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6月28日,滬劇表演藝術家、上海滬劇院名譽院長丁是娥,因患癌症,醫治無效,永别上海廣大觀衆和滬劇界的夥伴們,駕鶴遠去。她在重病期間,撰寫了題為《終生追求,矢志不渝》的熱情文章,她說:“粉碎‘四人幫’後,《雞毛飛上天》裡‘教育虎榮’的唱段又在社會上廣為傳唱,我的演出任務接踵而至,如《甲午海戰》裡的金堂媽,《峥嵘歲月》裡的吳大媽,《特殊戰場》裡的女幹部,《被唾棄的人》裡的林老師,又複演《蘆蕩火種》中的阿慶嫂。灌進我耳朵裡的是笑聲和掌聲,但我卻聽到自己的心聲,我已年過花甲,應該像銀幕上‘淡出’那樣,在觀衆的記憶裡淡化,由淡到無,而讓青年演員們漸漸進入觀衆的印象,由淡而濃,最後代替我,超過我。”

丁是娥這番出于肺腑的遺言,使人們忍不住同聲痛哭,而又衷心地敬崇她,深情地懷念她。
丁是娥,原名潘詠華,1923年生于缫絲勞工家庭。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六歲就開始領着弟妹做家務。她家附近有個戲班子,她每次到老虎竈泡開水,聽到鑼鼓聲,就站住了。有一天一位叔叔帶她去看了第一次戲,散戲後,她跑到戲班子央求:“我也要來唱戲。”戲班子的一個藝人對她說:“小姑娘,唱戲苦哇,回去問問你家大人肯不肯。”丁是娥回到家真的問了,誰知母親氣得臉發青:“唱戲的來世不能投人身。”堅決不讓女兒去唱戲。過了些日子一個遠房親戚帶她去看申曲《白兔記》,本地人看本地戲特别親切,從此她迷上了申曲。1932年,母親病死,她要被送給一戶人家做童養媳,她哭喊着:“我要唱戲,不去做童養媳。”多虧好心的姑母拿出50塊大洋:“這個小囡歸我,我作主,讓伊去學戲。”1933年,她九歲,到申曲班演《白兔記》的丁婉娥老師處拜師學藝,丁老師給她起藝名叫丁是娥,說:“取這藝名有兩層意思:一,侬是我的娥;二,申曲界有個唱出名的孫是娥,希望侬像伊将來挂霓虹燈牌子。”
丁是娥在丁婉娥老師家學藝八年,幫師一年,整整九年,走出丁老師家門,走進東方飯店(今上海勞工文化宮)二樓的東方書場,成為石筱英領銜的鳴英劇團的一員。1943年初,丁是娥進了施家班,在新都劇場(今上海市第一食品商店)演出。不久,施家班推出新戲《女單幫》,寫的是上海淪為“孤島”後,日寇與漢奸統治物資,老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為了求生存,不少人被迫走上跑單幫這條危險路。劇中女主角舒麗娟的身世遭遇,正是當時社會的縮影,生活在“孤島”底層的老百姓,對這部戲感到親切,對跑單幫的寄予深厚的同情,戲演得合乎時代潮流,順乎民心,受到觀衆的熱烈歡迎。丁是娥主演《女單幫》,這是她滿師後挑大梁的第一部戲,成了她的成名作,成了滬劇舞台上的熱門戲,轟動了上海灘。
提起滬劇,上海郊區的農民,直到今天還習慣地稱滬劇為“本灘”。原來,滬劇就是起源于上海附近鄉村農民口頭流行的山歌、小調。但是,自從滬劇進入城市後,它和農民的接觸漸漸少了。“吃飯不忘種田人,女兒不斷娘家路”。丁是娥倡導“滬劇回娘家”活動,受到姊妹滬劇團的積極響應。
記得上世紀60年代的一個元旦,上海人民滬劇團組成演出隊,到上海北郊葑溪鄉為鄉親們送戲上門。丁是娥、解洪元演唱了《拔蘭花》片段,農民們議論開了:“唱《拔蘭花》的女同志不是‘小飛蛾’嗎?”“是她,今朝‘小飛蛾’回娘家來了,你們看,後面還跟個‘張木匠’呢!”農民們在一片歡笑聲中談論着他們喜愛的演員。
很多滬劇觀衆,不會忘記丁是娥幾十年來在舞台上所塑造的衆多形象。
滬劇團在“回娘家”演出過程中,還通路農業社,征求農民看了演出後的意見。一位農民說:“你們别的都好,就是在台上摘棉花的手勢不對,你們是用一隻手東一抓,西一抓,摘棉花可不能這樣摘法,照你們的摘法,把皮殼連棉花一起摘下來,那就費事了。”
在葑溪鄉聯盟農業合作社主任的家裡,副主任沈長根招待演員們坐定後,站起來講話:“此地滬劇很少看到,生産任務忙,社員們到市裡去看戲的更少。今天你們一來就到我們社裡,實在難得,就請演員同志們唱一隻。”農民們邊喊邊鼓掌,屋子裡已經擠得密密層層,可是門外的農民還想往裡面擠。滬劇團看這樣熱烈的場面,決定到屋子外面空地去演唱,沒有帶樂器就清唱,沒有鼓闆就找來一塊竹片、一根木棒,就能拍闆,丁是娥、向佩玲演唱了《女看燈》。
“滬劇回娘家”演出再次使丁是娥體會到,要演好戲,塑造好人物,熟悉生活、體驗生活、學習生活是多麼重要。如果對生活不熟悉,憑想當然來扮演人物,是不可能被觀衆接受的。這,使她想起1955年,根據同名電影改編演出了《翠崗紅旗》,觀衆反映不好,主要原因在于改編劇本時,強調大改革,忽視了滬劇的基本特點,觀衆議論說:“怎麼滬劇不像滬劇,話劇不像話劇,是不是買錯了票,走錯了劇場?”丁是娥認識到,要演好戲,要為觀衆接受,必須要有生活,要從人物出發,要符合劇種的基本特色與風格,不具備這些必要條件,就會失去觀衆。
丁是娥一生曾演過“童子生旦”、花旦、正旦、老旦等各種角色,她在藝術上能刻苦鑽研,善于吸收電影、話劇的表演方法,以細膩真切著稱。她的唱腔婉轉、绮麗、多彩,善于抒發人物内在感情,自成一家,人稱“丁派”。在她塑造的衆多人物形象中,她在《蘆蕩火種》中飾演的阿慶嫂,可算得上是舞台藝術形象的高峰。
在塑造這個既是茶館老闆娘又是地下黨聯絡員的藝術形象時,丁是娥抓住了人物的主心骨,表演阿慶嫂不卑不亢,不溫不火,注重分寸,恰到好處。她對“智鬥”細節的處理生動鮮活,細膩傳神。當胡傳魁向刁德一介紹阿慶嫂時,她明顯感到刁德一的不信任,是以站在原地不動,僅用眼神随意打量一下,上下稍微一看,就在一刹那的眼神運用中,充分展現阿慶嫂的警覺敏銳和從容大度。“智鬥”中設計的三重唱,丁是娥飾演的阿慶嫂,以她的機智沉着的神态,唱出她與刁德一、胡傳魁之間,利用沖突巧妙周旋,戰勝敵人的主動積極心情。
丁是娥的唱腔以绮麗多變、清幽甜美著稱,她在運用【反陰陽】曲調時,完美地顯示了她的抒情唱腔的特點。【反陰陽】曲調有叙事與抒情的功能,既可表達哀婉,也可表達激越。她在《羅漢錢》“回憶”中的小飛蛾,《雷雨》中的繁漪,《甲午海戰》中的金棠媽的演唱中,雖然都運用【反陰陽】,但是卻有不同的處理。小飛蛾回憶,以【平闆】起腔,逐漸通過手中拿着的羅漢錢,回憶過去的悲痛情景,痛定思痛,逐漸由平複轉向起伏奔騰。在繁漪與周萍的對唱中,她想挽回周萍的感情而訴述心迹,這與小飛蛾的回憶完全不同。而在金棠媽“祭海”中,她痛斥日寇暴行,以控訴的激情來表達喪父失子之痛。丁是娥從人物出發,抓住規定情境,唱戲唱情,以情動人,真情唱心聲。
1985年8月,上海滬劇院上演現代劇《逃犯》。描述一個在押犯人逃跑後,在朋友、社會和管教人員的教育感召下,悔過自新的戲。演出後,社會上反響熱烈。時任中央負責政法工作的陳丕顯同志了解劇情後,即與青海省負責政法工作的馬萬裡同志聯系,建議派上海滬劇院《逃犯》劇組赴青海勞教農場為管教人員和勞教人員演出。
丁是娥接受這個使命,義不容辭地率領《逃犯》劇組立即奔赴青海西甯。演出的那天,觀衆中有不少犯人是上海服刑人員,他們曾經看過話劇,熟悉丁是娥飾演的小飛蛾,如今相見,深深地被《逃犯》的情節所感動,不少犯人淚水橫流,低頭抽泣,是悔恨,是感召,是興奮,難以說清。演出獲得了極大的成功。
在西甯演出期間,丁是娥參觀了關押上海服刑人員的監獄,了解了他們在青海服刑期間的表現,她逐一看了服刑人員的住地,向他們詢問生活情況和對罪行的認識。
在西甯演出結束後,丁是娥還驅車到離西甯一二百公裡的青海湖勞教農場,給勞教人員帶去了上海人民的溫暖和期盼,她還舉行管教人員座談會,了解上海他們的勞動、學習、改造情況,并向他們介紹了上海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和成就。
丁是娥,“終生追求”舞台藝術的完美;“矢志不渝”做一名合格的演員。(本文原載于2016年第9期《上海采風》雜志