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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師節特輯」姜廣平:老師,我要……

作者:書坊

老師,我要……

這是一種請求。一種質樸而頑強的請求。

我由此想到《聖經》裡的話: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開了。神稱光為晝,稱暗為夜。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

“我要……”竟然包含着上帝的溫情與執着。

我又由此想到我剛剛與作家北村完成的一篇對話:《“我要說話”》。“我要說話”是北村小說《聒噪者說》裡那個叫朱茂新的教授為林展的聾啞學校寫的條幅。

“我要說話”其實也是一種《聖經》語體。質樸而又頑強。透示着一種樸素而執着的願望。頑強而不可改變。

就是上述這些理由,讓我面對一篇考試作文《老師,我要小便——一個最大而又最小最遠大而又最切近最容易實作卻最難實作的理想》時動容不已,并且,終于在這份卷子上判下了最高分——60分(作文題滿分60分)。

文章裡沉甸甸的重量和面對當代教育中非人性的冷峻與尖刻,讓我打下了這樣的高分。

兩個半小時的國文考試,中途,有一個考生舉手,監考教師走到他面前,問,什麼事?

老師,我要小便!

監考老師柳眉倒豎,杏目圓睜,面色冷峻,擲地有聲地說,學校對本次考試特地作了規定,考試中途,不得離開考場,不得出去大小便,以防作弊!

老師,我要小便!又一次堅定的請求。

但面對監考教師的嚴肅與漠然,這個學生終于無奈地坐下了。他開始繼續答題。

接下來的是作文題。是話題作文:人人都有理想,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将來有着最美好的設想。請你就理想進行展開,題目自拟,體裁不限,篇幅700字左右。

這個學生看完題目,想都沒寫,立即寫下了:

老師,我要小便

——一個最大而又最小最遠大而又最切近最容易實作卻最難實作的理想

他寫道:

老師,我要小便。

我提出了請求,可是我不知道老師您為何要杏目圓睜柳眉倒豎?而當我再一次提出請求時,你卻理睬我都不願意了。我隻能茫然地看着你走過來走過去,又走過來走過去。

以防作弊?我現在有這種心情嗎?

以防作弊?為什麼不防一防一個學生的膀胱将會炸裂,将會崩潰?

我知道,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從科學上講這是絕不可能的。但是,您為什麼要讓我面對既要應付考試卻又非常想要暢通一下的尴尬?

我現在很可憐。我現在什麼理想也不可能有。我現在的理想竟然就隻是想要小便。

我搞不懂,人的這種最為正常的行為為什麼現在卻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它成了我的最大而又最小最遠大而又最切近本來最容易實作可現在卻最難實的理想。

我覺得我太悲哀了,太可憐了。

老師,我幾次想再一次舉手,告訴你我要小便,可是我看着你在行間來回地慢慢地走着,一臉的嚴肅,我就覺得非常氣憤但又非常害怕。我無可奈何。我不想讓我的這場考試因為小便而變成作弊的結果。我知道這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可是為什麼要将這兩者強行扭結在一起。我不知道。這道理有誰能告訴我?

現在,我就盼望着将這篇文章快快寫完。我覺得我已經将我的意願表達得非常明确了,我的意願就是我的理想。

我要小便!我不可以嗎?我不能嗎?

你既然不讓我出去小便,你既然說以防作弊,那麼我将這卷了交出去總該可以了吧?

我終于寫完了。

我扔掉筆。交卷!

我想象得出這個學生寫完最後一個字将卷子扔給老師的情形。我能想象得出來那位監考教師一定非常驚訝,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這個學生将試卷扔在她面前然後揚長的樣子,這時顯得無可奈何的是這個老師。因為學校又有一樣規定,學生不得中途交卷。

讀完這篇作文,我毫不猶豫地判下了高分。

可是,我的心情卻複雜得難以述說。

學生連小便的權利都被剝奪了。我不知道這是哪門子教育。小便什麼時候由一種人有三急的天然權利而變成了一種理想的,這實在讓我煞費思量。

對于以防作弊,我覺得方法簡單得很;對于考試作弊的處理,其實也簡單得很。門外加一個流動監考,專門負責學生進出教室時的監督(監督這個詞似乎又是很不恰當的),學生真的作弊了,怎麼處理都是可以商量的,要麼通報,要麼警告,情節嚴重者,記過,情節惡劣者記大過或留校察看……可為什麼要以不準出去小便作為手段呢?人要是尿急怎麼辦呢?

小便是一種自由不是一種錯誤,作弊才是一種錯誤而不是一種自由。

我覺得這篇作文寫出現在學生的某種處境,其意義是很大的。他雖然叙寫了一件事,表達了一種願望,卻讓我們想得很多,也讓我們無法不正視學生所面臨的生存狀況。我于是打下了最高分。

可是,沒想到,閱卷組卻有了兩種聲音,一種認為這樣判分是可以的,一種認為這樣判分絕對不行,它會讓學生覺得寫作原來還可以這麼寫,這會使寫作的嚴肅性遭到破壞!

因為我是主判,争執到最後畢竟還是得到了尊重,即使校長也加入了讨論,最後還是以58分計入了成績。

可是,我搞不懂的是,寫作難道不可以這樣嗎?

還有,我們做教師的,為什麼在面對學生的“老師,我要……”時不更多的考慮一下學生的最迫切的需求呢?

學生最迫切的需求就是我們的教育任務。我相信,如果我面對考場上這樣的學生,我甯可被學校通報,我也要滿足學生的這一正當而非常合理的要求。

因為,那個時候是考試中途,一個小時下來,有些人肯定特别需要友善一下!生活中有這種人,你應該允許這種人的存在。

理由就這麼簡單。教育的理由可能也就這麼簡單。

我沒有打聽這個學生叫什麼名字。因為試卷封着。我也不知道這是哪一個年級的學生。我覺得這個學生還算幸運的,他的作文落到了我的手裡。如果這篇作文落到了别的教師的手裡,我就很難知道這樣真性情的文章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了。或者說白了,假如有一個教育理念上沒有人性的教師,他肯定會對這份試卷說:什麼東西,亂七八糟的!小便怎麼能寫到文章中呢?20分!

後記:為自己寫的讀後感

任何一個人在面臨一些事情時都會給出一種姿态一種思考與一種評判。面對樸素的《老師,我要……》,更多的人可能會給出不屑而無法體察到事情中潛藏着的教育中的人性的疼痛。

我的這篇文稿,給予關注的人未嘗沒有,但從哪個角度切入,切入到多深的層面,我卻不敢去估計。幾年來,因寫作與思考而形成的對世界的異于常人的看法與眼光,讓我受同了全國很多同行的關注,我多麼希望這種關注更能聚焦在我們的教育對象身上與内心。教育是對他者内心的關注,其起點則是我們的内心。

對那篇作文的評分,我實在無法左右我的可愛的同行。記得當初堅持給低分的還是我的一個至交好友。然而,對這一篇作文的評判有着如此大的差異,使我覺得教育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是不一樣的。而作文的評判标準如果是唯美的,我則又覺得是作文的悲哀。我由此想通了一點:現在的人們所談的理想的教育與教育的理想,還遠遠沒有涉及到人性的層面。

這篇文章曾經給我的一位編輯朋友寄去過。我相信,這篇文章是非常切合于他所主編的那本雜志的。我對這位雜志主編能在京城志得意滿地将雜志策劃得創意新穎獨具特色而感到高興。但我這篇文章他卻沒有刊用我又覺得非常遺憾。我對自己的文章好歹還是拈得清的。

後來,朱永新先生的教育線上昆山網友大會召開,我的這位朋友也聞風而至,我才終于識得此君,一下子也便知道了該雜志不刊用我這篇文章的原因。

這位主編實在是太年輕了。而雜志的策劃營銷看來是遠離教育的。

太年輕,我便覺得是扛不起教育的。

當然,還有閱讀。一個教師,如果沒有從唯美的閱讀走向現實的閱讀,其閱讀的價值是很值得懷疑的。當然,如果連唯美色彩的那種閱讀都沒有過,那麼想要使閱讀與文字産生某種穿透的力量,就更值得懷疑了。至于教育,沒有思考,沒有疼痛,能否達于理想的彼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