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兒回上海,早晨五點出發。她起來早,沒時間吃早點,我給她餾了兩個饅頭,夾上昨晚吃剩的鹹菜。她走的時候,隻帶了一個。第二天晚上,她打電話說:“媽媽,我後悔沒把兩個馍都帶上。吃完一個,香得還想吃!鹹菜咋那麼好吃!”第三天晚上,她下班回家翻看冰箱,沒一樣愛吃的,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給她郵寄的鍋盔和鹹菜,就打電話說:“媽媽,能不能讓爸爸再做些鍋盔和鹹菜給我郵來?”
女兒春節回上海上班後,一直到國慶假才有機會再回來。到家也沒閑着,回臨潼老家看奶奶外爺、姑姑舅舅,因為人多,吃飯都在飯店。即使在楊淩,大多數時候也是去熟悉的飯館,吃她最喜歡的飯菜,難得在家做一次。臨走那天晚上,她突然說想吃鹹菜。我想起冰箱有一塊很早之前買的鹹菜。每次收拾冰箱,都能看到。但是,我們兩個人上班時間,很少做飯,再加上這兩年吃鹹菜,嗓子總幹澀,腸胃也有刺激感,是以,吃鹹菜也沒過去頻繁。上次買了一塊,切了半碟子,吃到最後都倒掉了。天黑了,女兒要吃,出去買也沒地方,我就把冰箱那塊鹹菜拿出來,切成細絲,用涼開水泡泡,攥淨水分,放上一撮切碎的紅米椒,再蓋一層白芝麻。開鍋燒油,舀一小勺大紅花椒放進去,炸出椒香味兒,濾出椒豆扔掉,把滾燙的油順着芝麻小米椒澆上去,再放點雞精攪拌。鹹菜端上桌,女兒夾上厚厚一層,就着青椒炒的青蕃茄拌粉條,竟然吃了兩個饅頭。
女兒工作多年,經常出差,南北菜系,各種美味,吃得般般樣樣,難以盡數。她何以對鹹菜如此惦念?想起侄子快兩歲時,我在家照看他。吃飯時,做了四道菜,其中有一碟是鹹菜。端出來放到茶幾上,我傳回廚房拿筷子,再回來,發現他嘴巴鼓鼓的,腮幫子動來動去的,嘴角還殘留着幾根鹹菜絲。他的右手正伸進鹹菜碟子,用五根小指頭抓捏鹹菜,看見我過來,趕快攥緊鹹菜,擡起手,迅速塞進嘴巴,還不忘揉兩下,怕我發現。那一瞬間,我笑得眼淚差點出來了。放下筷子,我拿起一張紙巾,幫他擦幹淨塞滿鹹菜的嘴巴,把他緊緊摟進懷裡。
怎麼能怪孩子呢?我和弟弟不都是這樣長大的嗎?
兒時,缺衣少食,每年的寒暑假,我和弟弟就會被父親送到舅舅家。進了舅舅的大門,我們最喜歡去的就是舅舅家的鹹菜甕。鹹菜甕在廚房的門外左側,太陽出來,甕蓋打開,遠遠就能聞到蘿蔔芥菜的鹹香味兒。甕裡腌有辣椒、青筍、豇豆、大頭菜、洋生姜、紅白蘿蔔……菜裡插着一根木棍。妗子有時用它上下翻動,有時用它撈菜。最初我夠不着,看到妗子總在甕裡撈鹹菜,我便端個凳子站上去,回頭看看沒人,迅速撈出一塊青筍,蹴在沒人的牆角吃完。要麼撈出兩條豇豆,弟弟一條,我一條,比賽誰吃的快。個頭長高後,舅舅家的鹹菜甕依舊沒換,還是擺在廚房的左側位置。我趁着妗子出門,拉着弟弟圍上去,翻出想吃的紅蘿蔔,一人一根,跑到外公的房間悄悄吃。
舅舅家離得遠,騎自行車要好幾個小時。那時沒有表,看不到具體時間,隻知道父親一大早帶我們出門,太陽中天時才能趕到。我們是餓着肚子出門的,半路上,饑餓就像老虎的手,在胃裡掏啊掏,挖得人直想哭。父親安慰說,到舅舅家就有吃的了。可是,一進舅舅家門,妗子才去做飯,我和弟弟餓得滿院子找吃的。父親放下我們就回去了。他給舅舅撒謊說,地裡還有活兒,他得早回去。我們真以為父親忙,也沒想到他跟我們一樣餓着肚子,還要騎自行車趕半天路回家。
我們圍着鹹菜甕,撈起一疙瘩芥菜根,一口一口地嚼着吃。妗子在廚房做飯,“鳳香……鳳香……”地叫,我裝着沒聽見。站在鹹菜甕邊,我和弟弟對着明晃晃的太陽,咔嚓咔嚓地吃鹹菜。先咬下一大塊,舌頭舔來舔去,把外層的鹽分吮吸成鹹鹹的口水,香香地咽下去,再咬成碎塊咂摸,直至把鹹菜裡裡外外的鹽分吮吸淨盡,才把碎末全部吞咽下去。那種香,是安撫腸胃的,是浸潤肺腑的,是透徹骨髓的,是順着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遊走的,讓我的靈魂安靜下來的滋味,也是彼時最美的人間滋味。
老外婆、外公去世後,舅舅家的鹹菜甕依然蹲在廚房門外的左側。最疼愛我們的兩個人不在了,我們的生活也漸漸好轉,看見鹹菜也沒了以前的饑餓感。但我到舅舅家的習慣依然沒變,先跑去鹹菜甕邊。蓋子打開着,甕裡的鹹菜也沒有先前那麼多,表層的蘿蔔都皺起來了,有幾片樹葉飄在上面。我拿起陳年的木棍,攪了攪,撈起一塊洋生姜,咬一口,滿嘴生脆,再咬一口,眼淚就下來了。
平日裡,母親每頓飯都會給我們做鹹菜。她也會各種腌制。腌蘿蔔幾乎沒斷過。春季斷糧時,母親有時會坐在後院,靠着後牆,拿起一塊蘿蔔,嚼得聽不出一點聲音。而父親,天天走街串巷,早出晚歸,用他修籠屜的手藝給我們換回上學的糧食。除過逢年過節,鹹菜裡很難有半點油星兒。
到中學住通鋪,同學們返校時都會帶鹹菜。有一天早讀起床,記不清是因為什麼事情,大家鬧得都不願去教室。20個女生把挂在床頭牆上的馍布袋取下來打開,鹹菜瓶子擺成一排,比看誰家的母親烙的鍋盔香,比誰家媽媽切的鹹菜絲細。馍布袋各式各樣。梅花的媽媽手巧,她把碎布片剪成三角,綴成帶有“梅花”圖案的布包,裡面貼有一層白布。烙的油鍋盔把白布染黃了。她掏出一塊,邊吃邊掉馍花,油亮的馍花被她用手拍到地面上去了。我差點都想過去用雙手接着。玲玲的鹹菜瓶子是玻璃的,紅辣子油沉澱到底層,鹹菜絲好像浮在上面一樣。她把瓶子倒置過來搖搖,再倒回去打開蓋子,用筷子夾出來,塞到掰開的白面馍裡,兩手一捏,那紅油便往鋪開的本子上淅瀝地滴,她也不接住,吃完後把整個本子一揉,撇到垃圾筐裡去了。
我沒有切鹹菜。家裡沒有油潑鹹菜。我掏出鹹菜塊,就着雜有包谷面的馍,嚼得眼泡脹疼。平時吃飯,我盡量避開和同學們一起,怕别人看出我家境的寒碜。他們吃飯,我就去學校的菜園看書。等他們吃完都去教室了,我再去快速吃一塊馍,喝半缸子開水沖沖。隻要肚子不餓就行,哪裡敢想吃油潑辣子油潑扯面的美食?
工作後,很少吃鹹菜了。家裡腌制的主要是泡菜。但是,日子越好,對鹹菜的欲望卻越強烈。一周不吃鹹菜,總覺得生活都沒滋味了。如果要去爬山,我就帶幾包榨菜。走累的時候,掏出鹹菜吃幾口,渾身上下便長了勁,腳底都覺得有力量了。朋友知道我愛吃鹹菜,每年冬天都會給我弄一大袋腌蘿蔔,我放在冰箱裡,一天三頓吃。有個晚上,半夜睡不着,我爬起來打開冰箱,拿出兩片吃下去,心裡安穩了,躺下很快睡着了。那種腌蘿蔔咀嚼時發出的聲音,總讓我有一種歸屬感。細細的鹹香的滋味,會讓我回到舅舅家的鹹菜甕旁,眺望高懸的太陽……
村裡有個小超市,賣各種鹹菜。我不喜歡吃帶有甜味兒的鹹菜,也不喜歡吃油膩膩的鹹菜。但裡面有一種散裝的菜花根,削皮腌制的,特别脆。每次回家,我都會買。曾經買過一大袋子,回來存在冰箱,嘴裡一沒味兒就吃。吃得嗓子都發不出聲音來,還舍不得扔掉。春節全家團圓,弟弟買來各種各樣的原材料,烹出一大桌子色香味俱佳的菜,但我依然會去買鹹菜。隻要是沒切的,我都喜歡買回來自己切着吃。弟弟愛吃,侄子也愛吃;我愛吃,女兒也愛吃。母親也很愛吃鹹菜的。父親看到鹹菜,也會夾幾筷子。如果說父輩是因為生活艱苦留下來的習慣,那侄子和女兒呢?他們現在的飲食,是想吃什麼就有什麼,為何依然那麼愛吃鹹菜?
今年夏天,老伴的試驗田種着兩片黃瓜。他們吃不過來,黃瓜很快長老了,我又想到了腌黃瓜。把老黃瓜削皮,掏掉瓤子,切成指頭樣的條狀,用鹽和白糖腌制半個小時,空掉水分,裝在玻璃罐中。倒一瓶味極鮮,兩瓶白醋,放進一把冰糖,在鍋中燒開,盛出來晾涼。一小把花椒放在少許油裡炸出香味兒,放涼撒在黃瓜條裡。再切半碗小米椒攪拌到黃瓜條中,增加辣香味兒。把熬出來的醋汁倒進玻璃罐封存,兩天後打開吃,脆香到我吃得停不住嘴。此後,不管吃什麼飯,特别是油膩的飯,我便撈出小半碗腌制的黃瓜條就着吃,腸胃都變得清爽帶勁了。從夏至秋,我怕都吃過四五罐腌黃瓜了。
放下電話,她爸爸去超市買來四疙瘩芥菜,我給女兒細細切。案闆上跳躍着母親生前忙碌的身影。她系着圍裙,在後院種菜摘菜,在案闆上洗菜切菜,在黑色的陶罐裡腌菜,而我們回家次數少,腌制的菜壞了一年又一年,地裡的菜爛了一季又一季。陶罐廢棄了,母親的背深深地駝下去了,她的眼神越來越遲滞。舅舅來看她的時候,她也消去了歡喜的表情。母親去世後,家裡的舊物都被弟弟處置了,連同那個腌制過母親希望的陶罐……
2021.10.10.1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