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硯

如果說中國的曆史是一幅“江山多嬌”的水墨淋漓的山水畫卷,那麼美人就是點綴其中的一抹嫩綠,幾點嫣紅,沒有她們,江山也會減了顔色,散了芬芳。如果說中國的文化是一片深邃博大的海洋,那麼美人就是遊弋其中的幾尾色彩斑斓的小魚,以及蚌中那晶瑩圓潤的珍珠,沒有她們,文化也會少了靈氣,暗了光芒。如果說中國的政治是一片金戈鐵馬、血染黃沙的疆場,那麼美人就是斑駁其間的幾朵野花,幾掬清泉,正是有了她們,血腥的黃沙才會多了一層香豔的外衣,殘暴的土地才會有溫情的滋潤——雖然那外衣是如此的虛僞,滋潤也是杯水車薪。
如此說,美人的确是我們不可獲缺的寶貝,是在那曆史文化和政治的天空中熠熠閃亮的明星了!
沒錯,她們是寶貝,是明星,可她們隻能是“物”,而不是“人”。
是的,美人非人。
當然,使美人“非人”的,不是美人自己,而是男人。
做為人,最基本的條件是要有尊嚴。但中國的曆史是由男人書寫的,中國的文化是由男人吟詠的,中國的政治是由男人操縱的,是以男人擁有最高的統治權。于是嬌弱的女人便在男人的“偉岸”前卑微起來,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在男人眼中,可以是金,可以是玉,也可以是珍珠寶貝,甚至還可以是天上的星星月亮,但唯獨沒有把她們都做過人。無論男人對美女如何寵愛嬌慣,她們都不會得到最基本也是最珍貴的尊重。美女的另一個稱呼不就是“尤物”嗎?“尤”為“美好、奇異”之意,“尤物”顧名思義就是“美妙的物品”之意。但再怎麼美好、奇異、珍貴、進階,也隻是“物”罷了,她不會得到人特有的尊嚴。
馮小憐玉體橫傳
北齊後主妃馮小憐聰明漂亮,能歌善舞,極富才情,深得皇帝寵愛,而且到了愛不釋手引以為榮的地步,不僅在上朝議事時要馮小憐坐在他的腿上,而且突發其想,還讓馮小憐玉體橫陳于朝堂之上,讓大臣們支付千金飽餐秀色,來了個“獨樂不如衆樂”。後來,李商隐據此成詩雲: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這就是男人對美女最高規格的欣賞,像馬戲團裡的猴一樣——不,還不如猴,猴在表演時還穿着滑稽的衣服,而美女小憐,皇帝的寵妃,卻是一絲不挂“玉體橫陳”。
我們常說“自古紅顔多薄命”,但很少有人追問紅顔為何會命薄。其實紅顔命薄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那些占有欲極強的男人的貪念所緻,在這些人的意識中,那些可人的尤物有着種種或神奇或美妙的功用。
玩偶,這是美女們最基本的功用。上至九五之尊的天子皇帝,下至家财萬貫的土豪巨賈,無不把美女視為隻可自己獨享的私人物品,如同孩童至于玩偶。既然是私人的玩偶,便可像北齊後主高緯那樣,把馮小憐當做“放在頭頂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寶貝疙瘩嬌着寵着,也可如西晉石崇那樣“每邀客宴集,常令美人行酒,客飲酒不盡者,使黃門交斬美人”來殺美女取樂開心。中國曆史上的美女們是罕有逃脫淪為玩偶命運的。古代的女子是沒有獨立的經濟基礎的,這決定了她們隻能終生依附于男人,為了避免被遺棄被毀滅的命運,她們隻能絞盡腦汁,甚至不擇手段地向男人獻媚争寵,努力成為使男人迷戀的進階玩偶,以至于三千年來皇室後宮和豪門後宅始終充斥一股揮之不去的陰鸷詭異和哀怨之氣,上演出一幕幕慘絕人寰的争寵悲劇,布滿一個又一個陰險惡毒的陷阱,以至人人如履薄冰,“鹦鹉前頭不敢言”。而男人中那些所謂的英雄們,也沒閑着,他們往往為了得到自己中意的玩偶而大打出手,甚至發動戰争。曹操對袁紹的兒媳甄氏垂涎三尺,便悍然發兵破邺城,甚至揚言:今年破賊,正為奴!卻不料被其子曹丕搶先一步,将甄氏據為己有。當然,這種兄弟父子争美的鬧劇在中國的曆史上并不罕見,究其原因,大概也是因為他們隻把美女當做玩偶而非人來看待——就好像兄弟父子為了一匹馬或者一塊美玉起了争執,頂多被人認為沒有風度,那些倫理道德也奈何不了吧。
電視劇中的甄宓形象
在對玩偶的争奪中,美女們則又物化為了男人們炫耀實力的“戰利品”。“沖冠一怒為紅顔”裡面到底有多少、或者說有沒有愛情的因素?如果當初“東風不與周郎便”,那麼二喬也許隻能成為和那些牲畜、珠寶、糧草一樣的戰利品,鎖于銅雀台了。還有那金陵十二钗副冊之首的甄英蓮,不也是那呆霸王老拳一揮奪來的“玩藝兒”嗎?晉武帝在打敗吳王孫皓後,一口氣把孫皓費盡心機搜羅來的5000美人全部據為己有,充入自己的後宮,同自己原有的5000佳麗混編成萬名“紅粉集團軍”、“胭脂别動隊”,而對于怎樣享用這些美色佳肴,他自有一番創意,那就是“羊車所止”——坐着“羊車”,“信羊由缰”,走哪算哪,走哪嫖哪。
不過,成為戰利品在某種程度上說,還是美女之幸呢,因為被當做祭品或者殉葬品而遭屠戮的美女并不在少數。不必說千千萬萬籍籍無名的美姬豔妾,單說那些在曆史舞台上豔光四射的絕色明星吧。夏朝的妹喜在夏朝滅亡後,被商湯“流于海,死于南巢之山”(《列女傳孽嬖夏末喜傳》)。商纣的妲己則被周武王把頭砍下來挂在小白旗上示衆。助越滅吳的西施也逃不掉這樣的命運,“吳亡後,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終。”
西施
(《吳越春秋》)“鸱夷”是一種皮袋子,據傳越王的死對頭伍子胥也是被吳王殺死後裝入“鸱夷”沉入江中的,如此看來,夫差和勾踐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隻可憐這些美女忠臣們瞎了眼,上了政治和權力鬥争這條“賊船”注定有不了好下場。當然并非隻有與王權沾邊的美女有如此“待遇”,鄉野民間的美女也是避不開這種“殊榮”的。陸遊和“美女加才女”的唐婉本是恩愛夫妻,可陸母卻硬生生将二人分開,理由據說有二,一者為唐婉不曾為陸家生育,而“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二者擔心二人過笃的感情會消磨陸遊的進取之心——實際上還是“紅顔禍水”的觀念在作祟。但無論怎樣,二人最終還是被“棒打鴛鴦”被迫分手了。“被休”在封建時代是對女子最沉重的打擊,雖然好像唐婉再嫁後還算幸福,但對陸遊那愛情之火是難以撲滅的,這從她“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句中可見一斑。後來,在沈園偶遇陸遊,舊疤重揭,她再也忍受不了感情的折磨,一縷香魂便随那兩首《钗頭鳳》散落在了中國古典文學的冊頁中了。
陸遊與唐婉
除去這些廣義和象征性上的“祭品”、“殉葬品”,成為實實在在的殉葬品的美女也是屢見不鮮的。由女子做為殉葬品這一“光榮傳統”自商周時就已有之,在秦朝達到極緻。秦始皇死後,秦二世指令後宮婦女全部殉葬,加之被“卸磨殺驢”的工匠,人數竟“計以萬數”。這之後,“人殉”曾一度銷聲匿迹,而到明初時再次死灰複燃,又成為明初封建統治的一種制度。且民間也深受影響。朱元璋死後,有46個嫔妃殉葬,朱棣死後有30多個嫔妃殉葬,朱棣的兒子朱高熾執政不足一年,葬禮較簡略,但也有7個嫔妃殉葬。由于官方提倡,明代女子為丈夫殉死空前盛行,而且死得越慘烈越受到贊揚表彰。
由玩偶淪為殉葬品固為美女不幸,但較之成為男人刀俎上的“美味”,那種不幸可就是小巫見大巫了。這裡所說的“美味”可不是指“秀色可餐”的那一類意淫,而是真真正正的鍋中肉、盤中餐、箸間菜!看來美女真是“寶”啊,不僅可以飽眼,還可飽腹!五代時的軍閥趙思绾占據長安時,城中無糧,便殺婦女兒童為軍糧,每次犒軍都要吃上百人。他自己愛吃“美人肝”:把美女綁于木樁之上,用尖刀剖開肚子,割下肝髒,烹而食之,餐畢,那沒了肝髒的美女竟還在慘叫。從作亂到敗亡,這家夥共吃了人肝六十六副!亂臣賊子如此,忠臣良将卻也有此一頁。中唐名将張巡守睢陽,糧草告罄,守城官兵士氣低落,于是,這英雄便将自己的美妾殺了(一說是美妾自殺)後,分而食之,以穩軍心。更可悲的是,後世史書竟然還把這張巡這種喪失人性的禽獸行徑當做精忠報國的“佳話”來傳頌。吃人的例子實在太多,正如魯迅所說的,翻開曆史,滿本都寫着兩個字是“吃人”!但如此血腥令人作嘔,不舉也罷。
昭君出塞
被當做禮品饋贈,又是美人最經典的功用之一。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四大美女”中西施、昭君、貂婵三位都是以“禮品”的作用而流芳百世的,看來美女真是饋贈佳品呀。套用那爛俗的廣告詞:今年過節不收禮呀,不收禮不收禮,收禮隻收大美女!君不見我們的古書史冊上記載,動不動就是贈與金銀珠寶、香駒美女來籠絡人心、換取利益嗎?就拿中國曆史上最輝煌的兩個王朝來說吧,西漢時,以送美女到匈奴和親為治國安邦的上策,從高祖劉邦送公主嫁冒頓單于,到元帝誤遣昭君出塞嫁呼韓邪單于,幾百年來,美女以自己嬌柔之軀抵擋着萬千鐵蹄,紅顔在寒刃間美麗了男人的疆土。而到了大唐帝國,為防藩鎮叛亂,美女公主們又被頻頻贈與藩将。據調查,“除唐代宗将升平公主嫁郭子儀兒子外,還将嘉誠公主嫁了節度使田緒,将新都公主嫁了藩鎮将軍田華,唐德宗将義章公主嫁了藩鎮将軍張孝忠的兒子,唐憲宗将普甯公主嫁了節度使于季友。”(朱鴻《李仙蕙墓壁畫記》)發現美女禮品價值的當然不隻皇族帝國,富貴豪門、貧賤小民都對這種“投資小、見效快”的“東西”很感興趣,就連号稱“替天行道”的江湖好漢也不能免俗,那“天然美貌海棠花”的“一丈青”扈三娘不就是被“義氣深重”的宋大頭領當做“驚喜大禮包”送給了色鬼王英嗎?
電視劇《水浒傳》中的扈三娘與王英
和“禮品”類似的,還有“商品”。将美女當做商品其實是美女最廣泛的用途。當然,并不是隻有美人才有資格當做商品銷售,不過由于美人的天生麗質,使其價值自然是其他如兒童、壯丁之類的“商品”難望項背的。是以,美女向來就是市場上的“搶手貨”。清興化詩人顧先根在《買人船》中說“荒歲市不通,來有買人船。船不上碼頭,常泊野水邊。買女不買男,口不惜多錢……”被賣的美女,在揚州還有個奇怪的稱呼——“瘦馬”,清趙翼《陔餘叢考》中說:“揚州人養處女賣人作妾,俗謂之‘養瘦馬’”。 明末清初的文學家張岱在《陶庵夢憶》中,對關于美人的交易有生動描述:“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 —— 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而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瞧瞧’ ——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瞧相公!’——轉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幾歲了?’——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鹹知之。看中者用簪或钗插其髻,曰:‘插帶’。看不中,出錢數百文,賞牙婆,或賞其家侍婢,又去看。”再看看京味作家鄧友梅所描繪的牲口市:“一個麥場上,釘了些極,拉了些繩,拴了些馬牛騾驢。有搬着牲口腦袋看牙口的,有拉着牲口缰繩看腿腳的,場邊一些經濟人東跑西說,把褡裢搭在胳膊上與人手捏手地講價錢。”(《據點》)兩者何其相似!在那些“相公”、“牙婆”看來,所謂美女,不過是一些美麗的牲口而已。其實,這些“瘦馬”被賣作小妾還算是命好的,更多的則是被賣進柳巷青樓,堕入紅塵“一雙玉臂千人枕,兩片朱唇萬客嘗”,終生被蹂躏欺辱,就算高傲如李香君、董小婉,文雅如薛濤、柳如是,雍容如李師師、陳圓圓,剛烈如梁紅玉、紅拂女,也擺脫不了這樣的屈辱命運。
陳圓圓
除此種種,美女還有一個最最獨特,也是最最重要的用途,那就是替罪羊。男人不僅需要美人為他們提供享樂和色情服務,還需為他們不思進取、貪圖安逸而結出的惡果“埋單”,隻要有美人在,不管男人犯了多大錯,闖了多大禍,都可以把罪名一股腦推到美女身上,隻一句簡簡單單的“紅顔禍水”就推了個一幹二淨。男人可以縱情,女人不能媚惑,男人可以迷戀,女人不能色誘,男人可以強暴,女人不能反抗,男人可以多情,女人不能花心,這就是中國的傳統邏輯。是以,在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千金買一笑,唐玄宗一騎紅塵千裡送荔枝的同時,“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巨大的屎盆子便理直氣壯地扣在了褒姒、玉環這些頭腦簡單的美人頭上,跳進黃河也難以洗淨了。美女不僅生前要向男人奉獻自己的肉體,死後還要被剝奪名聲,為那些所謂的英雄豪傑們洗刷恥辱,這不知是美女的偉大,還是男人的悲哀。
電影《妖貓傳》中的楊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