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部非常特别的國産電影《烏海》上映了。

它有一張文藝的皮:
《烏海》曾斬獲費比西影評人大獎。
其導演周子陽的處女作《老獸》,同樣也是電影節的寵兒。
它又有一個生猛的核:
主角黃軒在戲裡連扇自己十多個巴掌。
電影涉及的裸貸、殺妻等諸多尖銳的社會問題 ,更是在探測國片尺度。
鳳凰男的個人悲劇
《烏海》以一段“捕獵非洲肺魚”的紀錄片片段開場。
這種魚的生存條件極為苛刻。
每到旱季,它隻能藏身泥洞,留一個小孔呼吸。
甚至,肺魚會啃食自己身體,以熬過漫長的旱季。
片中的楊華(黃軒飾),也像極了一隻涸轍之魚。
他是一個典型的鳳凰男,出身貧寒,娶了城裡姑娘苗唯(楊子姗飾)。
拿着老丈人家的錢,楊華投資“恐龍公園”項目失敗,并陷入三角債務中。
追債人上門要債,讨債手段一路更新:
堵門、紮帳篷,将“楊華還錢”的大字寫在牆上,甚至跑到楊華老家“問候”其家人。
債務纏身,隻是楊華的外部困境。
他與妻子的情感危機,則是中年男人更殘酷的内部困境。
在删除裸貸女孩與自己車内糾纏的視訊時,楊華意外發現妻子與老同學的暧昧語音。
屋漏偏逢頭被綠。
于是,片中迎來了經典的吵架戲。
楊華責問妻子跟别人睡沒睡過,妻子則反問楊華和裸貸女孩的關系。
争吵無果,楊華摔門而出。
坐上摩天輪,楊華回憶起當年向妻子求婚的一幕幕。
物是人非,婚前的甜言蜜語,變成婚後的一地雞毛。
導演并沒有給楊華這個人物一個柳暗花明的轉折。
相反,楊華被一步步推向絕境,并開始“絕地反殺”。
面對賴賬的合夥人,他一氣之下燒掉沙漠帳篷。
他本人也被揍得鼻青眼腫,在沙漠中狂奔、狂笑。
這個畫面像極了電影《燃燒》中“燒倉房”和“燒汽車”的場景。
兩部電影都與底層之怒,以及一怒之後的解脫有關。
但這種解脫也隻是暫時的,它改變不了人物悲劇的命運。
燒完帳篷,楊華自知投資款不可能再收回。
接着,他和妻子攤牌:自己抵押了車房,并欠下一屁股債。
夫妻間的沖突被推向極緻。
妻子問:“你怎麼不早點和我溝通。”
楊華說:“我們離婚,孩子歸誰?”
于是,兩人又因妻子腹中的孩子究竟是誰的,爆發了激烈争吵。
最後,楊華開車将妻子撞下懸崖......
楊華身上,有一種很濃重的性格悲劇色彩。
在性格悲劇中,主人公沖突偏執的性格是悲劇的主要原因。
而主人公性格上的缺陷則成為他們緻命的弱點。
片中的楊華是一個懦弱的好人,老被人欺負,活得憋屈、窩囊。
他的合夥人吃定了他的性格,用各種借口拖債。
面對婚姻危機,楊華也隻能回老家逃避。
最後行到絕境,換來了悲劇的殺戮。
烏海背後的社會悲劇
電影片頭的非洲肺魚影像,其實還隐喻了本片想揭示的社會悲劇。
楊華所在的烏海市,是一個資源型城市,正如導演周子陽的故鄉鄂爾多斯。
城市巨大的資源看似可輕易換得财富。
周子陽回憶,老家征集牧民家的土地蓋樓房,有一家三兄弟,獲賠款1000萬。
于是,這又催生了《烏海》中涉及的民間借貸問題。
畢竟,錢生錢永遠是最快的緻富之路。
但是,暴富往往帶來兩個問題。
其一,人們舊有的觀念與習慣将受到嚴重沖擊。
《烏海》中的楊華,被嶽父指責:“好好的班不上,非要去學人家做生意。”
老實人楊華尚且如此,更何況其他人。
電影之外,周子陽曾目睹本是上班族的親戚,因為拆遷拿到一兩百萬。
親戚放着每年30%利率的高利貸,一路買車買房,活得相當滋潤。[1]
甚至,周子陽還看見一個暴富的朋友猛扇另一個朋友的耳光。
見着錢的人們,兩眼放光。潘多拉的魔盒自此打開。
《烏海》中的小女孩,為了一部蘋果手機,不惜借“裸貸”,甚至“獻身”還債。
她其實也是浮躁社會衆生相的縮影。
暴富還會帶來第二重問題。
即當财富的幻夢破滅時,結構性的陣痛将重擊每一個人。
風口之上,有人尚可裸泳。
但當經濟開始下行,各種社會問題便層出不窮。
《烏海》中,楊華投資的恐龍公園,其合夥人操辦的沙漠帳篷,即使開業,也注定賠本。
現實中,周子陽家鄉的煤炭價格在2012年後開始下行。
鍊條一斷,房地産跳水,無人接盤。有人甚至跳樓輕生。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烏海》便揭示了幻夢破滅後,底層互害的殘酷真相。
裸貸女孩“獻身”不成,後又遭遇裸照洩漏,于是割腕自殺。
楊華雖指責是合夥人“逼”死了女孩,但他恐怕也難辭其咎。
在與讨債人發生肢體沖突時,楊華意外打落對方的假肢。
原來,看似兇狠的讨債混混,也是社會的畸零之人。
這些細節,都展現了導演對生活的觀察,以及對小人物的慈悲。
既殘酷,又真實。
烏海,也不隻是一座具體的城市,它還意指“烏有之海”。
就像作家韓寒曾引用歌詞,形容這個時代的特質:
“賜我夢境,又賜我很快就清醒。”
可惜清醒之後的人們,往往無路可走。
現實主義電影的困境與突圍
推薦《烏海》,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
它是一部稀缺的國産現實主義電影。
在越來越懸浮和追求奇觀的國産影劇領域,現實主義題材亟待突圍。
這一題材的電影,往往面臨“行業制作水準較低”、“叙事上受制”等問題。
此類電影,爆款是偶然,撲街是常态。
周子陽導演此前的《老獸》,雖然獲獎無數,但最終票房200萬,排片不到0.1%。
《老獸》代表了“流行文化和視覺奇觀所主導的主流觀影趣味,與藝術家個人訴求相龃龉的現實。”[2]
這一次,有黃軒助陣的《烏海》,可以看作是更新版的《老獸》。
但《烏海》上映5天,票房也僅800多萬。
《老獸》《烏海》票房不佳,和其現實主義的具體定位有關。
學者尹鴻将國産現實主義電影分為“主流現實主義 ”和“邊緣現實主義”。[3]
前者往往“概念化、符号化、套路化現象明顯,缺乏與現實困境、現實境遇、現實生活的内在聯系。”
後者更多地關注“社會中少數群體的悲苦 ”,但也是以很難取得高票房。
《老獸》《烏海》無疑屬于後一種電影。
關注《烏海》,是因為我們需要更多樣化的現實主義。
此前,大家就曾熱議“國産劇中沒有窮人和普通人”。
當大銀幕也被奇觀占據時,我們很難見到普通人的卑微、困惑。
這一次,《烏海》為我們展現了窮人之困,和普通人之難。
它也許不完美,但是卻包含真實的勇氣,和現實主義的光亮。
[1]導演周子陽的内蒙古往事,人物
[2]作為“電影節電影”的取與舍--以電影《老獸》為例, 孫長江
[3]現實主義電影之年——2018年國産電影創作備忘, 尹鴻 梁君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