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劉起
「你認為隻要努力就會有回報嗎？」
《短劇開始啦》第5集，沮喪但又心有不甘的男主角春鬥這樣問。「隻要認真向着目标努力，一路上犧牲了許多，總有一天會有回報。我一直覺得這種話就是騙人的，但是内心深處，又堅信我們的努力一定會得到回報。可是很遺憾，并沒有得到回報」。
2021年的春季日劇《短劇開始啦》，從開播時豆瓣分數8.4，一路飙升到9.2，成績非常亮眼。這部講述一群遭受人生失敗的年輕人的群像劇可謂陣容強大，編劇是《求婚大作戰》《我的事說來話長》的金子茂樹，演員包括菅田将晖、有村架純、仲野太賀、神木隆之介等。
《短劇開始啦》講述一個三人搞笑組合Makubes，在經曆了整整十年的努力之後依然默默無聞，終于決定遵守與家人的約定解散組合，卻又不舍得放棄夢想。他們與一對同樣遭遇失敗的姐妹相遇，并在這個過程中照亮與溫暖了彼此的人生。
《短劇開始啦》中，金子茂樹的技藝臻于完美。沮喪的底層邊緣人互相取暖修補彼此破碎心靈的故事有些像坂元裕二，輕盈跳脫的幽默感與無厘頭則接近宮藤官九郎，夢想與現實的殘酷關系和搞笑藝人的題材又有點又吉直樹。金子茂樹在這部劇中仿佛開了挂，不僅集各家之所長，又似乎輕巧地繞開了坂元的耽溺細節與宮九的自我放飛。
日劇一向偏愛「失敗的人生」這一主題，《短劇開始啦》從一次似乎無可挽回的失敗開始，重點卻不是回顧失敗過程中的頭破血流，也不是戰勝失敗堅持下去就可以取得成果的心靈雞湯。既沒有心如死灰的悲觀，也沒有自信滿滿的樂觀。《短劇開始啦》隻是在寫，我們要如何與我們的「失敗」和平共處——接受它、平視它、直到它成為人生的一部分。
《火花》中德永說，「我唯一推翻的，隻有「努力一定有回報」這句美好的話。」相比之下，金子茂樹筆下的人生沒有這麼沮喪低沉，他更相信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所帶來的溫暖與力量。
《短劇開始啦》采用劇中劇的形式，每集的開頭結尾是Makubes組合的一出荒誕短劇，主體部分則通過幾個主要人物的講述揭示出他們的過往，讓我們看到他們的失敗與絕望，以及生活中的美好與希望。
最初，在喜劇短劇的無厘頭、幽默、癫狂與幾個年輕人日常現實的嚴肅、喪氣、平淡之間，有一種強烈的反差，但逐漸，觀衆在喜劇中看到了憂傷與無奈，在日常現實中體會到了歡樂與喜悅。
以主流價值觀來衡量，這些年輕人無一例外都是失敗者。Makubes組合十年來堅持創作演出短劇卻始終默默無聞，難以維持生計。中濱名校畢業進入大公司，卻無法适應充滿虛僞欺騙的工作環境，決然辭職後一蹶不振，在小餐館打工度日。妹妹沒有勇氣面對人生，做自己想做的事，始終踟蹰不前。此外，還有曾經優秀卻陷入傳銷陷阱的春鬥哥哥，放棄自己人生夢想的高中老師，無家可歸的女同僚。
但他們的相遇以及互相之間的羁絆，卻在無形之中給了對方生活的希望與勇氣。中濱在人生最低落消沉的谷底，在打工的小餐館偶遇了Makubes組合，發現他們住在自己隔壁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樓，并看到他們在深夜下着雨的小公園、在狹窄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房間，忘我地排練短劇，她漸漸無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花了一周時間在網上查找他們的名字。
然後，「不知是因為終于找到他們而太過喜悅，還是為浪費時間而感到悲傷」，她忍不住哭了出來，從公司辭職一年後，這還是她第一次掉眼淚。這是一個心碎絕望的人，在看到一絲光亮時的喜悅。原本無法習慣的打工生活，因為有他們，也能積極面對了。她從關注他們支援他們的行動中，獲得了生活的力量。
是以，當春鬥覺得自己拖累了兩個朋友，讓他們一起做毫無希望的組合時，中濱說，「你們三人一起度過的時光，完全沒有感到一絲後悔，反倒炫目得令我感到嫉妒，看起來非常開心。」
在第五年加入Makubes的瞬太，雖然對兩個朋友說自己是因為赢不了年輕人而打算放棄電競職業選手生涯。實際上，他剛剛以巨大的分差獲得了優勝，也更新了自己的記錄。但他還是覺得，「心裡好空虛啊。比起即使獲勝還是孤獨的遊戲世界，他們倆一直連敗，看不見曙光而歎氣的舞台，看起來卻更加耀眼。」是以他撒了個小謊，加入了Makubes。
中濱的妹妹對其他人非常溫柔善良，但她沒有勇氣開始自己的人生，「就算想要開始什麼，就會一味地想象努力之後毫無結果的情況，然後就一步也邁不出去了」。當她看到Makubes忍不住感慨，「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他們不會害怕沒有結果嗎？為什麼能為自己的可能性，賭到這種地步呢。」
雖然Makubes組合始終沒有主流意義上的成功，但他們在為夢想而拼盡全力時，那種執着與投入、勇敢與忘我，卻為這個世界上一些陷入困境、感到絕望的人，帶來了歡樂與信心。他們散發出的光芒雖然微弱，卻照亮了灰暗慘淡的現實。
金子茂樹的溫暖之處在于，他雖然寫出了人生不得不面對的失敗與放棄，卻相信，放棄也不見得都是消極的。更溫暖的是，主角周圍的人也在默默支援他們，為他們鼓勁。
比如春鬥失敗的哥哥在終于振奮起來時，邀請Makubes在他下一次婚禮表演。燒烤店老闆說瞬太可以随時來工作，也是為了讓他沒有後顧之憂。潤平姐姐姐夫打算繼承商店，也是為了讓弟弟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潤平的女友在與他差距越來越大時，依然包容鼓勵他的夢想。
《短劇開始啦》也沒有回避夢想與現實的關系。春鬥問，努力就一定能獲得回報嗎？中濱通過自己的經曆回答了他。高中時她是花道社的社長，想在畢業前跟社友們一起取得全國大賽的冠軍，但最後隻得了第三名。對于當時她的目标來說，等于是失敗了。之後十年她沒有碰花道。
但在小餐館打工時，兩位老人問她裝飾鮮花的名稱，她把八種花的名字都說出來了。她覺得，這就是她十年前努力的回報。金子茂樹告訴我們，努力是會有收獲的，雖然這種收獲不一定是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這并不是所謂的心靈雞湯，而是一種對于人生的态度。
心理學家弗洛姆認為，占有與存在是兩種不同的基本生存模式，是對自我和世界兩種不同方向的選擇。占有傾向是一種更普遍的生活方式，意味着人會根據他所擁有的、能夠擁有什麼來給自己定位，以此确定生命的意義和如何過這一生。占有的目标可以是各種具體的物質——房子、金錢、股票、藝術品等等。認為努力的目标就是取得成功，其實也是另一種占有。
相反，傾向于存在的人，其生活圍繞自己的心理力量，這種心理力量的核心是愛、理性和生産的能力。這些需要不斷實踐才能成長至一定的深度。不能被消費、買賣或像物品一樣被擁有，隻能實踐、練習或進行冒險。
「存在」是一種生活态度，一種世界觀，一種追求幸福的手段；是去體驗，去創造，去給予；是去接受新鮮的思想和變化，而不必留戀昨天或是擔憂明天，好好地活在當下。在這種意義上，人生的所有努力，也就并不一定需要獲得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不需要被轉換為具體可見的名利或好處。
同時，《短劇開始啦》中，金子茂樹也展現出一種舉重若輕的高超技巧。不同人物講述同一段故事，由此拼湊出人生複雜與多面的真相。劇中劇與現實不斷交織呼應，這種呼應無比精準但又自然流暢。
Makubes組合的每一出喜劇，在本質上都是悲劇。這些故事，是他們将自己生活中的悲傷、失敗，轉化為讓人啼笑皆非的荒誕喜劇。哈密瓜汽水是對失控生活的無可奈何，陽台是想要自殺的灰暗心緒，奇迹之水是脫離生活軌道走向毀滅的意外，流浪的貓是子女與父母的隔絕以及對親密關系的渴望，KTV包廂是人生不得不面對的放棄。這些悲傷又滑稽的短劇，如同他們生活的濃縮寓言。
另一方面，金子茂樹似乎更投入地描寫歡樂，在他看來，現實生活，即便是失敗的，也不見得是灰暗的。那些生活中的快樂，總會散發出無法掩蓋的光亮。比如春鬥說「我所有的決定都是在吃完拉面之後」。比如潤太在重要行動之前總會拉伸阿基裡斯腱。比如「我的選擇果然沒有錯，麻婆豆腐」。
比如大家比賽什麼時候叫出中濱的名字，又比如痛哭之後擦臉的洗腳布。能寫出這樣的細節，是一個編劇的幸運，更是觀衆的幸福。很多會心之處，隻有看了劇集才能體會。
這些年輕人，因為善良敏感而易碎、因為勇敢執着而閃閃發光，他們的歡樂憂傷，在這出人生悲喜劇中，具有一種無比動人的力量。故事的起點，是中濱辭職後大醉的深夜，她與春鬥在一個街邊小公園第一次相遇了。中濱說，「我們沒有想到，那居然會是我們的起點。」是呀，隻要生活還在繼續，即使是一場無可挽回的失敗，也可能是一次全新的開始。那麼，就這樣往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