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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刀魚——七個一

秋刀魚——七個一
秋刀魚——七個一

七個一

文_秋刀魚

圖_黃誠興

噓,有女人出沒,注意!

十一月的大堡礁海灘海風酷熱,我坐在帆布沙灘椅上,靜靜地看着海浪。

從浪尖上躍起的耀眼陽光晃花了我的雙眼,拟真控制系統忠實地給眼皮發出了兩個“抽搐”的指令,受到刺激的我下意識地将推到前額的墨鏡拉了下來,給自己的“雙眼”增加一層防護。做這個動作的另一個原因是我聽到了安潔兒光着腳踩在沙灘上的聲音,從聽似永恒的浪濤背景音中逐漸浮起并越來越清晰,認識還不到兩個小時的她,已然來到我的身後;我還不習慣直視陌生人的眼睛(盡管嚴格來講那不算生物意義上的“眼睛”),墨鏡是遮掩我那遊移不定的眼神的最佳道具。

“冰鎮啤酒,要來一杯麼?”安潔兒的聲線嬌美動人,但我很難判斷那是原聲,還是經過了電子裝置的修飾。

“謝謝!”我伸手接過她遞到面前的啤酒杯,金黃色的酒液和潔白的泡沫,在烈日和海風中确實讓人難以拒絕。

“來!為史上最偉大的光棍節,幹杯!”安潔兒坐到我身旁的一張沙灘椅上,與我禮貌性地互碰了一下杯子,然後儀态萬千地半躺下身子,支起她那光潔無瑕的右腿,小口小口地抿着杯中的啤酒,那副儀态讓我有一種真正面對絕代佳人的錯覺。

我将喝了一口的啤酒杯放在沙灘椅旁的白木小幾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啤酒,那種味道我還不怎麼習慣。“史上最偉大的光棍節?很有趣。” 啤酒的冰涼讓我體内從喉部到小腹的感官逐一被調動,而後又慢慢消退。和平常喝冰水的感覺有所不同,我将它歸因于酒精、陽光、海風和我現在這具軀殼的共同作用。

“當然,2111年11月11日。7個1,夠光棍吧?”安潔兒看我的眼光有點迷離,大概也是酒精的作用。不過,我現在的模樣應該有點加成因素——那是一具以“大衛雕像”為藍本制作的軀體,我毫不懷疑它對“女性”的吸引力。

“确實如此。你喜歡做一個女性?”我對安潔兒口中的光棍節絲毫不感興趣,于是岔開了話題。

“我本來就是一個女性啊。”安潔兒直起身子,伸手撩撥着額前的金色劉海兒,微笑着回望我,長發的末梢在潮濕的海風中飄舞,一颦一笑間煙視媚行的風情足以印證她的話。

“我指的不是‘女性’這個詞在現今社會的普遍意義,而是指……這個詞在生物學或者差不多一百年前社會學上的定義。”

“呵呵,誰還會關心一百年前的女性是怎麼回事呢?你喜歡看老電影?”安潔兒重新躺回沙灘椅,她的語氣說明她對這種學術式的交流不感興趣。是啊,女性消失差不多有一百年了,有興趣談論她的人,應該不會這麼巧讓我在這種進階的度假場所裡碰到吧。

“但是你剛剛提到光棍節,我以為你會對這個隻剩下男人的社會有所感觸。因為嚴格來講,光棍節是地球上全人類的節日了。”我锲而不舍地想讓自己撩起的話題繼續下去,在這個每小時消費四千歐元的地方,要找另外一個人談這樣的話題,難度高得讓我放棄任何嘗試,我來到這裡的兩個小時裡,遇到的人就隻有安潔兒而已。

“嗨!我不得不提醒你,面對像我這樣完美的‘女性’,你還老提生物意義上的人類女性——那個已經在地球上消失了幾乎一個世紀的物種,對我來講是很不禮貌的一件事情哦。” 安潔兒嬌嗔地投來一瞥。我自問即便身處她現正使用的“軀體”内,也無法模仿那種仿佛從骨子裡生出的媚态。

“對不起,我為自己的無禮鄭重向你道歉。”我微微向安潔兒舉起酒杯,卻發現她杯中的酒已盡,于是隻好尴尬地學着她的樣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啤酒。我的舉動引得安潔兒哈哈大笑,“你喜歡談論‘女性’的話題,但也不至于連喝啤酒都喝成那個樣子嘛。男人喝啤酒就得大口大口地痛飲,那才像話。别告訴我這是你第一次喝啤酒,而且你還沒滿十八歲!”

被安潔兒一語命中軟肋,我頓時呆了好一會兒,幸好我有先見之明戴上了墨鏡,沒有被她捕捉到眼神的變化,這時我隻能祈禱拟真軀殼沒有“臉紅”的功能。善解人意的安潔兒主動地忽略了我的反應,凝視着面前的水天一色,輕聲說道:“來到這樣的地方,就該盡情地享受這裡的一切,别滿腦子想着連生物學家都放棄了的一百年前的女性了。對了,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我想來潛水。聽說這裡的沿海生态恢複得很不錯。”

“真巧!我也是為這個來的。”安潔兒從沙灘椅上一躍而起,拉起我就往服務區跑。

“我們不是直接下海嗎?”我被她牽着在松軟的沙灘上一路小跑起來。

“傻瓜!這個娛樂性的軀體讓你在海邊玩玩兒水還行。真潛水的話,得加點别的裝備,不然你真實的軀體會因為傳感器資料溢出受損。另外,我也不打算賠償這具天價的拟真軀殼。”安潔兒的身軀張揚地揮灑着一種快樂的律動,在她腳下,潔白的沙粒被踢起老高。

除了沒有氧氣筒,拟真軀體配置的“潛水裝備”與血肉之軀所使用的基本上沒有差別。服務區的機器人用嚴肅的聲音交待我們在水下的注意事項時,安潔兒一直樂呵呵地嬌笑着穿戴裝備,舉止純熟,顯然不是第一次潛水了。相比之下,從來沒有潛過水的我則顯得笨拙遲鈍。

“最後一點,下潛深度不得超過三百米。”服務機器人給我套上一頂透明的頭盔之後,我的電子賬單上“哔”的一聲閃出了一個三千歐元的透支額,不過那可輪不到我去擔心。

海底世界美輪美奂,遠超我的想象,另外,“身處”海底的美妙感覺也讓我驚喜莫名。曾經有人告訴過我,隻有真正潛過水的人才能體味那種被海水和海中美景包裹的愉悅,我無法分辨透過拟真軀殼感受深潛入海的快樂和用肉身去體驗的差别在哪裡,但此刻我的觸感都被快樂浸泡着,從毛孔到骨髓通透無遺。淺海處的珊瑚礁色彩斑斓,海面上波浪的影子網格般擺動着,撫過一株株形狀各異的珊瑚,海底的光影營造出一個夢幻般的世界,此刻,心靈的顫動觸發了腦中某個不知名的開關,讓我整個身心都被一種清新得難以言喻的快感蕩滌着。

“嗨!看見了嗎?是小醜魚耶!還有還有,那是蘇眉嗎?”安潔兒的聲音因為興奮而變得清脆悅耳,有一種小女孩般的童真,讓人很難相信這出自一個帶着“y基因”的個體。

“天!怎麼可能是蘇眉?那是隆頭魚!”在“隆頭魚”三個字脫口而出的同時,我心中那絲想和别人談論“人類女性”話題的欲望又再次被勾起,情不自禁地向安潔兒說了起來,“隆頭魚還真是奇妙,它們一般都是一夫多妻群體,當魚群中的雄魚死去,它的地位會由僅次于雄魚的雌魚變性取代。你說人類會不會在将來的進化過程中,産生一種由男性變異而來、取代已經缺失的女性角色的存在呢?”

“男性變異成女性?真是有趣的想法。你别忘了,女性的消失是因為‘雙x基因病毒’的作用引起的。而且人類在雌性缺失後,全部采用克隆的方式來延續後代,能不能‘進化’還是未知之數呢。”被海水包裹着的安潔兒似乎心情不錯,居然沒有對我再度談論“人類女性”話題表現出不滿。

“可是迄今為止,從未有人證明檢測到那種神秘的‘雙x基因病毒’,更多的人認為女性消失的災難是一個詛咒,又或者說,‘雙x基因病毒’就是人類男性本身。”我将那些在網際網路上見到的悲觀主義者論調拿了出來。

“詛咒的說法未免太可笑,但如果人類男性就是‘雙x基因病毒’的話,那女性重新出現在曆史舞台的可能性就幾乎等于零了。現在的地球上,雖然已經沒有活着的女性,但據我所知,被冷凍儲存的女性個體、女性的細胞,甚至探險家們在冰川下尋獲的古代女性屍體仍然被儲存在戒備森嚴的實驗室裡,可惜的是,任何克隆産生的人類女性活體,一旦離開實驗室環境,全都像她們的先輩一樣在一個月内死去。”安潔兒的語調漸漸變得冷淡,顯示出她對這個話題開始不耐煩。

“應該不會是克隆技術的問題。現存的人類中由娘胎分娩出來的都超過一百歲了。人類的存續就是克隆技術完美的最佳佐證。”安潔兒對我這句沒有任何讨論價值的常識性表述沒有接茬,徑直優雅地擺動着修長的雙腿,在腳蹼的推動下遊向一簇豔麗奪目的珊瑚礁。是啊,安潔兒是眼下人類僅存生物意義男性的畸形社會中分裂出來的“倫理化女性”,她本身就是一個沖突的産物,再加上這種存在的普遍性,諷刺的意味就更重了。這樣一種存在,又怎麼會有耐性和涵養去談論她們所替代的、純粹的、無法回歸的存在呢?

目送安潔兒優美的身姿遠去,一種慣有的孤獨感潮水般向我襲來,澆滅了我心中僅存的一絲熱情。就在這時,我的個人系統收到一條充滿怒意的資訊:“夏娃!你跑哪裡去了?!該死!你居然還動用了我的信用賬戶……什麼?居然透支了兩萬三千歐元?!我的上帝!”

奧斯卡博士吹胡子瞪眼的樣子對我而言實屬平常,但兩萬三千歐元的透支額也實在有點太離譜。我吐了吐舌頭,給安潔兒發去一個“再見”的資訊後,就選擇退出這具對女性充滿魅力的拟真軀殼,同時也離開我向往已久的大堡礁。失去寄存意識的拟真軀殼會自動傳回服務區,不用擔心丢失。

回到充滿藥物氣息和遍布冰冷儀器的實驗室,與剛才身處大堡礁那種溫暖惬意感覺的強烈反差令我非常不适應。不過,奧斯卡博士寫着“恨鐵不成鋼”幾個字的老臉還是一如既往地讓人感到可笑。

“夏娃!你想過自己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會對人類的未來造成多大影響嗎?”奧斯卡博士語重心長的口吻對我毫無作用,但我仍然必須裝出惴惴不安的樣子,以逃避接下來可能的懲罰。

“沒事的,我隻是透過拟真軀殼去大堡礁潛水而已。況且,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 一個由男性克隆胚胎變異而成的女性的再克隆個體,對傳說中的‘雙x基因病毒’免疫。這可是你告訴我的。”我撅着嘴向奧斯卡博士分辯,潛移默化地,我模仿着安潔兒的神情,她是現今世界上“完美女性”的典型代表,我天真地猜想自己可能已經有點“我見猶憐”的神韻了。“況且,這裡還有好多個像我一樣的再克隆體,唯一的不同是隻有我不用待在培養槽裡泡着。我要是出了什麼意外的話,馬上就有其他的‘夏娃’頂替我的位置……”說到這裡,我感覺嘴巴撅得有點麻木了,但更加麻木的,卻是我的心。

“看來這次我是真的疏忽了,外面的世界污染的可不僅僅是你的身軀,還污染了你的心。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那個單純得像張白紙的你到哪裡去了?記住!你是夏娃!是全人類的希望!你是上帝派到人間的天使!”奧斯卡顯然浏覽過我的行動記錄,知道我接觸過什麼人。他是無神論者,提到上帝僅僅是因為找不到更恰當的比喻而已。

“我真的有那麼重要嗎?難道我并不僅僅是奧斯卡這個項目中的一個棋子而已麼?接下來,我還不是得頂着一個他無中生有地杜撰出來的虛假身份步出實驗室,走進社會,去驗證他發現了對‘雙x基因病毒’免疫、并且能夠孕育下一代的新生女性,去實作他成為人類文明救世主的夙願?”我沉默地想着。奧斯卡博士見我低眉順眼的樣子,以為自己的開導起了作用,糾結在一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就好。你自己好好地想想,對自己存在的意義要上升到全人類的層面上來,即便你隻有十四歲。還有,下次拜托你别再拿我的信用賬戶亂玩了!兩萬多歐元……雖說你是我的天使,不過……我的上帝!”奧斯卡博士哭喪着臉搖搖頭,拿起了公文包。

“你要上哪兒去?”

“唔……今天晚上有個私人聚會。”奧斯卡博士含糊其辭地回答。

“博士,光棍節快樂!”

沉重的金屬氣壓門發出一聲歎息,将奧斯卡博士驚愕的目光與我身處的空間隔離開來。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0年2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