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Nikki Baughan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Sight & Sound（2021年9月22日）
加拿大電影導演丹尼斯·維倫紐瓦正熱情地邀請觀衆來看他對「阿拉基斯星球」的呈現，阿拉基斯星球來源于他的新片《沙丘》，這部電影改編自弗蘭克·赫伯特1965年小說《沙丘》（此前曾由大衛·林奇于1984年搬上銀幕）。作為一名導演，他不斷展望電影未來的樣貌，同時又十分精通這門藝術的奧妙。
《沙丘》（2021）
維倫紐瓦對如何最好地利用他手邊的工具——剪輯、攝影、燈光、音效設計——都有着直覺的了解，而且至關重要的是，他的團隊中都是善于創新的能工巧匠。他的電影讓觀衆完全沉浸在他所講述的故事中。這不僅适用于他最新的鴻篇科幻巨制《沙丘》，也包括之前的《銀翼殺手2049》（2017）以及《降臨》（2016）。維倫紐瓦從低成本的處女作開始，就已熟稔了吸引觀衆的技巧。
《降臨》（2016）
維倫紐瓦一直癡迷于探索人類與環境之間的關系，經常把人類描繪成自己世界中的異族，并且将熟悉和離奇的事物并置在一起。
我們可以簡單來回顧一下維倫紐瓦1998年的處女作《8月32日》，一對年輕的法裔加拿大好友西蒙娜（帕斯卡·比西埃爾飾）和菲利普（亞曆克西斯·馬丁飾）前往猶他州鹽灘公路旅行，他們想要秘密懷上一個孩子。
《8月32日》（1998）
這部電影的攝影師是安德烈·圖爾平，他後來還擔任了維倫紐瓦突破性的作品《焦土之城》的攝影師，并成為澤維爾·多蘭的攝影指導，維倫紐瓦用激動人心的視覺效果強調了《8月32日》中荒涼、與世隔絕的場景。
從高空拍攝的俯拍鏡頭中，這對好友的亮黃色汽車看上去就像是白色沙灘上的一隻蟲子，而在影片的其他部分，兩人的鏡頭則多用遠景鏡頭來拍攝——兩個脆弱的人在日光逐漸褪色的遼闊風景中漫遊着。這種特殊的運鏡，讓渺小的人物與廣闊的背景相映成趣，成為維倫紐瓦電影中，辨識度較高的一個主題。
一個颠倒的世界
然而，在這些壯觀的、荒涼的鏡頭之前，《8月32日》以一場幽閉恐懼症般的夜間車禍拉開了序幕——這場車禍促使西蒙娜有了想要一個孩子的意願，從一開始就讓人不安。索菲·勒布朗的剪輯讓汽車前燈下的雨點出現在了電影的畫面中，西蒙娜臉上的綠色光芒與汽車内部漆黑的面孔形成了鮮明對比，她在車内打起了瞌睡。
然後，在不可避免的事情發生後，有一個給觀衆留下深刻印象的特寫鏡頭，西蒙娜在被撞翻的車裡蘇醒過來；她處于短暫的，不省人事的狀态。西蒙娜奮力逃生，走到了公路上，招手讓一個司機下車，讓自己重返文明社會。在這一系列的鏡頭中，維倫紐瓦在沒有對話的情況下傳達了這樣一個事實：這既是西蒙妮生命即将結束的時刻，也是它重新開始的時刻。
在《理工學院》中，維倫紐瓦也使用了颠倒的鏡頭的視點。《理工學院》拍攝于2009年，是導演對1989年蒙特利爾工程學院屠殺的戲劇化呈現，那次大屠殺中有幾名工程系女學生慘遭殺害（《理工學院》是維倫紐瓦在2000年的《迷情漩渦》近十年後，拍攝的首部作品）。
《理工學院》（2009）
手持攝影、黑白畫面的風格，使得維倫紐瓦的影片美學顯現出了壓抑和不祥的特征，在一個關鍵的場景中，攝影師皮埃爾·吉爾的運鏡給觀衆帶來了不适感。一位名叫讓·弗朗索瓦（塞巴斯蒂安·于貝爾多飾）的學生正在開車去看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因為在那場大屠殺中幸存下來而感到内疚，因為許多人都死于非命了。
攝影機俯拍着他的車，拍攝的角度不斷的越過了傳統的界限，它讓觀衆從汽車的下方和後方不斷跟随着弗朗索瓦的蹤迹，這既讓人迷失方向，又令人頭暈目眩，事實證明，這一組鏡頭的效果也達到了。
整個世界都像是在跟着鏡頭的旋轉而轉動了起來，就像絕望的讓·弗朗索瓦看到的那個可怕、颠倒的世界一樣。
聲音與視覺
在拍完《理工學院》之後，維倫紐瓦拍攝了《焦土之城》，這部影片改編自瓦吉·穆阿瓦德以中東内戰為背景的小說。這部電影讓維倫紐瓦在國際影壇聲名鵲起。在威尼斯首映并赢得多個電影節獎項後，該片還獲得了英國電影學院獎和奧斯卡獎的提名。
《理工學院》（2010）
在《焦土之城》開場一個令人着迷的場景中，維倫紐瓦再一次使用視覺，而非對白，為觀衆呈現了意味深長的内容。電台司令的歌曲《You And Whose Army？》給觀衆帶來了溫暖、舒适的錯覺，觀衆的視線跟随攝影師安德烈·圖爾平緩緩地走進沙漠中央的一間破舊的房間，一群郁悶的男孩正在那裡被持槍的士兵剃光頭。就在這首歌更具推進力的合唱開始的那一刻，剪輯師莫妮克·達頓切到了一個小男孩的特寫鏡頭，他直視着鏡頭，他的頭發正被無情地剪下。
這個長時間停留的鏡頭，在音樂和剪輯的配合下，讓觀衆感受到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男孩。随後，影片主角之一珍妮（梅麗莎·德索蒙斯-波林飾）在和妹妹前往已故母親的中東家中朝聖時，戴着耳機聽着電台司令的歌——這是影片中和叙事關聯緊密的音樂。
《邊境殺手》（2015）是維倫紐瓦在《囚徒》和《宿敵》之後拍攝的第三部英語片。美墨邊境無法無天的殘暴感是這部電影視聽美學的核心。攝影師羅傑·狄金斯在暮色中，用遠景鏡頭拍攝了這片無垠的風景。這是充滿了陰影和秘密的無人之境，有些單純、理想的聯邦調查局特工凱特（艾米莉·布朗特飾）發現自己在身體上和道德上都搖擺不定。
《邊境殺手》（2015）
凱特經常獨自出現在鏡頭中，包括那些關鍵鏡頭——例如她和本尼西奧·德爾·托羅扮演的兇狠的特工亞曆桑德羅的最後對峙，相比于她的同僚，凱特是一個更為決然、獨立的存在。同樣，約翰·約翰森的配樂（他還與維倫紐瓦合作過《囚徒》和《降臨》）深入探讨了這種環境令人迷惑的不适感，深沉的低音和隆隆的咆哮聲構成了循環的音效。
在《邊境殺手》之後。維倫紐瓦拍攝了他迄今為止最野心勃勃的電影——《降臨》。他對特德·姜小說的改編使這部影片不僅僅是一部關于外星生物的簡單的科幻片；相反，影片将焦點對準了艾米·亞當斯飾演的路易絲，她是一位語言學家，被請來和登陸地球的外星人交流。
這種責任感是整部影片的核心，維倫紐瓦和他的劇組成員并沒有讓《降臨》被類型片的誇張感所壓垮，而創造出了一種克制的效果；布拉福德·楊的攝影優雅而引人入勝。
約翰·約翰森并沒有讓傳統的、煽情式的音樂來主導影片的配樂，而是采取了更為前衛的作曲，與音效設計完美貼合，用音樂将故事中的人類和外星人的劇情部分縫合在了一起。在約翰森的配樂中，人聲是至關重要的元素，延長的和聲以及喉音都有出現。
然而，《降臨》真正的力量來自于它的結構，它滿足了觀衆對電影叙事的期望，并且以完全非線性的方式呈現語言和時間。影片的剪輯師喬·沃克是維倫紐瓦固定的合作者，他嚴格地按照拍攝的場景順序來完成剪輯，確定故事的叙事線準确無誤地編織在一起，成為一個有凝聚力的整體。
然後，他和維倫紐瓦密切合作，確定劇本的情感和主題結構完好無損，更重要的是，不會太快就給觀衆透露太多資訊。多虧了喬·沃克對場景的巧妙排布，路易絲的個人倒叙才和觀衆産生了強烈的共鳴，直到最後令人心酸的時刻才完全顯現。路易絲的個人倒叙是這部電影的核心。
情緒基調
維倫紐瓦之前電影中所有的元素都彙聚在了史詩巨作《銀翼殺手2049》中，羅傑·狄金斯令人驚歎的攝影和漢斯·季默壓倒性的配樂——再次與環境聲，如機車發動機的轉速銜接在了一起——突顯了維倫紐瓦對大都市未來的樣貌的預想。
精湛的遠景鏡頭迅速讓觀衆感受到每個場景的氛圍，包括一個強有力的開場鏡頭：鏡頭從藍綠色的瞳孔，切換到巨大的電子農場，以及洛杉矶的城市景觀。它告訴我們，人類的生活已經改變，盡管不是以一種我們不能完全認識到的方式。
然而十分引人注目的是，《銀翼殺手2049》使用了色彩來傳達不同的想法和情感。這是維倫紐瓦在《宿敵》等早期作品中使用的手法，傑克·吉倫哈爾分飾的亞當/安東尼的雙重角色分别穿着亮色和深色的衣服，反映了他們截然相反的性格。
在《銀翼殺手2049》中，維倫紐瓦則更進一步；他與狄金斯和美術指導丹尼斯·加斯納一起，通過光線和環境的變化，而不是較為明顯的服裝或道具，塑造了整部電影變換、混合色彩的景觀。
例如混凝土灰色般的洛杉矶，這座城市受到氣候變化和人口增長的影響，如今居住着數百萬公民，市中心是洛杉矶警察局隐約可見的黑暗地帶。相比之下，德卡（哈裡森·福特飾）選擇在與世隔絕、布滿了戈壁的拉斯維加斯的沙漠裡放逐自己。另一個标志性的、繪畫般的遠景鏡頭拍攝了K（瑞恩·高斯林飾），一個位于沙漠中央的小人物，在廣闊的黃色風沙的映襯下，他痛苦地尋找着自己的答案。
K的探索之路之是以被描繪成黃色，是為了向《綠野仙蹤》中的「黃磚之路」緻敬——每當K收到啟示性的資訊時，這條道路就會鋪陳開來：複制物制造商華萊士公司的總部在人造陽光下被照亮；漣漪般的燈光在德卡和瑞秋（肖恩·楊飾）的重聚之處投射出的黯淡的黃色光芒；K在一片貧瘠的土地上發現了一朵黃色的花，這讓他做出了一個不可想象的發現。
在《銀翼殺手2049》中，白色不僅是最容易被玷污的色彩，還是種種色彩中最純粹的顔色——每當K接近他是誰的真相時，它就會發揮作用，特别是那場給人印象深刻的，在大雪中發生的高潮戲。
可以說，《沙丘》正開啟着維倫紐瓦職業生涯的下一個篇章，他在二十多年的時間裡一直在塑造自己的創意。他現在拍攝電影的預算可能更高了，但他的信心和才華從他初執導筒就已展露無疑。正是他對電影藝術的元素創造性的使用方法，使通往「阿拉基斯星球」的道路了成為一段非常有益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