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是一座文化寶庫,在地理學、曆史學、社會學、經濟學乃至文化及文學上有不可忽視的價值。一方面應該深入發掘、系統梳理中國方志以及地域(例如江南或蘇州等)方志的傳承體系,另一方面也應該“志”為今用,古為今用,努力發掘其曆史價值、認識價值、文化價值乃至審美價值。

陳書錄(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首席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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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81">一、方志與江南名家名篇研究</h1>
《任光祿竹溪記》是明代中期唐宋派領袖唐順之所寫的名篇,徐朔方、孫秋克的《明代文學史》中指出:“以竹喻人,贊美不諧流俗、孤高傲世的士人君子。……全篇文字流暢簡雅,取譬舒卷自如,是唐宋派論說文中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但是,其竹溪園記中 的主人“任光祿”是誰,一直沒有弄清楚,至今流行的明代文學史、古文選本及高校教材古代文學作品選本中多說“待考”或“不詳”。徐朔方、孫秋克的《明代文學史》中對于竹溪園主人也隻是說“江南人任光祿”,稱其官職而不知其名字。
既然“光祿”是官職(光祿寺丞,從七品), 這位曾為“光祿”官職的“任”姓人是誰呢?唐順之的《任光祿竹溪記》中說“餘舅光祿任君治園于荊溪之上”,荊溪,水名,以近荊南山而得名,在明南直隸南部,今宜興市南的南溪。顯然,“任光祿”為江南人。呂柟《唐母任氏墓志銘》中說:“唐母任氏者,兵部主事武進人唐應德順之之母也,宜興人。” 李開先《荊川唐都禦史傳》中說:“(唐)珤,字國秀,因父母俱亡,晚号有懷,以鄉舉授知州,遷員外郎、郎中,官至永州府知府。娶宜興任儼女,生子順之,字應德,号荊川。”可見唐順之的舅父之家為江南宜興縣任氏。明萬曆十八年(1590)《宜興縣志》卷8中有任卿小傳:“任卿,字世臣。事後母以孝聞,輕财好施,修建橋粱,千金不惜助。入學田千畝,有奇士賴其利。又置義莊于筱裡,捐義田千畝以贍族。侍郎陳儒作記勒石。又置役田八百畝給裡人之充役者。仕至大理寺左寺副。弟道,光祿寺丞,有才識,尤善成兄志。”
明萬曆十八年《宜興縣志》中所說“陳儒作記勒石”者指陳儒的《義田記》,其中記述“義興之筱裡村”的“竹溪樂善好施”而建義田,而其弟“筱溪”成其兄志。而據《宜興筱裡任氏家譜》卷9中說“(任)卿,字世臣,号竹溪,竬之子”,而“(任)道,字士充,号筱溪,竚之子”,任卿、任道為堂兄弟。雖然堂兄弟任卿、任道先後任職“光祿寺”,但唐順之的《任光祿竹溪記》中所指的“任光祿”是“号竹溪”的任卿,而不是他那“号筱溪”的從弟任道。這在明嘉靖年間翰林檢讨毛起(超)的《竹溪公墓志銘》中得到證明:“君諱卿,字世臣……而止環所居,皆藝竹,嘗曰‘惟有此君耳’,故别号竹溪。”最可信的内證是唐順之的《任光祿竹溪記》中所雲:“餘舅光祿任君治園于荊溪之上,遍植以竹,不植他木。竹間作一小樓,暇則與客吟嘯其中,而間謂餘曰:‘吾不能與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勝,獨此取諸土之所有,可以不勞力而蓊然滿園,亦足适也。因自謂竹溪主人, 甥其為我記之 !”《宜興筱裡任氏家譜》卷五之一《任卿傳》中也明确地說“(任卿)所居皆藝竹,故号竹溪,甥男唐順之為之記”。毋庸置疑,唐順之《任光祿竹溪記》中園主(也為本園記文的記主)所說的“竹溪主人”應為任卿,生于弘治十一年(1498),卒于是嘉靖三十三年(1554),享年五十七。
以方志及家譜與唐順之的散文《任光祿竹溪記》互證互補,呈現出一位有血有肉、性格鮮明的竹溪園主人任卿的形象,加深了人們對竹溪園主人任卿的人格精神的了解,也加深了人們對唐順之的散文《任光祿竹溪記》的了解:不僅“以竹喻人,贊美不諧流俗、孤高傲世的士人君子”,而且蘊藏着鄙視朝廷權貴(《任光祿竹溪記》:“京師侯家富人”)、追求自得自适的人格精神,而追求自得自适的人格精神與明代中後期新興的市民(包括商人)意識中的解放(啟蒙)思想互相溝通。在這方面,作者唐順之與《任光祿竹溪記》中的竹溪園主人任卿是相通的。因而可以說,《任光祿竹溪記》的風格不僅是“流暢簡雅”“舒卷自如”,而且托物(竹)以寄諷谕,感概遙深,高風跨俗,傲骨淩霜,充分展現了江南文人的風骨,剛柔并濟,溫厚靈秀。
“少年擊劍更吹箫,劍氣箫心一例消。”(龔自珍《己亥雜詩》)江南才子龔自珍(1792-1841,浙江仁和人)是中國近代的思想啟蒙者,開一代新風,為江南文化的傑出代表。他在詩中所說的“劍氣”,象征着尚武剛健,雄心壯志;所謂的“箫心”,象征着哀怨深情,似水柔情,二者均為中國傳統文化特别是江南傳統文化孕育的公德心。江南傳統文化的整體特色是“劍氣箫心”,但不是“劍氣”與“箫心”的分割或對立,而是一個整體的文化内涵,相輔相成,互相輝映,尚武尚文,剛柔相濟。唐順之《任光祿竹溪記》是江南文化“劍氣箫心”整體特色的一個典範。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80">二、方志與江南民間歌謠整理與研究</h1>
《中國地方志民俗資料彙編》中所收清末民國的歌謠文獻,又比如明清正史(《二十五史謠諺通檢》)、野史中所收歌謠文獻,再比如朱彜尊《明詩綜》、屈大均《廣東新語》、王士禛《池北偶談》、劉廷玑《在園雜志》、李鬥《揚州畫舫錄》、徐珂《清稗類抄》《清蒙古車王府藏曲》等中清代歌謠文獻。還有像“寄生”在各類劇曲、散曲總集中的(如《雍熙樂府》《詞林一枝》等)歌謠。刊登在清末民國報刊上的歌謠文獻分為兩種情況,一部分直接刊登于歌謠搜集和研究的專門刊物,如《歌謠》周刊、《民俗》周刊上,也有一部分分散在《繡像小說》《新小說》《餘興》《申報》《中央日報》《語絲》等各類報刊上。在這些已知文獻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充搜尋範圍,從面廣量大的元明清民國史志、别集、筆記、總集、報刊等文獻中搜尋歌謠。
·《太倉謠》其一:“打碗花(兔兒草)子開,今搬州縣來。”(元代元貞初昆山縣升為州,州治去府治七十二裡。延祐中移太倉)
·《太倉謠》其二:“黃狼屋上走,州縣住不久。”(元代至正年間遷回昆山原處。清王昶《(嘉慶)直隸太倉州志》卷六十)
· "鄭懋中,真長者,禁令不煩徭役寡。"(弘治《八閩通志》卷67)
· "陶史再來天有眼,薛公不去地無皮。"(成化《甯波府簡要志》卷4)
· "江西有一哲,六月飛霜雪。天下有十哲,太平無休歇。"(康熙《江西通志》卷58)
·“三月三,荠菜花兒賽牡丹”(周邨《江蘇風物志》,三月初三,古稱‘上巳’……江蘇處處有青山綠水,風景宜人,踏青挑荠,其樂無窮)
· "天時多旱,公雨之。民租多負,公處之。西山多饑,公赈之。西山多盜,公寝之。徭役紛沓,公靖之。古有惠政,公近之。“(光緒《重修安徽通志》卷191引《池州府志》)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79">三、方志與江南商賈及文學研究</h1>
明崇祯《吳縣志》卷十:蘇州吳縣人“人生十七八,即挾出商楚、衛、齊、魯,靡遠不到,有數年不歸者。”
明代中葉以後,蘇州在農業、手工業、商業等方面一直處在全國領先地位,出現了中國十大商幫之一的洞庭商幫,是我國最早出現“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等資本主義萌芽的地域之一。在這種地域背景下,蘇州文人與商賈的互動頗有典型性。明初以高啟為代表的“吳中四傑”、明代中前期的以祝允明為代表的“吳中派”有關商賈的文學,各以情、理偏勝;明代中後期的王世貞有關商賈的創作最為豐富,他受到商賈“因俗為變,與時消息”經商方式的影響,還有其它因素的促成,文學思想由格調轉向性靈與俚俗,既是明代“七子”派複古理論自省的标志之一,又成為晚明公安派性靈說的先驅之一;飽受明清易代之際滄桑的吳偉業有關商賈的詩文、戲曲中多有盛衰興亡之感,既有時代特色,也有地域特色。
清(雍正)《浙江通志》卷一百《風俗》引《龍遊縣志》:“賈挾資以出 守為恒業,即秦、晉、滇、蜀萬裡視若比舍,故俗有‘遍地龍遊’之語。”
明清時期浙地商賈(浙商)是中國經濟的中堅力量之一,活動遍及全國。明清浙地商賈與文學的互動中有三個顯著的特點:一是理學或心學滲透商賈文學,他們中或像宋濂那樣力倡程朱理學,或像王陽明那樣親自創立明代“心學”,徐渭則從王陽明弟子季本、王畿處得心學的傳授;二是如同“紹興師爺”依附幕主那樣對豪商巨賈有某種依附性,徐渭曾入浙閩軍務總督胡宗憲的幕府,厲鹗、杭世駿等被揚州鹽商延緻門下,供養優厚,但士商也有互相資助、相得益彰之處;三是在包括商賈在内的市民思潮的推動下,有更多的自由性、獨立性、開拓性。
元末明初的宋濂與商賈的互動是其“文道合一”文學思想的動因之一,明後期的徐渭、屠隆與商賈互動中觸發文學啟蒙思想,清代浙詩派與商賈互動中平添詩歌的清逸之氣,這些從一個特定的方面大緻勾畫出明清浙江文學演變的軌迹。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57">四、方志與江南宗教及文學研究</h1>
寶華山實地或文學中的古迹名勝,豐富多彩。曆代文人與群眾将這些古迹名勝融入到文學作品(包括詩賦文、民間歌謠與傳說等)之中,形成特色鮮明的寶華山文學,如山陰道上風景,令人應接不暇。那麼,《寶華山志》中的文學有那些主要特色呢?
其中之一是托物寓意,情景交融,追求中和之美。人與自然的和諧,與中國傳統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緊密相關,寶華山文學中往往追求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和諧,追求中和之美。明代盛時泰《題寶華山小記》(《寶華山志》卷九)中說:“今之遊止在山之西,其他未至者尚多。但山中可遊者雖多,而其巅則以志公庵為勝,巅又以洞為勝。洞之外,長江在目,煙樹杳霭,望之令人有褰裳之想。”“煙樹杳霭”的長江遠景引發人們的“褰裳之想”(《詩經·鄭風·褰裳》),山川之勝與人文之勝(寶華開山之祖志公創教史等)互為表裡,相得益彰。清代劉景福在《寶華山記略》(《寶華山志》卷九)中将“戒律精嚴,古佛香燈,粥魚茶闆”安禅(靜坐入定)者與“山風泠然,清撲襟袖,雨過月出,岚翠淡浮”清幽之景融為一體,強調人文形象與山川自然的合一,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
清代鄭闆橋《滿江紅·思家》詞中寫道:“我夢揚州,便想到揚州夢我。”又有南宋辛棄疾《賀新郎》詞中說:“我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此。”這些都是人與自然交融的點睛之筆。寶華文學中也有某些相似的佳境,隻不過往往滲入了佛理禅機,别具一格。例如明代王之卿的《乙亥初冬自京江歸白門,道經華山,停車登覽,心神交暢,集句四首》(《寶華山志》卷十五)其三:“山靜泉逾響,水流心不競。機閑魚鳥親,氣肅諸天淨。”此詩在寫景時融入佛理禅機,首句化用唐代詩人王籍《入若耶溪》“蟬噪林逾靜”句,以泉水之響聲反襯山林之靜态。次句是說詩人望水流而摒棄競争之心,心态歸于安靜,頗有相反相成的理趣。三句中有佛理禅機的滲透,寫因為我心“機閑”而魚鳥親近,頗有我見魚鳥多悠閑,魚鳥見我應如此之意。四句寫心靜而“諸天靜”,心與物遊,天人合一,向往人與自然和諧之意蘊含其中。
如清代釋智眼《賦呈華山定庵和尚》(《寶華山志》卷十五)詩其一說:“不到華山又幾年,依然雲影日相連。道情濃過人情處,月在波心光在天。” 首句言明詩人與朋友數載未見,而“雲影日相連”的景色依然,也象征着雙方心心相連的友情依然。後兩句用加倍與對比的寫法,說雙方的情誼就像夜晚的月亮那樣,光明灑落而未曾改變,比那些俗世人情要高潔的多。“月在波心光在天”,托物寓意而又情景交融,頗有“一片冰心在玉壺”之意,呈現出中和之美的境界。
又如清初神韻詩派領袖王士祯有《往七十詩人林茂之華山,衲至索題詩記,予身曆華山日四十年前,三十時華山道中》詩:“萬山堆裡看雲松,曲崦幽溪複幾重。為愛泉深過林去,不知煙寺遠聞鐘。”此詩前兩句寫寶華山寺所處特點,山寺在重山之中,與白雲青松為伴,凸顯其高潔氣象;而到達山寺又須經過重重崎岖山路、幽靜山溪,又凸顯其清幽隐秘之特點。後兩句将視角投向自我,言愛山中深泉而循迹前行,不覺已不知山寺何在,僅能聽到遠處鐘聲,頗有唐代詩佛王維《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之境,将視覺與聽覺對立互補,在相反相成之中創造出一種幽深之感又有中和之美的境界。
”明湖看欲盡,遠寺即聞鐘。不識青蓮界,芙蓉第幾重。行披三徑草,坐對四山松。雲際傳清梵,天香落碧峰。“(明·周汝弼《華山二首》其一,《寶華山志》卷十五)詩人遠遠望去,映入眼簾的是寶華山周圍群山環抱,素有“林麓之美,峰巒之秀,洞壑之深,煙霞之勝”四大奇景。三十六座山峰,似瓣瓣蓮花,山勢崛起而中凹,群峰環繞其下,若花之含萼,如蓮之有房。不知寶華佛寺位于哪一層蓮花花瓣之上,其間古勁的蒼松,空靈的鳥啼,雜花生樹,草長莺飛,高聳入雲處傳來僧侶的誦經聲與寺廟的天香。這是《寶華山志》中展示的多麼令人神往的寶山繁花的美景圖!江南文化,也蘊含在方志之中;江南美,美也美在方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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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核、釋出:朱振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