紅軍,同年12月加入中國共産主義青年團,1932年7月轉為中國共産黨黨員。曆任紅5軍l師司号員,紅4師10團司号長,紅4師12團連政治指導員。參加了中央蘇區五次反“圍剿”和長征。抗日戰争爆發後,任八路軍第115師343旅686團司号長、連政治指導員、營組織幹事。參加了平型關等戰役戰鬥。後任八路軍第115師343旅686團2營、l營政治教導員。1939年3月進入山東抗日根據地,參加樊壩戰鬥。同年9月抵達魯南抱犢崮山區。1940年起任115師魯南支隊第2大隊政治委員,峄縣支隊政治委員,臨郯費峄邊聯支隊政治委員,八路軍第115師教導笫2旅第5團參謀長、副團長、團長。1943年任魯南軍區第5團政治委員兼魯南軍區第3軍分區政治委員。1944年8月任重建的中共魯南區黨委第4地委書記,仍兼魯南軍區第3軍分區政治委員和笫5團團長兼政治委員。1945年9月任山東軍區笫8師23團政治委員。參加了魯南抗日根據地曆次反“掃蕩”、反“蠶食”鬥争,為鞏固和發展魯南抗日根據地作出重要貢獻。解放戰争時期,任人民解放軍華東野戰軍第3縱隊第8師政治委員,第3野戰軍第22軍65師政治委員。率部參加了滕縣、棗莊、宿北、洛陽、濟南、淮海、渡江及解放舟山群島等戰役戰鬥。1950年1月任第22軍政治部主任。1960年7月任第20軍政治委員。1964年7月任上海警備區第二政治委員。1965年5月任南京軍區政治部主任。1969年8月任南京軍區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1971年11月任武漢軍區第一政治委員。1972年2月至1975年5月兼任中共湖北省委第二書記。1975年8月至1982年9月任人民解放軍工程兵政治委員。1955年9月被授予少将軍銜。曾獲三級八一勳章、二級獨立自由勳章、一級解放勳章、一級紅星功勳榮譽章。是中共第八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第九、十、十一、十二屆中央候補委員,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1995年12月22日在北京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