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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慕雙周柏春,大紅大紫六十年的秘密

别的地方,我不知道,隻知道在上海,“姚周”是沒有人不知道的。原因有二:一是上海喜歡滑稽的人太多,是以藝人出名并不太難;二是兩人合作的時間太長,故能連續影響好幾代人。姚慕雙藝成之後,就上電台唱滑稽,隻與一位藝人合作過兩個月,便找來小弟做搭檔,從此一搭到底。小弟無師自通,上了電台,張嘴便來,十分讨人喜歡。不過小弟年僅十七,尚在念書,為免麻煩,兄長以母姓為小弟起了個藝名“周柏蔭”,不料向聽衆介紹時誤作了“周柏春”,一言既出,潑水難收,隻好一錯到底。我以為這段轶事與滑稽之道暗合,因為古書上說滑者亂也、稽着同也,也就是把錯亂了的東西集中起來,給别人看。

姚慕雙周柏春,大紅大紫六十年的秘密

滑稽行的排名有規矩,上手逗的在前,下手捧的在後。周柏春上手,姚慕雙下手,照理稱“周姚”才是。原因有二:一是兄長攜弟從業,且在早期是兄逗弟捧;二是這門藝術的特性所緻。行話雲“三分逗七分捧”,三七之分不是指活兒的多寡,而是指活兒的輕重。上手隻需按預備好了的一路講去,放噱時注意節奏即可,即便有即興發揮,也在自己掌控之内,可謂輕松。下手卻須按上手所講的一路接來,為話題作導引,為噱頭作鋪墊,為全篇作點睛。若遇上手即興發揮,更須靈活、恰當地作回應,可謂吃重。有個相聲叫作《論捧逗》,上手挖苦下手是“娶媳婦打幡——湊熱鬧”“聾子的耳朵——純擺設”,下手賭氣不予配合,甚至故意發難,令上手洋相出盡而收場。若聽懂這個相聲,就會發現上手盡管能說會道,其實并不與聽衆正面接觸;下手雖然少言寡語,其實代表着聽衆,替聽衆在說話。凡是舞台藝術,演員觀衆不可缺一,隻有上手沒有下手,等于隻要演員不要觀衆,萬萬不可。

這當然不是說姚比周高明。兄弟搭檔之前,姚慕雙演過一陣子單檔,反響清淡,生意不佳。兄弟搭檔之後,姚的高明烘托了周的高明,這對搭檔的高明共同造就了滑稽藝術的高明。這便是“姚周”搭檔六十年,一直大紅大紫的原因。

“姚周”的節目自然而又獨到。他們都在教會學堂念過書,英語底子不錯,于是把正确的發音與洋泾浜發音相對照,笑料自生,能把《學英語》《英語翻譯》說得獨一無二;他們都精通各地的方言,掌握由于溝通不便所緻的各類笑話,能把《方言雜談》《各地堂倌》說得妙趣橫生;他們學曆不高,知識不少,能把《大鬧明倫堂》《高價征求意見》說得書香洋溢;他們都是甯波移民,既熟悉鄉土傳統習俗,又适應現代都市風尚,能把《算命》《新老法結婚》說得風生水起……所有噱頭噱腦,所謂洋派海派,都從曆史和現實中來,都真實而藝術地映現出上海華洋雜處、五方雜處的社會結構,中西交彙、新舊混合的文化風貌。

“姚周”的滑稽诙諧而有意味。在《吃酒水》裡,姚慕雙大談宴席上吃得比别人多的“本事”——吃白斬雞不能直着去夾,而是要橫向去抄,至少能抄到兩三塊;再如吃炒蝦仁不能先舀一匙,而是要舀半匙,一口吞下再舀一匙,這樣能吃一匙又半;又如吃兩面黃不能輕輕去挑,而是要重重插入面裡,雙手各執一筷去卷,如此不到半分鐘,一整盤面條全都在自己的筷頭上了……這還有個道理,叫做面皮老老、口福飽飽。“姚周”表面是嘲弄人的自私和過于精明,裡面卻含着大城市生存的壓力和小市民生活的不易。兄弟倆出身小康家庭,由于戰亂加上經濟不景氣,父親失業,兒子隻得辍學謀生。是以與這段經曆相關的内容,他們演來是最生動也是最深沉的。在《學生意》裡,周柏春開口就說自己去當堂倌,是家道中落的無奈選擇。于是當他接說自己聽錯了夥計報的賬目,沒有收錢倒貼了一把傘,又吃了一筆賠賬;後說自己一手托着十六碗飯,一手端着滾燙的豆腐湯,不巧在樓梯口踩上一塊香蕉皮,湯碗自上而下,“啵”的一聲,扣在了樓下老闆的光頭上,因為“熱脹冷縮”,拔也拔不下來……既能讓觀衆開懷大笑,又能保證這些噱頭不流于輕浮和無意義。有的藝人善于模仿“姚周”的招噱套路及語氣腔調,我以為沒有一個是像的,因為他們隻得其皮肉,未得其精髓,那就是内在的感傷與深層的悲憫。對“姚周”的滑稽藝術,很多人知其是含着眼淚的笑,很少人知其是帶着笑的眼淚。

“姚周”的表演陰陽而生辯證。周柏春開口大多慢條斯理,冷面而狡黠;姚慕雙出言大多率直爽利,熱情而笨拙。也有周熱姚冷的情形,反差也大。尤其當周柏春起正角色或擺道理時,姚慕雙每每作反派狀,将人的軟弱、輕信、貪小便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種種弱點暴露出來;當周柏春起反角色或講歪理時,姚慕雙常常作正派狀,将人的善良、老實、同情弱小、樂于幫助别人等優點顯示出來。所謂陰噱陽笑,所有熱逗冷捧,無不是以人性的善惡,作辯證的保障。亞裡士多德論滑稽,大意是演員去摹仿那些“比較壞”的人,所謂的“比較壞”,極少是惡的,更多是醜的,以此提醒人們不斷地改掉醜、轉為美。我以為“姚周”達到了這個美學的标準,實作了美醜互見、雅俗共存的平衡。高明的藝術就是保持了平衡,滑稽藝術表現醜就是為宣示美,反映俗就是為追求雅。人間可資嘲弄和取笑的東西,實在太多,可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若隻為噱而噱、隻為笑而笑,勢必破壞平衡,走向極端,淪為極俗極醜甚至極惡。對此,許多滑稽藝人都有意識、都有作為,可惜的是,他們要麼不及姚周那樣貴在堅持,要麼不夠姚周那樣做得自然。正是——

鼓舌搖唇意若何,知情曉理借偏頗。

隻緣子弟不知苦,卻道人間笑最多。

幾年前,我曾應邀參加了“姚周”的紀念會,聽了幾位“姚周”弟子的發言。他們都是著名的滑稽藝人,都得了“姚周”的某一點精髓,加以變化發展,遂成一家。他們說到動情之處,屢屢哽咽,甚至泣不成聲,這般情形是我從未見過的。一個人憑禀賦和練習,成了擁有藝能的人,再以創造和經驗成了擁有名号的人。但不管怎麼高明和有名,仍然是人。

周柏春曾說,在廣大聽衆看來,他似乎隻是一個快樂的化身。其實他與所有人一樣,喜怒哀樂七情六欲,花色品種一樣不少。此言若是真的,那麼滑稽藝人實際上是在人前透支了自己的喜和樂,抑制着自己的怒與哀。前者成就越高,後者能量越大,難怪中外時有某著名笑星患上抑郁症的新聞。對此,“姚周”究竟是怎樣處理、如何平衡的?别的事情,我不知道,隻知道他們逢人三分笑,點頭又彎腰。他們在臨終前還向醫生和護士道謝,周柏春更以嘶啞的嗓音,輕輕地為他們唱了一支歌。(胡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