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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餘皚磊:反派演的不是壞,是欲望本身

澎湃新聞記者 楊偲婷

前一陣熱議度頗高的《在一起》,以單元劇的形式,講述新冠疫情期間的故事。曹盾執導了其中一個單元《救護者》,講述武漢最危險的時候,來自全國各地的醫護人員奔赴武漢支援,面對全新病毒,一開始沒有特别有效的治療方案,每天又要面對越來越多的病人,醫護工作者們身體疲憊到了極限之外,也承擔着巨大的心理壓力。

“我們想去展現在這種殘酷情況下,他們(醫護人員)是如何調整自己的心理狀态的。”演員餘皚磊說道,劇組在閱讀劇本時就達成了這樣的共識。

專訪|餘皚磊:反派演的不是壞,是欲望本身

《在一起》劇照,餘皚磊飾演魏力

劇中,餘皚磊飾演一位支援武漢的醫生,在明明已經好轉的病人突然離世後,得知病人的孩子剛剛出生,一個人在走廊悄悄崩潰。他的表演很是克制動人,一些觀衆認出了他:《長安十二時辰》裡的元載,《少帥》裡的楊宇霆,《解救吾先生》裡的倉哥。從業二十多年,他塑造了許多令人難忘的反派角色。他飾演的反派,還特能引起觀衆共鳴,比如精于見風使舵的“元載”,小人是小人得徹底,但餘皚磊的表演,細膩得會讓人某些瞬間悚然一驚:這麼小人的一面,我們身上不也有過嗎?

專訪|餘皚磊:反派演的不是壞,是欲望本身

《長安十二時辰》截圖,餘皚磊飾演元載

國産影視劇中,反派角色的功能性往往過大,反而丢失了角色本身人性的東西。因而容易“壞”得單薄虛假。餘皚磊卻總能将一個個反派角色,塑造得鮮活真實。“我從入行時,就意識到演任何角色都不能忘記:任何角色落到生活中,他就是一個人,他不可能給自己定義:我就是一個壞人。”

“不能上來就說:我就是樂意做壞事,我做壞事得到了巨大的滿足。這種人有,反社會人格,但我們的影視作品很少出現。很多作品裡,包括我塑造過的一些角色,他有各種逼不得已,或者說是欲望過大,他選擇通過不道德的行為,違法的行為來得到想要的東西。 那麼我演的就一定不是‘我要努力壞’,我要演的是欲望本身。”導演編劇往往是因為功能需要而創造角色,但演員要想:角色不是為了功能而存在的,他應該是生活在故事裡的平行宇宙的,得在宇宙中真實存在,任務和功能應該隐于角色的生活之後,餘皚磊這樣認為。

老是演反派,餘皚磊也有些無奈,“演員是被選擇的職業,本身我不具有很強的市場認知度,是以就更不可能有挑選的權利,隻能說我覺得不太适合我的,拒絕,但又不能拒絕太多,那樣的話可能就沒有工作了。”但對于他來說,所謂的正派反派,并沒有太大差别。“對我來說和塑造正面角色其實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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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帥》劇照,餘皚磊飾演楊宇霆

因為總是能将配角诠釋得出神入化,一些自媒體将餘皚磊貼上“神綠葉”的标簽。“綠葉”這詞兒他倒是不太放在心上,但“神”這個褒獎,他倒是有點介意。“好像現在什麼都必須要貼個标簽,這個讓我心裡不是特别舒服,動不動演技就‘炸裂’了,動不動就‘神’了,這個定語放在我前面,我覺得有些尴尬。”餘皚磊說得實誠。

餘皚磊理科出身,讀的是計算機專業,父母的一位幹話劇的朋友,推薦他去一部話劇裡客串一個小角色。餘皚磊本來沒有很當回事,但試戲的時候,從未受過表演訓練的他,緊張得話都不會說了。導演委婉地請他離開,然後跟人說:這孩子不行,你看他路都不會走。餘皚磊無地自容:“我非常憤怒,這憤怒不是對别人的,是來源于對自己的瞧不起。”他逼着自己反複練習,求導演再給一次機會,最終得到這個角色:一個台詞兒沒幾句的書店店員。

在表演過程中,餘皚磊慢慢意識到,自己是喜歡表演的,“每天都在琢磨怎麼讓這個角色變得更合理,更能有機地融入整個故事。這件事變得有樂趣了。”而最後公演之後,導演還跟餘皚磊父母感慨:這個孩子真是沒想到,“第一天是那樣,現在卻是這樣,太努力了這小孩。”在這位導演的鼓勵下,餘皚磊考上了北京電影學院。

然而随之而來的并非坦途,在表演系一群盤靓條順的孩子裡,餘皚磊外形确實不出挑。“人貴在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确實長得不算好看,到底能不能靠表演這個工作能活下去,那是個問題。”入行以後, 這種對比更加明顯。餘皚磊自述,有時候是真郁郁不得志到飯都吃不上的程度,但也咬着牙,給自己打起雞血一套一套的。試戲被刷,“真理隻掌握在少數人手裡”;心裡難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多年前,餘皚磊主演了部電影《夏日暖洋洋》,一天,有人給了他一份《北京晚報》,說:你入圍了。餘皚磊不信,仔細一看,自己還真提名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男主角。餘皚磊一陣恍惚,随後是松了口氣,他也不指望拿獎,就覺得:好吧,我确實是可以幹這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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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暖洋洋》截圖,餘皚磊飾演德子

【對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口味,沒必要诋毀别人

澎湃新聞:你的一些采訪,總出現類似于“神配角”、“神綠葉”這樣的稱謂,你個人怎麼看待這些說法?

餘皚磊:以前剛看到這種說法,一瞬間心裡肯定有一點小别扭,說矯情點也有那麼點小酸楚。但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影視是一個群體創作才能達到的作品,哪怕一個群衆演員,沒有他也不行,總得有人去做這個事。“神”不“神”的也是,這反而是讓我有點介意的,而不是“綠葉”這些詞。好像現在什麼都必須要貼個标簽,必須要有一個設定,這個讓我心裡不是特别舒服,動不動演技就“炸裂”了,動不動就“神”了,就這個定語放在我前面,我覺得有些尴尬。

澎湃新聞:你好像有說過,有演技的标簽和沒演技的标簽同樣可怕。這句話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現在業界、輿論都在透露出一種神化“演技”、神化所謂的“戲骨”的趨勢,特看不上流量,但又依賴流量。你好像不太在乎這種關于演技的認證也好,還是說贊譽也好。

餘皚磊:可能因為我是理科生,很多事情我喜歡自己琢磨。什麼叫演技,什麼叫流量,前兩年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我當時覺得,這可能是商品經濟社會的一種帶貨方式,一種吆喝方式。他們把觀衆簡單劃分為兩個群體,一種是我就要看顔,我就要流量,我愛得不行;一種是就要看演技,看所謂的“飙戲”。有了一個陣營的強行劃分後,商家就可以去推銷不同的演員。

現在我又覺得,可能“演技”“流量”這些标簽也不全是商家給的,而是人們自然的劃分,因為人會通過意識形态也好,通過話術也好,來劃分自己的同類,這樣大家會有共同話題,會形成小的團體,來獲得心靈上的愉悅和歸屬感,這其實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互相攻殲,粉絲罵戰,我覺得也大可不必。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口味,沒必要诋毀别人。

關于有演技和沒演技,這兩個标簽都可怕,我當時說的是,有演技的标簽,可怕在于我會不敢失敗。但表演這件事,或者說創作這件事,它的樂趣有時候在不停突破,哪怕敗了,至少我積累了失敗的經驗。别弄到最後都是慣性,大家就說演的太好了,這類型的演太好了,就想看他演這樣的人,那一直演這樣的人,最終就是在複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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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十二時辰》截圖

澎湃新聞:也看你說過,不介意做“綠葉”,遇到年輕演員願意給他們“托着”。其實也算挺難得的事兒,因為現在大家願意去宣傳的是什麼“戲骨”對“流量”演技碾壓什麼的。

餘皚磊:對,我可能稍微有些另類,我真的是不太贊同“碾壓”對手的表演方式。戲是大家一起完成的,你的角色好看,别人的不好看,被你演崩潰了,啥也不會了,那整個戲垮了有啥意思呢?

這樣你怎麼不去說單口相聲或者脫口秀呢?那就是隻展示個人魅力的表演形式。但戲劇是大家互相成全的,我記得去年演《威尼斯商人》的時候,公演前天晚上,導演把演員聚集在劇場,然後強調:演員在舞台上隻需要做一件事,就是愛你的對手,信任你的對手,因為你在舞台上所有的榮耀和閃光,都是他們給你的。這個和我的理念應該說是非常契合,因為當你把所有東西都無私地扔給你的對手,讓他可以閃光地站在鏡頭或者舞台前,他自然也會把他最好的東西還給你,這就成全了一場所謂的有“彩”的戲。 如果說我帶着鄙視、不屑,處處碾壓,最終出來的是什麼呢?我不太清楚,他可能已經與戲無關,與角色無關了。

而且我們有“流量”這個詞,喜歡“流量”的觀衆大多是年輕觀衆。說真的,年輕人喜歡年輕“流量”怎麼樣?就好像我們年輕的時候,父母說武俠小說、港台言情不能看,那都是毒草,看了人生就毀了。父母們在津津有味地閱讀《三國演義》,《水浒傳》之類的,我們又覺得這東西太無聊了。但當我們到了40歲,再看《三國》、《水浒》,确實是好。你不可能逼着一個沒那麼多人生閱曆的年輕人,去喜歡更成熟的文學藝術,大家有自己的喜好,而且這個喜好會随着年齡增長改變,沒必要強迫人家,都是可以接受的,不能接受的是徹底的不敬業,那個是不能接受的,但你要說演技上有缺憾,有成長的空間,誰不是一點一點在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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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皚磊

演戲是不停否定和肯定的過程

澎湃新聞:你是在機緣下接觸了話劇表演而走上了演員之路。 去年又重新回到話劇舞台,演了《威尼斯商人》,時隔多年再回到話劇舞台上,感受是怎樣的?

餘皚磊:感受當然是比20年前成熟了許多。當得到邀約的時候,我第一反應是我當然想去,第二就是深深的不安:我做得到嗎?莎士比亞是巨匠,要站在巨匠的肩膀上表演時,哪怕你不能得一個很高的分數,但你不能像個在巨将肩膀上的跳蚤吧?很惡心對不對?是以就很焦慮,但我又喜歡挑戰自己,就不停告誡自己這個事一定要幹,哪怕被罵也得幹,還得幹出不一樣,用全新的方式來解讀夏洛克這個人物。

人們都把夏洛克塑造成一個尖酸刻薄的猶太商人,大家都有既定印象,夏洛克是個無恥之徒,我不是想扭轉這件事,我隻是想在人物關系中找到他行動的理由,而不是純粹做一個小醜,博得台下觀衆的哄笑。

從結果來看,我覺得我還是做到了,因為我看了些評論,有觀衆說看夏洛克最後癱倒在舞台中央時,忍不住哭了出來。我說那就對了,因為他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是以我勉強對自己先滿意一下,也許過幾年再有其他經曆的時候,回頭來看,可能會再次“瞧不起”自己,沒辦法,這就是一個不停否定和肯定的過程。

澎湃新聞:是以你會不停地看過去的表演,否定以前的表演嗎?

餘皚磊:偶爾會回首一下,可能因為某個新角色在進入的時候,某個細節或瞬間讓我閃回到多年前的某個角色,我可能會突然想,其實當時我怎麼怎麼演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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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劇照

反派讓我對自己更狠

澎湃新聞:演了這麼多所謂的反派,你覺得他們有給你帶來什麼影響嗎?

餘皚磊:可能有,因為确實演了很多窮兇極惡的角色(笑),帶來的影響是,我面對一些事的時候,變得更決絕,會對自己更狠,沒什麼做不到的。

澎湃新聞:能舉個例子嗎?這種決絕或者說這種讓你決絕的一個情境?

餘皚磊:我記得有次我在馬來西亞潛水,在棧橋上摔了一跤,腳前掌蹭掉一塊拇指指甲蓋大小的肉,然後我就把球鞋扔了,買了個指甲刀,一瓶酒精,就自己處理了一下。給自己動這種“小手術”的時候,我會跟自己開玩笑,腦子裡營造各種“絕境”,告訴自己這算什麼事?不就掉了塊肉,又不是傷到内髒,又不是腿折了。

還有個更細節的想法:生活裡經曆的痛苦也好,事件也好,都是将來你塑造不同角色,進入不同故事環境時,随時能拿出來用的素材。比如說痛苦之下,你的整個形體怎麼去行動?疼痛對面部肌肉活動會有怎樣的影響?特寫鏡頭下應該怎樣去抽搐?胳膊折了鎖骨折了有什麼不一樣?太有意思了。

不可能說接到一個劇本才說我應該去體驗個啥,沒這個時間給你,要在日常生活中一點點去積累,演打針,你挨一針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比如去醫院手術,說必須給你量個肛溫,一個人第一次有這種經曆,心理上肯定有各種糾結、尴尬吧。如果你要演這麼一個戲,你該是什麼狀态?觀衆會看到什麼?我們不可能去拍隐私部位,隻有靠演員演,對不對?

澎湃新聞:那演員也是挺不容易的,糟糕的事,我們普通人會選擇忘記和忽視,但作為演員,你就要在經曆一些痛苦情境時,得主動覺知這個身心的痛苦過程。

餘皚磊:世界上沒哪個人是容易的,連富二代過得都挺不容易的。另外我要說到,其實我稍微有些不太願意暴露自己很多東西。因為我的工作其實“販賣”的是自己的“肉體”,我的臉,我的身體,都是暴露在鏡頭或者舞台上的“表達媒介”;更重要的是我在“販賣”我的“情感”,把自己過往生活中的經曆,拿去建構一個可信的人物。我已經“掏出”那麼多了,在工作之外我就想消停一下,有些合同要求的宣傳就參加一下,可以不去就不去,安靜過自己日子,因為積累素材這件事,是一輩子都得做的。

責任編輯:程娛

校對: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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