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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易學與道家哲理(一)(陳鼓應《道家易學建構》)

《易經》本是殷周之際的占筮之書,自西周到春秋戰國的漫長時間裡,逐漸由哲理化而哲學化,其哲理化是春秋以降解《易》者的成果,而其哲學化則是受了老莊及稷下道家思想的洗禮。

先秦易、道的互相彙通,經曆過兩個重要的階段,起初是老子的引易入道,其後則是《易傳》的引道入易。現将易、道思想聯系的這兩個重要階段略述如下。

(一)老子的引道入易

春秋以前,《周易》為曆代史官所掌管,這由《左傳》的記載可為明證。老子是史官,故而通曉《易經》。《易》《老》的内在聯系,在辯證法思想方面最為突出。《周易》六十四卦卦形,有五十六卦都以對反為順序,如需卦(上坎下乾)倒轉過來就是訟卦(上乾下坎),泰卦(上坤下乾)倒轉過來就是否卦(上乾下坤)。再如卦序:《乾》與《坤》、《損》與《益》、《既濟》與《未濟》等,這種兩兩相對的關系,到了《老子》有着非常系統化的發展。兩兩對立的概念在《老》書中可謂俯拾皆是,如同異、無有、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美醜等等,多達八十五對以上的對反概念之組合。老子由萬事萬物的對反現象尋找出它們之間的發展規律,進而建立了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系統性的辯證法思想——它發端于《易經》而體系的建立則完成于《老子》。

老子的引易入道,最重要的莫過于把《易》的萌芽性的辯證思想引入道論而成為其哲學體系建構中的重要的方法論。這是易、老關系密不可分的一環。

研究《周易》的學者總要引述鄭玄《易贊》及《易論》關于易有“三義”的說法:“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易的這三個主要意涵,全部貫穿在老子哲學思想中。

《易》之三義中以“變易”最為重要。老子認為道是動體(反者道之動),它是“周行而不殆”地運轉着的。由此可見,《易經》與《老子》在對待變動的問題上,同是極為關注的。“簡易”的觀念在《老子》中最為明曉(由六十三、七十等章可見)。“不易”的這一含義,則被老子提升為“常”的重要哲學概念。因而,由易之三義也可以看出《老子》與《易經》在思想上的密切關系。

老子的引易入道還涉及中國哲學的起源問題。中國“哲學的突破”始于老子,而老子的哲學思想并非憑空而來,它是繼承了幾百年史官文化的傳統,是由幾百年的史官文化蘊育而成的。

(二)戰國道家或易家的引道入易

由占筮材料集編而成的《易經》,主要是占筮語言,其中也兼有哲理性的語言。而《易傳》除了“占筮語言”外,還産生了一套“哲學語言”。馮友蘭便曾說《易傳》中有兩套話,一套隻說道,另一套說易中之象及其中的公式。從周易特重象數的特質來看,易學當是一門獨立的學派,但若從哲學角度來看,則戰國中後期所形成的的《易傳》,其主要哲學内涵是屬于道家學派的,或可稱之為“道家别派”。

《易傳》的天道觀屬于道家,倫理思想屬于儒家,這點已有易學專家指出。如果我們再進一層分析,還可看出其倫理觀念并不合于孔孟,而近于稷下黃老。而且,倫理思想在《易傳》中并非居于主體得部分,誠如馮友蘭所說:“從哲學史的角度看,《易傳》的重要性不在于這些道德教訓,而在于它的宇宙觀和辯證法思想。”這是十分精辟的論斷。現在容我進一步從三個方面論述《易傳》哲學的主要部分與早期道家的直接繼承關系。

1.對待與流行 馮友蘭說:“朱熹和蔡淵都說,周易有兩個基本原則:一個是‘流行’,一個是‘對待’。這個說法很扼要。從周易看起來,什麼東西都是一個過程,一個流行。整個宇宙就是一個大過程,大流行,中國哲學稱為‘大化’。‘流行’之中有‘對待’,‘對待’就是兩個對立面的沖突和統一。”從這兩個基本原則來看,它和老莊的血緣關系就更為明确。衆所周知,“對待”原本就是老子辯證法思想中一個重要的範疇,而“大化流行”則是莊子哲學中獨特的思想觀念。老子雲“反者道之動”,“反”就已蘊含了“對待”的概念,“動”即“流行”。不過,老子哲學将“對待”的原理闡述得非常透徹,而“大化流行”的學說要到莊子才加以發揮。宇宙“大化流行”的說法,不僅是孔孟所不具有的,即便老子也不以“化”來命名宇宙過程,他隻說“自化”(“我無為而民自化”),唯獨莊子才開始以“化”來形容萬象流變。“化”字在《莊子》書中共出現八十餘次,如“萬化而未始有極也”“萬物之化”“與時俱化”等,均具有深刻哲學意涵。

2.道論 《易傳》借道家的道論來解釋世界變化的法則,《系辭傳》談及“道”處有二:一是“行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一是“一陰一陽之謂道”。這兩句話非常重要,然而卻是對老子道論的“照着講”或“接着講”。《系辭》的“一陰一陽之謂道”可能是對《老子》四十二章萬物生成論的一個概括。有關道器的問題,在《老子》書中已經隐約提出,馬王堆帛書《老子》雲“生之……而器成之”(在今本五十一章),今本《老子》二十八章雲“樸散則為器”,意即道散則為器(樸即道,見《老子》三十二章“道常無名樸”)。此外,《尹文子·大道上》首句即雲:“大道無形,稱器有名。”由此看來,《系辭傳》的道器說可能與稷下道家更為接近。

《系辭》雲:“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從上下文義看,這段話是講筮法的,并不是關于宇宙發生論的論述,對于這段話的哲學解釋起于漢人。如果一定要從哲學意義上來了解,将其視作對宇宙形成過程的描述的話,正如高亨所說的:“易傳作者對于宇宙形成過程的看法與老子基本相似……應該說易傳受了老子的影響。”

3.陰陽學說 周易的卦畫的基本符号“一”“--”原來并不是陰陽的符号,而是由數字卦演變而來的。它既不具有原始陰陽概念的意義,更不具有哲學上陰陽範疇的意義。陰陽第一次成為哲學範疇見于《老子》(四十二章),莊子在提到《易》時,曾一語中的的指出周易的核心思想:“《易》以道陰陽。”(《天下》篇)

老子隻在談到宇宙生成時用到過“陰陽”,到了莊子,陰陽概念被大加發揮(《莊子》書中“陰陽”一詞出現約三十次),意涵也變得豐富起來。老子隻講“負陰抱陽”,莊子則具體讨論了陰陽交感産生事物、變化形成規律(“道紀”)、陰陽蘊涵動靜性能以及陽主生物的觀念,對于後來《易傳》産生了深遠的影響。

《莊子·田子方》中有一段在《老子》四十二章基礎上進一步對陰陽交感及消長變化規律的論述:

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

“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這中間蘊涵着兩個與《易傳》相關聯的重要命題:“陰陽交感而生物”和“陰陽和合以為道紀”。前者為《彖·鹹》(“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彖·泰》(“天地交而萬物通也”)兩卦所本,後者在《系辭》中衍化為“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和合以為道紀”正是對陰陽與道的二而一、一而二的屬性的概括)。

《莊子》“消息滿虛”的概念,在《彖傳》中受到極端的重視;陰陽消長、變化的規律,在《彖·剝》中被發展為“消息盈虛,天行也”。關于陰陽消息對待之理,《莊子·則陽》也有申論:“陰陽相照,相蓋相治……雌雄片合……安危相易,禍福相生,緩急相摩,聚散以成。”同樣,《系辭》中“一陰一陽之謂道”也蘊涵了陰陽消息對待的法則。《莊子》還提到陰陽的動靜之性,《天道》篇雲“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莊子這種陰靜陽動的性能,在《系辭》上下篇中都有所發揮,并在《淮南子》和《文子》中有進一步的論述,《文子·微明》雲“陽中有陰,陰中有陽”,《淮南·天文訓》雲“陽生于陰,陰生于陽,陰陽相錯”,這種陰陽相錯的學說,都說明了易與道的相通性。此外,陽主生物的概念也見于《莊子》,《寓言》篇有人生于陽氣交動說(“而生陽也”)。《莊子》這種陽主生物的觀點為《系辭》所繼承和發揮(如“夫乾……是以大生焉,乾,陽物也,故能大生”)。

黃老道家同樣倡導陰陽說,帛書《黃帝四經》陰陽概念出現數十次之多(按,《四經》中“陰陽”并提約四十七見),其中最突出的論述見于《稱》:“凡論必以陰陽之大義,天陽地陰……貴陽賤陰。”這種重陽賤陰的思想,為《系辭》所吸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