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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給了我不喜歡的公子

作者:傲嬌的小仙女姐姐

我嫁給了我不喜歡的公子。成婚當晚,我才知道公子喜歡的是别人。

這可太開心了,我終于不用有心理負擔了,要知道我喜歡的人,是公子的親叔叔啊喂!

我一邊剝喜床上「早生貴子」圖案裡的花生,一邊問公子:「說說,你喜歡誰,我幫你追!」

公子歎口氣,「追不到的。」

「能不能有點信心啊!」

「不能。」

「到底是誰嘛。」

「是……我的小嬸嬸。」

我擦。我喜歡他的小叔叔,公子喜歡他的小嬸嬸,我們的喜好,竟驚人的一緻。

「……看來,我們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那就……讓咱倆一起,把他們拆散吧!」

1

公子姓徐,單名一個字昂,人長得氣宇軒昂,在京城裡也是數得着的小惡霸一條。

他早年喪父喪母,無親無故地長大,一向是恣意灑脫,率性而為。誰知長到一十八歲,過繼到别人家的小叔叔容潛回家了。小叔叔見他這般荒唐,心憂如焚,幹脆住進了徐家,每日對他嚴加管束。

小叔叔其實年紀也不大,剛二十出頭,可是端的是莊重少言,内斂沉靜。

小嬸嬸則是嬌滴滴的,那唇畔的一抹微笑簡直可以春風化雨。

小叔叔訓公子的時候,小嬸嬸一般也在一旁。小叔叔訓責一句,小嬸嬸安慰一句。

直把這個玩世不恭的小惡霸,說成了繞指柔。

是以,當小叔叔要求徐昂娶陳家的女兒霜霜的時候,他連個「不」字都不敢放。

2

至于我,陳霜霜,京城首富的女兒,名聲也很響亮。

我爹做了大半輩子生意,攢了數不清的财富,娶了十幾二十個姨娘,卻除了我,一個旁的兒女都沒有。

姨娘們為了争我爹的寵,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在我這裡刷好感。這個邏輯也很好了解,我爹不常着家,一回家,第一件事肯定是先來看我。

哪個姨娘能把我留在她的小院子裡玩耍,我爹晚上就住在哪。

就這麼着,我的一個爹和二十個姨娘都寵我,等我到了十五歲及笄的時候,我爹千挑萬選,也選不出一個他認為合适的結婚對象。

直到,公子的小叔叔容潛帶着個精美的紫檀盒子來我家。

他穿一身纖塵不染的青色長袍,整個人像青竹般挺拔、清雅。他路過我的時候,對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溫柔得好似能消融冰雪一樣。

不知他悄悄跟我爹說了什麼,也不知道他盒子裡裝的什麼寶物,我爹連問都沒問我的意見,當即就把我許配給了徐家。

把小叔叔送走了,我爹發了好久的呆,才想起來找到我,問:「霜霜,你願意的吧?」

我還沉浸在那個人的美色之中無法自拔,「願意啊,他好好看啊,我喜歡他。爹,什麼時候成親呐?」

我爹的臉一下子就黑了,「可你要嫁的人,又不是他。」

「為何不能是他?」

「這……容潛他,早已成婚了。」

「那他想讓我嫁給誰?」

「他的侄兒,你想必也認識的,叫徐昂。」

徐昂?

這,我能不認識嗎?!作為京城榜上有名的纨绔之二,我和徐昂可謂是雖未謀面,但神交已久。

說起來,我倆共同捧過鳳鳴班的戲子,賞過春風樓裡的花魁。連迎客來的廚子,我們都是輪着請到家裡來開宴,品味還是很一緻的。

「……也行吧,嫁不了他,那就嫁到他家。」

3

新婚的第二天,照例要給長輩敬茶。

我四更天就爬起來了,就是為了給自己化一個美美的妝,給小叔叔留下個好印象。

黎明的微光中,徐昂躺在簡陋的地鋪上,睡得跟小豬仔一樣香。

塗塗又改改,用光了一盒子粉和半盒子胭脂,又掰斷了兩根炭筆,我終于化好妝,我一腳把徐昂踹醒,「快起來,我們一起去看小叔叔。」

徐昂迷瞪着眼睛,好容易爬起來,看見我,吓了一大跳,「娘子,你把自己化成這樣,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是怎樣?」

「實在是太時尚了。」徐昂不安地看着我手裡的發簪,「太尖了,娘子你拿遠一點好嗎?」

我親親熱熱地挽起徐昂往外走,邊走邊拿着把小鏡子觀察我的妝,「哎,我說,等一下見了小嬸嬸,她會送我什麼見面禮?」

徐昂想了想,「這我可不知道。娘子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收起小鏡子,神神秘秘地沖他一笑,「當然,是想回禮給她呀!」

4

小嬸嬸确實長得漂亮,怪不得能嫁給小叔叔,又能收獲徐昂的傾慕。

她整個人五官已經很精緻了,可是她笑盈盈的神态,更是溫婉可親,讓人覺得像春風一樣暖,

與豐神俊朗的小叔叔站在一起,端的是一對璧人。

敬茶的儀式進行得很快,畢竟徐家的主子其實就我們四個人,想複雜也複雜不起來。

我收到了小嬸嬸送的一對手钏,黃金打制的,非常華貴。我笑嘻嘻地接過來,順手就戴上了,然後在小嬸嬸的微笑中,向我的婢女們一揮手。

「這是四季的衣裳和衣料,都是很襯小叔叔小嬸嬸的顔色哦。」

「這是一些川貝還有其他藥材,聽說小叔叔嗓子不好,要吃些潤嗓的藥材。」

「這是京内幾位書法家的書法,聽說小叔叔喜歡,我就都買下來啦。」

「還有十二把琴,聽說小叔叔善于彈琴……」

「這是小叔叔最愛喝的茶葉……」

「……霜霜,這禮物也太多了吧。」小嬸嬸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太……隆重了。」

不多啊,不多好嗎,喜歡一個人,就是要給他送很多很多東西啊。

我看了看小叔叔,他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隻是端起我敬的茶,輕輕抿了一口。

茶水氤氲着幾縷若有似無的熱氣,染得他的臉頰一時浮起一抹微紅。

真好看啊。

不愧是我陳霜霜看上的男人!

5

我在徐家的日子,每天都過得蠻開心。

小叔叔白天常不在家。這時候,我就死皮賴臉地守在小嬸嬸身邊,有時連徐昂也會過來。不過他沒我臉皮這麼厚,一般過來待一會兒,陪小嬸嬸略說幾句話就走了。

插花、烹茶、作畫,小嬸嬸簡直什麼都會。我在她這兒打發時間再好不過。

到了傍晚,那就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因為小叔叔要回家啦。

他每每都是在院門口先停一停,将身上的大氅除下,給因為冬日寒風而僵硬的雙手烤一會兒火,才會進屋。

這時候,小嬸嬸就會迎上去,握着他的手,把他引到房間裡坐下。

甜……甜到齁。

小叔叔開始不搭理我,後來我總去,他也會跟我說幾句話。

「霜霜,我讓徐昂背的書,可背下來了?」

「他的文章寫了幾篇?」

雖然話題永遠是繞着徐昂打轉,可是男神跟我說話了耶,不管說什麼,我都很開心呢。

從小叔叔回家到擺上晚飯這一刻鐘時間,我都可以悄咪咪地欣賞他的美貌。

不過,晚飯擺出來之前,我就會告退了。

吃晚餐這種溫馨的事情,當然要留給心愛的人一起啊。

——再說,我要是還賴在小叔叔這邊,徐昂一個人吃飯多孤單呐。

作為愛而不得的難兄難弟,我們還是很有友誼的。

再再說,徐昂吃東西的口味,那是跟我出奇的一緻!

我們倆争西瓜的紅心,争烤串的第一口,争羊尾巴上的油,争菜心裡最嫩的那一段,争鹹蛋黃裡的蛋黃,争魚鰓上最嫩的那一塊肉。

打不過我的時候,徐昂就說:「我小叔叔喜歡溫柔賢淑的女子,你看看你!」

我打不過他的時候,我就說:「你小嬸嬸喜歡有擔當的男人,你看看你!」

冬去春來,我們倆都胖了一小圈。

小嬸嬸卻瘦了。

她感染了風寒,進而一病不起。

小叔叔給她請了好多大夫,她仍舊毫無起色,沒過幾天,身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看着好可憐。

6

小嬸嬸的病牽動着所有人的心。

尤其是徐昂,每天茶飯不思,一天恨不得往小嬸嬸的房間跑三十次,看她吃藥了沒有,難受了沒有,睡着了沒有。

連我爹爹都聽說了,花數百金搜羅了各種名貴的補品,親自送到徐家來。

按照禮數,負責接待他的人應當是小叔叔和徐昂。可是小叔叔把徐昂趕走,單獨和我爹在書房裡密談,整整一個下午,連着半個晚上,兩個人連茶水也不叫。

我和徐昂都好奇得緊。雖然早知道我爹爹和小叔叔是舊識,可是談什麼事情能這樣神秘啊?

「我們要不要偷偷去聽?」

「這樣不好吧娘子——那我們穿上夜行衣吧!」

我倆真個換了衣裝,偷偷摸摸地到了書房,從窗戶縫往裡看。

我爹坐在太師椅上,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凝重。

至于小叔叔,漠然立在多寶格前,靜靜地看着架子上的那盆蘭花。

「……徐昂知道嗎?」

「他和霜霜兩個都還小,我不會把他們牽涉進來的。」

「容潛,你若是想好了,我必當助你一臂之力。隻是,此事萬分兇險,我不能讓霜霜有任何閃失。」

小叔叔緊蹙的眉頭隻是短短舒展了一瞬,便又皺起來了。

「您放心,我勢必會想辦法護她周全——」

我爹卻用鼻子冷哼了一聲,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太師椅的扶手。

「出來吧!」

我爹果然是我爹,一下子就能看穿我的詭計。我讪讪地拉着徐昂走進書房,我爹卻沒多批評我,隻是把我拉過去,捏了捏我的臉蛋。

「幾日不見,我寶貝閨女可真是圓了不少——在徐家過得可舒心?」

那架勢,大有我說不舒心,立刻就将我接回陳家的意思。

我連忙點頭,「舒心,舒心得很。」

「女婿待你可好啊?」

我飛快地瞟了一眼徐昂,但見他半低着頭,似乎也有點畏懼這個嶽父似的,趕緊也點頭,「好,特别好。」

說完,我才感覺到後背似乎有道灼熱異常的視線,我詫異地扭頭去看,卻見容潛臉上怅然若失的神色一閃即逝。

——奇怪,我說徐昂對我好,他失落什麼。

「爹,天晚了,你不如今天就住下吧。」

我爹一邊搖頭,一邊站了起來,「家裡還有事情,我要回去處理。容潛,徐昂,我陳某人的女兒……」

他掃過容潛的視線乍然犀利了許多,「就托你多多照料了。」

7

我爹很快就離開了,容潛雖然招待了他大半日,可也絲毫不見疲倦,又留下徐昂跟他談話了。

一時之間,我無聊得很,幹脆帶着我爹送來的補品去看小嬸嬸。我一樣一樣地給她講解這些是什麼,又有什麼功效。小嬸嬸依在靠枕上,帶着溫柔的笑意聽我講。

最後一樣物品是個花鳥紋剔犀盒,打開,裡面卻不是補藥,而是幾個做工精巧的糖人。

這是不值錢的哄小孩子的玩意兒,必然是我爹拿來給我的。我頓時臉紅了,「啊,這個肯定是我爹帶來給我吃的,他還當我是個小孩子呢。」

小嬸嬸卻「咦」了一聲,慢慢接了過來,一隻一隻拿起來端詳,突然輕輕笑道:「這個,就是小孩子玩的嗎?」

「是啊,我小時候最喜歡了,我爹常常買給我。」

小嬸嬸的笑容凝滞了一下,很快就恢複了,「霜霜是個幸福的孩子啊,爹爹這樣疼你。」

可是小嬸嬸也很幸福啊,容潛很關照你啊,徐昂也很喜歡你啊——我在心裡反駁着,嘴上卻笑道:「小嬸嬸喜歡的話,我分你一半!」

小嬸嬸真的在那盒子糖人裡面挑了一隻壽桃。她一邊珍而重之地收起來,一邊沖我笑,「謝謝霜霜。」

怎麼能隻收一隻呢!我從盒子裡順手拿了一隻鳳凰遞給她,「小嬸嬸,這隻最大的鳳凰送你吧。鳳凰代表祥瑞,又代表出身高貴,和小嬸嬸很配的啊。」

我話音未落,小嬸嬸已是面色慘白。

「小嬸嬸,你又不舒服了嗎?」

可是小嬸嬸沒有答話。她長長地歎息一聲,捂住胸口,繼而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

8

我并不知道小嬸嬸為什麼病情突然加劇,隻知道容潛連夜帶了大夫進府給小嬸嬸看診。

直鬧到破曉,三五個大夫接連看過,卻都說不出個是以然。

這樣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私底下問徐昂:「是不是小叔叔請的大夫不夠好?」

徐昂沉思了一會兒,轉身就出府了。

到了晚間,他風塵仆仆地回來了,「娘子,我打聽了,附近的冀州城有位神醫,我想請他來看小嬸嬸。隻是他名聲大、脾氣差,非要病人家屬去請,仆役們是一概不理的。」

冀州城離這裡有二百裡,絕對算不上「附近」。可是我很贊同地說:「那咱們一起去請。現在就出發。」

既然醫生不好請,那便不應當提前告訴病人,否則請不來,該多失望啊。

趁着夜色,我和徐昂悄悄牽着馬就溜出了家門,一路朝着冀州跑。我騎術并不是很好,徐昂嫌我慢,又怕我摔跤,幹脆叫我棄了我的馬,我們兩人共騎一匹。

到了日頭升起來的時候,我倆渾身都是露水,幾乎濕透了——但總算到了冀州城。

我倆連早飯都趕不及吃一口,就去找大夫。誰知這大夫正守着個産婦生孩子,我倆一直等到半下午,才見到大夫。我還想以财帛動人心呢,徐昂已經簡單粗暴地架着大夫往馬車裡塞,「多有得罪,等您看完我小嬸嬸,我給您負荊請罪。」

馬車是我們倆在冀州城現租的,破破舊舊,又窄窄小小。我們三人急匆匆往回趕,總算在城門下鑰之前,趕回了徐家。

徐家大門口等着我們的,是小叔叔。

我第一次看到内斂沉穩的小叔叔這樣生氣,他橫眉立目,臉色鐵青,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你們倆膽子不小啊,竟敢一天一夜都不着家!」

徐昂低低歎了口氣,垂頭搭腦地跪下來了,「是侄兒的錯,請您懲罰。」

「别跪我,去跪祠堂!徐昂,你越發無法無天,自己胡鬧就罷了,竟還帶着霜霜——」

我趕緊從徐昂身後撲過來,拼命解釋,「小叔叔,不怪徐昂,是我自己要跟去……」

我的話音在夜風中打個圈兒就散沒影兒了,因為我看到,小叔叔漆黑幽深的眼眸裡,滿滿都是憂懼。

是……在擔心我和徐昂嗎。

我咽下了沒說出口的話,乖乖地挨着徐昂跪了下去,「小叔叔,我,我跟徐昂一起受罰。」

9

徐家的祠堂大得吓人,哪怕正廳點了數盞燈,祠堂深處仍是黑洞洞的,好似怪物張着血盆大口。

我繞着徐昂打轉,一步都不肯離他太遠。

徐昂滿不在乎地把四五個蒲團拼起來,成了一張簡陋的床鋪。他惬意地往下一躺,「舒服!」

我推他,「給我讓個地方啊。」

徐昂歪頭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嫌我煩,可他人倒是很快就坐起來,把位置讓給我。

「看在你是第一回來的份上,讓給你。」

我不由好奇,「怎麼,你常來常往呀?」

徐昂被我逗得笑了笑,無端端地,這笑容有些溫潤清隽,竟使得他有兩三分神似小叔叔。

「從前不來的,都是容潛回來以後——三天兩頭地管束我,嫌我沒出息,叫我跪爹娘……」

「那,那他是你小叔叔,管束你,也是應當的嘛。」

徐昂卻不答我,隻是冷哼了一聲,半晌才恨恨道:「管我?小爺我還沒管他呢——」

我見他神色不虞,完全不像是往常那個追風逐月的輕快少年了,似乎心裡頭有事情。正想安慰他呢,這家夥眉頭一挑,又是一副笑臉,「娘子,你餓不餓,我在房梁那裡,藏了壇子好酒,就等着下一回受罰的時候……嘿嘿嘿。」

果然被他尋出來巴掌大小的一壇酒。

我隻喝了兩口,就覺得周身發燙,酒勁上湧,困倦不已。我一邊躺下打哈欠,一邊問他:「徐昂你說,我們請來的大夫能醫好小嬸嬸嗎?」

提起小嬸嬸,徐昂臉上自在的笑容很是收了一收。半晌,他才低聲發誓道:「若是這個不行,我就去再找,找到能醫好的大夫為止。」

我剛想誇他有俠義之氣,鼻子裡突然癢癢的,我捂着臉,連打了七八個噴嚏,眼淚都流出來了,真是狼狽之極。

還好還好,小叔叔不在,看不見我這丢人的樣子。

徐昂卻看見了,他眉頭緊鎖着,仿佛很擔心。

「娘子,你是不是着涼了?」

我還沒反應過來,一件猶帶着他體溫的外衣就披到我身上了。

「娘子,你不應該跟我出門的,你再病了,我怎麼辦呐。」

我想說本姑娘身體好得很,從來不生病,可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我這時才感覺自己冷一陣、熱一陣,腦袋昏昏沉沉,大概是真快病了。

徐昂湊近了些,把我攬住,硬邦邦地說:「看在你也是好心想給小嬸嬸找大夫的份上,小爺給你暖暖。」

這家夥真是個小火爐,暖融融的,好舒服。我再也支撐不住,慢慢合上了眼睛。

10

我大概是睡迷糊了,又好像很清醒地聽見徐昂憤怒的聲音,他好像在跟誰吵架一樣,嗓門越來越大。

「我沒說謊,我沒耍花樣,她真病了。」

「我會拿我娘子的身體開玩笑嗎?快開門放我出去!」

不多時,一雙微涼的手覆在我額頭上,這是小叔叔在低歎,「這樣燙……」

小叔叔攔腰把我抱起來,疾步走出祠堂,還不忘對徐昂道:「我帶她出去,你繼續跪着!」

徐昂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就用我請回來的那個大夫給她診脈就行……哎,哎,容潛,容潛!小嬸嬸的病如何了……?」

真沒良心呐徐昂!你娘子都發燒了,你還念着你小嬸嬸……不過我也不怎樣有良心,現在這樣被小叔叔抱着回房,我強忍着不笑出聲來,心跳得像揣了隻小兔子一樣。

再後來,我可真不記得了。我隻記得被灌了幾口苦澀的湯藥,我不想喝,可渾身酸軟,根本動彈不得。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半睜開眼,天色還是黑的,屋子裡點了兩盞小燈。

燈火昏黃,我的床前坐着個人,半靠在床柱上,沉沉地睡着。

是小叔叔。

我大概還是在做夢吧,他為什麼會在我旁邊呢?

我的動靜驚醒了他,他對我柔柔一笑,「難受嗎,霜霜?」

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夢見小叔叔,哪怕腦袋昏沉沉像塞了團沾濕了的棉花,我也趕緊掙紮着搖頭。

「不,不難受,小叔叔能來看我,我就怎麼樣都不難受。」

夢裡的容潛,眸子裡的光彩明亮柔和,幾乎都不像是他了。

「傻丫頭,你不是天天都能看到我嗎?」

我傻乎乎地搖頭否認,「不是啊,平日裡小叔叔看我的時候,眼睛裡似乎都在看别人,隻有今天夜裡,你看的人,才……才是我。」

「為什麼,我嫁的人……不是你呢?你去提親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特别喜歡。」

容潛的眼眸裡仿佛藏着萬千的星辰,可是那些星辰一點一點黯淡下來,到最後,幾乎隻有黑不見底的幽暗了。

過了很久,他方一字一句地對我說:「霜霜,這種話你不可以對我說。」

我又感覺一陣天旋地轉,不由得呻吟一聲,喃喃罵道:「我知道啊,我清醒的時候,一個字都不會跟你說的……現在我在夢裡,我才敢跟你說——容潛容潛,為什麼我嫁的人……不是你呢。」

這個夢太真實了,真實到我感覺容潛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換掉了我額頭上的布巾,這才幽幽道:「原來霜霜是在做夢啊。」

「也好,是做夢也好……傻孩子,真是個傻孩子啊。」

11

一覺醒來,我的燒就退了,整個人精神得恨不得上蹿下跳。

小叔叔親自帶了大夫過來再給我診脈,确信我病愈,他才準我起床。

我下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嬸嬸。畢竟醫生好不容易請來了,她一定要好起來呀。

小叔叔跟在我後邊,大概看出我去的方向不是祠堂,不由問我:「霜霜,你不去看徐昂?他可還關在祠堂裡呢。」

自從放肆地在夢裡告白,我再見到小叔叔,總覺得有那麼一點點害羞——雖然他依舊是一丁點都不知道,我是喜歡他的。

「徐昂又不是病人,我當然是看完小嬸嬸再去看他呀。」

容潛沒有答話,隻是從侍女的手裡拿過一件披風,披在我身上。

「多穿些吧。」

他淡淡說完,徑自往前走,也不等我。

我急匆匆地裹着披風追上他。

「小嬸嬸喜歡鮮花,我應該給她買些,不然滿屋子藥味,人才好不了呢……我這幾天悶在屋子裡呀,無聊極了,也沒人來看我——」

容潛的腳步突然一停,我沒反應過來,一下子撞上了他的背。

鼻子一陣酸痛,我慘叫一聲,捂着鼻子,淚汪汪地瞪着他。手裡一陣濕熱,我,我竟然被撞流鼻血了……

容潛大概也沒想到我這般毛手毛腳,想安撫我吧,大概又囿于平日慣常的長輩莊嚴做派,一時改不過來,想批評我吧,可能又覺得他也有錯,不該突然停住,堵住我的路。

是以他猶豫了一下,才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按在了我的臉上。

這帕子布料都毛躁了,看起來年代久遠。針腳還極粗糙,像是個小孩子繡的。莫名地,我覺得眼熟,想拿下來看,容潛卻一聲低喝。

「不許動,捂好了才不會流血。」

待帕子捂好,他又恢複了一貫對我的疏遠,收回了手。

12

我們倆沉默着繼續走。

眼前就是小嬸嬸的卧房了,這裡多日熬藥,早就充滿了藥香。可此刻,哪怕我用手帕捂着鼻子,也能從清苦的藥味中,分辨出一絲百合花香。

小叔叔先我一步挑起簾子想進門,可他高舉的手很快就放下了。他緊緊抿唇,推着我的肩膀就往外走。

我不明是以,不由問他:「怎麼,不能進啊……」

此時,卧室裡傳來小嬸嬸溫柔的聲音。

「伯望,我已好多了,你實在不必為了我從祠堂跑出來,還帶着花來看我……」

伯望,是徐昂的字。小嬸嬸稱呼他,永遠都是喊他的字——徐昂這是從祠堂裡溜出來看小嬸嬸的嗎?

不知為何,我的手一松,染着血的帕子像秋葉一樣飄落,然後平平展展地,鋪在了地面上。

這時我才看出來,這髒兮兮的帕子上面繡着條小金魚,醜醜的。

染了血,小金魚變成了小紅魚。

隻怕這帕子是洗不出來了……

容潛正俯身去撿。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心裡一沉。塵封已久的記憶模糊到難以辨認,但我還是想起來了一個人。

徐潛。

那是一個眉目深邃的清秀少年。

「你叫徐潛?潛字是什麼意思?宛娘還沒教我……」

「就是……小魚遊到了水底的意思……」

「那我,送你一條小魚吧!」

我茫然道:「小叔叔,這個帕子是誰給你的?」

是我嗎?是我送給那個叫徐潛的少年的嗎?容潛是過繼到别人家的,是以姓容,可他的本姓,應當是徐吧?

小叔叔,會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人嗎?

他沒有答我。隻是低斂着眉目,整個人都沉浸在一種極其消沉、極其痛苦的情緒裡。

仿佛這種情緒,下一瞬就會将他擊垮一樣。

此時,卧房裡傳來小嬸嬸柔美的聲音,「外面是霜霜吧?快進來。」

我清脆地應了一聲,蹦蹦跳跳就想進門,餘光瞟見容潛,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手裡還緊緊攥着那張帕子。

腳步如此匆忙,讓我都有些懷疑,他是不是在逃避我的這個問題。

那就隻好……改日再詢問他吧。

13

小嬸嬸氣色略好了一兩分,但整個人仍然是病恹恹的,看着像日漸凋零的花朵,真是可憐。

說起來她也就比我大四五歲,可整個人不隻像個溫柔心細的大姐姐,甚至很像是個慈祥的母親。

我三步并作兩步就滾到她懷裡了,「小嬸嬸,我可想死你了,你這幾天好些了嗎?我和徐昂——」我飛快地扭頭看了一眼自家相公,他正背着手站在窗前發呆呢,「請來的大夫,怎麼樣啊?」

小嬸嬸被我的魯莽逗笑了,她挪了挪身子,讓我脫鞋上床,和她一個被窩呆着。

「還說大夫呢,你和伯望突然失蹤,把我和成淵真吓壞了。城裡城外找了半日,隻找到了你的一匹馬,人卻還是不見,當時成淵便氣急了,書房裡的東西摔了一地——」

成淵,是小叔叔的字。

原來我與徐昂偷偷溜走,容潛他這麼擔憂啊。

小嬸嬸撫了撫我的額發,笑了一下,「好在有驚無險,以後可不許這般莽撞,知道了嗎?」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頭,「小叔叔都罰過我倆了。那,那個大夫好不好?他給我開的藥,我兩天就病好了,可見還是有些本領的……若是他還不好,我和徐昂再去找其他更好的。」

「霜霜是個好孩子,可是找大夫這一說,再不許提了,知道嗎?」

我有些不解,「生病了不看大夫,怎麼能好呢?」

小嬸嬸的笑容漸漸有些凝固了,她幽幽一歎,道:「沒用的,我……我這是心病。」

俗話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可是小嬸嬸的心病是什麼?我還想追問,可是徐昂突然轉過身來,扯着我的衣領,就把我從小嬸嬸的被窩裡薅出來。

「娘子,我們走吧,讓小嬸嬸多休息。」

你自己早跑過來和小嬸嬸說了半日話,我跟她多說兩句你就要趕我走!

我龇牙咧嘴地瞪徐昂,決定晚上不管吃什麼,我都要搶走徐昂最喜歡的那一口。

14

可是徐昂好似轉性了,他從八仙樓叫來的外賣,全是我喜歡的菜色。他一筷子都沒動,看着我吃,發着呆。

我看他這種魂不守舍的樣子就有點着急,拿手裡的湯勺輕輕敲了他腦門一下,「你也被關了好幾天祠堂了,不饞不餓嗎?」

徐昂回過神來,他揉了揉腦門,嘟囔了一句,「大大咧咧地,哪有個女孩子樣,你看看小嬸嬸——」

我吞下嘴裡的蟹殼黃燒餅,怒道:「又嫌棄我!徐昂,你有你家小叔叔半點好嗎?活該小嬸嬸不喜歡你呢。」

徐昂好像是真生氣了,他緊緊捏着拳頭,額頭上青筋畢露,好像要發火。我見勢不好,趕緊順毛撸,「那個,徐昂,你也别不高興,來日方長,小嬸嬸會感受到你的好的。我們徐徐圖之,徐徐圖之啊!」

徐昂好似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椅子上,半晌才道:「她的心病,就是容潛吧?」

我疑惑地湊過去,「是小叔叔?可,可他倆郎才女貌,比我見過的所有夫妻都般配,這有什麼可心病的呢?」

雖然我和徐昂總是盼着小叔叔和小嬸嬸鬧掰,然後我們好上位,但這隻是說說而已啊!至少在我這邊,也隻敢在夢裡跟小叔叔表個白,?死了,我還不如徐昂逃出祠堂、給小嬸嬸送花有勇氣呢。

徐昂眉頭一皺,又不高興了,「大概也隻有你這個傻丫頭看不出來,他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

「什麼不是?不是什麼?」

「就是,就是……唉!跟你說你也不懂,你就是個傻丫頭。」

徐昂甩下這一句,也大步流星地出房門了。

我才不是傻丫頭呢!我咬着蛋奶酥,決定親自去問小嬸嬸,她的心病,到底是什麼。

15

小嬸嬸的卧房裡一片寂靜。眼尖的我,分明看見小叔叔的袍角在門口一閃。

如果小叔叔也在的話,那似乎就不好當面去追問小嬸嬸的心病是什麼了……我轉個身想離開。但是一時之間,想不到要往哪裡去。徐昂早跑沒影兒了,我現在回房,也怪無聊的。

就在此時,我聽到小叔叔沉穩的聲音,「請您放心,也不必勉強自己,我會寫信回去,替您回絕。」

這話真古怪。

我好奇極了,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腳步已經挪到了卧房的窗戶旁邊。

透過絲絹糊着的小窗,我隐約看到……小嬸嬸端坐在床邊。她已經換上了一件會客的衣衫,但還沒有上妝。

至于小叔叔……他筆直地跪在她面前,半低着頭,神态恭順異常。

我發誓,我此前隻是覺得小嬸嬸溫柔可親,但是我從未想過她如此威嚴有加、禦夫有術啊!真的,讓小叔叔跪着給她認錯,我酸了,真的!

小叔叔還在說:「您一日嫁與容潛,容潛便會誓死保您平安。這個誓言,容潛從未後悔。」

小嬸嬸卻慢慢站起來,她的嗓音好像冬日小溪裡的碎冰一樣,說不上尖銳,卻冰冷刺骨。

「你一個人的時候可以誓死,現在你有了伯望,有了霜霜,你還敢說『誓死』二字嗎?他們二人倘或真的死了,你,當真不悔嗎?」

小叔叔的脊背顫了一下,他頓了頓,咬牙道:「可我……斷然不能眼睜睜看着您……再去受辱。」

「不必再說。你快備馬,送我去吧。」

她款步上前,似乎真是鐵了心要出門。

容潛一手撐地,站起來攔她,「您聽我說,今時不同往日,我為徐家娶到霜霜,霜霜的嫁妝裡足足有陳家的三成财富,我們現在,不見得沒有反抗的實力……我已有了妥善的計謀,您隻需要再堅持一下……」

我應該避開的,這種時候被發覺聽了牆角,真的是太糟糕了。

可是我的腳好似木雕泥塑一樣,一動也動不了。

我早就知道,我喜歡容潛本來就是一廂情願。我不期盼他回應,甚至永遠不會把「喜歡」兩個字說出口。

我能默默守在他身邊,偶爾看到他,我就很滿足了。

可是我不能接受的是被他利用。

我更加想不到,容潛為了徐昂求娶我,其實他看中的,根本就是我陳家的家财。

絕不是我。

我對着奪門而出的小嬸嬸微微一笑。

我猜那個笑容,一定比鬼哭還難看吧。

16

小嬸嬸身後的容潛也愣住了。

我定定地看着他們兩人,更準确地說,是定定地看着容潛——我此前從來不敢這樣直視他的眼睛,總是偷偷瞄一眼就轉移了視線。我怕我會臉紅,叫他看出端倪,我怕我會忍不住笑起來,這樣太不端莊。

可是這一次,我突然發現我可以做到了。

窺破了殘酷的真相之後,我仿佛憑添了勇氣。小叔叔原本也是不喜歡我的,現在我隻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他此前不喜歡我,以後也不會喜歡我——那麼,我還留在徐家做什麼呢?

小嬸嬸在解釋,「霜霜你不要多心,方才是我們在拌嘴,話趕話,說的都不是真心話!」

我苦笑了一下,沒有回應,反而問她:「小嬸嬸你要去哪裡?還有,為什麼小叔叔說,你要去受辱?」

容潛上前一步,低聲道:「霜霜,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秘密,你不要問,也不要告訴徐昂。這……算是小叔叔在拜托你。」

拜托我嗎?說得好卑微,好誠懇。一向氣度卓然宛如谪仙的小叔叔,竟也有拜托人的一日。

我低頭看着他的袍角,是青色的,一如他那日去我家提親時的裝束。倘若我知道他隻是為了錢财求我,我還會開開心心地嫁到徐家嗎?

「好,我不問這個。那你說,我手握陳家三成的财富,就可以不用讓小嬸嬸受辱,是真的嗎?」

我看不見容潛的臉,可是我聽得出來,他的話音裡非常愧疚,「是。」

「那我,把這三成的财富都給你。」

我擡起頭,努力不讓淚珠掉下來,「我爹說,他的錢花一百輩子也花不完。少了三十輩子,對我和我爹來說不算什麼,可如果能讓小嬸嬸平安,能讓你和徐昂開心,那就都給你。」

「既然娶我隻是為了錢,我又已經把錢給了你,小叔叔,你讓徐昂跟我和離吧。」

「我在這裡,看到你們,我就會傷心難過……」

容潛清隽的臉上,先是震驚,繼而憤怒,最後是滿滿的無奈。

「霜霜,不要任性……」

我不理會他,扭頭就往外走。

院子門口站着個白衣的年輕公子,劍眉星目,神采飛揚,不是徐昂又是誰呢。

徐昂看着我,氣鼓鼓地說:「陳霜霜,跟我和離?你休想!」

17

徐昂說不離,就先不離吧,反正,假如剛成婚半年就離婚歸家,我爹肯定嘴上不說什麼,心裡不知道得多難過呢,畢竟這夫婿是他給我挑的。

而且……徐昂這家夥,雖然不喜歡我吧,但是還蠻講朋友義氣的。

他知道我不願意看見小叔叔和小嬸嬸,又知道我怕無聊,于是每天留在房裡,陪我吃喝玩樂。

「徐昂,我是不是太壞了。」

在赢了他十二把雙陸、十七次投壺,還有一百二十兩銀子之後,我卻還是悶悶不樂。

「為什麼?」

徐昂偷偷瞄了我一眼,修長的手指慢慢收攏,把棋子收起。

「你小叔叔這樣為小嬸嬸殚精竭慮,事事周詳,想必是很看重她的,我不應該不自量力,還撺掇着你一塊,想把他們拆開。」

「是以,娘子是不打算喜歡小叔叔了嗎?」

「我……我……」我感覺臉皮一陣發脹,「人家把你當朋友說真心話,你還笑話我!」

「我才不敢笑話你呢——」徐昂半低着頭,眸子裡光華流轉,唇邊的笑意慢慢浮現,他清了清嗓子,笑道,「娘子,我們去花園玩吧,我在池塘裡新養了不少金魚,都是你素日喜歡的品種。」

可是花園裡散心的人,不止我和徐昂兩個。

遠遠地,就能看到一對身穿碧色衣衫的人,正繞着池塘邊散步。

小嬸嬸久病初愈,身子還孱弱,她慢悠悠地走着,小叔叔則落後半步,一眼不錯地盯着她的腳步,雙手微微張開虛扶,顯然是很用心,怕她有什麼閃失。

我靜靜地看着他們兩人,突然覺得有些乏味。

「小嬸嬸這樣端莊賢淑的女子,才是他喜歡的吧。像我這樣子咋咋呼呼的黃毛丫頭,又怎麼能入得了他的眼。」

徐昂不說話了,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聲道:「娘子,你有你的好……是誰也比不上的那種好。」

是嗎?可是哪怕我再怎麼好,容潛也看不到啊。

我踢着路上的鵝卵石,感覺腳尖一陣一陣酸軟的痛,可是這種感覺,又怎麼比得上心裡的那種噬心刻骨的委屈呢。

18

我嫌徐家住着煩,幹脆就回了娘家,徐昂是任我打任我罵,也非要護送我一起回。

到了陳府,我爹當然要挽留他一起吃個飯,住一晚啊,畢竟是唯一的女婿嘛。徐昂從善如流,陪着我一住就是半個月,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

「這是我娘子的家,也就是我家,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除了吃吃喝喝,他倒是也陪着我爹幹了不少正經事,比如迎接某個官員啊,探查哪個鋪子啊,而且竟沒怎麼拖後腿。

不隻我爹對他很滿意,我的二十個姨娘也很喜歡他——因為徐昂的嘴巴簡直是,太甜了!

我爹雖然是萬花叢中過,但他其實不怎麼解風情,對于女人家那些彎彎繞的小心思,那是避之唯恐不及,不然也不會由我的喜好,來留宿姨娘們的院子。

徐昂是我爹标準的對立面,油嘴滑舌,嬉皮笑臉,一會兒跟姨娘們打馬吊,一會兒幫她們調制胭脂水粉,一會兒給她們參謀首飾頭面,忙得不亦樂乎。

「霜霜啊,你這個夫婿真的是太好了,長得好,脾氣好,本事也大……」

三姨娘、九姨娘拉着十六姨娘,當着我的面誇徐昂。

我的夫婿他一身嶄新的青藍色長袍,看針腳,肯定是二姨娘給他做的。

「是爹和姨娘們把霜霜養得更好吧,又開朗,又熱情,又善良……」

爹和姨娘們紛紛被徐昂收服,我感覺我在陳家要失寵了!!!

這個趨勢太危險,在我徹底失寵之前,我趕緊帶着他往江南逃。

「煙花三月下揚州嘛,去散散心,看看風景,多好啊。」

徐昂聽我如此說,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娘子,你心情還不好呀?」

「唔,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

「我都這麼努力了,娘子心情還不好呀。」

我看向徐昂。他明眸炯然,正認真地打量着我的神色。

從前那個鮮衣怒馬、神采飛揚的少年,此刻竟同我一樣,眉眼之間都帶了些愁容。

「都怪你小叔叔!」我咬牙道。

徐昂錯愕了片刻,方緩緩一笑,道:「娘子說得對,小叔叔是壞人!」

「還有你小嬸嬸也是——」

我口不擇言,幾乎也想當着徐昂的面埋怨小嬸嬸了,可是徐昂接着我的話說下去了,「對,小嬸嬸也是壞人!但凡惹我娘子生氣的,都是壞人!」

竟為了哄我,說自己喜歡的女子是壞人,這家夥真是講義氣啊,我這一瞬間還挺感動。

我揉了揉眼睛,低聲道:「唉,其實也沒有那麼壞啦……」

徐昂忍俊不禁,伸手拍了拍我頭頂。

「走吧,相公陪你去揚州。」

19

自打數年前,我大梁出兵滅了南晉,南方國土盡歸我朝。如今天下三分,我大梁位主中原,鄭國位于西北,蜀國屈居西南一角。

另兩國勢力皆不如大梁,但國家之間停戰已久,商貿交通,皆是順暢。

我爹既是個商人,平日裡走南闖北,見識和經曆都是一絕,雖然不曾帶我遠行,卻經常給我講他外出時的種種情景。這會兒,眼看着我爹給我講的那些山水樓閣,名勝古迹都成了真,我郁結多日的心,總算是松快了。

南方可真好呀,山清水秀,煙雨朦胧,徐昂包了條小船,帶着我一路遊山玩水,好不悠閑。

當然,如果銀子别一不小心就花完的話……

就更悠閑了。

此刻,我和徐昂大眼瞪小眼,都非常無奈。

其實我倆都随身帶着私印,可以從銀莊提錢出來,不過因為我們停留的這個城鎮恰好位于大梁與蜀國的國界,兌錢的手續煩瑣,總要兩三日才能拿到錢。

「徐昂!你買那幅《珍鳥圖》的時候,我就告訴你了,那幅不是真品,二百兩銀子太貴了!」

「娘子啊,你吃那頓貴如黃金的石首魚宴的時候,我也沒有說什麼呀。」

「快把你那幅畫當了,我們好換錢吃飯啊。」

徐昂歎口氣,道:「不行,還是當掉我行囊裡那些礙事的衣衫吧。」

「可那些都是我讓裁縫給你做的,不許當!」

這也不能當,那也不能當,是以,是夜,我和徐昂睡到了一間非常寒酸的客棧裡邊。

就着碗陽春面喝燒白幹的徐昂突然停住,若有所思地對着我咧嘴一笑,「娘子,我們這樣算不算是,貧賤夫妻?」

我吸溜吸溜地吃面,然後堂而皇之霸占了唯一的一小盤鹵牛肉,白他一眼。

「算啊,都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我嫁給你徐昂,也不指望你大富大貴,咱們都平平安安的,就好啦。」

大概是燒酒太烈了,我感覺徐昂的眼角都有點發紅。

可是随即,他清亮的眸光越過我肩膀,直直地看向遠處,神色漸漸凝重。

「怎麼啦,徐昂?」

「那邊那個姑娘,她好像……」

我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咬着牛肉的嘴巴也不由張大了,「哎呀,她好像是在……搶錢啊。」

20

被我倆盯住的那個姑娘年紀也不大,十八九歲,身量嬌小,雖然作男子裝扮,卻讓人能一眼看出,是個容色絕佳的女郎。

這會兒,她站在一個僻靜的客棧角落,對着桌子上一個草莽大漢,冷冷而笑。

那男人面色赤紅,醉醺醺的,隻能眼睜睜看着她把自己包袱裡的錢袋子取出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也動彈不了。

我這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之人,當然要去攔阻。

可是徐昂卻按住了我的手。

「别輕舉妄動,你看那個錢袋子做工精細,還繡着花花草草,像是女孩子的物件。」

我更激動了,「黑吃黑?」

徐昂三兩口吞掉碗裡剩下的面,催促我起身,「要我說,八成是那個姑娘是在搶回自己的錢物。娘子,我們跟上去看看,若我猜得不對,咱們再行俠仗義,如何啊?」

我打小聽着俠義故事長大,這會兒終于有了施展拳腳的機會,簡直就是喜不自勝。

我和徐昂尾随那個偷錢的姑娘,眼看着她一路行至大梁和蜀國的邊界。關卡已經遙遙在望,可她卻踟蹰不前了。

「徐昂,她怎麼不走啦?」

「唔,大約是沒有通關的文牒——」

可是徐昂話未說完,那姑娘好似察覺到了什麼,突然回過頭來,她手輕輕一揚,漫天卷地的鉛灰色粉末已經沖着我和徐昂湧來。

辛辣的氣息被吸到肺腑裡,帶來吓人的灼熱,徐昂緊緊将我護在身後,警惕地看着那姑娘一步一步沖我們走過來。

「喂,你們兩個,身上有沒有帶去梁國的度牒?」

「最好是有,這樣你們可以帶我出關。」

「倘若沒有,你們毒發身亡時,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現在行走江湖的姑娘家,都這麼霸氣的嗎?我和徐昂跟她一比,簡直菜得可以。

看來,路見不平吼一聲已經是極限了,拔刀相助什麼的,還是量力而為吧。

21

說起來,這位姑娘年貌都與我差不離,憑借着我的度牒,想必她是可以蒙混過關的。既然她能得償所願,應該不會傷我和徐昂的性命吧。

我想讓徐昂從包袱裡取出度牒,但徐昂卻一點都不配合,「這是我娘子的度牒,上面寫着她要與我一同出關,你要想我配合你,除非先把解藥給我們。」

那姑娘冷冷道:「我自然可以找個與你年貌相似的人,一同陪我出去。」

徐昂卻笑眯眯地搖頭,「此言差矣哦,昨日過關的時候,我和關卡裡的官兵吵了一架,他們可是放出狠話說會記住我的,但凡我再過關,勢必要我好看——這會兒你用旁人冒充我,我的名字和人對不上,你猜他們會不會扣下你?」

「這般伶牙俐齒,信不信我把你舌頭拔了?」那姑娘到底還是存了顧慮,「我大可以不用你們的度牒,但你們的性命保不保得住,你就不怕嗎?」

徐昂卻眼珠一轉,又咧嘴笑了,「小姐姐,你方才迷倒的那個大漢,想必不久也該追上來了,你不趁早出關,也會麻煩事一堆吧?不如我們都坦誠相待,你先給我娘子解藥,我配合你出關,等事情成了,你再把解藥給我,豈不兩全其美?」

那姑娘哼了一聲,權衡了半日,才淡淡道:「你,對你娘子倒是很上心。」

徐昂對這個評價嗤之以鼻,「她是我娘子,我不對她好,難道還要對你好?」

「呵,我都搶了你的度牒了,你就不怕我把你人也擄走?」

「不怕啊,你擄走我,能去幹嘛?」

那姑娘一邊從袖子裡取出一小瓶藥丸抛給我,一邊冷冰冰對徐昂道:「去當山大王的壓寨夫君。」

好……好有氣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把架起徐昂,往關卡裡邊走。大約是感覺到我擔憂的目光,那姑娘又從袖子裡取出個什麼,遠遠對着我丢過來。

落到我手裡的,是一塊剔透晶瑩的白玉。

「我會把你相公放回來的。今日之恩,我趙清染銘刻于内——拿着此物去龍首山尋我,我必當以财帛相報。」

我不想要财帛,我家多的是——我隻想要徐昂。

可趙清染狠辣的眼光掃過來,我太弱了,隻能眼巴巴地回望她,「那姐姐你……可一定要放我相公回來啊,你可不能真捉了他去當壓寨夫君啊。」

趙清染嗤地一笑,「小妹妹,我連鄭國的少君都看不上,為何會偏偏看上你夫君?」

她不再理會我,抽身就走,步子又急又快,轉瞬之間,就沒了人影。

我又想追上去跟着她,又怕惹怒了她,再傷了徐昂,隻能摩挲着手裡的玉佩緩解心情。

玉佩的花紋硌到了手,我低頭去看,卻見上面刻着一朵五瓣蓮花。

五瓣蓮是蜀國皇族禦用的圖案……而蜀國的國姓,就是趙。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趙清染,想必是出身蜀國的皇族,而她又說自己看不上鄭國的少君……

是以她,其實是在逃婚來着?

22

到了下半夜,徐昂回來了。

雖然周身都被露水打濕,可他精神倒還不錯。眼角眉梢,又都帶上了一貫的風發意氣。

我守在原地等他等了這麼久,一看見他,卻除了傻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徐昂好像完全不記得自己剛剛從生死關頭走了一遭,挽着我的手就往回走。

還不忘邀功,「娘子,我給你講,我可厲害了,我跟趙姑娘說,她得多給我些錢,不然我轉頭就去告發她——她竟真的給我二十兩銀子呢,我們今兒晚上可以住客棧啦,還可以吃好吃的宵夜,開不開心?」

開心,當然開心,可是睡幹淨柔軟的床,還是吃香甜可口的宵夜,都……比不上徐昂在我身邊陪着我。

我突然有點汗顔。

徐昂總是保護我,挖空心思逗我開心,可是我又為他做了什麼呢?

若不是我想出門散心,今日也不會有這樣兇險的遭遇了——

「我們回家吧,好不好?我不想在外面玩了。」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回我家?」

「嗯。」

「可是小叔叔說——」

「我,我不喜歡他了,我,我願意跟你回家。」

這句話幾乎是沖口而出,說完我就後悔了,可徐昂分明聽得一清二楚。

他摟着我的手突然收緊了一瞬,接着緩緩放開,夜色朦胧,四下寂然,我甚至可以清楚聽見他的心跳。

「好啊娘子,我明天就帶你回家。」

23

雖說要回家,可是路過最著名的花街柳巷的時候,我還是沒忍住。

我纏着徐昂,讓他帶我去看姑娘。

「蜀國的姑娘會不會與大梁的不一樣?我們看看再走吧。」

徐昂開始是拒絕的,可經不住我歪纏,他有點為難,「娘子,不要去吧。」

「幹什麼啊,你這個京城第一纨绔,從前還跟我搶春風樓的花魁呢,你不記得啦?」

這個黑曆史是怎麼都洗不掉的——我倆作為大梁京城最知名的兩個小纨绔,暗搓搓地争風鬥氣好一陣子了。我用三倍的價格搶走了他預訂的春風樓花魁,還曾經把他惹急過呢。

徐昂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扭捏着說:「……那你隻許看,不許摸。」

他帶我去的地方叫飲香苑,這名字一聽就有些意趣,真進去了,我不得不感慨蜀國人可真會玩。

園子裡錯落有緻地起了些樓閣,每間樓閣都點着金紅的蠟燭,燃着甜膩的熏香。

好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啊。

我和徐昂要了兩位姑娘,一個彈琴一個唱,技術水準與大梁相差不多,勝在異域風情,令人心醉神迷。

酒足飯飽,我倆心滿意足地往外走,兩人的腳步都有些踉跄。

夜空中,突然傳過一陣悅耳的小調。

「是那處曾相見?相看俨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我一驚,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我掙開徐昂握着我的手,奔着這曲調的方向而去。徐昂不明是以,緊跟着我後邊。

「娘子,你去哪兒?慢些跑,别摔了……」

他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他跟我一樣,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那一處涼亭。亭子裡,坐着個雙十年華的姑娘,她穿了件镂金線的長裙,整個人美豔不可方物。

一曲已畢,她對着亭子裡的幾位顧客,微微一笑。

「阿蘿此曲,比起飲香苑的姑娘,也不遑多讓吧?」

我反手就握住了徐昂的手,哆哆嗦嗦地問他:「這不是真的吧?小嬸嬸人在大梁京城裡,怎麼會出現在蜀國邊界?這個姑娘隻是與她容貌嗓音皆相似罷了……」

徐昂面色慘白,他喃喃道:「可是小嬸嬸的閨名,也是阿蘿啊。」

我倆眼睜睜地看着阿蘿為身邊的一個客人斟了酒,柔笑道:「高大人再飲一杯吧。」

24

興緻勃勃進門去,憂心忡忡出門來。

伺候我們的婢女隻肯告訴我們阿蘿并不是這裡接客的姑娘,就三緘其口了。

我和徐昂為了不打草驚蛇,藏在飲香苑門口,隻等着阿蘿出來。我已經足夠憂慮了,可是徐昂簡直就是坐立不安,不住地說:「不可能啊,怎麼與容潛所說的不同呢?」「一定是看錯了!」「可是天底下哪有如此巧合之事……」

我看他這樣子也有點同情,不由按了按他的肩膀,道:「别胡思亂想。男子漢大丈夫,要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徐昂咬着唇,不說話了。

下半夜,幾頂小轎終于慢慢行了出來——最後一頂,坐的便是阿蘿。

我和徐昂打起精神一路尾随,終于看見阿蘿下轎,步入了一間民宅。

這宅院從外面看着不起眼,可等我們爬到牆上才發覺,宅院裡富麗堂皇,簡直就是個銷金窟一樣的存在。

阿蘿步至一座小花園内,對着高台上的一個中年男子,盈盈下拜。

那男子穿着家常的袍子,長發披散,衣襟敞開,頗有些魏晉名士的氣度——隻是那雙眼睛,陰毒得像條蛇。

「父親大人明鑒,今日女兒探訪得知,梁國鹽商……」

阿蘿竟是将今日席間聽到的種種内情,一五一十地報給了她的父親。嗓音是我從未聽過的口音,不南不北,陌生得很。

我聞言,心裡稍稍松懈了。小嬸嬸一介深閨女子,何以有如此膽量?大約真是我弄錯了……

我輕聲道:「徐昂咱們走吧!」

可誰知我話音剛落,一隻黑羽箭矢破空而來。

徐昂鳳眸一眯,堪堪帶着我躲過,可是緊跟着,箭如雨來,我們想躲也躲不起來,隻能狼狽地縮在牆頭上。

「牆上鬼鬼祟祟的是何人?還不快報上名來!」

我趕忙叮囑徐昂,「這事是我們理虧,被抓到了你可别逞強啊,江湖規矩,花錢免災,我讓我爹拿錢贖我們,想必是可以解決的……」

徐昂的袖子被釘在牆頭上,他一邊撕破袖口,一邊咬牙道:「傻瓜,尋常人家哪有這樣的功夫,隻怕我們今天難逃一劫。」

我倆束手無策,而小花園裡的阿蘿看到了我們,臉色數變,她終于轉過身去,對着父親頻頻磕頭。

「父親大人請勿動手!這兩位,是女兒的……是女兒的朋友。」

眼前的阿蘿,當真是徐昂的小嬸嬸!

我隻覺得腦子裡嗡嗡作響——小嬸嬸委身為妓,小叔叔人在哪裡?!

25

在阿蘿的阻攔下,我和徐昂沒有被為難。

甚至,阿蘿的父親,還命人給我和徐昂安排住處,讓我們睡個覺再離開。

我倆被請進了一間寬敞别緻的卧房裡,又分别有人來給我們沐浴更衣——可是我們哪有心情。

好容易衆人都退下了,我趕忙抓着徐昂,以隻有我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嘀咕「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小嬸嬸不是在京城裡嗎,為什麼人會出現在蜀國?徐昂你搞明白了嗎?」

徐昂被清洗一新,整個人散發着好聞的茉莉花香味。他的臉色卻很難看,他打量着四周,把我攬到懷裡,又将床棉被兜頭蓋下,罩住我倆,才低聲道:「從前,我隻以為,容潛為南晉朝廷效力,我斷斷想不到阿蘿也牽涉其中。」

「南晉?是那個十年之前就被大梁出兵剿滅的南晉嗎?」

「恐怕是的。」

「那,小嬸嬸為何還會出現在蜀國邊境呢?小,小叔叔也在嗎?」

聯想到今日阿蘿探查了多位大梁皇商的行蹤,我又驚又駭。越想,我越感覺自己的腦瓜不夠用,「難道,難道他們此前在大梁,也,也是在收集情報嗎?小叔叔曾說,他命你娶我,是為了我的嫁妝……莫非這些錢其實是資助了南晉朝廷?可是,可是他還說,拿到了我的錢,小嬸嬸就不必受辱……他指的受辱,難道就是指讓小嬸嬸陪客嗎?又拿了我的錢,又讓小嬸嬸陪客,這簡直是……」

徐昂痛苦地閉上眼,随即睜開,他正色道:「阿蘿,絕不是陪客的姑娘。」

他的聲音隐隐有些傷痛,「若我猜得沒錯,方才她稱父親的那個人,是南晉的最後一位國君……年号武義的……南晉睿帝。」

徐昂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能了解,可是他們組合到一起,簡直是匪夷所思。

「你是說小嬸嬸其實是一國的公主?你開什麼玩笑,公主怎麼能去那種燈紅酒綠的場合探聽情報!」

徐昂沉默了許久才開口,聲音非常低沉,「對于他來說,兒女姊妹都是貨物,價高者得,這有什麼奇怪。容潛以為拿了陳家的錢便能讓他滿足,看來是他太……天真了。」

徐昂分明是個大梁京城的纨绔,南晉朝堂這樣的秘密,為何會知道得一清二楚?

「徐昂,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26

徐昂似是看出我的懼怕,他按着我的頭,柔聲道:「霜霜不怕啊,我跟他們不是一路人……」

「徐昂你别糊弄我!我可是你娘子!」

徐昂長歎一聲,「好了,别鬧,我都告訴你——睿帝,算是我的舅舅。」

「我母親是南晉的一位公主,我父母隐姓埋名在梁國為他收集情報,卻因為一次意外,失去了性命。他們去世時我還小,多年來我裝作遊戲人間,麻痹了他們,讓他們以為我是個廢人而已。」

「容潛回京,對我屢屢幹涉,我裝作順從,他也一直以為我毫不知情。」

「我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的種種行為,我繼續裝不知道,就可以糊弄過去。」

「可我萬萬想不到,我一直以為是局外人的阿蘿,才是藏得最深的那一個。」

「唉,這些破事,咱們權當不知道,過了今夜,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帶你去個世外桃源一樣的地方躲起來……」

我看着徐昂的眼睛,剛想開口表示同意,隻聽一聲巨響,卧房的門被轟然撞開。這力道太大了,震得床鋪都是一抖。

徐昂低叫一聲「糟糕」,翻身将我擋在了身後。

隔着被子和徐昂,我驚恐地看到,迎着幾絲晨光大步邁入的,正是徐昂口中的舅舅。

「伯望啊,這床榻下有密道,你們的對話,舅舅我可真是聽得明明白白。我可是真沒想到,我的外甥竟如此聰慧,将我們蒙騙了十數年啊——」

徐昂半低着頭,他撫在我身後的手,冷得像鐵一樣。

睿帝的話語裡,帶着幾分掩飾不住的得意,「那麼,這一位小姐,就是梁國京城首富陳之照的女兒吧?」

徐昂幾乎是從牙縫裡吐出幾個字,「你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就應當知道陳老爺在梁國的權勢,絕不是你能輕易動她的。」

睿帝卻毫不在意地拊掌大笑。

「伯望,你還是小看舅舅了。成淵說陳家的三成财富已經歸于我手,那今日就請陳之照,再多出些家财吧!我手上有陳家唯一的女兒,還怕他不會就範嗎?」

他的笑聲越發猖狂,「這筆意外之财,真的是……多虧了伯望啊。」

27

我與徐昂被徹底分開關押了。

他從我身旁被帶走的時候,壓低了聲音對我說,讓我等他來救我。可是我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來,他也是心裡沒底的。

徐昂再怎麼聰明,也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郎,對付老謀深算的睿帝,又能有多少勝算?

好在我對于睿帝仍舊是有利用價值,是以除了将我手腳捆住,我的飲食仍是相當考究。

被關到第三天的時候,事情出現了一點點轉機。這一日,來送飯的丫鬟雖然垂着頭,可我一眼便認出來,這是小嬸嬸!

龍潭虎穴中終于出現了故人,我瞬間打起了精神。

小嬸嬸越發消瘦了,眼睛裡也有揮之不去的擔憂,她用眼神示意我噤聲。随後,一邊喂我飯菜,一邊在我手心寫字。

「傻丫頭,你倆分明回陳家去了,為何又來了蜀國,還尾随于我?」

我的手被捆住不能動彈,好在吃飯的時候嘴巴是空着的,我壓低了聲音,從嗓子裡擠出幾個字,「他呢?」

小嬸嬸如水的眸子撲閃着,繼續寫「伯望被關,我爹想派他回梁國,去陳家讨要贖金,他正在周旋。」

我先是欣然點頭,繼而拼命搖頭,我想問的,不隻是徐昂。

「小叔叔呢?」

「成淵在牢中。」

「為什麼他也要被關啊!又為什麼要派你出去周旋!你們不是他的女兒女婿嗎?」

小嬸嬸的淚水瞬間如雨滴般落下,「成淵想帶我北逃,但失敗了,我爹發覺之後,将我們捆綁至此。他被我爹打成重傷,情況很糟。我爹以他性命威脅我……」

重傷……嗎?我的心裡突然一抽,疼得厲害。

也難怪啊,他但凡還有能力,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小嬸嬸這般曲意求全啊!小嬸嬸雖沒說明白,我也能猜到,她雖然是睿帝的女兒,可是那一日在飲香院,她彈唱如此精妙,與陪酒的姑娘又有何差别?

至此,我終于明白,那一日容潛與小嬸嬸口中的「受辱」,到底有怎樣可怕的含義——怪不得小嬸嬸會的好玩兒的東西那麼多,她在徐家哄我開心之前,又替睿帝哄過多少人開心呢?

我隻覺得周身冰冷,我咬牙問她:「他是你爹爹,你不能求饒嗎?」

「霜霜,不是所有的父親都像你爹一樣疼愛你的。我爹,就是個惡魔。」

小嬸嬸寫不下去了,隻能用手捂住嘴,不讓哭聲溢出來,瘦弱的肩膀不住地輕顫。哭夠了,她含淚繼續在我的手心寫。

「霜霜,我很羨慕你,真的。我會想辦法讓你逃出去的。我已經深陷泥潭,我不能讓你也和我一樣。」

……前幾天,徐昂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可是她和徐昂都是刀俎上的魚肉,又能怎麼幫我呢?

我看着她濕漉漉的眸子,輕聲道:「我不會自己逃的,我要帶你們一起走。」

28

打這一天起,我既不吃又不喝,而且放話出來,若不能每日讓我見到容潛和徐昂一次,我就不配合他們去讨贖金。

「我爹縱橫商場多少年屹立不倒,可見他有多聰明,他看不到我真人無恙,又怎麼會付錢呢?」

這般僵持了三四日,大概是真怕我餓出個好歹,睿帝這邊終于松動。

這一夜,數個神情冷峻的侍衛将我從夢中叫醒——

「陳姑娘,随我們來。」

多日水米不沾,我乍一跳下床,便覺得頭重腳輕,軟綿綿地毫無力氣。我咬着牙一聲不吭,慢慢跟着他們步出房間。

夜風吹動了我的裙擺,我整個人都搖搖欲墜,月影下我的身姿……竟算得上端莊穩重的淑女。我突然想到,若是徐昂看見我這樣走路,隻怕會笑話我矯情做作吧。

也不知在偌大的府邸中走了多少個彎彎繞繞,侍衛們帶着我,終于在一座僻靜的水池邊停下。

前方,是數丈高的假山與傾瀉而下的瀑布,腳下,是清冷泛着月光的潭水。

「陳姑娘,去吧!」

去?怎麼去?遊過去嗎?

幾個侍衛的臉上都有些不屑,「陳姑娘口口聲聲要見容潛,總不至于濕了鞋襪都不肯吧?裡面,就是關押容潛的所在。」

我定神去看,嶙峋的石頭和纏繞的藤蔓中,當真有條黑黢黢的通道。

睿帝這老賊,竟将容潛關押在假山裡!

我吸了口氣,提起裙子,踏着水,頭也不回往假山走。冰冷刺骨的水淹沒了我的小腿,我卻好似感覺不到似的,腳步越來越快。

身後傳來那幾個侍衛幹巴巴的聲音,「一刻鐘,見一個人。」

我哼了一聲,沒有答應。

假山裡那條通道極為狹窄,僅可通行一人,越往裡,口鼻間越充盈着難聞的黴味與血腥氣。

通道盡頭是個四四方方的石室,點了幾根火把,或明或暗。

我心跳如鼓,哪怕我心裡想過幾次容潛的境遇有多糟糕,在看到人的那一瞬間,我也不由眼睛一酸,幾乎立刻就要流下淚來。

29

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石室的一面石壁上,釘着兩根鏽迹斑斑的釘子,連着碗口粗細的鐵鍊——鍊子的另一端,束着個人。

那人,身穿一件單薄的白色裡衣,已經破碎不堪,血迹斑駁,破口處露出了血淋淋的傷口。長發淩亂披散着,遮住了大半的低垂的臉頰。

這哪裡還是那個光華無雙、清風霁月的小叔叔!

他似是聽見腳步聲,頭也不擡地輕輕咳了一聲,說話的聲音雖沙啞,卻仍是帶着些漫不經心。

「來了?我早說過了,你再怎麼追問,我也還是那幾個字,無可奉告。你與其這般折磨我,不如一刀殺了我……」

我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着奔過去。

「小叔叔,是我!」

容潛一顫,擡起頭,迎着火光細細地看着我,他深邃黝黑的眼眸滿是迷茫,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我。

我拼命對他咧嘴一笑,「小叔叔,真的是我。」

容潛素來笃定淡然的眼神終于出現了一絲松動,他似乎急切地上下打量着我,見我形容倒還得體,不似被欺辱虐待,他方舒了口氣,這才嘶啞着嗓子,苦笑道:「霜霜,我不是讓徐昂帶你走,走得越遠越好嗎?唉……你們倆,又不聽話。」

雖然會面的時間隻有一刻鐘,我應當抓緊時間,問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可是眼見容潛這般情形,我實在心裡難受得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撕開了自己裙角,蘸着清水,給容潛擦去滿臉污垢與血迹。

我盡量放輕動作,但碰到傷口時,容潛仍是忍不住嘶嘶作聲。

待将他的長發攏好,又随手拔下自己我頭上的烏木發簪,替容潛挽起長發,眼前這個遍體鱗傷的囚徒,漸漸又變回了那個氣度穩重的小叔叔。

隻不過……他臉上的肌膚血色盡失,看起來仿佛一件極其脆弱的瓷器。

容潛任由我給他清洗,眼神頗為柔和,他在我耳邊低聲道:「隔牆有耳,你把事情寫下來。」

30

我左手握着他的手,右手在他掌心慢慢寫字。

他的手比潭水還要冰涼,我忍不住把左手攤開,把他整隻手都放在我的手上,想給他暖一暖。

一筆一畫寫了好久好久。

待容潛知道我與徐昂、阿蘿均是身陷此處,他不由慘笑,「那日,我藏好了阿蘿,又讓徐昂遠遠帶你離開,就是怕今日這種情形。可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他頹然倚靠在石壁上,眼眉低垂,不知心裡想些什麼。呼吸清淺,幾不可聞。

容潛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霜霜,你不必管我了,早些回去吧。」

入耳,仍是清越的嗓音,隻不過由于傷痛,顯得氣息微弱如絲。

我皺着眉頭,嘟囔,「我不要,我好不容易才見到你呢。雖然他說叫我每日見你一次,可誰知道他說話算不算數呢。」

容潛彎了彎唇角,柔聲道:「乖,聽話,你的裙子濕了,會着涼的。」

我這才發覺,自己的長裙濕透了,貼在身上,冰涼涼,難受得緊。

「霜霜,堅持一下,小叔叔會想辦法的,總要護你們周全為好啊。」

我們四個人裡,數他傷得最重,他怎麼想辦法啊。我剛想回話,卻聽石室外有人在不耐煩地說:「陳姑娘,已經快兩刻鐘了,你再耽誤下去,咱們哥幾個便不帶你去看徐公子了。」

我仿佛被火燒了一樣抛下容潛的手,語無倫次,「小叔叔,我,我還要去看徐昂,他也——」

容潛的身子一震,可他神态倒仍是從從容容,他颔首道:「好。」

在侍衛們一疊聲的催促中,我終于起身往外走,可我簡直是一步三回頭,容潛見我這般,終于淺淺一笑。

「霜霜,回去喝一盞姜湯,不要再生病了。」

31

與被囚禁的容潛相比,徐昂的生活狀态顯然滋潤許多,他不隻住了間小廂房,地上還橫七豎八地攤着好些話本子,大概是供他消遣的。

他正蒙着被子打呼噜呢,我一把給他的被子掀開,叫他:「徐昂!」

徐昂一下子醒了,見了我,更是一驚,「娘子,你怎麼來了?」

我忍了數日的淚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一滴不漏地哭出來了。

「徐昂,怎麼辦啊!小叔叔好慘,小嬸嬸好慘,我,我也……」

徐昂卻歪着頭看我,似笑非笑,隻用了一句話就成功打斷我的哭聲。

「娘子,你怎麼變醜了?」

天哪!多不容易才能看到你啊!不開心就算了,竟敢說我醜!我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去抽他,「徐昂!」

徐昂笑嘻嘻地往後躲,我則惱怒地也爬上他的床,手繼續高高揚起來。

——心裡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把這個沒良心的家夥狠狠揍一頓!

我把他逼到床角,他沒地方躲了,于是幹脆一邊笑,一邊攔腰把我抱起來放倒,「好了好了,相公逗你呢,娘子隻是瘦了些,等過幾日啊,相公帶你吃八仙樓的燒鵝,兩頓就養回來了——呦,裙子還濕了?」

他幹脆抽掉我的外裙,把我往他的被窩裡塞。

被子将我裹得緊緊的,徐昂則半躺在我旁邊,含笑看着我,拿袖口去擦我臉上的淚痕。他的裡衣因為方才的打鬧有些淩亂,露出精緻的鎖骨。

這家夥……以前也是沒有鎖骨的。

我喃喃道:「徐昂你也瘦了。」

徐昂一挑眉,「辟谷,知道嗎?我這養生呢。等辟谷九十九日啊,我就得道成仙了。」

被他這番插科打诨,我幾乎都忘了我倆的性命都還捏在别人手裡呢。我從被子裡掙脫出來,趴在他耳朵邊,把之前小嬸嬸來看我,還有剛才看到容潛的情狀都告訴了徐昂。

越講,徐昂的笑容越酸澀。

他無意識地揉着我的腦袋,直把我揉得昏昏欲睡,他才道:「好了好了,讓我家傻娘子想這麼多事情,真是難為她啦。」

我瞪他,「我才不傻!」

他哼了一聲,側身也在我旁邊平躺了下來,嘴裡喃喃道:「容潛一向心氣高傲,苦心孤詣。此刻他的大計功敗垂成,自己都性命難保——他竟還有工夫顧慮你我的安危,真是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我沒聽懂,「大計?容潛有什麼大計?」

徐昂卻不肯再說了,隻是淡淡道:「管他做什麼?他從來都把我當成個遊手好閑的小惡霸,那我便不務正業給他瞧——既不肯把實情告知你我,我們當然也不用顧及他的死活。」

「你,你别亂說啊,他是你小叔叔啊,血脈相連,有什麼事情不能掰開了講?你這麼聰明,有什麼是不能講給你聽的!」

「對啊。」徐昂臉上怅然若失的表情乍然一收,他興味盎然地瞅着我,「娘子,你覺得我聰明嗎?」

32

他離得太近了。我隻覺得他的笑容灼灼生光,燦然炫目。

我突然就咬着了自己的舌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我心裡發急,含糊着就要說「聰明」。

門外已經響起侍衛催促的聲音。

「陳姑娘,該回去了。」

我瑟縮了一下,不願離開徐昂的被窩。徐昂見我磨蹭,了然地哦了一聲,利索地翻身下床。他推開門,好像變戲法似的摸出幾片金葉子,在衆人面前晃。

「哎,各位兄弟,我家娘子多日不見我,想我想得緊,哥幾個行個友善,過一會兒再回來?我在舅舅面前也會為各位美言的。他老人家肯定也想早日當舅外公的,不是嗎!哎,多謝,多謝,有勞,有勞!」

這,這都是什麼鬼話連篇啊!!!

可是徐昂笑眯眯地對着外面做了個「再見」的動作,然後潇灑地把門一關。

……那幫侍衛,竟,竟然就這樣被打發了?

對上我疑惑的眼神,徐昂撚起我一縷長發,一邊在手指上纏着玩,一邊笑道:「睡吧,天亮前再回去。」

可我不能睡,我還有事情要和他商量。

「贖金,你打算怎麼跟我爹要贖金?要用我家一半家财換我們一命,這也太……」

「娘子不怕,嶽父大人素來豁達又疼愛你,想必不會心疼錢的。」

我白了徐昂一眼,「我當然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我爹最重要的人,他必定會救我的,我從來不懷疑,換過來也是一樣——我是怕我爹擔心我。你知道的,他就是看起來康健,但一心急就容易上火……」

徐昂默默聽我分析,突然開口,聲音之中頗有些狡黠,「娘子,那我呢?」

「什麼?」

「你會用什麼來換我一命?」

這個家夥怎麼總說傻話,我沒好氣地許諾,「自然也是傾盡所有。有錢給錢,有命給命。」

徐昂無聲地笑了一笑,他摸着我的頭頂,柔聲道:「睡吧,我陪你一起睡。」

他這句話仿佛有催眠的魔力,我閉上眼,一瞬間就睡了過去。睡迷糊前的最後一個記憶,是徐昂在我耳邊低聲。

「我徐昂……也是如此。」

33

又住了幾日,我漸漸從侍衛們的口中套出了此地的底細。

南晉睿帝流亡多年,行蹤不定。大約是與蜀國的國主達成了某些交易,近一兩年間,他一直蟄伏于蜀、梁兩國交界,左右逢源,伺機而動。

而蜀國,樂見睿帝一心針對大梁,不僅允許他在蜀國邊界修建住宅,甚至還對他招兵買馬,多有縱容。

是以,我和徐昂當真是誤打誤撞,闖到了敵人的老巢裡邊。

說起來,說話不算話的敵人果真沒能讓我每天見徐昂和小叔叔,總是隔兩三日才準我二選一,見一個人。

我請他們拿些藥去給小叔叔用,他們也都置之不理。

我私底下問徐昂:「我們得想辦法照顧一下小叔叔的傷。」

徐昂卻滿不在乎,「他打小練武,這一點皮外傷想來無妨。」

真狠心,我咬牙反駁,「可是真的很重,而且——他是你親叔叔诶!」

「娘子,你不要管,」徐昂也是遲疑了很久,才拒絕我,「既然睿帝沒殺容潛,而是關起來折磨他,那想必他們之間是有些博弈在其中的。我們貿然行動,反而不妥。」

話雖如此,我想到容潛身上傷痕累累,如何能心安理得?

必須幫容潛,既然徐昂不幫,我就想辦法自己幫。

我也想跟徐昂似的,拿錢讓人辦事,可我和徐昂出門玩的時候,一直都是他管錢,是以我雖然是首富的女兒,但現在真的是身無分文啊……

算了,沒有辦法也要想辦法。

我舉起房間裡的瓷壺,啪的一聲往地上摔。然後皺着眉頭捏起一片碎片,輕輕在自己手背上劃了幾下。

好痛……

我愁眉苦臉地舉着傷口,去給門口的侍衛看,「我受傷了,快給我看大夫。」

眼看門口的看守沉着臉想拒絕,我靈光一閃,也學着徐昂的口吻,厚着臉皮說:「幾位大哥,我好歹是老爺子的外甥媳婦啊,而且是明媒正娶的外甥媳婦!再說,他老人家還要用我換贖金呢。大夫不給請,傷藥總要來幾瓶吧——去跟我相公要錢就行。」

真的,從那些人的臉色來判斷,我覺得自己還挺有演戲天賦的!

不多時,侍衛們真從門縫裡塞進來了一小瓶傷藥。

還有……一小盒蜂蜜肉脯。

這種小零食,絕對不可能是睿帝吩咐給我的福利,隻可能是……徐昂托他們買給我的。我打開小盒子取了一片,入口鮮香柔韌,比我們往日吃的自然差了許多,可是在這裡被困了多日,這已經算是極好的款待了。

「陳姑娘,你今日去見誰?」

我藏起傷藥,本想把那盒子零食也揣上,可手指好像不聽使喚似的,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後我一跺腳,徑直跑出了房間。

「見,見容潛!」

徐昂這麼厲害,肯定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顧得妥妥當當的呀。

34

今日容潛的氣色又差了幾分。想也難怪,他整日待在這不見天日的潮濕之地,怎麼能好起來呢?這樣一想,我又後悔克扣下那盒子肉脯了。

我給容潛清洗了傷口,又仔細地上藥。

他半阖着眼,突然問我:「你的手?」

我這才發覺,自己手上裹着的手帕松了,露出一點點紅痕,「沒啥,又不疼。」

容潛安靜地看着我,輕道:「霜霜。」

「啊?」

他漆黑的眼眸在這昏暗陰沉的石室中,仿若熠熠生輝的寶珠,「謝謝。」

我又不是為了你一聲謝謝才幫你的——我想起徐昂念及容潛時的那一縷複雜的擔憂,低聲道:「不要客氣,畢竟你是……你是徐昂的小叔叔呀。」

我又想辦法探了容潛兩三次,他的狀況一天比一天糟糕——傷口好得極慢不說,整個人也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的,見了我,已經虛弱得連對我笑一笑也不能夠了。

就在我為容潛的傷勢焦頭爛額的時候,我又聽到了個壞消息。

徐昂,已經動身去大梁京城了。

睿帝已經為他打點好了新的身份和度牒,并派人一路押送,直奔大梁京城。

據說徐昂臨行前,來我的房間想看我,隻是我去看了容潛——睿帝催得太急,他沒有等到我,無奈離去。

我整個人焦灼不安,這時才後悔不已,我今天不應該去看容潛,我應當去見徐昂,和他道别啊!

可是再怎麼懊悔也沒用。眼見徐昂走了,阿蘿不知所蹤,容潛又病勢洶洶,我必須堅強起來。

容潛的什麼大計我管不了,我爹的贖金我也管不到,那麼我隻能顧好眼前的事情了。

我眼前最要緊的,就是——保住容潛不死。

而他顯然已經病得不輕了。

是以下一回去見容潛的時候,我幹脆死死地抱着他不撒手,面對一衆侍衛的勸說,不停地撒潑耍無賴。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你們不把他挪到幹淨的房間裡,我就跟他一起住山洞!到時候,到時候我也病死了,你們陛下休想拿贖金!」

幾個侍衛輪流來勸我,甚至還想動手拉走我,可是我死死拽着容潛身上的鐵鍊不松手。

僵持了不知多久,容潛始終沉沉地睡着,仿佛無知無覺。

到了晚間,連我都有些疲累,正在想要不要躲在容潛旁邊小睡片刻,石室外突然火光大盛,一陣濃郁的熏香味傳來,我頓時精神一振。

有人來了。

35

睿帝一身玄色衣袍,負着手,冷冷地看着石室裡的容潛與我。

他身後,站着個桃紅色衣衫的美貌女郎——阿蘿。她緊緊咬着唇,目光在容潛身上久久不去。

「口口聲聲說是我的外甥媳婦,現下卻抱着這渾小子不松手,陳姑娘竟連禮義廉恥都忘了麼!」

我還未答話,他又對着身後的女兒,啧啧有聲,「阿蘿,你挂念這小子有何用?你看看,他沒了你,照樣是桃花運好得很。」

阿蘿飛快地瞟了我一眼,她臉上劃過一絲痛苦,可是儀态卻依舊端莊,她柔聲道:「父親大人說的是,可是眼下,安頓好陳姑娘要緊,不是嗎?畢竟,父親您還指望着陳老爺的贖金呢——」

「啪!」

在我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睿帝已經回身,狠狠地給了女兒一掌。

這一下子力度極大,阿蘿被打得身子一軟,無力地跌倒在地。睿帝尤嫌不足,又擡起腳,狠狠對着阿蘿的腰腹踹下去。

「賤人,賤人!你敢這樣與你的父親說話?你敢這樣與你的君王說話?信不信我打死你——」

這是怎樣蛇蠍心腸的父親啊!對親生的女兒尚且下如此毒手!

我低叫一聲,死死盯着一動不動的阿蘿,心髒怦怦跳個不停。不行,我不能袖手旁觀,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阿蘿被打——

「舅舅!」

我分明是怕極了,可是我叫出來的聲音一絲顫音也沒有,還帶着幾分小孩子般親昵的撒嬌,簡直不像是我。

「我,我爹他早年,收集了幾匹名貴的镂金綢,據說是專供皇家做衣裳的,特别襯您,一直收藏着,等待哪一天送給配得上它的明君。」

睿帝充血的眼珠轉了轉。

「若是,若是徐昂把它們帶回來,您正好可以做幾件龍袍,想必一定是寶光四溢,威,威儀無比——」

睿帝突然哈哈大笑幾聲,指着我道:「小妮子,油嘴滑舌,倒有幾分像我那個外甥——也罷,看在龍袍的份上,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容潛也是你的了,你隻别讓我的寶貝女兒和寶貝外甥吃味了才好——」

此人暴戾無常,喜怒不定,且剛愎自用,可怖之極!

眼看他走得遠了,我撲到阿蘿身邊,她癱軟在地上,一動不動,面如金紙,連呻吟都聽不見了,隻有胸脯還在淺淺的起伏。我簡直不敢伸手去碰她,隻怕碰了她會更疼。

「小嬸嬸,阿蘿,你,你還好嗎……」

片刻,阿蘿才半睜開眼,她的眼神渙散,好像正在遭受極大的痛苦。

「小嬸嬸,你爹他,他太壞了,他是你親生父親啊,怎麼舍得這樣打你……」

阿蘿看着我,對我柔柔一笑,可是兩行清淚,卻從她眼角慢慢淌了下來。

36

不出半月,徐昂回來了。

帶着足占陳家一半家産的商鋪地契。

算一算,他幾乎是馬不停蹄,才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内,來往于兩地。

在我的強迫下,容潛被遷到了我借住的房間,他睡床,而我,在地上打了地鋪。大夫也在我的死纏爛打下請過來了,甚至還勉強開了幾服藥。吃過藥,容潛的狀況時好時壞,多數時候他還是在沉睡。

是以徐昂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守在房間外面,拿個小破扇子扇火熬藥,而容潛在我的床上昏睡,小院子外面,仍然是重重把守着的侍衛。

徐昂錯愕了一下,臉上的喜悅凝滞了一會兒,才又恢複如初。

「娘子,我回來了。」

我趕緊對着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你家小叔叔病得厲害,快别吵他啊。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徐昂似乎有點不情願地哼了一聲,走到床前去看容潛。

待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掀開被子看他的傷口,徐昂神情才漸漸鄭重起來。

我在一旁解釋,「小叔叔這幾天已經好很多了,都可以睜眼了,前幾天才吓人呢,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我都擔心他真病死了,我該怎麼……」

猶豫了一下,我并沒有說完——我那會兒真的是又怕,又硬着頭皮給容潛灌藥。全院子裡一個願意出手幫助的人都沒有,隻有我守着垂死的容潛。

我那時就在想,倘若容潛真的沒能撐過去,徐昂又失去了一個親人,他得有多難過啊。

是以,不能害怕,也不能逃避,哪怕是與黑白無常來争鬥,我也不能讓容潛死在這裡。

徐昂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辛苦你照顧他啦。」

什麼話嘛,畢竟這是你的小叔叔呀。

我想起徐昂此行目的,趕緊追問:「那個,我爹好不好?他是不是吓壞了?他心不心疼錢啊?你跟他說沒說我很好啊?」

徐昂被我一連串的問題問笑了,他帶着我走到屋外,掐了把我的臉,淡笑道:「都好,都好,隻是……」

「隻是什麼啊!」

徐昂不說話了,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輕聲問我:「娘子,你還……」

「還怎樣?」

徐昂上前一步,輕輕按着我的腦袋把我拉向他,在我耳邊,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問我:「你還喜歡他嗎?」

37

我一震,我先是沒明白他的意思,繼而順着他的視線,看向病榻上的容潛。

徐昂在問我,我,還喜歡小叔叔嗎?

我咬着唇,這一刹那,心裡浮現過無數個回答。

我從前應當是很喜歡的……我後來也很喜歡……他是我陳霜霜人生當中第一個喜歡的人,我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春天裡暖融融的日光,看到了秋日裡煙波浩渺的湖水,看到了冬天霜雪當中盛開的那一縷梅花。

是如此不計回報的、熾熱又真摯的喜歡啊。

可是再後來——他利用了我,傷了我的心。

我一眼都不想再看到他,一個字也不願意再跟他講。

可是這樣強烈的愛與恨,是從什麼時候慢慢被化解的呢。

是有個人跟我買好吃的,有個人跟我打牌逗我開心,有個人帶着我遊山玩水的時候嗎?

現在,我已經知道,小叔叔利用我,是為了救阿蘿,倘若他不救,阿蘿的日子會比現在還要悲慘。

我不恨容潛了。

我現在可以原諒他騙我。

但對他的那種發自肺腑的喜歡,似乎再怎麼找,也回不來了。

我一直不出聲,而徐昂也不催促我,隻是非常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神太灼熱,我感覺臉上一陣一陣發熱。

現在這個時候,要告訴徐昂我喜歡的人變成他了嗎?

他會不會笑話我呢?會不會拒絕我呢?分明我們成婚的那一夜他說,他喜歡的人是小嬸嬸。

現在假如我說喜歡他,而他還是喜歡小嬸嬸……我,還能經得起第二次的傷心嗎?

于是我吞吞吐吐地說:「那,你還喜歡小嬸嬸嗎?」

徐昂的眉頭微微皺着,他很認真地說:「這個問題,與小嬸嬸有關?」

有關,當然有關,除非我知道徐昂已經不喜歡小嬸嬸了,不然我怎麼能把對他的喜歡說出口——我剛才見到徐昂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了,我隻覺得委屈,恨恨地說:「是以說!徐昂,你還是在喜歡阿蘿嗎?那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問我?」

徐昂頹然垂下雙手,他的話音有些缥缈,「是啊,是啊,娘子說得對,我,我不是……也喜歡阿蘿的嗎?」

他這是承認他現在依然還是喜歡阿蘿?

一時間,我有些生氣,可這氣生得太小家子氣。他喜歡阿蘿,這是我與他早就開誠布公的事情。那時候我還打趣呢,說要拆散小叔叔和小嬸嬸——雖然我知道,徐昂對小嬸嬸所做的最最出格的事情,也隻是給病中的她送去一束鮮花而已了。

可是,徐昂的表情太凄惶,連帶着我也覺得心裡酸澀不已。

算了,不要管那麼多——徐昂倘若真的拒絕我,我大不了再去找别人,難道天底下除了他們徐家,不會再有旁的好人不成。

我陳霜霜别的沒有,好運氣一直都是有的。

我扭過頭不去看徐昂,鼓起勇氣道:「那個,但是,徐昂你也是很好很好的——」

徐昂輕輕笑了一聲,把我的腦袋扳過來,直直地看向我:「是嗎?我好嗎?」

此刻,金色的暮光柔和,鍍在他臉上,顯得他整個人,俊美如鑄。

我呆呆地看着他,「對啊,你很好的。徐昂我——我現在喜歡——」

38

就差那麼一丁點,我就說完了,但是徐昂打斷了我,「是啊,我很好的,娘子的願望,我一直記得呢。」

願望?哪一個?我跟徐昂說過幾十個願望,包括去吃南歸樓的醉蟹,去買富錦閣的孔雀翠羽綢,去遊廬山,去喝綴錦樓的荔枝酒……

這些願望,有的在出來散心這一路就實作了,有的還沒有。

徐昂輕快地吹了聲口哨,最後望了一眼我,慢慢轉身往外面走。

「我先去看看那老頭。稍後……再來看你。」

可是,不知為何,我總感覺他的腳步,有些虛浮,有些疲軟。

似乎他要走上的,是一條布滿荊棘的漫漫長路。

我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正想去給容潛掖一下剛剛掀開一角的被子,卻見病榻上的病人已經醒來,正安靜地盯着床頂。

他的表情,頗有些落寞。

我的臉騰的一下就紅透了,「小叔叔!你别聽我和徐昂亂講!我,我不喜歡你,徐昂也不喜歡小嬸嬸!」

啊啊啊真是要瘋了。照顧容潛了半個月,這家夥都是昏昏沉沉的,偏偏在我和徐昂說話的時候醒了。

他肯定聽見我和徐昂說我倆喜歡他和阿蘿了!

我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容潛卻似乎對此渾不在意,他隻是蹙着眉,歎道:「我病了多久?」

「唔,現在,已經是八月了。」

「……怪不得聞到了丹桂的香氣啊。」

他隻低低地說了這樣一句話,便又陷入了沉睡。

我疑惑地四處嗅了嗅,除了滿屋子的中藥味道,哪來的桂花香氣?

不過,說起桂花,我小時候生活的苦泉寺才是到處充滿丹桂香氣呢,因為赤色的丹桂太好,甚至有了「朱砂寺」的别稱。

我還沒有回憶到朱砂寺的老方丈、繡娘阿宛,還有廚娘拿手的豆腐煲呢,那些讨人嫌的黑衣侍衛又上門來了。

「陳姑娘,陛下有請。」

39

我應了一聲,心裡倒沒有多慌張。徐昂回來了,我們兩個臭皮匠也能頂半個諸葛亮吧,在睿帝面前就算吃虧也有限。

可我眼見侍衛們又推出一把輪椅,還要把容潛放上去,我才急了,「他還病着,不能挪動!」

沒人理會我,衆人押送着不情不願的我,推着輪椅上病怏怏的容潛,一路前行。不多時,前方遙遙傳來絲竹管弦之聲。

衆人停下,讓我推着容潛繼續走。

目之所及,是一座議事的樓閣,端的是雕梁繡柱,畫棟飛甍,精妙無比。

高座正中,坐着一身華服的睿帝,神情陶醉,舉着酒盅正開懷暢飲。他下首,設了張紅木雕花小幾,上面坐的人……

是徐昂。

室内的兩側則整齊地擺了十數張桌椅,坐滿了追随睿帝的門客。

眼見我推着容潛進來,原本喧嚣的廳子裡,頓時安靜了不少。

徐昂正歪着頭與高座上的睿帝笑說着什麼,待看見我與容潛時,笑容分明凝滞了一下,也緩緩停下了動作。

睿帝也看到了我,他一揚手,奏樂的樂師即刻便停了下來。

偌大的閣内,可以清晰聽見我自己的心跳。

一片靜默之中,睿帝緩緩站起,對我道:「陳姑娘,你父親對朕大業的鼎力相助,朕心中,實在是感動——」

不過是巧取豪奪罷了,說得這樣冠冕堂皇,真不要臉!

我心裡這樣想,臉上卻擺出個客套的笑,「舅舅喜歡就好。」

睿帝又舉杯,向着徐昂道:「甥兒伯望,也是個人中英傑,這件大事,辦得漂亮!」

與我的疏遠客氣相比,徐昂卻是嬉皮笑臉地站起來,對着睿帝深深一鞠躬。

「舅舅既然誇我,那我就卻之不恭了,隻是,當年我小叔叔拿到陳家三成的财産,就娶到您的千金,現在我拿到了陳家一半的财産,舅舅打算怎麼獎勵我?」

睿帝撫須大笑,「這有什麼難的,朕别的不算多,女兒還是很多的——來來,都過來,都給我甥兒看一看、選一選——」

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竟如此作踐自己的女兒!我咬着唇不敢相信,然衆人都不覺得有何不妥,而一旁的屏風外,當真走出來六七個女孩子!

年紀大的,和阿蘿相仿,年紀小的,看起來隻有十二三歲!

徐昂他,不能這麼荒唐吧……我死死盯着徐昂,而徐昂,死死盯着那幾個女孩子。

「舅舅啊,這些我都不喜歡,我隻喜歡——」

徐昂若有似無的眼光從我身上掠過,從輪椅上似醒非醒的容潛身上掠過,他朗聲道:「我,隻喜歡阿蘿。」

40

是啊,徐昂喜歡阿蘿。

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徐昂他從來沒有瞞着我,也從來沒有騙過我——可是我的心裡好像被誰重重錘了一記,酸苦的味道從喉頭漫上來,盈滿整個口腔。

我幾乎不敢呼吸,隻怕我一呼吸,眼睛裡就會落下淚來。

輪椅上的容潛,幾不可聞地,動了一動。

睿帝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說起來,朕十幾個女兒裡面,數阿蘿長得最好,和我那個妹妹長得最像——」

徐昂點頭,「舅舅明察秋毫,我早年喪母,一心想尋個像我娘一樣的娘子。早先,我不知道阿蘿的身份,還不敢貿然行動,但如今我知道她是我娘血親的侄女,那麼我就要勢在必得了。」

睿帝卻帶着酣醉後的迷離,笑着拒絕,「可是伯望啊,阿蘿嫁過幾次人了,她上一個嫁的還是你小叔叔,你不介意,舅舅心裡也過意不去呐!換一個女兒吧,你為舅舅立了大功,舅舅怎麼也得給你選一個好的……」

徐昂笑道:「這有何妨,您讓阿蘿與我小叔叔離婚便是!」

為了讨阿蘿,竟讓容潛與阿蘿離婚?!

我猛地擡頭,死死盯着徐昂。大約是樓閣内熏了濃重的熏香,煙霧缭繞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我看清了睿帝的神情——他很贊同。

果然,徐昂話音剛落,睿帝不由颔首,「也好,也好,容潛這小子看着總是礙眼,那舅舅便命他們離婚,然後賜阿蘿給你為妾……」

徐昂咳了一聲,慢條斯理道:「您又錯了,我不要阿蘿做妾,我要她——」他重重地放下手裡的酒杯,看着我的方向,一字一句,「我要她,做我的妻。」

此言一出,我隻覺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

饒是睿帝臉皮厚,他此刻也有些蒙,「這……隻怕陳姑娘不願意吧?」

徐昂笑眯眯地對睿帝拱了拱手,道:「之前的五成家财隻是保陳霜霜不死,并不保把她還給陳老爺——現在,隻要把陳霜霜交還給陳老爺,他甘願把剩下的兩成陳家财産也送給舅舅,反正我也不喜歡陳霜霜,我把她退掉,拿了錢再娶阿蘿,不是很好嗎?」

舅甥兩人對視片刻,都是拊掌大笑。

睿帝甚至對徐昂的創意誇贊不已,「都說外甥像舅,朕這回真信了。朕的那個妹妹是個木讷的,妹夫也是個書呆子,怎麼就生出你這麼個機靈孩子——好,很好,就這麼辦。」

徐昂笑,「那麼,還煩請舅舅座下的人來準備文書。」

幾乎是眨眼之間,兩份拟好的離婚文書,已經呈遞到了我與容潛的面前。

一份,寫着徐昂與陳霜霜,一份,是容潛與阿蘿。

我的手顫抖着不肯伸出來,雙眼一片血紅的模糊,幾乎看不清前面的一切。

徐昂,徐昂,你怎麼可以如此待我,如此待阿蘿與容潛!

我幾欲大喊,大罵,甚至還想不顧睿帝在旁,沖過去與徐昂對質。

可是我的手,輕輕被誰的手覆住了。

是容潛。

41

容潛半低着頭,斷斷續續地說:「霜霜,别去,别去。你不知道他盛怒之下,會作出什麼事情來——」

容潛寬大的衣袖滑下來,露出了已經結痂的累累傷痕。那些,都是睿帝命人打的。

我看着他嶙峋的手臂,好似一盆冰冷的水兜頭澆下來,澆滅了我的盛怒。

是,我如何能在那個魔鬼面前如此沖動?哪怕心裡再憤怒,我也不能公然質問徐昂,我須想辦法找個私下的場合再問——我想徐昂必定是會給我一個滿意的回複的——

絲竹之聲再次響起,睿帝的女兒們魚貫而出,随即,從外間走進來的,是阿蘿。

阿蘿穿着件單薄的白衣,不施脂粉,看起來非常清純可人。她慘白着臉,跪倒在睿帝面前,淚如雨下。

她說:「請父親大人收回成命,女兒甯死,不願另嫁!」

「父親大人明鑒,您曾經說過,不再将女兒送給别人,容潛是最後一次,您說過的!我是容潛的妻子,容潛是您麾下的金吾衛上将軍,您不可以——」

她的聲音哀怨婉轉,如泣如訴,睿帝勃然大怒,他一拂袖,桌上的杯盤碗盞俱都掃在阿蘿身上。

「賤人,你和他的命都捏在我手裡,你還敢忤逆——」

徐昂卻輕巧地攔住了睿帝,又對着阿蘿幽幽一笑,「表姐,舅舅早就廢了我小叔叔的金吾衛上将軍之位,又将他重重責打,眼下他已經是半個廢人了,你跟他還有什麼前途?」

阿蘿氣急,她站起來,指着徐昂痛罵,「徐昂,你混賬!枉我一直當你是朋友!你這般無恥,你對得起容潛,對得起我,對得起霜霜嗎?」

「唔……」徐昂滿不在乎地撓了撓腦袋,「表姐啊,我徐昂,從來都是梁國京城數得着的小惡霸,惡名遠揚,人見人恨,你拿我當朋友,實在是……太天真了……」

猶嫌這些話不夠傷人似的,他甚至慢慢步下台階,行至阿蘿面前,伸出一根食指,輕輕擡起了阿蘿的下巴。

「表姐,等趕走了陳霜霜與容潛,我們便成婚,好不好啊?」

……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出來的,我也不記得我後來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失魂落魄的,感覺自己深陷在一團迷霧之中,看不清,聽不見,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

徐昂他,不要我了。

我又一次,被我喜歡的人抛棄了。

等我回複些許清醒的時候,容潛正牽着我的手,要把我往馬車裡送。

「小叔叔,去,去哪兒?」

「離開這裡,去哪裡都可以。」

42

我茫然地環顧四周,果真,除了寥寥三四名侍衛看守,我們身邊空無一人——可是遠遠的花園那頭,張燈結彩,已經布置上了喜慶裝飾。

我瞬間清醒過來,我反握住容潛的手,死命搖晃。

「小叔叔,徐昂瘋了 ……我們,我們去阻攔他好不好?」

容潛本就病勢沉重,被我這樣晃,幾乎要摔倒,他啞聲道:「霜霜别鬧,我們先離開此處,好嗎?」

「不行啊,他們已經要成親了,小叔叔,你難道要眼睜睜看着阿蘿嫁給徐昂嗎?你,你不是和阿蘿很恩愛嗎!」

我渾身上下撕心裂肺的疼,可是容潛,卻面無表情,隻是不容置疑地繼續将我往馬車裡放,「我隻知道,這裡危險,先将你平安送走是最要緊——」

「小叔叔!!」

夜風微涼,容潛的身子微微一顫,他淡道:「霜霜啊……」

「你已與徐昂不是夫妻,是以,你不必再叫我小叔叔了。」

容潛的神情非常嚴肅。我盯着他,喉嚨裡好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他說的是,我和他唯一的聯系就是徐昂,而如今,徐昂已經和我沒有聯系了。

「小叔叔說得對,我也是這樣認為的。」

徐昂帶着三分輕佻的嗓音在我們背後響起來。

他穿了身嶄新的新郎官裝束,束着金冠戴着紅花,大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哪怕這套裝束俗氣得要命,他整個人都喜氣洋洋的。

他眼風向容潛輕輕一掃,又對着我,笑一笑,「霜霜,我來送你一程。」

徐昂從未叫過我「霜霜」,他從來都是「娘子」來、「娘子」去,嘴巴甜得不行不行。

我們雖然算是盲婚啞嫁,可他新婚之夜,第一次看見我,就眉開眼笑地沖着我說:「娘子,我就是徐昂,你叫我相公就行。」

……自來熟,熟得不能再熟。

……沒皮沒臉,果真是個小惡霸。

……半點都沒有他小叔叔沉穩持重。

我當時,便是這樣想的。

那時的我,不讨厭他,也絕算不上喜歡他,我時而覺得他是個油腔滑調的小流氓,跟我搶飯吃的時候壞得要命;時而又覺得他诙諧逗趣,跟他待在一起,玩得輕松又自在——但無論如何,他都還是比不上小叔叔。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徐昂在我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多,而我,也越來越像他的呢。

我從馬車上跳下來,跳得太急,還扭了一下腳,可是我已經顧不上喊疼了,我隻想抓住徐昂,不要讓他和阿蘿拜堂。

我要告訴他,我喜歡他,我喜歡的人,是他。

來得及的,一定還來得及。

43

我一頭撞進徐昂的懷裡,而他微微笑着,扶住了跌跌撞撞的我,「霜霜啊,本該留你喝杯喜酒的,可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實在是等不及,就不挽留了。」

我的表情僵在了臉上。

「出城二十裡,你爹就在白草坡等着你。他倒是很大方,說錢不要緊,女兒的性命最要緊——等他的财寶運到此處,就是我與阿蘿成親的吉時——我這番安排,周詳不周詳?」

他的笑臉在我面前放大,我已經心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徐昂,徐昂,你不要這樣,你不能就這樣丢下我,我們才是在神明面前拜過堂的夫妻,我喜歡你,我是真的喜歡你啊——」

手臂上的力度突然加重,我痛地低呼。低頭,隻見徐昂握住我手臂的那雙手,骨節都在泛白……

可是這力氣一下子就松懈了,徐昂滿不在乎地搖了搖頭,懶洋洋地說:「霜霜,别犯傻。」

我怒極,「我沒有犯傻——」

徐昂好似很吃驚似的,他上上下下看了我半日,才正色道:「陳霜霜,你是不是忘了,你喜歡的人是容潛,我喜歡的人是阿蘿。我們成婚那一夜,你便說……」

「把他倆拆散,我們就可以上位了。」

「現在我成功了,我真的把他們拆散了,你反而來指責我,是不是有些不合适?」

他松開我,又對着我身後的容潛走去,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容潛,我一向不大待見你,你是知道的吧?嘿,小爺我快快活活地長了十九歲,憑空冒出個叔叔,還對我管東管西,煩死個人!但現在,我還得拜托你件事情——」

「陳霜霜這個蠢丫頭,你幫我把她帶走,帶得遠遠的,永遠别來煩我,她這種見異思遷的姑娘,我才不屑……」

容潛的臉上風雲變色,他狠狠甩了徐昂一掌,沉聲道:「夠了徐昂!你不要太過分!」

徐昂捂着下巴,哼了一聲,仿佛有些憤然地舔了舔嘴角沁出的血珠,再不理會我與容潛,轉身便走。

夜風吹進了他喜服的衣擺,鼓鼓囊囊地蓬起來,越發顯得他瘦了許多……

「徐昂……等,等一下。」

叫住他的人是我。

徐昂的腳步停了停,雙手微微攥成拳。我慢慢地,一瘸一拐地走過去。

而他,似乎半點不耐煩也沒有,安靜地等着我。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走到他面前。

我的手冰涼涼的,撫在徐昂的臉上,一時間,很難分辨誰的肌膚更冰冷一些。

徐昂一時有些錯愕,他喃喃道:「霜霜,别喜歡我。我不值得——」

「是的,不值得。」

我揚起手,像容潛一樣,對着他另一邊的臉頰,狠狠地打了下去。

44

我以為我會哭,可是我一滴淚都沒掉出來。

對,不能哭,這種時候哭,徐昂會更看不起我。

我這一下打得重,手掌鑽心地疼,徐昂一定也疼,可是他一動不動,隻是看着我。

大概是錯覺,我感覺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絲絲的後悔和不舍?

我搜腸刮肚想再尋幾句罵他的話,可是容潛在我身後催促,「霜霜,多說無益,快走吧。」

徐昂偏過臉,不再看我們,臉上仍舊是那副欠揍的表情。

「是啊,快走啊,小爺我等着成親呢!」

我咬着牙,一瘸一拐地往馬車裡走,簾子落下來的那一刻,我餘光看到,容潛上前,抱了抱徐昂的肩膀.

「徐昂……好自為之!」

同時,他用身體擋住看守侍衛的視線,将一團極小極小的紙團,塞進了徐昂新郎官禮袍的前襟。

馬車好像逃命一樣地馳騁在這座僻靜的邊境小城。

白草坡等着我們的,果然是我爹和二十駕馬車。

車裡,裝滿了金銀,一箱一箱都拿封條封着,整整齊齊。

我爹戴了個大兜帽,遮住半邊臉,面無表情且一言不發。

睿帝帶着的人略一查驗,便互相交割。

為首的似乎是個小隊長,陰陽怪氣,對着容潛譏笑一聲,「容大人,人家都說奪妻之恨不共戴天,也不知道您心裡頭現在是什麼滋味兒啊?」

幾人都哈哈大笑,竟是絲毫臉面都不給容潛留。

容潛卻并未生氣,他拂了下自己纖塵不染的衣袖,淡淡道:「哦?這個奪字,用得不好。命我與阿蘿公主和離的是陛下,陛下的話還能有錯不成?你們幾位這是在替我這個叛徒,指責陛下有過失嗎?」

「這話若讓陛下聽見,隻怕你們幾個的境遇,比我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那幾人立時煞白了臉,其中一個恨恨道:「容潛,論吵架我們比不過你,走着瞧!」

竟是落荒而逃。

容潛好似耗盡了全身力氣,他半倚在道路旁邊的一株大樹上,劇烈地喘着氣。夜色中,他臉色蒼白,簡直有如鬼魅。

——我愣愣地看着容潛,第一次發覺,他這樣溫潤謙和的人,竟還有如此邪氣的一面。

45

此時,我爹低聲喊道:「你們倆别磨蹭,都過來!」

待我們都坐上馬車,我爹給容潛把了脈,喃喃道:「唔,這是九重酷刑啊,與内傷相比,外傷倒不算什麼了……」

然後便從袖子裡取出個青瓷瓶,讓我喂容潛一粒。我疑惑不已,我爹一個商人,竟還懂行醫賜藥?可我掰開容潛緊鎖的牙關,喂了他一粒之後,他的呼吸竟真的漸漸平穩起來。

我把容潛放好,讓他盡量舒服些,随後就湊到了我爹身邊,「爹,我們去哪?」

我爹一邊策馬,一邊道:「霜霜你看好容潛,他若再難受了,繼續給他喂藥!眼下還是那大魔頭的地盤,我們須盡快往北走越過國界,若是叫他們追上,那可是前功盡棄。」

他專挑人迹罕至的小岔路走,仿佛對周邊很熟悉。馬車向北繼續前行,停在了一處碼頭,他帶着我們上船,船行不多時,又棄船換馬。直到天色發白,我們第三次換船,他方道:「可以了,睿帝的人追不上來了。」

我把容潛安頓在船尾——他正閉着眼,眉頭緊皺,似是疲憊之極——然後回到船頭,對着正在撐船的我爹,問:「爹,咱們回家嗎?」

爹爹看了我一眼,笑道:「霜霜沒有家喽,咱家房子賣掉啦!」

「那姨娘們呢?」

「賣房子的錢分給她們,都遣散了。」

「……爹你心疼嗎?」

「不心疼,不心疼啊,隻要霜霜平安,千金散盡還複來嘛……」我爹笑呵呵地打量我,「能從那老家夥的手裡全身而退,我霜霜果然是個有福氣的!」

「嗨,那老賊厲害得很,梁國十幾萬兵馬圍剿,他都能帶着幾千人殺出重圍,又利用梁、鄭、蜀三國之間的沖突,在邊境之地隐居蟄伏多年,甚至還越發勢大。」

「我女兒從這樣的人手裡逃回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聽着他這樣揶揄的口氣,心裡酸澀難忍。

不過短短一月多不見,爹爹竟好似老了十歲,連鬓角的頭發都花白了,他從前可是一根白發也沒有的。

我一把抱住了爹爹的大腿,簡直就是号啕大哭。不一會兒,他的衣裳都濕透了。我爹倒也不安撫我,隻是由着我哭,不時地拍拍我的腦袋,道:「爹知道霜霜委屈,哭吧,哭出來就好了——那個徐昂呀……」

「是,是我先不要他的,我早就說我不要他了,在徐家我就說了——嗚——」

我這時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裡好像被剜去了一大塊,鮮血淋漓的,一碰到、一想到,就疼。

……這個傷口的名字,叫徐昂。

46

等我哭夠了,爹爹給我遞了個葫蘆,「乖,喝點水,潤潤嗓。」

我抱着葫蘆,咕嘟嘟喝了一氣,然後就聽我爹誇我,「對啦,我陳之照的女兒就是要有骨氣,有脾氣!哎,天下的男兒千千萬,少了個徐昂,難道天就塌下來啦?就算天真塌下來啊,也有爹爹給你頂着。」

啊啊啊,眼淚又要漫出來了……

可是我看着我爹眼角深深的皺紋,還有他關切的眼神,抽了抽鼻子,打算把這一頓哭給忍住,過兩天尋個沒人的對方,再好好哭一場。

現在,我必須變成以前那個沒心沒肺的陳霜霜。

「那以後我,我賺錢養爹。」

我毫無形象地吸了吸鼻子,帶着濃濃的鼻音發誓。

接收了誓言的我爹嗤之以鼻,「就你?還是爹賺錢養你吧,雖然五十多了,可是爹腦子可比你好使。」

「怎麼就不行呢!我會繡花啊,我繡花賣錢養你!」

「哈哈哈,就你那二腳貓的針線,也好意思說賺錢養我。」

「你又嫌棄我!我住在朱砂寺跟宛娘學繡花的時候,厲害着呢。那個,小叔……容潛他,都多少年了,他還留着我繡的小魚呢!」

「撒謊,他以前怎麼可能認識你——」

「真的認識——」

我倆同時回頭,看向船尾的容潛。

……方才還沉沉睡着的容潛,已經睜開了眼睛。

黎明的淡淡金光灑在河面上,閃着粼粼的碎光。

一片水汽浩渺中,容潛的眸子好似燃着重重的火焰,亮得怕人。

47

容潛啟唇,陰沉沉吐出幾個字。

「陳,之,照。」

這話聽着不善,我爹把船槳一扔,哼道:「幹什麼?」

「你不是說,霜霜是你親生的女兒,打從落地長到十八歲,從未離開你身邊一步嗎?那她怎麼會住在朱砂寺,還拜一個繡娘為師?」

「啊這——是不是親生的有什麼要緊?容潛我告訴你,霜霜哪怕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她也是我親閨女!」

「你,你……」容潛呼吸一滞,他捂着胸口,痛苦呻吟,「枉我還當你是前輩,你竟連句實話也不告訴我——」

我爹氣呼呼的,感覺若不是容潛太虛弱,都會沖上去揍他,「你這小子不也沒告訴我實話?你要是早說,你是想用我的錢搞垮那個大魔頭,我痛快就把錢給你了,你要多少我給多少,我何必讓我寶貝閨女去徐家受罪!」

「若我早知道你千疼萬寵的寶貝閨女是她,我,我死也不會……不會要她嫁進徐家!」

他倆在我左右兩邊,針鋒相對,我越聽越不對勁,「停,停,停,爹,你和容潛,以前也認識?」

我爹圓胖的臉上頓時閃過一絲不自然,「啊,這個啊……當然不認識,霜霜你别多心,我怎麼會認識他這種人……」

「可是你們說話的語氣明明就——」

容潛輕咳一聲,他撐着身體勉強坐起。

他手心攤開,裡面是那塊皺巴巴、髒兮兮的小帕子——他曾經用它來給我擦鼻血的那一條,也是十年前,我在朱砂寺,繡了送給他的那一條。

小金魚已經被洗得掉色了。

「霜霜,對不住……若是我早知道陳家唯一的小姐是你,我絕不會……絕不會讓你這樣涉險。」

容潛的語調蒼涼,而他的眼角,已經沁出了星星點點的淚珠。

我一驚,被他鄭重的道歉弄得有點慌亂,「啊,小叔——容潛你幹嗎這樣!我,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爹則在旁邊冷哼,「霜霜你乖乖聽着,讓他好好給你道歉!這筆賬我還得給他算一算呢。拐了我寶貝的女兒,又害她這般傷心——」

容潛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幾分。

我聽不下去了,邁過幾步去扶他,「好了好了,等你養好傷再說這些吧。」

可是容潛不肯停,他仍斷斷續續道:「這塊帕子我一直留着,後來,我回到朱砂寺的時候,宛娘說你已經得了傷寒不治身亡,還帶我看了你的墳……」

我有些疑惑,但很快明白過來,「朱砂寺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宛娘怕人知道我去了有錢人家,那些故人會騷擾我,是以對外一概都說我病死了……」

「是嗎……」容潛的笑容頗為凄惶,「她也騙了我。我真當那個曾經救我一命的小丫頭死了,我絕想不到,她變成了陳家的女兒,我還為了錢,命徐昂娶了她,又把她拖到了這場你争我奪的算計中……霜霜,對不住,都是阿潛不好,阿潛會想辦法彌補你的……」

眼前這個虛弱的金吾衛上将軍容潛,和十年前那個神情冷峻的少年徐潛逐漸重合,我喃喃,「真的是你啊,徐潛。我還以為這輩子都遇不到你了呢!」

「是我……是我……霜霜,對你來說,我這麼多年都杳無音訊,你,你怨恨我嗎?」

48

怨恨……嗎?

怨十三歲的徐潛分明許了個「等過幾日,我從南邊回來,就帶你去我家玩」的承諾,卻一去不回?

恨二十三歲的容潛利用我、利用陳家的錢,隻是為了救阿蘿?

還是……怨恨他讓我遇到了徐昂,又被徐昂所傷呢?

若是沒有容潛,我爹定會為我尋一個更好的夫君,他肯定會比徐昂好一千倍、一萬倍。

可若是沒有容潛,我又怎麼會遇到徐昂。

想來想去,我隻能搖頭,「我不怨你,也不恨你——是真的。」

我對上了容潛漆黑如夜的眼眸,那雙曾經讓我悸動不已的眼睛裡包含了太多的情緒,可我,再也沒有去探究的動力了。

從前那個挖空心思讨好他,喜怒哀樂都追随着他,視線總是偷偷在他身上流連的陳霜霜,已經不見了。

既然不喜歡了,那就真的是不會怨,更不會恨了吧。

容潛仿佛看明白了我的心意,他喉頭湧動,仿佛要說什麼話,可是他隻是劇烈地咳嗽着,一句也說不出來。一陣劇烈的喘息之後,他發出一聲短促的低呼,随即,軟塌塌地倒了下去。

「哎!容潛,你——你倒是堅持一下呀!」我爹急了,「霜霜,你過來看着槳,我給他針灸。」

說着,我爹真從他褲腰上取下個灰撲撲的荷包,從裡面捏出根金針,按着容潛的腦袋就要紮下去。

「爹!你會弄死他的!」我看着他的動作,簡直要吓死了,「你,你又不是大夫!」

我爹很嫌棄地白了我一眼,「行了行了,别吵吵——你爹當年也是個金吾衛上将軍,好歹算起來還是容潛的師伯呢,我給他紮幾針,死不了的!」

在這種我從前認識容潛而我爹不知道、我爹從前認識容潛而我不知道的詭異情形下,我們三人一時都不知道怎麼化解尴尬。

還是我爹有大局觀,他說:「容潛受的傷太重,我們得盡快安頓下來,不能再帶着他奔波了。」

于是話不多說,在天色大白之前,我們棄船上岸,尋了個僻靜的驿站住了進去。

心驚膽戰在魔窟裡過了這麼多天,住進驿館房間,拿着鏡子一照,我才發覺自己的臉色也很差,兩隻眼睛下都帶着濃濃的烏青。

我把鏡子扣起來,決定眼不見心為靜。

我爹那邊,則是先把容潛弄睡,然後又忙前忙後給我打了熱水,還給我尋到了幹淨的換洗衣物,「霜霜,洗漱一下早點休息吧。」

「爹——」我雖疲倦不已,可是好奇心仍然戰勝了疲倦,「金吾衛上将軍,到底是個什麼職位?」

「啊這個——」

于是,就跟小時候他哄我睡覺一樣,我爹又開始給我講故事了。

49

數年前,睿帝也算是個勵精圖治、雄才大略的年輕帝王,南晉在他的治理之下,安樂富足,甚至隐隐有兼并梁國之勢。

我爹作為他麾下的金吾衛上将軍,近帝王之身服侍,同時掌管禁軍,一時風頭無兩。

然而權力腐蝕了帝王之心,睿帝性格之中的偏執與多疑逐漸暴露,政令不一,民生凋敝。

我爹看清局勢後便及早抽身,他佯裝病亡,隐姓埋名,秘密潛逃到了梁國。

出于打發時間的目的,他開始做生意……大概是天賦所緻,他生意越做越大,最後竟然做到了梁國京城首富……

「爹爹真的不想做這麼大啊霜霜,爹爹真的不是故意的,錢财對于爹爹都是身外之物,是累贅啊!」

「行了,這話我都聽一千八百遍了——」

于是我爹繼續講。

事實證明他的眼光很準,十年之前,梁國玄帝果真出兵剿滅了南晉,睿帝随即開始流亡。

若不是玄帝突然駕崩,玄帝資質平庸的幼子繼位,導緻國力日漸衰弱,隻怕睿帝及其殘部也不能苟延殘喘如此之久。

「容潛找上我的時候,隻說他有實力一舉除去睿帝,隻需把女兒嫁給徐家……我一聽那是大好事啊,能幫就幫……再說那個徐昂,雖然人稱小惡霸,但爹爹也見過幾次,小夥子長得還是蠻不錯——」

我爹好像感覺自己說錯了話,他頓了頓,低頭看我。

我閉着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着了。

……假裝睡着的話,對我們倆都比較舒服吧。

我感覺我爹慢慢為我放下床帳,又輕輕走了出去。房間門關上的一刹那,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地奪眶而出。

對啊,明明是個可愛的小惡霸,明明他也寵着我,明明我也很喜歡他……

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不喜歡我呢?

為什麼他依然還是喜歡阿蘿呢?

難道真的是因為阿蘿與他早逝的娘親,有着相近的容貌?

我與他之前的感情,當真單薄脆弱到,連一張相似的臉龐也抵不過的地步嗎。

50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又睡了多久,又想徐昂想得睡不着了多久。肚子咕咕叫把我吵醒的時候,天色仍是灰蒙蒙,好像是傍晚,又好像是黎明。

我很快就判斷出來,這是第二天黎明。

我這樣躲在房間裡整整一天了。

我輕手輕腳地下床,準備在不吵醒任何人的情況下,尋摸點吃的。

剛剛走到房間門口,我便聽到了我爹的聲音,在安靜的小院子裡,顯得非常低沉、嚴肅。

「容潛啊,你這傷需要卧床靜養起碼一個月,你再舟車勞頓地趕回去,病情勢必加重,藥石無效,隻怕會連三十歲都熬不過,你可想明白了?」

沉默了片刻,才聽見容潛的聲音,「于情于理,我都要去找伯望。」

「找他作甚?」

「以他一人之力對抗睿帝,兇險萬分,我怕他步我的後塵,我得去幫他……他們折磨人的手段如此惡毒,伯望打小就怕疼,怎麼受得了。」

容潛這話中還有話,本來尚有三分困倦的我,頓時清醒過來,豎着耳朵偷聽。

「你受得了,他就受不了?」

「師伯!你别攔着我了……哪怕不是為了正事,我也要……我也要去找他問個清楚。霜霜這麼傷心難過,我看着實在是……」

門縫裡,我爹的臉黑沉沉的,看起來很不贊同容潛的做法,又沒有辦法勸阻。他沉吟了片刻,才道:「不必去了。」

「我說,不必去了。」

「徐昂早就跟我商量妥當了,那日運到睿帝住處的金銀之中,藏了大量的炸藥,隻等拜堂喜宴結束,衆人喝醉熟睡之時,将炸藥點燃——」

「徐昂說,讓我們在此地等他五日,若是他來了,說明他成功了。若是他沒有來……」

我爹哆哆嗦嗦從袖子裡取出封書信,遞給容潛。

「他請你,替他好好照顧霜霜。」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我撞開房門,拼命一般跑出去,想從容潛手裡把那信奪過來。

「給我!給我!我要看他到底說了什麼——」

他們兩人都不提防,被我這樣撞破,俱是一驚。

容潛高高舉起手臂,将那信托起,不叫我夠着,而我爹一把攬住了我,又伸手在我脖頸處砍了一下。

一陣劇痛伴随着眼前一黑,昏迷之前我聽到我爹在歎息,「傻孩子,兩個傻孩子啊……」

55

我們等了五天,等了七天,等了十天。

可是徐昂,沒有來。

我們栖身的驿館偏僻,往來的客人商旅不多,但我爹每日都會向人打聽蜀國邊境是否有什麼異動,卻隻聽說了「私宅莫名爆炸,官兵随即駐紮」的隻言片語。

沒有人提到作亂的南晉睿帝,更不會有人知道徐昂是否安好。

雖然我爹和容潛一直輪換守着我,不叫我出門,但我也能敏銳察覺,他們臉上的希望都是越來越少。

在這種膠着的等待中,我病倒了。

不是真病,是裝的。

我已經想明白了,是生是死,我都要再見徐昂一次。

利用陳家家産暗藏炸藥,以期對睿帝一舉擊殺這件事情,徐昂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是以他故意要求與我和離,又讓容潛與阿蘿和離,我們四個人裡逃出了兩個,已經算是很不錯的結局。

是以他給容潛留了信,卻連多的一個字都不跟我說……他是不是以為,假如他真的回不來了,我會傻傻地忘了他,然後接受容潛?

徐昂你休想!

我「病」了幾日,容潛給我端來的藥我一概偷偷倒掉,飯食也一口不肯吃。我也不知道他發覺了沒有,反正他總是一言不發,送完藥就走,最多對着我假裝熟睡的臉輕輕歎口氣。

終于有一回,他妥協了。

那天,他過來收拾托盤,見我又是把藥碗倒空、飯碗紋絲不動,他歎口氣,拎起床頭的一隻花盆看了看,然後半是愠怒,半是好笑地叫我:「陳霜霜。」

我不答。

「别耍小孩子脾氣。」

我還是裝睡。

容潛的手輕輕貼在我額頭,他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你這樣裝着裝着,真病了怎麼辦?真病了,我還怎麼帶你去找伯望?」

我瞬間睜開了眼睛。

入目,便是容潛關切的眼神,他似乎想笑,又沒有笑出來,「床頭擺了四盆花,你隻往一盆裡倒藥,也不知道勻一勻——」

我驚訝地去看,果然那三盆花還好好的,第四盆已經蔫了。

但這種時候哪是關心花花草草的時候,我趕緊跟他确認,「容潛,你男子漢大丈夫,說話要算話啊!」

「算話。」

「你小時候就——」

「這一次,我必不食言。」

56

看他的神色,絕不是在哄我,于是我掀開被子就要往地下跳,可是容潛按住我的膝蓋,正色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以伯望的機靈,想必已經脫身了,隻是被什麼事情牽絆住,一時回不來,我帶你去看看也好。」

以容潛這麼謹慎的人,他說徐昂「想必已經脫身」,肯定是真的就無礙了。我頓時喜形于色。

「隻是,我有兩個條件。你答應了,我才帶你去。」

「第一,你要聽我的話,不許沖動,不許胡攪蠻纏。」

這個……可以做到。

「第二,倘若我們遇到了阿蘿……」

容潛的表情突然有些高深莫測,「你須答應我,你一個字也不告訴她,而她說的一個字你也别相信。」

我心裡頭的喜悅突然就被疑惑替代了,「為什麼?阿蘿,阿蘿她不是你的妻子嗎……」

容潛慢慢垂下睫毛,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但他的話音裡隐隐有些難以言喻的傷痛。

「這件事,以後再告訴你。」

我簡單給我爹寫了封告别信,是夜,就催着容潛帶我去找徐昂。

這時節已經是深秋了,晚上寒氣襲人,所有人都早早回房歇着,是以驿館小院裡一片安靜,絕不會有人能發現我們的行蹤。

可是我倆還沒摸出驿館呢,漆黑的小院子裡突然點起了一盞燈籠。

燈籠下面是我爹。

他端坐在院子中央,仿佛很惬意似的,還在一邊擺了張小幾,上面放着一壺酒、一隻杯子。

「容潛啊,知道師伯有雅緻賞月,是以還帶着霜霜,一起出來陪我?」

我望了一眼容潛,見他有些懊惱又有些畏縮,大約是害怕我爹問責。我便自己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沖我爹撒嬌,「爹,我們隻是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爹的神情卻是我從未見過的嚴肅,「霜霜你讓開,我在和容潛說話。」

啊,好兇……我默默低着頭不說話了。

容潛道:「師伯,請您見諒,但是霜霜如此難過,我實在——」

「哦?」我爹慢慢給自己斟了杯酒,語氣涼薄,「容潛啊,你叫我一聲師伯,我也教訓你兩句——在阿蘿那裡吃過一次大虧,你怎麼如今還是沒長記性?做大事的人不能心軟,這句話,你師父沒有教你?」

「當年阿蘿要尋死,你便心軟娶她,自以為是救了她,結果她心裡還是向着她的生父,轉頭便把你出賣了,讓你飽受睿帝的折磨,現在内傷都還沒有愈合。」

「這回,霜霜假裝生病,你便要帶她去找徐昂,你知不知道現在或許南邊的人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隻等着你們上鈎?」

57

這段話的内容太多,我一時間無法消化。

容潛卻已經面色蒼白,寬大的袍袖下的兩隻手已經攥緊成拳。

我看了看恨鐵不成鋼的我爹,又看了看後悔不已的容潛,頓時感覺情況比我想象的要複雜許多……阿蘿,怎麼會是阿蘿?她分明飽受生父欺淩,她分明恨透了她父親,她明明是喜歡容潛的,那她為何要這樣做?

最可怕的是……徐昂會不會……

我站在容潛後面,輕輕拉了下他的袍子,他猛然回過神來,對着我道:「你放心,我們臨别時我告訴了伯望,不可信任阿蘿,他心裡有數的。」

我這才想起,當日我們離開之前,容潛的确往徐昂的衣服裡塞了個紙團。

我咬牙道:「倘若阿蘿也不可信任,那徐昂豈不是孤身一人了,我們更應該回去……」

「霜霜!」我爹厲聲喝止了我,「不可添亂!」

眼看我爹怒意更盛,容潛連忙道:「師伯,從前都是容潛輕信旁人,可是霜霜的性子您也清楚,我不帶她去,她若是自己逃走往南邊跑,隻怕更……更糟。」

我也趕緊順着容潛的話補充,「爹,我會很小心的!爹,你也要幫幫你的女婿啊,女兒那麼喜歡他呢……」

我話音尚未落下呢,身旁的容潛突然呼吸一滞,繼而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一驚,趕緊拍着他的背,想讓他舒服些。我爹盯着我,又盯着容潛,最後恨恨地将酒壺裡的酒一飲而盡,氣道:「罷了罷了,口口聲聲叫你心硬,你師父沒做到,我自己也做不到!霜霜你回房睡吧,明日……」

他舒了口氣,「明日爹爹帶你回去。」

我張了張口,剛想說話,我爹又将我頂了回去,「若是你想讓女婿的小叔叔活得久一些,這一趟,就别讓他跑了。」

我滿腦子都是徐昂、阿蘿,還有容潛,以及睿帝建造的那座假皇宮,這些彎彎繞繞實在是太折磨人了。我真的是睡不着,四更天,我就起身了——當然,其實也是因為這幾天裝病,睡得太多。

可是我剛推門,便看見院子中央,坐着個人。

容潛。

他正坐在我爹昨夜等我們的位置上。甚至也在旁邊的小幾上放了壺酒。

「你怎麼醒得這樣早?」

他飲了一口酒,問我。

真奇怪,這家夥頭也不回,竟然知道是我。

我讷讷道:「我想着可以去找他,就睡不着。」

容潛手持的杯盞,微微晃動了一下,幾滴酒液灑在他一塵不染的衣襟上。

他淡道:「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徐昂。」

58

「啊?為什麼?」

「因為……憑他什麼家國責任、什麼疾苦人間,這樣沉重的枷鎖,他都可以不去背負。」

「對喜歡的女孩子,他也可以陪着她,不用去顧及其他。」

啊?這話是怎麼說的……

我繞到容潛旁邊,看清了他的臉。玉石一般的面頰上,暈染着一層一層的酡紅,想必是喝得有些醉。

不然,這種颠三倒四的話,又怎麼會從小叔叔嘴裡說出來呢?

我幹脆坐到他旁邊,說:「我猜徐昂也羨慕你。」

容潛愣了一下,反問:「他羨慕我什麼?」

「唔……他是個小惡霸,你是個翩翩公子,他不學無術,你能文能武,然後,他喜歡的人,又喜歡你——」

「呵。」容潛将手裡的酒杯不輕不重地往石桌上一放,清脆的撞擊聲傳來,他嘴角勾起,好像聽到了什麼笑話,「傻姑娘,你是在說阿蘿,還是在說自己?」

說我自己?我呆在當地,眼看着容潛緩緩起身,居高臨下地望着我。

「伯望娶阿蘿,隻不過是權宜之計。」

「他托付我照顧你,也不過是無奈之舉。」

「他真當我對你,半點私心也無嗎?他是故意這樣的,若是托我照顧你,我自诩是個君子,便隻是照顧你而已,一輩子都不會和你糾纏……他竟對我也這般玩弄心機。」

「小壞蛋——」容潛大概是真醉了,眼神都有些飄忽不定,「一個兩個都不省心,早知道如此,我何必勉強自己,早知道如此,我何必……」

「容潛!」眼看他要摔倒,我趕緊跳起來扶他,「你喝多了!」

「陳霜霜,」他低聲,仿若呓語,「我容潛此生,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替他娶了你。」

我突然感覺一陣頭暈目眩,我扶住容潛的手,幾乎突然之間就沒有了力氣。

「錯過了,終究是錯過了……上天又給我了一次機會,可我終究,還是錯過了。」

現在,即便是愚鈍如我,也聽明白了容潛話中蘊含的深意。

倘若我是幾個月之前聽懂了,隻怕我會歡喜得叫出來吧,可是現在,我隻能咬着牙,掙紮道:「容潛對不起……我,我不能……」

「不必說了,我知道的。」

他的眼神逐漸飄遠,好像在看我,又好像在看某個虛無缥缈的影子。

「霜霜是個敢愛敢恨,不拖泥帶水的姑娘,她喜歡上一個人,就不會再看旁的人一眼啦。旁的人再喜歡她,她也看不到啦。」

「是以,我羨慕伯望……」

「羨慕他,沒有這麼多羁絆,羨慕他,不用擔那麼多責任,更羨慕他……可以名正言順地陪着你。」

我臉上一陣一陣燒,我哪有他說的這麼好呢。

「容潛,你會遇到一個更好的姑娘的,真的,比我還好的姑娘。今天的話就當我們從未再說過——」

可是容潛,卻好似沒聽見我的話一樣,緩緩笑了。

他擡眸,對着遠方,幽幽道:「伯望,你回來了?」

59

伯……望?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扭過身去。

天已破曉,晨光灑在驿館外彎彎曲曲的小道,半明半暗。

幾叢凋零的花木旁邊,站着個白衣的公子。

他兩頰已經瘦得凹了下去,整個人的神色都非常憔悴,可是他眼睛裡的笑意,卻是燦如晨星。

「徐……徐昂!」

在我的腦子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叫出了口,并且我松開了扶住容潛的手,沖着徐昂直直地跑過去。

快一點,我要再快一點……如果去晚了,說不定這個大壞蛋就又溜走了……

我一頭撞進了他懷裡,腦袋磕在他的鎖骨上,切切實實地疼了一下。他被我撞得向後退了兩三步才站穩。

可是我越抱越緊,恨不得整個人都挂在他身上。

「徐昂徐昂徐昂!你怎麼才回來啊!」

我的聲音這是摻了蜜嗎?我自己聽着都牙疼啊……我在徐昂懷裡蹭來蹭去,而他一邊笑,一邊捂住我的腦袋,制止我繼續不安分。

「别鬧,相公身上還有傷呢……」

這聲熟悉的「相公」聽得我頭皮一麻,好像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一樣。

我隻開心了三秒鐘,就緊張起來。

徐昂衣襟的接口處,露出了幾層紗布。紗布上,還隐隐約約帶着血痕。

我心裡一陣酸疼,這時才從他身上彈開,開始從頭到腳地摸,邊摸邊叫,「還有哪受傷了?啊?頭有沒有事?胳膊腿都還在吧……」

他被我弄得笑了起來,「沒事,沒事,我這不是都完完整整的嗎……」他略一擡頭,對着我身後也微微一笑,語氣也凝重起來,「小叔叔,這幾日辛苦你了。霜霜沒有給你們添亂吧?」

不知何時,容潛已經站在了我身後。淡淡的酒氣傳來,他半個字也沒有評價我是否添亂,而是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問:

「大事已成?」

徐昂臉上的笑容頓時收了一收,他颔首,壓低聲音道:「是。老爺子受了傷要逃,但我的援手正守在外面,是以一網打盡。我也受了些傷……不過不要緊。」

他說得輕描淡寫,可睿帝老奸巨猾,又怎麼可能輕而易舉被擒獲?是以哪怕徐昂再三确認無礙,我還是不放心。我正在專心想,我是不是應該去拆他的衣服檢查,以防他說大話,我身後的容潛,突然倒吸一口氣。

「她?!」

我有些訝然地随着容潛的視線看過去……

果然,徐昂的身後不多遠,站着兩道窈窕的身影。

其中一個一身勁裝,是數日之前曾搶過我度牒的那個蜀國逃婚公主趙清染。

另一個,是個眉清目秀的女郎。她的表情天真稚嫩,仿若孩童一樣。

是阿蘿的臉,可是阿蘿絕不會有這樣的表情。

她用手指比畫着什麼,嘴裡咿咿呀呀地問:「徐公子,這是誰啊?」

我呆在了當場。

「阿阿阿蘿,你……不認得我們了嗎?」

徐昂有些尴尬地撓了撓頭,向我和容潛解釋,「爆炸之後我和趙姑娘救了她,可是她頭部受了傷,已經……什麼事情都不記得了。」

60

趙清染俨然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土匪,她随身帶着五六個小喽啰,個個奉她如神明一般。不過半刻鐘的功夫,驿館小院子裡,該打掃的打掃了,該熬藥的熬藥了,該做飯的做飯了——

她自己呢,已經端出一壇子好酒,與我爹喝起來了。

「久聞南晉金吾衛上将軍容鏡盛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你那個叫容潛的師侄,不如你多矣!」

「他不過是年輕心軟,多曆練就好了——趙姑娘身為金枝玉葉,卻有這般身手,老夫才是刮目相看!」

兩個人豪氣幹雲,分外投緣,就差稱兄道弟了。

我悄悄拉着徐昂問:「趙姑娘怎麼會同你們一起回來?」

徐昂一邊狼吞虎咽地吃飯,一邊解釋,「她不是給了你我一塊玉佩嗎,說有事情可以求她。我心想此事重大,能多個幫手自然最好,就拿着玉佩向她借了人押送财産,又與她約好,裡外夾擊。趙姑娘倒也爽快,說她看不慣蜀國國主暗中資助南晉多矣,又聽說了陳家的家産——」

他突然有點心虛,「娘子啊,嶽父的錢最後都落到土匪窩裡了,他會不會生氣啊?」

「要趙姑娘出手,總要有些好處給她,她在龍首山招兵買馬的,都需要錢……」

我先是一愣,然後非常無語,「這有什麼可氣的,求人辦事還不花錢,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徐昂這才放了些許心,「不過我也讨價還價了的,我說就算入股了,現在娘子你,可是龍首山的三當家——」

「噗!」我一口茶水沒忍住,全都噴了出來,「徐昂你——」

「那個,我想着大梁那邊我們是回不去了,蜀國也大概不歡迎我們,鄭國在西北,又怕娘子你不适應那邊的氣候,若是,若是落草到龍首山,似乎也不錯?」

是以,我這個大梁京城的小纨绔,搖身一變就成了浪迹天涯的匪徒?

我越想越好笑,不由逗他,「那徐昂你是什麼?」

他低着頭扒了幾口飯,似乎是終于下定決心,正色道:「我是陳三當家的壓寨相公,如何呀?」

陳三當家,這個名字聽起來還不錯。壓寨相公,聽起來也挑不出什麼毛病。

我心滿意足地在他臉上親了一口。

徐昂愣住了,端着飯碗的手僵硬得像塊石頭。他仿佛不敢置信地回頭看我,欲言又止,最後非常期待地問我。

「這一下子太輕了,我皮厚感受不到,娘子你親重一點,可以嗎?」

61

趙清染隻停留了一夜,便回龍首山去了。

剩下一院子五個人,三個都是病号,每個都要吃藥。

我有點憂心忡忡地問我爹:「爹,我們家錢都給趙姑娘了,這會兒請大夫是不是都沒有錢了啊。」

我爹先是一愣,然後就嘿嘿笑了,「想不到吧霜霜,當首富的女兒當了十來年,現在也有為錢發愁的時候。」

「啊這……」

「人生酸甜苦辣鹹,什麼口味都有,霜霜現在要吃苦咯!來吧,爹爹從前隻教了你怎麼花錢,現在爹爹教你怎麼掙錢!」

我爹摩拳擦掌,好像很期待似的。

第二天,他果真帶着我去集市走了一圈,然後就開始指點,「霜霜啊你看,那個賣點心的小販,他的點心好吃,可是包裝太簡陋,隻有兒郎們買,沒有姑娘們買……那個賣花的小姑娘呢,手裡的花又賣不掉……你想到了什麼?」

「……」

「可以把花和點心裝在一個包裹裡,賣給姑娘們呀,或者賣個兒郎們,讓他們送姑娘呀!」

我目瞪口呆看着我爹買了二十件點心和二十朵花,大概隻用了半刻鐘,就把他自制的二十件點心禮盒賣掉了!

「厲害嗎?」

「厲害!」

第三天,我爹又萌生了新的主意。

「霜霜啊你看,那個梳頭發的年輕婦人,她走街串巷給人梳頭發,可是她擔子裡缺了個什麼東西呢?」

「缺小孩子愛吃的糖啊!」

「這有什麼關系啊爹!」

「哎!」我爹氣得一拍大腿,「她年輕,梳的發型也新潮,顧客肯定也是年輕婦人,她們梳發的時候,膝下的孩子肯定吵鬧,給些糖吃,肯定就乖巧了……」

我繼續目瞪口呆看着我爹買了十幾種糖,全都寄賣在那個婦人處。到了半下午,竟然又是全都賣掉了!

第四天,我爹還要給我講解,但他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

「……當年看霜霜長得好看就養她,确實沖動了,若是能選個機靈孩子就好了。」

他喃喃說,仿佛頗有些失望。

我正有些汗顔,身後一個涼涼的聲音響起來。

「師伯,你教我吧!」

我默默看着我爹拉着容潛講生意經,眉飛色舞、滔滔不絕,而容潛頻頻點頭,心領神會。

接下來的幾天,兩個人每天都早出晚回,而我爹,喜得臉蛋都發着光,「阿潛果真是個好苗子,可以接我的衣缽,我定要好好栽培他!」

62

容潛雖然病體初愈,整個人身形瘦削,寬大的衣袍在他身上空空蕩蕩,幾乎像個衣服架子了。但他氣色倒還不錯,整個人似乎又恢複到我初見他時,那種安穩沉靜的氣度。

而且,就和當初一樣,他現在看我的時候,永遠都是半垂着眸子,他再也不會看我的眼睛了。

……我知道,他沒有放下我。

就好像當時沒有放下他的時候,我會躲着他一樣。

既然他躲我,那我也不要讓他這麼辛苦,我自己少出現在他面前就好了。

于是,每日我就守在驿館裡照顧徐昂和阿蘿。

徐昂還好說,每天乖乖吃藥、睡覺,很快就把精神頭養起來了,除了哄睡的時候有點難纏,總是需要各種親親抱抱,其他時候都很好說話。

阿蘿……就一言難盡了。

從前那個溫婉可愛的女孩子去哪裡了!

啊!!!

眼前這個失去記憶的小姐姐,簡直就是又嬌蠻,又充滿幻想。

「我想去雲遊四海,看遍天下名山大川!」

「啊姐姐,咱們先吃藥好不好?」

「不好!」

這天晚上,我爹帶着容潛回來的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抓住他倆訴苦,「我管不住阿蘿了,嘤嘤,她每天吵着要出門遊曆,不肯跟我們待在一起。」

容潛一挑眉,「哦?我去瞧瞧。」

他轉身就去了阿蘿的房間。

這麼多天,這是容潛第一回主動去看阿蘿。之前的幾天,他都是能避就避——我記得我爹說過,當日是阿蘿洩漏了容潛的計謀,才導緻容潛被捉。我也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究竟還有怎樣的過節,是以也不敢去勸。

我爹和我碰着頭合計,「其實從前種種,阿蘿都不記得了……若是容潛願意,也不見得不是一樁好姻緣……」

我揉了揉鼻子,點頭,「唔……」

「不行,」我爹想了想,又斷然否認,「他要是有了嬌妻,還陪她四處遊玩,怎麼還肯跟我這個老頭子學做生意……女兒不中用,好容易有個師侄,可不能再跑了……」

說着,他自顧自地回屋了。

一時間,偌大的院子就留下我一個人。

「啊!催徐昂吃藥!」

63

我端着藥碗,三步并兩步就閃進了他的房間……其實是我的房間。驿館裡隻剩下四間房,他、容潛、阿蘿各一間,至于徐昂,就塞到我房間裡了。

「反正離婚什麼的又不算數,你害什麼羞!」

我要怎麼跟我爹解釋,我和徐昂其實并沒有……啊!真是夠了!!

前幾天徐昂确實還比較乖巧,躺在我旁邊,也是老老實實的,但是這幾天他養傷養得太好了,整個人越來越過分,各種胡攪蠻纏,簡直就是花式作天作地。

「娘子,苦啊。」

我循循善誘,「你嶽父大人都說了,我們現在要吃苦,知道嗎?」

「……需要娘子親一下,才能喝一口。」

「你喝一口,娘子才能親一下。」

「先親。」

「先喝。」

徐昂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不情不願地喝了一小口,「喏,喝了。」

我也很講信用地在他臉上啄了一小口:,「我也親了啊!繼續!」

徐昂幹脆一飲而盡,然後擦着嘴,笑眯眯道:「喝了好多好多口苦藥,娘子要親好多好多下……」

我眨了眨眼睛,還想說什麼呢,徐昂已經利落地反身将我壓在床上。

他的嗓音沙啞,聽起來帶着一絲古怪的壓抑。

「而且,我的傷也快好了……我們不如……補一下……洞房……」

我發誓,我本意是想躲開的,畢竟我是個矜持的姑娘,對吧。

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伸到徐昂發間的手指就化推為拉,他的臉頰在我面前放大,這小惡霸被我的拉扯弄得龇牙咧嘴,眼睛裡的笑意卻是越來越濃。

他輕輕在我唇上親了一下,笑問:「苦嗎?」

源源不斷的熱量從他的身上傳過來,這種感覺既陌生又令人期待,我非常驕傲地回答。

「不,我的相公不管怎麼吃,都是甜的!」

64

「霜霜啊,起床了,你再睡下去,就看不到爹爹咯。」

啊啊啊我竟然起晚了!而且是特别晚的那種晚!

我一邊踢着徐昂叫他也起床,一邊匆匆忙忙給自己穿衣梳發。可是腰酸背疼加手忙腳亂,我的衣服也穿得亂糟糟,頭發也梳得亂糟糟。

等我推開門的時候,我爹卻還是沒生氣,隻是笑盈盈地,捧着個食盒等我。

「這是爹爹最後一次給你準備早飯了哦,以後霜霜可要自己動手了。」

我茫然地接過來,再向院子裡一張望,瞬間傻眼。

……我真的隻是睡了一個懶覺,為什麼我起床的時候,所有人都打包好了行李?!

我和徐昂站在他們面前,我倆都頂着個黑眼圈,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容潛隻是瞟了一眼就挪開視線,大概是覺得礙眼。阿蘿卻很好奇地在我倆身上看來看去,突然自己撲哧一聲笑了,也别開了臉。

沒關系我臉皮厚……我問:「是以,你們要去哪裡啊?」

我爹和容潛是一撥,他們說要往東,搭一艘東海的商船,去交趾做生意,中午就起航了。

「爹爹早就想去啦,要不是養了你不舍得,也不會耽誤這麼多年!」

阿蘿自己是一撥,她要去北方,驿館正巧有些去北方做生意的客人,可以帶她一同去。

「我都沒有見過下雪,想必,雪花飛舞的樣子一定很美。」

大家都好有目标啊,顯得我和徐昂……很沒有目标的樣子。

徐昂站在我身後,輕輕捏了我一下,然後對着略帶憂慮的我爹一拱手,「嶽父大人放心,我會替你好好照顧霜霜的。」

說得好像我自己不會照顧自己一樣……我幹脆也對着容潛一拱手,「小叔叔你也放心,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徐昂的。」

容潛皺了皺眉,對我爹道:「師伯,不然,我們再給他倆多留點銀子吧……」

「别看不起人啊。」我急了,「我們倆很機靈的!」

徐昂卻笑嘻嘻地将我攬住,對容潛笑道:「小叔叔都替我娶了媳婦了,要是養不好她,那我豈不是太沒本事啦?您放心去吧!」

他對着阿蘿,似是有意,似是無意道:「從東海給我帶個小嬸嬸回來,那是再好不過了。」

我正想罵徐昂不會說話,萬一阿蘿聽見了難過怎麼辦呢,轉念一想,阿蘿已經全都不記得了,提一句也無妨——可是下一瞬,我就愣住了。

阿蘿柔柔的眼睛裡,分明閃過了一點點的淚光。

那不是這幾天驕橫的阿蘿的眼神,這是那個柔弱無助的阿蘿的眼神!

「阿蘿你是不是……」

我想跟她确認,可我又不敢說。阿蘿卻拎起了自己的行囊,豪氣萬丈地說:「你們幾個太啰唆,我先行一步!」

說着,竟是頭也不回,往驿館外面走。

容潛向着她離去的方向略看了一看,也對着我爹道:「師伯,咱們也走吧?」

我爹歎了口氣,上前一步,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又拍拍我腦袋,正色道:「這回是真的要做個大人了,知道不知道?」

「知道。」

「徐昂要是待你不好,就揍他,知道不知道?」

「要是想爹爹了,就去海上找爹爹,知道……不知道?」

我爹的眼睛裡已經濕答答的了,好像随時都會哭出來。我趕緊摟住他,安慰道:「知道知道,都知道,我會揍徐昂的,我會給他做飯吃的,我也會……我也會想你們的。」

我爹拿手絹擦了擦眼睛,抽抽搭搭地跟在容潛後面離開了。

三個人都走遠了。

驿館的小院子裡隻剩下了我與徐昂。

我的相公,他咬着我爹給我們準備的煎餅早餐,美滋滋地許諾,「娘子,我們也動身去龍首山吧!」

「路上,我們可以繼續玩。」

「你給我許的願望……吃南歸樓的醉蟹、喝綴錦樓的荔枝酒,我每個都記得呢!」

「娘子你放心,每一個願望,相公都會帶你去吃的。」

「現在你别哭了……越哭越醜呀。」

這個小惡霸又在說我醜!

「……而且你再哭的話,煎餅就被吃光了。」

又說我醜,又吃我的煎餅,天底下還有更可惡的夫君嗎!

我含着淚笑了,我一邊擰徐昂的腮幫子,一邊把他嘴裡的煎餅搶下來,怒道:「胡!說!八!道!難道你不知道嗎,徐昂娶回家的娘子,天!下!最!美!」

65 番外 阿蘿

我出生的時候,還是南晉的十一公主。

我母妃在生下我不久便病逝了,我被接到了皇後膝下撫養。

皇後并沒有親生的公主,她待我視如己出,一時之間,我是南晉後宮中,身份最顯赫、容貌最出挑的一個公主。

皇後很溫柔,我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時,她就常常攬着我的肩膀,指點着我們南晉最優秀的兒郎給我看。

「阿蘿你看,那是永泰長公主的兒子,是不是眉清目秀的,很耐看呀?」

「還有那個,他作詩極好……」

我每個都不喜歡,我指着人群裡一個瘦削蒼白的少年,直笑,「母後,我喜歡他!」

皇後定睛去看了看,笑着搖頭,「那是徐驸馬的幼弟徐潛,要想配我們阿蘿,還需曆練曆練。」

哦,這樣。我懵懵懂懂,也不去反駁,也不去同意。

可是幾乎是朝夕之間,我尊貴的身份突然就變為了笑話。

我十二歲生日的那一天,梁國的皇帝出兵,兵臨京城,國破家亡,死傷無數。

父皇帶着我和其他兄弟姐妹逃了出來。

母後,卻永遠留在了那座搖搖欲墜的宮廷裡。

逃難的這一路,我們颠沛流離,漂泊不定。我們幾位姐妹,原本嬌生慣養,現下有幾個吃不得苦,已經病倒了。

父親的眼神在我們幾個女孩子身上逡巡,那種算計,那種陰毒,讓人不寒而栗。

我們幾個裡邊,年紀最大的是二姐。

父皇把二姐送給了永州城的将軍,城門是以大開,将我們這幾百人的殘将收留了。

永州城破,父皇繼續南遷,這一次被送人的,是三姐。

我敏銳地發覺,我們這些女兒,已經變為了父皇苟且偷安的砝碼。

終于……輪到我了。

我才十四歲,遠遠不到出嫁的年齡……可是父皇身邊,已經沒有更合适的女兒可以贈送了。

我不願意去回憶我被送了幾次——我曾經引以為傲的美貌,現在變成了詛咒。

衆人都可以把玩欣賞,并且互相轉贈的詛咒。

最後一次,是父皇要将我送給一個六十五歲的富商,用以換取十萬兩銀子的軍饷。

我已經厭倦了。

嫁衣是血紅的。不,這不是嫁衣,這是父皇收買人心的遮羞布而已。

我将它一條一條裁開。

系緊。

然後,投到了梁上。

在我站到那條絲滑又柔韌的綢帶之前的那一瞬間,我的房間門被誰撞開了。

那個白衣服的少年,滿頭冷汗,喘着粗氣,道:「公主,請勿自輕……」

我歪着頭看他——他長得真好看——笑道:「這不是自輕,這是自我了斷。」

他看着我,神情十分不忍,「要怎麼樣,您才能願意活下去呢?」

「想讓我不死啊,那你娶我啊!」

我隻是随口這樣說了,想把他打發掉,可是我萬萬想不到,這個少年把我怪誕的話語當了真……當父皇座下第四任金吾衛上将軍容坤的嫡傳弟子容潛,求娶我這位「十一公主」的時候,我才恍惚想起,數年之前那個小小女童的愛嬌之語。

「母後,我喜歡他!」

「那是徐驸馬的幼弟徐潛……」

原來,上天還是厚待于我了。

在我跌落輾轉于泥濘之地的時候,那個少年像一束光一樣,帶給了我希望。

66 番外 徐昂

很早的時候,我就知道京城裡有個人喜歡别我的風頭。

我喜歡的戲子,她第二天就把人家請去家裡搭台子。我喜歡吃的酒菜,她過不了幾日就也包場,一飽口福。我讓人定制的綢緞衣料,好容易該交貨了,商家苦着臉給我道歉。

「徐公子,這……陳姑娘她使了三倍的銀子,我們實在是沒辦法……」

行吧行吧,看在此人是個乳臭未幹的毛丫頭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不與她計較。

可是春風樓的花魁也與我争搶,這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個姑娘嗎?還有姑娘包花魁的嗎?還有沒有天理了!

我把心一橫,打算夜探陳府,把這個專門跟我對着幹的小纨绔好好收拾一頓。

讓她知道,京城惡霸,我徐昂稱第二,沒人敢說第一。

我夜行衣都換好了,就差出門了。

徐家的老管家卻佝偻着身子,顫巍巍地沖我跑過來,「公,公子,您的叔叔回來了!」

我徐昂在大梁,哪有什麼叔叔?

莫不是騙子,訛到我小爺我頭上了?

我半信半疑地去花廳迎客。看到此人的第一眼,我心裡便是一沉。

此人眉眼之間與我頗有三五分相似,但最讓我憂懼的,莫過于他的眼神。

看起來是如沐春風般的溫潤内斂,可是那裡面分明蘊含着一把鋒利的劍,仿佛隻等着敵人露出破綻,便能夠一擊即中。

我本能地對他有些戒備,隻覺得此人頗有不凡。

他卻拿出了我徐家兒郎皆有的護身符,用以證明身份。

「當年爾父意外身故,牽連徐家在南方滿門親眷皆受貶谪,我當時年幼,躲避到師門,逃過一劫……」

夜深人靜,四下無人,他一字一句地将徐家秘密告知于我,并試圖從我的神色之中判斷,徐家與南晉朝堂的千絲萬縷,我到底知道多少。

我揚起一抹沒心沒肺的笑,「是嗎?那我該叫你聲叔叔了?可是眼看着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叫叔叔是不是把你叫老了?」

他眼神一冷,手裡攥的那護身符越來越緊。

「你當真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不關心?」

「我知道啊,我關心啊,我說小叔叔,您遠道而來,我請您喝個花酒如何呀?」

容潛顯然是動了氣,他收回玉佩,緩緩開口,寒氣凜然,「我徐家祖訓,男子不得流連煙花之地,今日我便替長兄教訓于你,你自去跪祠堂吧!」

得,來了尊大佛。

我有些不情願地将身上的夜行衣扯下來,嘟囔,「陳家小丫頭,就算你運氣好,小爺我今兒要去跪祖宗,不能找你算賬了——」

祠堂的大門在我身後轟然關閉。

我盤腿就地而坐,兩手托着腮,看着地面上斑駁的月亮的影子,慢悠悠地歎了口氣。

父母身故雖是意外,可他們卻也為我留下了遺訓。

洋洋灑灑幾千字的遺訓總結一下就是,命我不得去找南晉那個暴戾無常的舅舅複仇。一切恩怨,都不及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緊。

可是如今容潛回來了,他又是打的什麼主意呢?

在祠堂裡苦思了一宿,我也有了決斷。一動不如一靜,暫且裝傻充愣,看一看這位小叔叔,究竟有幾分本事?

我每天吊兒郎地當應對容潛的一闆一眼。

他天天對着我,說得最多的幾個詞就是:

「荒唐。」

「胡鬧!」

「唉!」

唔,他還帶回了一個小嬸嬸?

這姑娘的面龐,怎麼與我娘有三五分相似呢?本來也想冷言冷語忽悠她呢,可是看着這張臉,真的是不忍心啊。

嗯,容潛要給我娶個媳婦?

可以,小爺快二十了,給我提親的人至今一個也沒有,都被我玩世不恭的态度給吓着了。我就不信滿京城你能找到願意嫁我的人。

竟然,竟然說成了?還要我娶陳家的女兒?

這不是我小對頭嗎?也……也可以,娶她回了家,我就不信她還能跟我對着幹。

我确實想不到,蓋頭一掀開,這丫頭長得竟還有些好看。

但她是容潛做主給我娶的,會不會也有什麼計謀呢?最好是能想個什麼借口,讓她别老纏着我——

于是,我喝完交杯酒,就輕描淡寫說:「那個,娘子啊,有件事情我要提前給你講一下。我喜歡别人,不喜歡你,娶你隻是為了應付長輩——」

萬萬想不到,這姑娘馬上就咧嘴笑了,「真的,說說是誰,我幫你追!」

不,不按套路出牌啊。那我幹脆給她出個難題好了。

「追不到的。」

「到底是誰。」

那姑娘果然被噎住了,可是她若有所思地吃了半天的花生桂圓,突然非常鄭重其事地對我講:「我喜歡你的小叔叔,你喜歡你的小嬸嬸,看來我們真的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這是什麼邏輯?

我被這姑娘新奇的想法鬧得哭笑不得,可她卻揚起一抹狡黠的微笑。

「那就讓我們一起,把他們拆散吧!」

67 番外 容潛

南晉國破的那一日,我剛剛改了姓氏。我放棄了血親的姓氏,徐,改成了師傅的姓氏,容。

唯有如此,師傅才會收我為弟子,傳授我容家的心法要訣,将來由我繼承金吾衛上将軍一職。

促使我做出這般舉動的,是我剛剛知曉,曾經救過我一回的那個小姑娘,她已經不在人間世了。

徐家滿門忠烈,原是南晉大族。我的長兄徐沖迎娶了文帝的嫡出公主,那時,徐家勢力煊赫,幾乎到了如日中天的程度。

徐沖猶覺不足,他一心想助文帝與梁國開戰,多争些國土。

「若能拿下洛陽,我南晉百年基業都可奠定了。」

他帶着這句言猶在耳的豪言壯志,帶着公主去了大梁的京城。他還帶走了剛滿三歲的、伶俐乖巧的侄兒徐昂。

徐昂那時很喜歡纏着我,而且他總是叫我哥哥,而不是叔叔。

「哥哥隻比我高一個頭,怎麼會是叔叔呢?叔叔都長得很高的。」

「我是叔叔,我就是叔叔。」

長兄和公主聽着我們倆天真的對話,不由都笑了。

幾年過去,長兄那邊傳來的消息越來越不好,他在大梁京城處處掣肘,而南晉這邊,文帝駕崩,登基的睿帝雖然年輕,也頗有謀略,但對于長兄,似乎并不非常信任。

徐家的長輩們便派我去送一封信。

我年紀小,認識我的人也不多,叫我去跑腿,再合适不過。

臨出門前,我買了一盒南晉特有的小零嘴,烏梅糖。我記得徐昂小時候特别喜歡吃糖,現在他長大了些,是不是依然愛吃呢?

我一路急行,不日到了京城。可是那時,長兄卻出城辦事去了。我無法,便在城郊找了個寺廟借住。

那地方叫苦泉寺,大概是因為寺廟裡的水不太好,不過那裡到處都種着赤色的丹桂,那會兒正是秋天,是以人也叫它「朱砂寺」。

我萬萬想不到,我的行蹤還是露了馬腳。

一個木讷拘謹的少年,每天到徐家打聽一回徐沖在不在,長兄在京城裡算是個身居要職的官員,這便引起了有心人的忌憚。

在我第十三次去問長兄在不在徐府的時候,有個男人斜穿過來,叉住了我的手臂。

「小兄弟,你找徐大人做什麼?」

一看此人的眼睛,我就知道他也是個工于心計的間諜,甚至極有可能來自于南晉。此時我不能說話,我的大梁官話裡帶着些南晉的腔調,隻怕我一開口,他就什麼都明白了。

我冷汗涔涔,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是有個百伶百俐的小丫頭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了,「他是我哥哥,我們朱砂寺欠徐大人個人情,想請他賞臉去賞桂花呢!」

那男人顯然是認得這小丫頭,但還是不信任她,反問:「你哥哥?那他怎麼不說話?」

八九歲的小丫頭懶洋洋道:「他是個啞巴。」

就這樣,這個機靈的孩子無意間幫了我一把。我随她回了朱砂寺,我想問她,為什麼幫我。

她卻臉紅了,「我也寄住在朱砂寺……我那天替你掃房間的時候,看到你的糖盒子就走不動了,你,你遞給我了一顆糖——你既然給我吃糖,想必不是壞人。」

原來如此,我哂笑不已。我幹脆将整盒子糖都送她了。

「慢慢吃,若是你喜歡,以後我再送給你——」

這小丫頭沒有名沒有姓,寺廟裡的人都叫她啾啾,大概是因為話太多、太活潑,簡直像隻小鳥兒一樣。

本來是焦灼不安的等待,在和這個小丫頭交上朋友以後,每天剩下的都是新奇。她跟個野孩子似的,漫山遍野到處跑,遇到好吃的,就哈哈傻笑,摔跤了,就放聲大哭。

真是個傻孩子——可是跟她相處了兩個月,連帶着我也幼稚起來。

在徐家,我是被寄予厚望的老來子,在南晉,我是一言一行都必須完美無缺的世家公子。

隻有跟她在一起,我才是我。

真正的,無拘無束的我。

她送了我一條自己繡的手帕,而我問她:「啾啾,等過幾日,我從南邊回來,就帶你去我家玩。或者,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南方嗎?」

我知道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寺廟裡的繡娘收養了她,若是給繡娘一筆錢,或許,或許我可以把這個小姑娘帶走。

可是我還沒有下定決心,就不得不與啾啾不辭而别了。

是夜,長兄尋到朱砂寺見了我,将信收好後,命我連夜回南晉。我依言回去,坐到快船上,一路南下的時候,滿心都在後悔。

我為什麼,沒有把那個愛笑的啾啾一起帶回來呢?

好在,不過半年多,我又有了一回去北方的機會。這一次,我帶上了兩盒烏梅糖,打算一盒送啾啾,一盒送徐昂——兩個孩子,總不能分吃一盒吧。

可是我終究是錯過了。

收養她的繡娘說,啾啾已經得了傷寒,不治身亡。

「公子不必再尋她了,此世人間,再沒有這個叫啾啾的孩子了。」

是嗎?沒有了嗎?

我此生的快樂,大概……也沒有了吧。

折返南晉的時候,我聽到了更多的壞消息。長兄和公主同日身故,身在南晉的徐家被抄,一夕之間,滿門親眷皆受貶谪。

我躲在師父門下,逃過了這一劫。

師父問我:「阿潛你可想好了?」

我說:「請師父明察,我已經想好。」

「從今以後,此世人間,也再……再沒有徐潛了。」

68 番外 阿蘿

我想,人總是貪心的。

我原本隻想要一個安穩的住所,一個可以安心睡到天明不被打擾的夢鄉。

現在,我想要我的夫君,他多看我一下下。

哪怕我很清醒地知道,容潛娶我隻是一時的心軟和沖動……

他為此被師父重重責備,甚至還被人嘲笑,說他貪戀女色,絕非大器。

更難聽的話,我猜也有。畢竟我們這些所謂公主被父皇送來送去,已經是人盡皆知的笑話。

容潛卻從不抱怨。

他總是一副恬淡自若的樣子,我看不出他的任何悲喜。

我有次問他問得太急了,他隻是淡淡道:「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南晉岌岌可危,甚至到了委屈你一個弱女子的程度,再是以指摘你的品行,又豈是君子所為。」

是的,容潛他,是個真正的君子。

他知道我一切痛苦的過往,可他從不輕慢我。外人看來,隻會覺得我們相敬如賓,是一對神仙眷侶。但隻有我知道,夜晚來臨時,他從不會近我的床榻一步。

「我會帶您離開的……待我們走得遠了,山高水長,他再也尋不到的時候,公主,您就真正地自由了。」

自由……嗎?

我逗弄着金絲籠裡的珍貴鳥雀,心下一片凄然。我渴望了多少年的自由近在手邊,近在我夫君的話語裡,可是那個自由裡,全然沒有他的蹤迹。

「那……你呢?」

「公主說什麼?」

我意興闌珊地收回了手,懶懶地看向容潛,「你會去哪裡呢?」

他被我的問題噎住了似的,隻是沉默。半晌,他沉沉一歎,道:「微臣……也不知道,或許會去一個,寒風凜冽的地方吧。微臣雖然出生在北地,可是生長在南方,十數年來竟是連一片霜雪,也看不見呢。」

難得他對我說了這麼多的話……我按捺住心下的欣然,記下了他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可是我想不到,容潛的話中深意,竟然是這般令我絕望。

因為,容潛心裡那個雪花飛舞的地方,還住着一個姑娘。

她的名字,叫啾啾。

他喝醉過一次,是個桂花飄香的秋天,那時他說:「啾啾,我為什麼沒有帶走你?為什麼隻是一次錯過,我們就會陰陽相隔?」

我應該是怅然若失的,可我更多的是慶幸——我的夫君心裡有一位已經死去的姑娘,這是不是說明,隻要我夠好,我就可以——就可以走進他的心裡呢?

我跟着容潛回到了徐家。

緊接着,又有一位姑娘,嫁進了徐家。

霜霜大概是我見過最天真爛漫的姑娘了。雖然已經及笄,可是她總是帶着孩子氣的天真,又真誠,又熱情,可愛到簡直叫人招架不住。

第一次見面,就給我和容潛送了價值連城的見面禮。

……看着我和容潛的眼睛裡,全是小星星。

雖然是嫁給了徐昂,可她整個人每天都黏在我身邊,問東問西,指南言北,也不嫌累,也不嫌煩。我開始是無奈,隻能帶着她玩,可是漸漸地,我反而是離不開她的那一個了……

因為困守在徐家這座大宅,我是既孤單,又無趣。

為了他的大計,容潛總是出門在外,四處奔走,除了晚間回來與我打個照面,再也不多同我說一句話。

徐昂呢,待我也是極誠懇尊敬。可我知道,那是因為他自幼沒娘,他不知不覺間,想從我這裡尋到一些母親般的慈愛。

仆役們對我畢恭畢敬,也不是談心的對象。

偌大的府邸,隻有我,看起來尊貴無憂,實際上卻茕茕孑立。

我從前聽人說,家裡如果有了孩子,那就會多添許多歡聲笑語,那才像一個家。

那時我不信,可是如今有了霜霜,我信了。

我應該嫉妒的,我應該難受的,因為那個姑娘從小被疼愛着長大,這樣的寵愛,我何其有過?

可是對她,我厭惡不起來,也怨恨不起來——這孩子天生就有一種讓人喜歡的喜氣。她能讓死氣沉沉的徐府,變得越來越像一個家。

她也能讓對任何人都溫潤清和的容潛,動了真怒。

那一天,我看着容潛對着全府下人們發怒,指令他們徹夜去找失蹤的徐昂和霜霜。

我知道,若隻是徐昂離家,他不會這樣生氣的……

能讓他這般焦躁的,隻有霜霜。

那個巧笑倩兮的傻姑娘。

心裡有一個角落,還是一點一點撕開了縫隙。

但我還是心安的,畢竟容潛念那個死去的啾啾那麼多年,他又怎麼會對霜霜動心呢?

直到有一天,我和霜霜在閑聊天。不知怎麼,就談到了小時候的小名兒。

她說:「小嬸嬸你可别笑話我啊,我小名是啾啾。這是我養母起的,她說啊,我打小就跟小麻雀一樣特别愛說話,煩得很,她幹脆就叫我啾啾——給孩子這樣起名字的,應該不多吧?」

是的,不多,絕對不多——

我臉上在笑,可是那些被我竭力隐藏起來的難過,壓抑,絕望,不甘,在那一瞬間,像一條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

若是……若是容潛知曉了霜霜就是他心裡那個已經死去的姑娘,他……會離開我……吧?

我不能讓他離開我。

他是第一個對我好的人,而且是……我第一個真心喜歡的人。

隻要,隻要父皇還在,隻要容潛一日是他的金吾衛上将軍,容潛……就一直會是我的夫君。

即便是貌合神離,即便是他對我敬而遠之,可是我們……仍然會在一起。

這樣就夠了。

69 番外 徐昂

吹牛。

牛皮都吹到天上去了。

我開始還期待着陳霜霜這姑娘能有什麼周詳嚴密的計劃,真能把容潛和小嬸嬸這對所謂恩愛夫妻拆開,可是等了大半個月,她根本就一丁點行動都沒有。

雖然白天都耗在小嬸嬸房間裡,可傍晚,容潛從外邊一回來,不出一刻鐘,這姑娘就會灰溜溜回來我這邊了。

我問她:「你怎麼不陪小叔叔用晚飯啊?」

她頓時啞巴了,半晌才讷讷道:「晚飯這麼溫馨的場合,我還是,還是别打攪他們了。」

行了,我已經徹底明白了,這姑娘也就是過過嘴瘾,真讓她去幹點什麼背信棄義的事情,她能把自己為難死。

不過,這句話說得我倒有些心裡癢癢的——既然吃晚飯是件溫馨的事情,那她特地跑回來跟我一起吃,又是因為什麼呢?

小爺剛長到十九歲,卻已經有十好幾年沒人想着陪我用晚飯了。

有個人念叨着一起吃……似乎也不錯。

而且這丫頭口味竟然跟我出奇地一緻。我愛吃的,恰好她也愛吃,我不愛吃的,恰好她愛吃——反正就是一盤菜,要麼我倆都喜歡,那就搶着吃,特别熱鬧;要麼就是我吃菜葉,她吃菜稈,各得其樂又完全不浪費糧食。

其實容潛……還是挺有眼光的。

怎麼能給我選到這麼可愛的一個姑娘做娘子啊。

比他給自己選娘子的眼光好多了。

但是煩心的事情還是有許多——我越來越覺得,容潛在玩火。他把大梁京城裡蟄伏着的南晉探子一個個都尋出來了,每日早出晚歸,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但我直覺,是很危險的事情。甚至有可能,是與我父母當年意外身故有關。

甚至連霜霜的父親都出動了——我實在看不過去,隻能主動去問他,究竟有何打算。

「你在外面搞什麼事情我可不管,但你絕不能讓霜霜有什麼閃失。」

容潛卻好整以暇地撥弄着香爐裡的灰燼,淡然道:「哦?伯望竟然問起霜霜,我還當你從來沒有心呢。一直遊戲人間的纨绔小爺,也有關心人的時候?」

我道:「别的我都不關心,我隻關心我和霜霜。」

容潛深深望了我一眼,唇邊浮現了一絲笑意。

「伯望啊,一個少年若是有了喜歡的姑娘,他就該長大了。」

長大,什麼叫長大?我知道容潛是在激我,他總覺得我應當像他一般悲天憫人、心憂天下。

可我偏不。

我懶洋洋道:「誰說我喜歡她?我頂多是覺得她有趣罷了。」

容潛放下手裡的香爐,他不再看我,隻道:「好,我知道了。等時機合适的時候,你就帶着霜霜離開此地吧,我保證等你們遊山玩水回來之後,一切恩怨都已經化為了雲煙。」

「到那時,你和她都可以憑心意去留,我絕不再置喙。」

我不由自主地追問了一句:「那時,你還會留在這兒嗎?」

容潛錯愕了一下,仿佛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去留。他背過身去,很久很久才道:「或許……不會吧。」

我既知道了容潛不需要我參與他的計劃,那我便幹脆做個甩手掌櫃,每日陪着我的娘子玩耍。

果然不出幾日,容潛設計使霜霜傷心,然後又順勢把她送回了陳家——我則一路陪着她。

看着這傻孩子因為容潛「利用」她而難過,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變傻了。

分明就是長輩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她不喜歡我,我也用不着喜歡她。就算我倆吃吃喝喝很惬意,但頂多當個酒肉朋友做個伴就好了……為什麼我看到霜霜不開心,偏偏自己也會不開心呢?

我一路都在想這個問題。

直到我們遇見了趙清染。

這位姑娘也是來頭不小,為了逃婚,放着一國公主的身份不要,甯可去當個山賊。我一邊裝腔作勢地陪她過關,一邊問:「天底下的夫妻,同床異夢的多了去了,趙姑娘為什麼不行?」

趙清染冷冷瞟了我一眼,「人生苦短,為何還要勉強自己,和不喜歡的人朝夕相處?看你也是個心高氣傲的小子,你能勉強自己?」

我不屑一顧地回答她,「我當然可以。」

趙清染嗤的一聲就笑了,「你這樣若是叫勉強,天底下就沒有付出真心的人了。」

我愣在了原地。

困擾我數日的問題突然之間有了答案。我腦子裡千回百轉,隻有一個念頭——

徐昂啊徐昂,你可真是個傻瓜。

是山水不好看,是美食不好吃,還是牌九不好玩?

你怎麼偏偏就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呢。

天底下千千萬萬個好姑娘你不要,你為什麼要喜歡那個喜歡容潛的傻姑娘呢。

容潛的話猶在耳邊。

「……若是有了喜歡的姑娘,他就該長大了。」

我呆坐在高高的城牆上,吹了半個時辰的風,也沒能讓發漲的頭腦清醒。

破曉的微光灑了出來,我任命地歎口氣,垂頭喪氣往回走去。

長大……就長大吧。

陳霜霜這傻丫頭一直在我身邊,我早晚,都是要長大的。

70 番外 容潛

那一日,南邊來信。阿蘿閱畢即焚,也不告訴我信中說了些什麼。我猜,不是什麼好消息,但我也沒有追問,因為阿蘿的過往,算是我和她之前永遠不會談起的禁忌。

随即,阿蘿就病了。

但我想不到,霜霜和徐昂兩個人跑到外地去給阿蘿尋藥——他倆雖是一片赤忱,可是阿蘿的病根本就是心病,沒藥可醫。

那一夜,霜霜發燒了。我把她從祠堂裡帶出來,給她看診、吃藥。

昏昏沉沉的時候,這孩子語出驚人。

「容潛,為什麼我嫁的人不是你呢?你去提親的時候,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這是我想嫁的夫君。」

那時候我才發覺,霜霜是喜歡我的。

我有些驚訝,又有些了然——她送我和阿蘿的所謂見面禮,樣樣都是我的喜好。每次見了我,臉上雖然看不出什麼,可是兩隻耳朵紅得好像要滴出血來。但凡我與她寒暄客套幾句,她整個人都正襟危坐地,絞盡腦汁地回答我的問題,好像個怕教書先生斥責的笨學生。

其實……也蠻可愛的。

可是我不能回應她。

即使我與阿蘿隻是貌合神離的夫妻,我也不能因為她,破了我的這樁大計。

好在她還是懂事的,她下一句話就是,因為我此時在夢裡。夢醒的時候,她什麼都不會說。

很好,很好……我看着霜霜熟睡的容顔,不知不覺間,歎了好幾口氣。

一切都很順利。我在大梁的京城裡,逐漸布好了局。

從陳家「借」來三百萬白銀,然後假借運送銀兩,把睿帝留在京城裡的探子都一一支開。然後,讓徐昂帶霜霜遠走,再将阿蘿妥善藏起。

這一步最關鍵的,是京城裡的幾個探子——我會與他們密談,讓他們内讧,瓜分這批銀兩。

然後寫信給睿帝讓他派人接應,讓内讧的計謀流産。

但是貪戀的種子已經種下,等到睿帝收到銀子的時候,我會再次糾集這些人,設法讓他們刺殺睿帝。

人為财死,三百萬白銀的誘惑在前,又有幾人不動心?

等睿帝一死,到那時,天高海闊,我就再也沒有任何煩憂了。

可是,我斷然想不到,這樣天衣無縫的計謀竟然會失敗。

睿帝将我囚禁,九重酷刑輪流施加,隻想逼我說出叛變他的探子。我咬死不承認,隻說自己絕無不忠之心。

若是犧牲我一人,能保住阿蘿、徐昂和霜霜,就是一死,我又有何懼。

但是,所有人都誤打誤撞進到了這個龍潭虎穴——霜霜心軟,總是想辦法給我治傷。徐昂則從我這裡得知了我的計謀,若有所思地回去思考對策。

至于阿蘿——

在她以為我昏迷不醒的時候,輕輕對我說:「容潛,對不起。我隻想讓你失敗,我沒想到他會動用九重酷刑來折磨你……」

那一刻,我的心冷了。

真的是她,真的是那個我以為恨透了睿帝,一心想要自由的阿蘿。

我不懂,我對她已經抱有了最大的善意,我将她從火坑裡救出來,又許諾說會給她一個安穩自由的将來——她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徐昂将阿蘿帶回來的時候,她說自己已經失憶了。我冷眼旁觀,隻覺得她再怎麼故弄玄虛,也掀不起浪花,故而幹脆不理會。

可是我還是想問她。

「為什麼?為什麼要出賣我?」

阿蘿隻是慢悠悠地在一個繡繃子上繡花。

她一邊繡,一邊哼着南邊的歌謠,好像當真是個不谙世事的孩童。

我走近,看清楚她繡的是一條小金魚,依稀仿佛就是霜霜當年送給我的那個花樣。

阿蘿繡完了最後一針,含笑開口了。

「留不住的,我早就應該知道,我這樣的人,是留不住你的。你娶我隻是可憐我,你永遠永遠不會對我有絲毫的真心——」

「容潛,你救了我,你對我來說就是神祇一樣的存在,我……我喜歡你,但我卑微到連一句喜歡也不敢告訴你。」

「如果你……願意回過頭來看一看我,如果你願意……把你的心分一絲絲給我,或許……或許我會放手,或許我會開心——」

我看着她手裡的針刺破了食指,滴滴點點,染紅了那條小金魚。

一定很疼吧,可是她臉上卻是笑着的。

「你錯了,阿蘿。」

「你最該放手的人,是自己。」

「從前的種種,都是環境所緻,我早就說過錯不在你,你更無須憂慮。」

「開心,幸福,都是需要自己去尋的,你不能寄希望于我,更不能寄希望于别人。」

「如果你自己不愛自己,那麼旁人對你的心,不論有多真誠,你永遠都不會相信。」

「阿蘿,你是值得被愛的……隻是那個人,或許永遠不會是我容潛而已。」

阿蘿的睫毛劇烈顫動着,她突然露出一絲凄苦的笑,「我,是值得被愛的嗎?」

「是的。我從不懷疑。」

「我明日會和師伯一同出海,不知何日才會是歸期。你我相識一場,這條帕子送我做紀念吧,等遇到了一個真正愛你的人,你再送一個屬于他的東西,好嗎?」

「好。」

阿蘿仿佛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對着我眨了眨眼,輕輕一笑。

「我知道了,容潛,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又一次。」

我沒有再答話,隻是将那方剛剛繡好的手帕接了過來。簇新的手帕攥在拳頭裡,有些紮手。轉身走出門外的那一刻,日光大盛,白茫茫刺入眼中,我突然感覺腦中一片迷茫。

佛說,度人如渡己。渡己,亦是渡人。

……我渡了阿蘿,可是能渡我的人,何時才能來渡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